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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國父們與奴隸制

在美國的國父群體中,就個人與奴隸制的關聯而論,有種植園奴隸主和非奴隸主兩類人。在奴隸主中,有的人態度鮮明反對奴隸制,且用行動表明自己的心意;有的人在公共世界和私人世界里聲明自己不贊成奴隸制,但是卻拒絕采取實際行動放棄自己的蓄奴生活,讓人難免懷疑其在奴隸制問題上口是心非,至少也是立場不堅。在非奴隸主中,有的人在公共世界里積極活動,領導和推動地方社會的反奴隸制運動,有的人卻對反奴隸制運動缺少熱情和關注。不過,雖然各人在奴隸制問題上的表現多種多樣,但是在政治立場上,無論是否是奴隸主,國父們都堅持了奴隸制問題的解決服從于美國建國的需要這個原則立場,不允許奴隸制問題的爭執妨礙美國的創建。

一 華盛頓與奴隸制

美國的建國領袖喬治·華盛頓是一個終生蓄奴的大奴隸主,這個事實本身是一個長期令美國人尷尬困惑的問題。對于華盛頓與奴隸制的關系,美國史學界的評議聲音粗略可分為三種。一種是持肯定態度的贊美之聲,認為華盛頓始終是不喜歡奴隸制的,如保羅·約翰遜贊譽說:“華盛頓始終不喜歡以人為奴的奴隸制,他認為奴隸制在道德上是錯誤的。他不贊成這種制度的心情隨著時間和經歷的增加而增強。”[1]第二種是求全責備的聲音,如邁克爾·科爾德指責說,“他既在南部也在北方奴役黑人。盡管很多美國人肯定會覺得這種說法具有煽動性和挑釁性,但歷史記錄是明明白白的,這個‘我們的國父’在無私地支持白人自由的同時,自私地反對黑人的自由”。[2]瓊· B.李責怪華盛頓在美國革命和建國初期沒有反對奴隸制,在他看來,華盛頓是美國革命時期最有影響的人,他的家鄉弗吉尼亞是奴隸人口最多的州,“可是,他在私下里為奴隸制感到焦慮的同時,卻仍然在公共活動中對奴隸制保持沉默”。他覺得華盛頓最終在遺囑中確定解放自己的奴隸只是無奈之舉,“1799年寫下那份美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奴隸解放遺囑,可不是一件讓他感到快樂的舉動。華盛頓解放了他的奴隸,是因為他不知道舍此之外還有其他什么辦法來處理芒特弗農莊園膨脹的黑人人口。而且,他對非裔美國人在這個年輕的共和國能夠生活得好沒有什么信心”。[3]多蘿西·圖伊格認為,華盛頓堅持蓄奴,又沒有利用自己的巨大聲望公開反對奴隸制,這削弱了他的歷史聲譽,“為什么他沒有從他那巨大聲望和公眾崇敬的位置上公開發出反對奴隸制的聲音呢?他的私人信函可是顯示他漸漸地對這種制度形成了厭惡和恐懼之情。華盛頓對奴隸制的評論幾乎全部都是私下表達的,他沒有一次公開表達對這種制度的反對,或是將私下表達的他希望這種制度或是自然萎縮或是通過立法被廢除的愿望公之于眾”。[4]第三種聲音認為華盛頓在奴隸制問題上的立場是變化和漸進的,并且最終他選擇了反奴隸制立場。小保羅·F.博勒認為,華盛頓生來就是一個奴隸主,在一個視奴隸制為理所當然的社會中長大成人。他在美國革命前未曾質疑過奴隸制的必要性和正義性。不過美國革命使得他的認識漸漸地發生了變化。“獨立戰爭結束后,他不止一次表達過這樣的信念,即‘通過立法機關’奴隸制‘應該漸漸地確定地被廢除’。”[5]鄧肯·J.麥克勞德指出,華盛頓經歷了一個從投身于蓄奴興家立業到轉向愿意廢除奴隸制的進步過程,“華盛頓的這種進步肯定在很大程度上歸因于他在革命戰爭中和作為總統的經歷。很明顯他的思想受了拉法耶特的影響。拉法耶特對他進行反奴隸制勸說產生了影響,也許與來自北部和中部州反奴隸制人士的接觸增強了這種影響力。擔任總統期間在反奴隸制的賓夕法尼亞的生活,進一步增加了華盛頓對奴隸制問題的敏感性”。[6]對于華盛頓去世前立下的解放奴隸遺囑,亨利·威恩塞克將其提高到政治高度加以肯定,認為華盛頓的遺囑就是一個表明他反奴隸制的政治文獻,“華盛頓的遺囑是獻給未來的藍圖,這個未來尚未過去。他用心照不宣的方式宣布奴隸有權得到自由、受到教育和從事創造性工作。他相信非裔美利堅人有權在美國得到生存之地。與托馬斯·杰斐遜相對照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在談到奴隸解放的不可行之時杰斐遜寫道:‘我們抓住了狼的耳朵,我們既不能控制住它,又不能平安地放走它。天秤的一端放著的是正義,另一端是保護自我。’華盛頓可沒有膽戰心驚地寫這些巧言比喻,他只是就那樣解放了他的奴隸們。”[7]

華盛頓與奴隸制的關系確實是一個難以輕易厘清辨明的問題。華盛頓在奴隸制問題上的表現是含混模糊、自相矛盾的。在私人世界里,他出生于奴隸主家庭,依靠蓄奴活動興家立業,去世時擁有的奴隸成群,可是美國革命后他卻在私人交往中堅稱自己不贊成奴隸制,并在去世前立下的遺囑中聲明解放自己的奴隸。然而在政治世界里,他參與領導的美利堅革命和創建的聯邦國家雖然以捍衛普遍的自由和人權相標榜,可實際上卻維護著對黑人的奴役,華盛頓作為最負盛名的國家領導人并沒有任何公開的反奴隸制言行。

作為一個大種植園主,華盛頓對待奴隸的態度如何?對此美國學界的認識存有分歧。有的學者認為華盛頓身上體現了商人、族長和家長三種作風。作為奴隸主,他首先是一個商人,他使用奴隸勞動生產煙草和糧食,其目的是贏利,他也把奴隸看成是自己的財產;此外還有族長心態,就是視自己為族長,像一族之主嚴格管理依附者那樣管理奴隸,與奴隸保持距離,樹立威信;第三,華盛頓身上還有家長主義成分,這表現為對奴隸個人和家庭生活的關心。在商人意識支配下,華盛頓“對監工的指令是確保奴隸努力工作,黑人天一亮就要開始工作,一直勤勉勞動到天黑”。雖然他也關懷奴隸的生活,但更關心的是節儉奴隸的費用開支,“他對奴隸所用的衣服和床鋪的開支很吝嗇,給他們供應的食物勉強果腹。他期望監工對奴隸實行嚴格的飯量配額,夠吃即止,還要求他們在收獲季節減少浪費”。[8]有的學者認為華盛頓對待奴隸是善意的,“他做出種種努力讓奴隸們得到洗禮和教育。在其去世時,屬于其財產的300名奴隸中,實際上僅有大約100名奴隸從事勞動”。他對奴隸的勞動管理是溫和的,盡其可能地給他的奴隸們合情合理的工作,他相信善待奴隸要比嚴酷對待效果更好,“他這樣做,就像在其他很多領域所做的那樣,是出于心中有一種敏銳的公平正義思想”。[9]

