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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童慶炳

吳子林的博士論文《經典再生產——金圣嘆小說評點的文化透視》即將出版,囑我作序。作為他攻讀博士學位階段的指導老師,我對他的研究情況有一定的了解,自然就答應了。

吳子林是一位勤奮的青年學者。在他寫論文的過程中,我與他一起討論和研究過問題,深知他對論文撰寫的態度十分認真,研究十分刻苦。對于金圣嘆的小說評點理論,前人已有不少討論,多有歧見。因此,新的研究要獲得突破,是不容易的。但吳子林在確定了論文題目之后,沒有退縮,沒有猶豫,而是知難而進,勇往直前。他的論文進入了金圣嘆的世界,又超越了金圣嘆的世界,的確是下過大功夫的:資料基礎扎實,論證過程充分,有著自己的新鮮見解。在答辯過程中,答辯委員們高度評價了他的論文。

金圣嘆(1608—1661)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嘆。他是明末清初一位具有突出性格的才子。他的一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性情的狂傲和怪異;最令人同情的,是因“哭廟案”而被處死;最令人不解的,是死后仍然有種種離奇的傳說;最令人困惑的,是反封建思想最為徹底的魯迅,對他也側目而視……其實,金圣嘆留給我們的遺產,與上面所言并無太大關系。他予我們以最大啟示的,是在暗無天日情況下的那種飲酒賦詩的瀟灑、超脫,還有那充滿睿智的“六才子書”評點理論。

吳子林的論文,便是對于金圣嘆小說評點理論的辛勤開拓與深入挖掘。小說評點由晚明李贄等人發端,到了金圣嘆這里,終于形成了規模和體系。金圣嘆摒棄了以詩為正宗的傳統的文學觀念,把小說、戲曲看成了真正的藝術。而且,他對小說、戲曲的理解,是獨到的、具體的、有血有肉的。他的評點與作者構成了真正的對話。他理解了小說、戲曲作者之用心,又填補了作者留給讀者、批評家來填補的空白。特別是他的《水滸傳》和《西廂記》評點,應該說是中國小說戲曲理論成熟的形態。在思想解放的今天,我們應該拂去堆積在金圣嘆小說、戲曲評點上的塵埃,繼承金圣嘆留給我們的理論遺產,還金圣嘆小說、戲曲理論創造的本來面目。可以說,吳子林的論文達到了這個目的。

對于吳子林的論文,可以談論的很多。這里僅簡要地談三點:

第一,吳子林為了還金圣嘆以本來面目,把金圣嘆及其理論創造,放回到了其得以產生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去把握。作為結果,一種歷史主義的精神,貫穿他的論文始終。吳子林認識到:“只有回到研究對象所處的具體歷史文化語境,才能做到從‘史實’出‘史識’”;“歷史與理解者之間的對話,是在解釋者的文化背景上展開的,這種文化背景則由歷史來提供”;“金圣嘆并非如有的論者所言,孑然而行是‘一無依傍’的‘文化離軌者’。事實上,他與傳統的文化精神之間存在著深刻的精神聯系。這種聯系主要形成于他生于斯、長于斯的地域文化(Regional Culture)所提供的背景與氛圍——社會環境、學術風氣、文學思潮,等等——之中。為此,跟以往人們模糊地通過時代背景或是幾個顯在人物之間的關系來談論不同,我們擬從地域文化的視角切入,深入地研究金圣嘆的文化人格與文學精神的構成,以揭示其小說評點生成的文化語境。”他不僅是這樣主張的,也是自覺地這樣做的。學術研究是一個求真的過程。問題在于:這“真”在哪里?“真”不在主觀臆斷,“真”也不完全在邏輯推演,“真”在歷史文化語境與研究對象的關系中。因此,如何“返回”研究對象的歷史文化語境,是一個學術工作者應該努力去做的事情。當然,對歷史文化語境百分之百的“還原”,是不可能的,但我們應該盡力去做。吳子林的論文,把金圣嘆放到明末清初獨特的吳中文化中去把握,用充實的資料和合理的闡釋,讓我們似乎真實地感覺到,才子金圣嘆就是那個時代那塊土地那種文化中產生的。金圣嘆著作中所提出的理論,也才有了歷史文化的根基,理解金圣嘆及其著作才成為可能。離開那個時代那塊土地那種地域文化,才子金圣嘆的出現以及小說評點種種理論的提出,則是不可思議的。