華盛頓對待自己的奴隸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對于奴隸來說也許因人而異,因時因地而異,具體的細節后人恐怕難以查清辨明。不過從華盛頓依靠蓄奴活動成功地興家立業這個結果來判斷,他與同時代的其他種植園主沒有本質的不同。如果華盛頓沒有對他的奴隸加以嚴格管理,他也就難以通過蓄奴興家立業。所以即使歷史的細節難以究辨,但理性分析可以斷定華盛頓像同時代的其他種植園主那樣進行著奴隸管理。華盛頓生在奴隸主之家,生活在由奴隸與主人編織的世界里。奴隸主與奴隸關系的方方面面,奴隸主奴役奴隸的種種手段,通過耳濡目染熏陶著華盛頓的心靈,使他也成為一個與其他奴隸主有著同樣旨趣的種植園主。烏爾里希·B.菲利普斯在1918年論及華盛頓的奴隸管理時寫道:“奴隸們的住房和衣服似乎并不欠缺。‘國父’對他的奴隸很少顯示親切。他做人無疑是正直的,能夠做到一個不在家園的種植園主那種務實程度。但是他對他的奴隸們做到的唯一的慷慨似乎就是在他遺囑中的那個決定,即在他自己的妻子去世后解放那些奴隸。”[10]菲利普斯的這寥寥數語也許道出了華盛頓對待自己奴隸的真諦。

美國革命以前華盛頓并無質疑奴隸制的言行,“革命戰爭結束前華盛頓沒有任何懷疑黑人奴隸制政策及其正義性的表示”。[11]他對待奴隸制的態度與其他種植園主沒有什么差異,“美國革命前的時期里,華盛頓對于奴隸制的觀點是符合社會傳統的,反映的是他那個時代弗吉尼亞典型種植園主的觀點。如果他比其他某些種植園主更關心自己的奴隸的福利的話,他的主要動機仍舊是以此來促進種植園的經濟生活”。美國革命勝利后,華盛頓成為聲名赫赫、萬人敬仰的國家英雄,在私人交往中他開始表達對奴隸制的不滿,但是在實際生活中,華盛頓仍然堅守著奴隸主生活。“事實上,從他那軟弱無力的反奴隸制評論中,很難判斷華盛頓對奴隸制的厭煩是出于道德立場(雖然有些跡象確實如此),還是他認識到了這種制度在經濟上沒有效率”。邦聯時期華盛頓固然沒有大量購買奴隸,但在經濟迫切需要時他也購買過。1786年他接受默瑟家庭用5名奴隸償還債務,盡管他在致默瑟的信中表示“他極端厭惡通過購買來增加自己的奴隸”。稍后他寫信給亨利·李,讓他給自己購買一個瓦匠奴隸,因為“今年夏天我的這種活很多”。[12]此時弗吉尼亞的法律允許奴隸主解放奴隸,也確有一批奴隸主出于良知的覺醒或擺脫蓄奴經濟負擔的考慮解放了自己的奴隸。可是華盛頓拒絕解放自己的奴隸。不僅如此,他在擔任總統時還為了抓捕一個逃亡奴隸而做下了違法之事。此事本末大致如下:歐娜·賈奇是一個侍奉華盛頓夫人瑪莎的女奴,1796年5月逃離了華盛頓在當時的美國首都費城的家。根據1793年國會制定的《逃亡奴隸法》,奴隸主要追捕自己的逃亡奴隸,必需親自到法院提出申請,訴諸執法機關執行。這個女奴從法律上說是瑪莎亡夫的遺產,不屬于華盛頓所有,如果要訴諸《逃亡奴隸法》抓捕這個女奴,瑪莎必需親自到法院提出申請。華盛頓顧及自己的身份,不愿那樣做,可是他的夫人不依不饒,非要他追回這個逃亡的女奴不可。華盛頓無奈之下,讓自己的秘書私下里去向樸茨茅斯的海關長求助,請他秘密地追尋這個女奴的蹤跡。他這樣做違反了國會制定的《逃亡奴隸法》。這個女奴最終并沒有被追回,但這件事反映了華盛頓在當時并無放棄蓄奴生活的決心。“在歐娜·賈奇事件中喬治·華盛頓的所作所為違背了他自己莊嚴申明的意志。”[13]

到了晚年,華盛頓確實產生了放棄蓄奴生活的念頭。在1793年12月12日寫給阿瑟·揚戈的信中,他透露了處理掉自己的農場的意愿。他寫道:“阿巴拉契亞山脈以東地區的我的土地財產,除了那個叫作芒特弗農的莊園之外,都租了出去。芒特弗農莊園我至今仍自己掌握,但是,以我現在的情況,年事已高,想從管護他人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以便在剩余的有生之年盡可能過得輕松;以及其他一些無須細說的原因,我近來進行了認真的思考,想把這座莊園也讓出去,只保留這座住宅農場供我居住和在農事中消遣娛樂。”[14]華盛頓所說的“無須細說的原因”就是解放奴隸。在1794年5月6日寫給托拜厄思·李爾的信中他也寫明了這一點:“除了這些外,我還有一個動機使得我真誠地想完成這些事情,這個動機實際上是壓倒一切的,那就是解放我所持有的某種財產,我對于持有這種財產深為厭惡,但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在我能夠用某種其他東西替代之前,這樣做所要擔負的費用我能夠支付,這種費用我無權避免(盡管我真的想避免),我只得持有這種財產。”[15]不過直到去世前夕,預感到自己來日無多,華盛頓才下定決心,于1799年7月9日立下了一個內含解放奴隸決定的遺囑。

華盛頓的遺囑中有兩處提到解放奴隸。一處是解放自己的奴隸,他確定自己的遺愿和心愿是,在其妻子去世之后,他擁有的全部奴隸將獲得自由。他對解放后奴隸的生活做了細致的安排。對于年老和多病不能養活自己的人,將由他自己的繼承人負責供養,讓其在有生之年保證吃飽穿暖;對于年幼而父母雙亡或父母無力撫養或不愿撫養的人,由法庭負責他們成長到25周歲。對于這些受法庭保護的奴隸,法庭應當給他們指定男主人或女主人負責教會他們讀書識字,以便他們長大后能從事有用的工作。華盛頓特別強調,禁止將屬于自己的奴隸出賣或轉移到弗吉尼亞以外。確保只要有奴隸需要供養,就要設立一筆永久性的固定資金用于供養他們,不要依賴無法保證的個人供應。對于屬于自己的黑白混血兒威廉,華盛頓指定要立即給予其自由,或者如果他自己因無力干活而寧愿保持現狀的話,那么由他自己決定選擇。但不論在何種情況下,在其在世時,每年都將得到30美元養老金,他平常生活所需的費用不包括在這30美元之內。另一處是解放內弟遺孀使用的奴隸,這些奴隸原本是華盛頓出錢購買的,共33名,后來隨著繁衍而人數增長;他們一直由華盛頓夫人兄弟的遺孀瑪麗使用,但法律上屬華盛頓所有。華盛頓確定,這些奴隸在瑪麗在世時將一直由她使用而不收取任何租金。但在瑪麗去世后,這些奴隸中年齡達40歲及以上者立即獲得自由,40歲以下16歲以上者,繼續勞動7年但不得超過7年,16歲以下者則勞動到25周歲,就給予他們自由。[16]從華盛頓在遺囑中的細心安排可以判斷,他做出解放奴隸的決定不是一時的意氣用事,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華盛頓解放奴隸的遺囑,至少反映了他的三種意向:第一是守法原則,他個人不做法律之外的選擇,弗吉尼亞法律允許奴隸主解放自己的奴隸,于是他就僅僅解放屬于自己財產的奴隸,對于實際上一直由他管理但屬于其妻子前夫的奴隸則不予解放;第二是對親人的關心,華盛頓并無親生兒女,他確定只有在其妻子瑪莎去世之后才解放自己的奴隸,那時他在人間也就沒有至親可牽掛了;第三是對黑人的關心,他在遺囑中對解放后的黑人的生活依靠做出了務實的安排,并沒有簡單地將他們推給社會,對他們的未來生活漠不關心。

華盛頓立下這樣的遺囑是否還有更為深遠的意向?具體點說,是否是想向世人和后人表明他與奴隸制決裂的心思?即使在世時無力擺脫奴隸制的困擾,但他死后也要與奴隸制永別?是否想做出榜樣來推動奴隸解放?是否還有博取美譽的心機?克里斯汀·A.史密斯認為華盛頓有將遺囑作為政治文獻的意愿,“喬治·華盛頓的最后遺言可以看成是他留給合眾國公民的最后咨文,因為在他設計這份遺言時,這個將軍必然想到了整個國家在等著閱讀他的最后愿望”。[17]菲利普·D.摩根認為,華盛頓在是否解放奴隸問題上有三種考慮,即利潤、原則和后代。他對于贏利問題保持著警覺和關注。奴隸制作為一種勞動制度效率低下,這是導致華盛頓質疑這種制度的第一原因,并使得他對奴隸制的失望之情越來越強烈。獲利一直是他采取行動的首要動力,贏利的重要性還有另一種意義,那就是使他有足夠的錢去思考解放奴隸,使他不像同時代很多人那樣深陷債務之中。與此同時,華盛頓在原則上相信公正和道德。拉法耶特侯爵、約翰·勞倫斯和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熱情,一些才華顯露的黑人的能力,革命者的言論所表達的理想,以及北部同事們的影響,都觸動了他的心靈,讓他漸漸理解了對奴隸制的道德批判。最后,華盛頓的行動總是以獲得名譽為目標,他對受公眾尊敬的渴望是無止境的,對于他來說,榮譽要比利益更重要。他著迷于后代對他的評價,要維護和保衛自己的聲譽。他對別人怎么看待他甚為在意,特別敏感。這三種動機不期而遇、相互增益,“最終,華盛頓想樹立一個榜樣,他的遺囑是一個面向未來的文件,是帶著希望寫下的”。他是想通過自己的最終選擇來影響社會的選擇。[18]史學家對華盛頓遺囑背后動機的解釋見仁見智,但人心難測,歷史人物的未言心機恐怕是永遠的歷史之謎。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華盛頓通過遺囑方式解放奴隸,是在經過很長時期的遲疑之后才做出的艱難決定。美國革命使得華盛頓在奴隸制問題上陷入了道德困境。在一個宣稱是自由的國家里,作為名位最高的人卻親身踐行著對黑人的奴役,這種尷尬處境使得華盛頓在奴隸制問題上背負了道德壓力。可是自我利益與人類美德之間的尖銳對立使得他在這兩者之間難以輕易取舍,思想陷入搖擺不定之中。亨利·威恩塞克發現,“每當事關奴隸制之時,華盛頓就顯得令人驚奇的搖擺不定。奴隸制對他是壓力最大的問題”。就是到了思考遺囑之時,他對于自己的心思也仍然隱而不宣,“在私人解放奴隸這個問題上他感到孤立,特別是在他自己的家人中間感到孤立。當1799年華盛頓寫信給他侄子勞倫斯·劉易斯,告訴他將在自己的遺囑中得到那些土地時,他并未告訴他的侄子劉易斯將得不到他的奴隸。在寫下遺囑一個月后,他在給另一個親戚的信中談了芒特弗農莊園勞動力剩余的問題,但是完全沒提他要解放奴隸的計劃。他對解放奴隸計劃守口如瓶。如此掩蓋只能說明華盛頓預料到,如果他提前泄露了計劃,就會遭到激烈反對,這種反對他將難以壓倒”。[19]菲利普·D.摩根認為,“他一直在全力以赴地對付奴隸制問題,在其去世前的那些日子里還在努力對付這個問題。可以想象,假如他將奴隸轉移到西部的計劃在經濟上證明是成功的話(他在其生命盡頭確實認真地思考過那樣做),也許他就可能會再次改變他的遺囑,從解放奴隸的決定中退縮回去。他有可能想那樣做,但最終他不能夠那樣做。華盛頓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一再回歸到那個解放他的奴隸的可行方式上。他的心靈指引他走向了正確的方向。從一個輕率地統治奴隸的孩子,從一個毫不懷疑地接受這種在其出生地盛行的制度的年輕主人,從一個冷酷地出售逃亡奴隸的成熟奴隸主,到此時已經走過了相當長的路。他先前行為和思想的壓力到其生命終結時仍然存在。統治權是很難輕易放棄的”。[20]

華盛頓擁有的這些奴隸并不是在瑪莎去世后獲得解放的,而是由瑪莎決定提前解放了。瑪莎之所以這樣做,既不是因為她反對奴隸制(她本人是反對解放奴隸的),也不是因為她的種植園養不活那些奴隸,而是因為她害怕華盛頓的奴隸會謀害她。也許華盛頓沒有想到,他聲明在瑪莎去世后解放自己的奴隸,使得這些奴隸的自由與瑪莎的生命陷入截然對立之中。瑪莎死得越早,奴隸們就越早獲得自由,“她和那些奴隸們都知道,她能活多久,他們的被奴役狀況就延續多久”。[21]瑪莎擔心奴隸們會為了獲得自由而謀害她,便做出了提前解放這些奴隸的決定。“瑪莎·華盛頓有些偏離了華盛頓的愿望,選擇在1801年1月1日執行她丈夫遺囑中的解放奴隸這一條款。此時距華盛頓去世才一年多一點時間,40名男人、37名婦女和47名兒童進入了自由人的行列。”[22]

如果說華盛頓在私人世界里最終選擇了解放奴隸,那么作為美國革命和建國的領導人,在政治世界里他不僅沒有公開反對奴隸制的言行,反而小心翼翼地避免給奴隸制制造危險,忠實地執行維護奴隸制的憲法和立法。不管其內心究竟如何,作為政治人物,華盛頓終生的行動都是捍衛奴隸制。

美國獨立戰爭時期,華盛頓擔任大陸軍總司令,雖然擔任這一職位并不意味著就是美國革命的最高領導人,但無疑成為了一個對時局和政策制定能夠發揮重大影響的關鍵人物。美國革命是以捍衛普遍的自由和人權為號召的,這個革命綱領無疑是否定奴隸制的。然而華盛頓和絕大多數其他南部人一樣,并不愿將自由的權利擴展到黑人奴隸身上。華盛頓護衛黑人奴隸制的心理,早在武裝黑人問題上就顯露了出來。他來到馬薩諸塞的坎布里奇就任大陸軍總司令后,立即碰到一個棘手的問題,即是否接受黑人參加大陸軍。當時馬薩諸塞已經招募自由黑人和奴隸加入了民兵隊伍。然而華盛頓并不愿接受黑人士兵,他反對武裝奴隸,害怕奴隸掌握武器。他于1775年10月8日在坎布里奇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由軍官們做出一致決定,拒絕接受黑人參軍。1775年11月12日華盛頓發布命令,拒絕黑人、未成年人和老人參軍。然而出乎他預料的是,11月7日弗吉尼亞的皇家總督鄧摩爾勛爵已經發布了一個公告,歡迎契約仆和自由黑人為英軍服務。很多奴隸以為到英軍那里就可以獲得自由,便紛紛逃往英軍陣營。在這種情況下,華盛頓被迫改變策略,于1775年12月底發布命令,允許自由黑人參加軍隊。1778年他又允許羅得島當局招募一個營的黑人士兵。華盛頓在戰爭中使用黑人做勞工,但是他并不信任黑人奴隸,他在給大陸會議的報告中指出,應該召集的是自由黑人而不是奴隸,他認為“不能完全依賴奴隸。讓人擔心的是他們動不動就會逃到敵人那邊以獲得自由。并且會為了牟利,或者得到更好的待遇而帶走駕車的馬匹”。[23]