第二,吳子林的論文雖然古今中外旁征博引,表現了他知識的豐富,視野的開闊,但是他沒有把金圣嘆的小說理論與西方的理論作簡單的比附;相反,他這樣做的時候,仍然是要追求揭示金圣嘆小說理論的“特質性”,即由中華文化所熏染而成的民族特性。如他對于金圣嘆“性格”理論的理解與分析,與此前的種種理解和分析不同。的確,金圣嘆的人物“性格”理論,是其小說理論中最精彩的部分,但也是最有爭議的部分。有人以為,金圣嘆的“性格”內涵反映出了“典型性格”的特點,表明金圣嘆掌握了共性與個性、一般與特殊相統一的藝術辯證法;還有人認為,“明清之際,我國人物理論中出現了人物類型理論與人物性格理論并存的態勢,并出現后者逐漸取代前者的歷史發展趨勢”;“這一理論上的歷史性轉換的根本標志是人物性格理論建設取得的豐碩成果”;其中,“金圣嘆的人物性格個性化理論顯得更充分、更深刻、更完備”。有的論者甚至說,金圣嘆的人物性格個性化理論,比黑格爾、別林斯基的理論,早了兩個世紀。吳子林不同意這些看法,他說:“不難看出,他們都是以‘西’釋‘中’,即套用西方現實主義的典型理論,來闡釋中國古代的小說理論。殊不知其最大失誤,就在于極大地漠視與遮蔽了中國古代小說理論的‘異質性’存在。”那么他從哪個角度切入,來把握金圣嘆的“性格”理論呢?他在論文中說:“金圣嘆的人物性格理論,從心理內涵上規定‘性格’,強調性格的生動性和個性,強調一種心理的真實感。這便與中國古代美學思想中的形、神關系論相通了。事實上,包括金圣嘆在內的小說評點家們,在具體小說評點過程中,最為講究的就是形、神關系,而不是共性與個性、普遍與特殊的關系。小說評點家們每每在小說敘事寫人狀物出色的地方批上 ‘化工之筆’、‘神理如畫’、‘如見如聞’,或批‘如畫’、‘傳神’、‘活象’,或簡單批一字‘畫’。所謂‘化工’,就是能夠將人或物寫得形神兼備,能‘追魂攝魄’;其反面就是‘畫工’,即只寫出人或物的形跡相似,而沒有寫出人或物的神采。顯然,他們是從‘傳神寫照’的畫學理論那里,得到了啟發。”他抓住了形、神關系這一視角,并在此基礎上,展開具體、詳盡和深刻的論述,揭示了金圣嘆“性格”說的“東方神韻”,還金圣嘆小說理論以民族本色。一段時間以來,學界有很多人不重視中國古代文論所固有的民族特色。在他們那里,似乎什么都是西方的好,中國古代文論淪為西方文論的注腳,出現了中西文論觀點的生硬比附。這不是科學的態度。吳子林的論文在這方面,采取了實事求是的做法:把中國的東西還給中國。這是值得稱道的。