由于白人兵源不足,在1778年至1779年之間,擔任華盛頓副官的南卡羅來納人約翰·勞倫斯提出招募奴隸軍人,對此華盛頓表示反對。他在1779年3月20日寫信給約翰·勞倫斯的父親,時任南卡羅來納派駐大陸會議代表的亨利·勞倫斯,對武裝奴隸表示了憂慮,他寫道:“在我看來,除非敵人做出了示范,否則我們采取武裝奴隸政策仍是一個有待討論的問題。因為,如果我們開始把奴隸組成戰斗團隊(如果戰爭繼續進行的話),他們會效仿我們,以我們進行斗爭的理由作為他們參軍的理由,對此我毫不懷疑。那時結果如何就必須取決于我們和敵人誰在武裝奴隸上動作更快,可是我們的武器在哪里呢?除了缺乏武器之外,難道對他們的歧視行為不會使那些仍然生活在奴隸制下的人們更厭惡這種制度嗎?對此我可不太清楚。人生在世,對絕大多數善惡之事是通過對比來判斷的。我害怕,在此事中,對比會導致那些仍被奴役的人產生極大不滿。不過這是一個我還沒有過多考慮的問題,這些只是我偶然想到的粗略認識。”[24]這些話表明,華盛頓反對武裝奴隸,原因之一是他害怕此舉破壞奴隸制。

獨立戰爭勝利后,華盛頓卸甲歸田,1783年圣誕節前夕回到他的莊園芒特弗農,重新開始管理自己的種植園。盡管回歸了平民生活,但是此時他已經是人們心目中的國家英雄、美好道德的化身。反奴隸制人士對他寄予厚望,期望他能用自己的公開言行反對奴隸制度,推動解放奴隸運動。于是不管華盛頓是否愿意,他們都把奴隸制問題提到了他的面前。在回應反奴隸制人士的呼吁時,華盛頓在私人信件和交談中表達了反對奴隸制的態度,但是卻拒絕采取任何行動。在美國獨立戰爭期間親自帶領法國志愿軍支持美國獨立的法國貴族拉法耶特主張廢除奴隸制,他于1783年2月5日從法國寫信給華盛頓,提議兩人合作進行解放奴隸試驗,“讓我們聯手購買一小片田產,在那里我們進行解放黑人試驗,把他們僅僅作為佃農來使用”。他建議華盛頓解放自己的奴隸。對此華盛頓在4月回信中稱贊拉法耶特心懷仁慈,但是卻拒絕立即采取行動,“我將很高興參加您的這樣一種值得贊頌的工作,但是在我很高興地見到您之前,我將不會就此事的細節做什么事”。1784年拉法耶特親自到芒特弗農莊園拜訪華盛頓,并討論解放奴隸試驗。華盛頓表示盡管他希望從自己的生活中消除掉自己的奴隸,但是他還沒有準備采取步驟解放他們。[25]1786年2月拉法耶特函告華盛頓,他在法屬圭亞那的卡宴購買了一個種植園,計劃在那里進行試驗,但是華盛頓在1786年5月10日給拉法耶特的信中寫道:“您最近在卡宴殖民地買下田產,目的是要解放那里的奴隸,這一做法實為您慷慨、崇高人品的又一明證。愿上帝保佑能使您的這種精神在這個國家的民眾中普遍傳播,不過我對此并不抱信心。在國會上次會議上,雖然一些人又呈交了要求廢奴的請愿書,但這些請愿書根本就沒有被宣讀。我的確相信,如果一下子讓奴隸們放任自由,必將產生許多不便和麻煩;但若逐步進行,而且是通過立法進行,將完全可能,并確實應當達到廢奴的目的。”[26]就這樣華盛頓將拉法耶特勸他以身作則帶動解放奴隸運動的建議推諉了過去。

華盛頓對教友派教徒大力推動奴隸解放活動所持的態度也反映了他在奴隸制問題上舉棋不定的矛盾心態。他在1786年4月12日從芒特弗農莊園寫給羅伯特·莫里斯的信中,就費城的教友派教徒竭力解放一個名叫多爾比的奴隸主的奴隸這件事表態說,奴隸制應該由立法機關來廢除,而不是讓某些個人引誘他人的奴隸逃離。這件事的緣由是,根據1780年賓夕法尼亞的解放奴隸法令,奴隸主必須登記自己的奴隸。可是這個多爾比卻沒有登記自己的奴隸,于是費城的教友派教徒就以此為理由,援引賓夕法尼亞的解放奴隸法令,宣稱多爾比的奴隸獲得了自由。對此華盛頓在信中表示,教友派教徒不應該通過專制和壓迫的方式來達到目的。他聲稱:“我希望人們不要因我以上言辭而認為我愿意將此信所談及的那些不幸的人禁錮在奴隸制中。我只能說,在這世界上我比任何人都更真誠地希望看到采取一項計劃廢除奴隸制。不過要達到此種目的,恰當而有效的方式只有一個,那就是通過立法機構。對此,只要需要我投票的話,我將永遠投票贊成。”然而華盛頓反對某些個人和組織強制解放他人的奴隸,他寫道:“但是,當那些本來生活快樂、心甘情愿與他們目前的主人在一起生活的奴隸受到干擾,被人引誘離開主人時,當主人們對這種行動全然不知時,當這類行為招致一方不滿而另一方也怨恨時,當這種事情落在了一位經濟能力無法與該教友會組織相匹敵的人身上時,他是由于缺乏捍衛手段釋放了自己的財產。此后一種情形就是壓迫,毫無人道可言,因為它招致的罪惡多于其治愈的罪惡。”[27]對于華盛頓在此事上的表態,小保羅·F.博勒分析說:“沒有什么比華盛頓的這封信更能顯示他的思想混亂。他在原則上反對奴隸制,而在實踐上為了經濟利益而順應這種制度,這二者之間的沖突導致了他的這種思想混亂。擁有奴隸是一種‘不幸’,他們是‘不幸福的人民’。可是,有一些奴隸,至少多爾比先生的奴隸,是‘快樂和怡然自得的’。華盛頓渴望‘立法機構’采取一項廢奴計劃,然而當賓夕法尼亞有了一個這樣的法律時,他又不能確定他自己‘對這項法律將會如何’持何種看法。更有甚者,一個人可以提防‘已頒布法律的懲罰’。華盛頓沒有去想想,如果多爾比先生的‘錢袋不應用社會的錢袋來衡量’的話,事關黑人的‘錢袋’也不應用多爾比的錢袋來衡量。自1775年以來華盛頓已有了很大的進步,對他有更多的期望也許不切實際。在此信的最后,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對這一事件的反應已經過度,因為他向莫里斯承認,在這件事上他‘可能太過唐突了’。”[28]在1786年9月9日從芒特弗農莊園寫給約翰·默瑟的信中,華盛頓寫道:“至于第一個提議,我從沒有表示過(除非在一些特別情況下我被迫這樣做)想再買一個奴隸。我最迫切的希望之一,就是看到制訂了某種計劃,使這個國家的奴隸制能夠緩慢、肯定地廢除,且其影響力微小到令人難以察覺。”[29]可以說邦聯時期華盛頓在奴隸制問題上的表白是被動的、消極的和推諉的。1783年后“他的絕大多數對奴隸制的評說只是在其被他人要求談論此問題時進行,他與循道宗教徒、教友派教徒和拉法耶特的接觸就是這樣,他通常并不情愿主動地表達他對奴隸制的意見”。[30]

聯邦成立后,華盛頓成為美國總統。作為最高的行政首長,他并沒有發表任何公開的言論和采取任何政治行動去推進奴隸解放運動,反而順應著國會做出的親奴隸制決定。1790年2月,賓夕法尼亞廢奴協會向國會遞交了一份陳情書,呼吁國會立即采取行動廢除奴隸貿易。眾議院經過激烈辯論,決定將這個教友派的陳情書交由一個委員會處理,就在該委員會的報告還未提交前,華盛頓收到一位弗吉尼亞朋友戴維·斯圖亞特的信,信中嚴詞譴責這份陳情書破壞了地區間的和諧。大致與此同時,費城著名的教友派教徒華納·米夫林代表廢奴協會去拜訪華盛頓,呼吁他在國會做出決定前支持教友派的陳情書。華盛頓在3月16日的日記中記下了他們的交談:“一個名叫華納·米夫林的先生(獲許)來訪,此人是一個那種人稱為貴格教徒的人,積極追求提交國會的爭取解放奴隸的那些措施。我們泛泛交談了一陣,他努力消除那種他所說的人們對這些在座的廢奴協會代表采取行動的動機抱有的偏見,之后,他論辯了將這些人民保持在奴隸制狀態做法的不道德性、非正義性以及失策性。他聲明,他所希望的不過是漸進的廢奴,或者說不希望為實現廢奴而對憲法有任何違反。對此我回答說,鑒于這件事情將會以官方決定交到我這里,在這件事還未發生前,我不想就這個問題的是非曲直表達個人的情感。”這件事的結果是國會做出在1808年以前國會不能干涉奴隸貿易的決定,對此決定華盛頓感到如釋重負,他在回復戴維·斯圖亞特的信中寫道:“關于奴隸制備忘錄的引入,無疑不僅是對事情的判斷不當,而且是極大地浪費時間。不過關于此事的最終決定,考慮到這個聯盟國家很大一部分已在很大程度上拋棄了奴隸制,對于那種財產的業主而言,這已是他們能夠想到的最有利的決定了。”[31]對于南卡羅來納議會決定重新開始奴隸貿易,華盛頓在1792年3月17日寫給查爾斯·平克尼的信中表示不滿。他寫道:“我必須申明,我對你們的立法機構就在1793年3月后進口奴隸問題做出的決定感到悲哀。我原本抱著這樣的希望,制定政策的動機,以及此時奴隸制展示的可怕影響所支持的充分理由,當進口奴隸這個問題在任何對此項措施有興趣的州加以辯論時,將導致完全禁止奴隸進口。”[32]華盛頓不贊成恢復奴隸進口的意見是與政治界的主流意見一致的。他于1793年2月簽署了國會制定的《逃奴法》,也是順應了政治意見的主流。華盛頓作為國家行政首腦,從未公開發表過反對奴隸制的言論,從未提出過推動奴隸解放的政策建議,卻順從了國會做出的親奴隸制決定。

華盛頓為什么在其有生之年不選擇解放自己的奴隸,并且在政治世界里拒絕公開譴責奴隸制,反而執行保護奴隸制的立法?究其根由,在于他將個人的利益與他認同的國家利益放在首位。作為個人,解放奴隸意味著放棄他習慣了的養尊處優的生活方式,放棄自己的財富和必然與之相連的社會地位,淪落為中下層人。當然,華盛頓生在絕大多數美國人并不認同種族平等的時代,那個時代的政治勢力絕大多數對于奴隸解放或者漠不關心或者堅決反對,在政治世界里華盛頓就是想有所作為也不可能實現。作為國家領導人,如果訴求反奴隸制必然造成政治紛爭、地區沖突,有使新生的美國國家分裂瓦解的風險。權衡利弊,他選擇了犧牲黑人的利益,犧牲道義原則。作為美國的建國領袖,華盛頓首先關懷的并不是解放奴隸,他有意將奴隸解放放在美國的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之后。“他至為關心的是在他的個人生活和政治社會中保持秩序,對于使這個脆弱的新國家背負上立即廢除奴隸制帶來的勞動市場崩潰和照料過于年老或病弱不能勞動的黑人這些巨大負擔,他幾乎是不可能予以考慮的。”[33]

可是成為美國開國領袖的華盛頓畢竟已經認識到了奴隸制是一種與美國革命綱領不相容的制度,所以陷入自己信仰的人類道德與私人福祉的尖銳對立之中難以自拔,這使得他背負上了巨大的道德壓力。如何擺脫這種道德尷尬,是卸任總統后的華盛頓苦苦思考的難題。最終他選擇了以遺囑的方式,確定在他和其妻子去世之后解放自己的奴隸。這種做法保護了自己和家人生活的福祉不受損害,因為華盛頓沒有親生兒女,等到他的妻子瑪莎也去世后,他在人世就沒有了至親之人;同時他又擺脫了道德困境,用解放奴隸證明自己與美國革命的綱領保持了一致,用對奴隸獲得解放后的生活的細致安排,顯示自己對黑人的仁愛關懷,還由于此舉只是他的私人行為,且在其離世后才執行,也不大可能引起政治上的風波。華盛頓的這種做法可謂是精明務實之舉。

圖2-1 1787年華盛頓在芒特弗農莊園[34]