第三,吳子林對金圣嘆小說評點中的重要論點,都做出了新的闡釋,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如金圣嘆提出的“以文運事”和“因文生事”說,許多研究者都解釋過。一般認為,這區分了歷史書寫與歷史題材書寫的區別。吳子林的解釋,卻沒有停留在這個層面上。他聯系金圣嘆才子書評點的各種提示,進行了綜合的考察。他提出“以文運事”雖然可以理解為歷史書寫,但這其中,也必然包含了作者的主體性的改造:“金圣嘆卻指出,歷史一旦成為一種‘文人之權’的運作,‘馬遷之傳《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傳《游俠貨殖》,其事游俠貨殖,其志不必游俠貨殖也。進而至于《漢武本紀》,事誠漢武之事,志不必漢武之志也’;因此,‘馬遷之書,是馬遷之文也,馬遷書中所敘之事,則馬遷之文之料也’。因為他發現:‘馬遷之為文也,吾見其有事之巨者而隱括焉,又見其有事之細者而張皇焉,或見其事之闕者而附會焉,又見其有事之全者而軼去焉,無非為文計,不為事計也。’也就是說,歷史家對歷史的敘述,不是簡單地記錄‘發生了什么’,而是根據‘寫志’的需要,采用了強調(‘張皇’)、集中(‘隱括’)、省略(‘軼去’)、組織(‘附會’)等各種語言的策略,‘事’不過是‘文料’而已。因此,‘以文運事’與‘因文生事’之間,實際又存在著某種內在的一致規定性,歷史敘事過程也有‘生事’之處;如何敘事決定了歷史的真正浮現,體現了史家的自我歷史意識和文學創造精神。于是,歷史就不可能是‘中性’的陳述,或所謂的‘紀實性創作’;既然在‘以文運事’之中包含著‘因文生事’,歷史就不過是一種敘事話語而已。”據此,吳子林進一步總結道:“金圣嘆的超拔之處就在于,既認識到了《史記》與《水滸傳》之間的差異,又特別突出了它們在文學意味上的一致——‘為文計,不為事計’,而將《史記》與《離騷》、《莊子》、杜詩、《水滸傳》、《西廂記》并置。”不難看出,經過吳子林的綜合考察,我們的確發現“以文運事”中,包含了“因文生事”,歷史在很大程度上,也屬于敘事話語而已。因為,其中不能不折射出作者的立場、評價和言語,完全忠實于客觀事實的歷史,在歷史著作中幾乎是沒有的。但這并不是說,歷史書寫就等于小說書寫。吳子林不同意現代把是“實錄”還是“虛構”當做歷史敘事和小說敘事的分水嶺的看法。這樣,他對金圣嘆的詮釋,就轉到“因文生事”的提法上面來了。他引了金圣嘆的如下文字:“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并對這段文字做出了別出心裁的、全新的解釋。他說:“在我們看來,如何理解金圣嘆‘因文生事’說,是解決歷史與小說敘事界限的關鍵。表面上看,歷史所敘之‘事’是先在之物(‘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是敘事之‘文’整編的對象;歷史家‘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形同戴了鐐銬跳舞,雖‘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小說敘事則不然,它所敘之‘事’是‘皆未必然之文,又必定然之事’。”然而,吳子林的詮釋并未到此結束,認為這并非說小說真就可以任意地自由創造了。他緊緊抓住金圣嘆的“順著筆性”四個字,作了更深入的揭示:“金圣嘆‘因文生事’說的側重點也正在于‘文’,即從藝術的內部規律及其與審美主體的關系,來探索小說敘事的特點。同樣是‘為文計,不為事計’,以‘因文生事’為創作原則的小說敘述與歷史敘述,是絕然不同的。”他接下來指出:“所謂的‘筆性’,實際就是敘事的內驅力,即文中驅動著材料的安排和組織、支配和制約著事件發展的一種神秘的張力或慣性。也即金圣嘆曾指出的文中的‘不得不然者’。”吳子林在引用一些相關文字,做了進一步闡釋后,得出結論:“‘因文生事’說的真正涵義是說,小說敘事是創造一個故事,其故事本身就有在人物、情節和環境三方面的自我生長與膨脹能力;這種自我衍生的能力,使得小說的創作,不再僅是為了敘述生活事實,而是為了創造‘文’——審美的形式。”這就是說,小說雖然是“因文生事”,但仍然要受到情理的限制;只有這樣,才是“順著筆性”,才符合“文”的需要。吳子林通過這樣的解釋,把金圣嘆的“以文運事”和“因文生事”,提升為小說創作的美學原則。這些詮釋別具只眼,頗有見地,給我們耳目一新的感覺。

總之,吳子林的博士論文《經典再生產——金圣嘆小說評點的文化透視》視野宏闊、論述細致而富有新意,可視為“金學”研究的一次推進;它對于深化金圣嘆小說評點的研究,對于吸收金圣嘆小說理論的精髓、加強當代中國文藝學的建設,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

吳子林作為一位年輕的學者,已經取得了一些很不錯的成果。在他的博士論文出版之際,我衷心地祝賀他,并希望他仍要勤奮更勤奮,努力更努力,謙虛更謙虛,謹慎更謹慎。因為,前面的學術之海是無邊無際的啊!

2007年10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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