這幅版畫的作者是納撒尼爾·克里爾,畫面上,騎在馬背上的喬治·華盛頓在與他的奴隸們說話。畫下面的文字是:“農業是最有益于健康、最為有用和最高尚的人類職業”。

在其人生歷程中,華盛頓并不是始終厭惡奴隸制。他生于奴隸主之家,少年就成為法律意義上的奴隸主,當然不能說是他的自主選擇,但是在他長大成人后投身于蓄奴創業則無疑是自主行為。通過蓄奴興家立業是他私人生活的核心內容,如果他一開始就真的不喜歡這種制度,那么可以選擇其他的人生之路,因為一個人是不可能終生堅守他自己討厭的生活方式的。按人類生活的邏輯來推斷,華盛頓即使不是特別喜愛這種制度,也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享受著這種制度給他帶來的福利。獨立戰爭前,華盛頓就是一個普通的大種植園奴隸主,他的蓄奴生活與其他奴隸主沒有本質差別。在其擔當了大陸軍總司令后,他也是非常警覺地、有意識地護衛奴隸制。獨立戰爭勝利后,他漸漸轉向了反奴隸制態度。但是他的表現又是含混矛盾的,他在私下里表達自己對奴隸制的反感,但是卻沒有解放自己的奴隸,也沒有公開發表過反奴隸制言論,在治國期間更是奉行捍衛奴隸制的政策。直到在其走到人生的終點前夕,華盛頓才在自己的遺囑中確定解放自己的奴隸,卻又對奴隸制本身的善惡存廢緘口不言。他在奴隸制問題上的表現,既反映了他自己的生活處境,也折射了他所代表的奴隸主集團在美國革命時代的矛盾性。美國革命高舉的是自然權利學說大旗,宣揚自由是人類的基本人權,按照邏輯推理,美國革命的領導人就應該是反奴隸制的領導人。但是對于奴隸主革命家個人來說,他們的富貴生活就是建立在奴役黑人之上的,要保持一種與自己上等人地位相稱的生活,他們離不開對黑人的奴役,解放奴隸就意味著徹底的自我犧牲。華盛頓及其他奴隸主革命家并不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超凡入圣之人,僅從個人利益和生活便利角度來考慮,他們也不會愿意放棄自己的蓄奴生活。更何況他們進行的獨立和建國努力實際上只是為了實現白人的自由而不是所有人種的自由,這就更堅定了他們不去推動解放奴隸運動的選擇。

二 其他國父們與奴隸制

在其他位列國父的建國領袖中,托馬斯·杰斐遜與奴隸制的關系是美國歷史研究中一個有高度爭議性的論題。作為《獨立宣言》的起草人和美國第三任總統,杰斐遜以其在政治生涯中高調倡導人類自由而被后世譽為“民主之父”,然而杰斐遜本人是個大奴隸主,終其一生沒有為將自由人權推及黑人進行積極努力。對于他的這種作為表現,歷史學家的解析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對杰斐遜給予高度評價,認定他是一個原初的廢奴主義者,如小阿爾夫·馬普指出:“從他那個時代背景來評判,杰斐遜應該免于被指控是偽善之人。”杜馬·馬隆認為,杰斐遜是強烈主張解放奴隸的,“在美國革命時期他個人做出了最偉大的反奴隸制活動,那時他徒勞無功地為他所在的州提出了一個逐漸解放奴隸計劃”。[35]第二類論點對杰斐遜持否定立場,斷定他是并非真心反對奴隸制的偽善家。戴維·布里翁·戴維斯認為,“杰斐遜僅僅對于推進廢奴事業有理論興趣”。[36]保羅·芬克曼認為:“因為杰斐遜是《獨立宣言》的作者,美利堅啟蒙運動的領導人之一,對他在奴隸制問題上立場的檢驗,不是要看他是否比他那代人中最壞的人要好一些,而是要看他是否是他那代人中最優秀的領導人;不是看他是否是以一個南部人和種植園主的身份做出反應,而是要看他是否能夠超越他的經濟利益和地區背景,去實行他自己闡述的那些理想。杰斐遜未能經得起這種檢驗。”[37]第三類觀點則對杰斐遜持同情態度,力圖通過社會心理和政治經濟分析為他在廢奴問題上無所作為尋找原因。如梅里爾·D.彼得森提出:“無論是杰斐遜還是其他弗吉尼亞精英人物,都不愿意為了廢除奴隸制而冒失去朋友、地位和影響的風險。”威廉·W.弗里林認為杰斐遜有廢除奴隸制的良好愿望,但是他受到情感和社會政治考慮的限制,“那個時代的主流意愿不是將自由擴展到黑人,而是為白人建立共和國”。[38]杰斐遜是不是真心實意地反對黑人奴隸制?如果是的話,為什么他又沒有積極進行反奴隸制活動?

在美國革命發生后,無論是在政治世界里還是在私人交往中,杰斐遜在其政治活動中都有一些反奴隸制的努力。他在向大陸會議提交的《英屬美利堅權利概觀》中提出,“在初創時期就不幸地引進奴隸制度的殖民地上廢除本地奴隸制度,是人們的最大愿望”。在他起草的《獨立宣言》草稿中,就有一段譴責奴隸貿易的文字。他寫道:“他對人性本身進行了殘酷的戰爭,侵犯了從來也沒有冒犯過他的遙遠的民眾的生命和自由的最神圣的權利,捕捉他們,并且把他們送到另一個半球去當奴隸。或者在把他們運往那里去的途中致使他們悲慘地死去。”在《獨立宣言》的正式文本中,杰斐遜寫下了“人人生而平等,每個人都擁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這樣的話。這些話表明他的理想社會中并不容許奴隸制的存在,寫出這樣的話,至少表明他有著反奴隸制理念。在寫于1780—1782年間的《弗吉尼亞紀事》中,杰斐遜對奴隸制更是進行了激烈的指控,提出奴隸制對人的品行塑造造成惡劣影響。他指出:“毫無疑問,在我們中間存在的奴隸制度一定會對于我們人民的風俗習慣產生不幸的影響。主人和奴隸之間的整個的交往,是一方永遠發作最狂暴的脾氣,不斷地施行暴虐,而另一方屈辱地順從。我們的孩子看到這個,便去模仿它;因為人類是一個喜歡模仿的動物。這個本性是教育的基礎。從他的搖籃到他的墳墓,他都在學習所看到的其他人所做的事。如果父母抑制住自己而不對奴隸大發脾氣,不是出于慈善心腸或自愛的話,他的孩子在場應該是他這樣抑制自己的充分的理由。但是,一般說來是不夠的。父母暴跳如雷,孩子在旁邊看著,注意到憤怒的特征,于是在年幼的奴隸圈子里也做出相同的神態,把最壞的脾氣發作出來,而且這樣被撫養、被教育并且天天練習虐待行為,這樣就不能不學到一身可厭的怪癖。”[39]在杰斐遜為邦聯國會1784年的《西北法令》起草的草稿中,第四條規定,“在基督紀元1800年以后在西部諸州內不許存在奴隸制度,不許有自愿的勞役,除非為了懲罰個人犯罪行為”。[40]杰斐遜的這些反奴隸制言行并不是在他人強迫下被迫做出的,而是他自主自愿的舉動。如果斷言他沒有任何反奴隸制意愿,那么對他的這些反奴隸制言行就無法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

在1784年的反奴隸制努力失敗后,杰斐遜在反奴隸制問題上轉向消極,此后他實際上放棄了反奴隸制的政治嘗試。不過在私人通信中,他仍一再辯解自己堅守著反奴隸制的原則立場。杰斐遜在1814年回復愛德華·科爾斯的信中,強調自己一貫的反奴隸制立場。“我在黑人奴隸制問題上的思想感情長期以來就為公眾所熟知,而時間只能有助于使這種思想感情更加強烈而牢固。熱愛正義和熱愛國家都同樣使人們同情黑人的解放事業。他們為此申辯了那么長的時間,而這些努力沒有產生絲毫的效果,這對我們是道義上的譴責,不僅如此,而且我擔心人們還不是認真地、心甘情愿地想把他們和我們自己從當前的道義上和政治上的非難下解救出來。”杰斐遜還提出了自己的解放奴隸方案,即:“把在一個特定的日期以后誕生的人們予以解放,并且在其到達一定的年齡后予以教育并移至國外。這樣做會為逐漸消滅那種勞動并且代之以另一種勞動提供時間,并且減少那種帶根本性質的動作所必然產生的震動的劇烈程度。因為除了我們知道的這個膚色的人以外,大概任何膚色的人,由于自幼就沒有必要思考或預見,依靠他們的習慣,像小孩子似的沒有能力照看他們自己,而且在任何勤勞是為養育年輕人所必需的地方,迅速地被消滅了。在此期間他們由于懶惰造成了墮落,成為社會上令人討厭的人。他們與其他膚色的人混合所產生的種族墮落,是愛他的國家的人和重視人性優秀的人所不能同意的。”不過,杰斐遜拒絕了科爾斯讓他領導廢奴運動的建議,并且表示自己不會放棄自己的奴隸。“這個事業應該讓年輕人來做;讓能夠把這個事業貫徹到底,使其完成的人們來做。我全力祈禱它成功,而祈禱便是老人的唯一武器。但是在此期間,你放棄這項財產以及與之相連的國家,是正確的嗎?我不這樣認為。我的意見向來是,在能夠為他們做更多的事情以前,我們應該竭力善待被命運拋到我們手中的人們,讓他們吃得好穿得好,防止對他們的一切虐待和酷使,讓他們從事只有自由人自愿從事的那樣合理的勞動,不要由于厭惡而放棄他們,不要忘掉我們對他們的責任。法律不允許我們釋放他們,縱使那樣做對他們有益;而且用他們去交換其他財產,就等于把他們交付給一個新主人,而這個新主人如何對待他們我們是無法控制的。”在密蘇里爭議發生后,杰斐遜于1820年4月22日致信約翰·霍爾姆斯,坦率地表達了他對奴隸制問題的憂慮。霍爾姆斯是新英格蘭國會議員,他是一名杰斐遜派的共和黨人,在圍繞是否允許密蘇里以蓄奴州身份加入聯邦問題的爭議中與南部保持一致。杰斐遜在信中坦白了自己對于奴隸制問題的態度:“我可以真心實意地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為了以實際可行的方法把我們從這個沉重的恥辱下解救出來比我更愿意做出犧牲。割讓那種財產(當然這是錯誤的稱呼)對我來說是一件小事,如果以實際可行的方法實行普遍的解放和移民的話,無須三思而后行。逐步地進行,我認為它也許附帶有相當的犧牲。”在1824年2月4日給賈瑞德·斯帕克斯的信中,杰斐遜更細致地探討了他的解放奴隸計劃,堅持將美國的黑人送出美國。他表示,此時美國有150萬黑人奴隸,要一次將他們送走并不可能。因為奴隸人口在增長,通過補償奴隸主失去奴隸的損失,要在25年時間內將他們送走也不可能。“我認為有一個可行的方法,那就是解放在法案通過后的一切奴隸,按照適當的補償留給他們的母親,一直到他們能夠靠自己的勞動維持生活時為止,然后安排他們干活,到適當年齡遣送出國。”1826年5月20日在致詹姆斯·希頓的信中,杰斐遜再次強調解放奴隸要等待未來時易世變后才能進行。“這個事業所要求的輿論中的革命,是不能期待在一天之內完成的,或者也許需要一個時代;但是時間比一切事物都更為經久,所以它也比這個罪惡更經久。40年前我的意見就與公眾見面了。假如我重復我的意見40遍,它們只會變得更為陳腐,更為乏味。雖然我不會在我在世期間看到它完成,但它們將不會和我一同死掉;然而不論活著或死去,我將一直最熱誠地祈禱這個事業的完成。”[41]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杰斐遜在去世前仍不忘表達自己的反奴隸制立場,也表明他是有反奴隸制理念的。如果杰斐遜沒有絲毫的反奴隸制意愿,他就用不著一再表達自己的立場。即使他不像少數奴隸主精英那樣為奴役黑人活動加以巧言狡辯,也完全可以像同時代的絕大多數南部奴隸主那樣,對奴隸制與自由人權的矛盾對立采取視而不見、裝聾作啞的做法。杰斐遜一再表達自己反對奴隸制,應該是他的真實愿望或理想,更何況他也為此做出過嘗試。

不過,不可否認的是,杰斐遜并沒有做出堅忍不拔、不屈不撓的反奴隸制努力。他在《獨立宣言》草稿中寫下的譴責奴隸貿易的文字,由于佐治亞和南卡羅來納代表反對而被刪除了,對此杰斐遜并沒有進行抗爭。他起草的《西北法令》中禁止1800年以后向西部出口奴隸的條款遭到南部代表的反對被刪除,杰斐遜也默認了。可以說,杰斐遜的反奴隸制政治努力淺嘗輒止,無果而終。“在其整個政治生涯中,無論是在弗吉尼亞作為立法者還是擔任美國總統期間,杰斐遜從未把削弱奴隸制的法律和制度基礎作為目標。”[42]在其微弱的反奴隸制努力失敗后,杰斐遜在解放奴隸問題上越來越消極,最終發展到完全放棄反奴隸制努力的地步。他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年寫道:“關于解放奴隸問題我已經不再去想了,因為這不是我在世期間要做的工作。”[43]就其一生的反奴隸制言行來看,他并沒有進行持久頑強的反奴隸制努力,“作為一個為在新的共和國確立共和政府而頑強奮斗的政治家,相比之下,杰斐遜為終結奴隸制而做出的政治努力是微不足道的”。[44]這就是說,雖然杰斐遜有反奴隸制理念,但卻沒有堅定的反奴隸制行動。

與其微弱無力的反奴隸制努力相比,無論是在私人生活還是在治國活動中,杰斐遜都為守護奴隸制做出了積極有力的努力。在私人生活中,他一生堅守著蓄奴生活。杰斐遜出生于弗吉尼亞的一個奴隸主家庭,依靠繼承父母財產和通過婚姻繼承財產獲得了大量土地和奴隸。“1757年其父親去世時,杰斐遜繼承了5000多英畝土地和20個奴隸。至1774年,自然增長、購買和其母親的轉讓使得他擁有的奴隸數達到42人。就在這個時候,他(代表其妻子)從其岳父約翰·威利斯的財產中分得1.1萬多英畝土地和135個奴隸。這筆財產中所含的欠債使得他出售了大約一半的新土地,但即使如此,他還留有5000多英畝土地,再加上他自己擁有的土地,使得他的財產超過1萬英畝,直至其去世時他的土地仍舊大約是這個規模。”杰斐遜子承父業,繼續依靠蓄奴活動興家立業,蓄奴規模越來越大。在繼承了其岳父的那筆財產后,“杰斐遜擁有的男女和兒童奴隸達到187人。不過由于出生、死亡、購買和出售奴隸,這個蓄奴數字年年有變。盡管戰爭使得他損失了30個奴隸,1783年他擁有的奴隸人數仍然上升到204人。1798年他擁有的奴隸僅147個,因為他為了支付債務賣掉了50多個奴隸,他的奴隸人數1810年增長到197個,1822年達267個。在1774年之后杰斐遜擁有的土地和奴隸使得他成為阿爾伯馬爾縣第二大富人,弗吉尼亞最富有的人之一”。杰斐遜的蓄奴活動與其他奴隸主沒有本質性差別,“在日常生活中,杰斐遜作為一個奴隸主,其行為與弗吉尼亞的那些反對他的反奴隸制思考的種植園主們的行為沒有多少差異。他的奴隸們食能果腹、衣能護體,他們的勞動任務與自由白人的任務相當。就此而言他們的境遇也許比這個州的其他很多奴隸要好些。盡管如此,在處理逃亡奴隸時,在出售奴隸時,在讓奴隸繁殖奴隸問題上,在責罰奴隸時,在解放奴隸問題上,杰斐遜的行為與其他開明奴隸主的做法沒有顯著不同,他們譴責不必要的殘酷,但也將采用他們認為必要的各種手段來保護他們的奴隸這種特別形式的財產”。[45]

美國革命后,杰斐遜與華盛頓的蓄奴活動出現差異,華盛頓基本上不再買賣奴隸,而且在臨終前立下的遺囑中確定在其妻子去世后解放屬于自己的奴隸。“與芒特弗農莊園的主人形成對照的是,杰斐遜即使在擔任總統時也買賣奴隸。為了掩蓋其進行這種交易他使用了一個第三者。從1784年至1794年,杰斐遜出售了大約50個奴隸,把從中得到的絕大部分收益用于償還債務,杰斐遜也沒有在其遺囑中解放自己的奴隸。蒙蒂塞洛的奴隸也許比芒特弗農莊園的奴隸日子過得輕松,但他們的結局卻不比華盛頓的奴隸幸福。”[46]

對于杰斐遜拒絕解放自己的奴隸,保羅·芬克曼認為:“在其一生中,杰斐遜有的是機會解放他的某些或全部奴隸。在美國革命期間,杰斐遜本可以通過讓他們參軍解放他的男性奴隸。從1782年至1805年弗吉尼亞法律許可奴隸主在該州內解放自己的奴隸而不要求解放了的奴隸離開該州。從1805年至1815年,獲得解放的奴隸繼續留在該州需要得到州議會的許可。1815年后縣法院可以因為‘特別優績’授予豁免,這些法院對這條規定的解釋看來相當寬松。更進一步的是,在其很多次在弗吉尼亞之外停留期間,杰斐遜本能夠在賓夕法尼亞、紐約或其他地方解放他的奴隸。他還可以將他的奴隸送往那些讓他們能夠像自由人一樣生活的地區。”可是杰斐遜卻沒有這樣做,“終其一生,包括通過他的遺囑,杰斐遜僅僅解放了8個奴隸,1790年代解放了2個,1822年解放了1個,在1826年他的遺囑中解放了5個。……這些人都是赫明斯家庭的成員,因此也就是杰斐遜自己通過婚姻、血緣或二者兼有形成的親戚”。[47]薩利·赫明斯原是杰斐遜的岳父與他的一個女奴結合生下的女兒,即杰斐遜妻子的同父異母妹妹。她與杰斐遜夫婦生活在一起,且極有可能與杰斐遜有男女之事,根據1998年對赫明斯的男性后裔與杰斐遜家族男性后裔的DNA進行的檢測,杰斐遜極有可能就是赫明斯生育的一些孩子的父親。[48]解放這幾個奴隸并不能證明他是在積極有意地推動解放奴隸運動。

杰斐遜不僅在私人生活中堅守著對黑人的奴役,在政治世界里他對于護衛奴隸制也是大有作為。《獨立宣言》發布后,他離開費城回到弗吉尼亞,擔任弗吉尼亞立法機構設立的“修法委員會”委員。在他參與修改的法律中,就有一項維護黑人奴隸地位的法律。這項第51號法案就是由杰斐遜執筆起草的,其第一條款規定,自此以后該共同體中的任何人將不再被人作為奴隸加以占有,但那些現在處于被奴役之中的人和他們的后代除外。黑人和穆拉托人被作為奴隸帶進弗吉尼亞并占有1年后將予以解放。第二條規定,依此規定獲得解放的人,以及未來獲得解放的任何奴隸,必須在1年內離開本州,否則不受法律保護。任何白人婦女與黑人或穆拉托人生育的孩子將被驅離本州,或者不受法律保護。在后來杰斐遜擔任弗吉尼亞州長期間,他簽署了一項獎勵弗吉尼亞軍人的立法,該立法規定對于參加過獨立戰爭的軍人獎勵300英畝土地外加一個身體健壯、年齡在20—30歲之間的黑人,或者60英鎊金幣或銀幣。杰斐遜的這些行動顯示,“杰斐遜作為立法者和州長的行為不折不扣地表明了他對美國革命含義的理解,而不管他在《獨立宣言》中寫了什么。在這些政治立法中他的作為表明,在其心目中,‘所有人’(其在《獨立宣言》中寫道所有人生而平等)并不包括黑人”。[49]邦聯時期作為駐法公使,對于美國人對1783年被英方帶走的奴隸的補償要求,杰斐遜積極進行了爭取。聯邦建立后在擔任華盛頓政府的國務卿時,他繼續為此問題尋求滿意的解決方案,他還對西班牙政府施壓,要求其拒絕在佛羅里達給從佐治亞逃亡的奴隸提供避難地。盡管杰斐遜歡迎法國革命,但是1791年圣多明各島的奴隸們為爭取自由而起義的事件還是讓他深感恐慌,他批準了給該島上的法國奴隸主們贈送武器和軍火的計劃。當1793年該島的很多白人奴隸主逃到美國時,杰斐遜主張給予他們慷慨支持。他懇求弗吉尼亞州州長詹姆斯·門羅呼吁弗吉尼亞政府捐款給這些難民。在他就任總統不久,弗吉尼亞議會要求州長門羅與總統協商,以解決將可能造反的奴隸驅逐出境的問題。杰斐遜讓美國駐英大使與英國的塞拉利昂公司協商接受可能被殖民的黑人。在該公司拒絕這個方案后,杰斐遜在其總統任期內就放棄了遣送黑人奴隸回非洲殖民的努力。他在購買法屬路易斯安那的決定中也包含著維護奴隸制的內容。法國將路易斯安那出賣給美國的條約中,有一條規定保護西班牙人和法國人在該地區擁有的奴隸,對此杰斐遜并沒有表示任何反對。拿破侖放棄路易斯安那主要是因為他無力摧毀圣多明各的奴隸起義,當1806年他再次試圖征服該島時,就要求美國政府協助切斷與這個黑人國家的一切貿易。杰斐遜接受了拿破侖的要求并將這一措施推薦給國會,國會以93票對26票通過了這個決定。他支持法國進行這項活動,是因為他希望拿破侖以支持美國獲得佛羅里達作為回報,但是他心里肯定清楚,如果這個計劃成功,將會摧毀圣多明各的黑人政權,而這個政權是美國奴隸們的希望之光。[50]杰斐遜對蓄奴生活的堅守和在政治世界里一系列護衛奴隸制的行動,表明即使他有一些反奴隸制意愿,這個意愿也沒有成為他采取親奴隸制行動的障礙。

政治精英人物的自主行為當然是由他的思想認識支配的,杰斐遜在反奴隸制努力上的微弱消極,在親奴隸制行動上的積極主動,自然也首先要從他的思想認識層面找原因。在對其思想意識原因的縷析中,有美國學者強調杰斐遜對黑人的種族偏見。與其時代的絕大多數美國人一樣,杰斐遜的思想中確實存在著對黑人的種族偏見。在他的《弗吉尼亞紀事》中盡管對奴隸制進行了譴責,但是又提出黑人是劣等種族的意見。他寫道:“因此,我只是作為一個疑問提出下面的看法:黑人,不管本來就是一個獨特的種族,還是由于時間和環境而變為一個獨特的種族,在肉體上和精神上的稟賦都低劣于白人。……在獲自由后,他應該被遷移到不致發生混血的遙遠地方去。”[51]對于杰斐遜的這種種族偏見,美國學者尼古拉斯·E.馬格尼斯分析說:“他在《弗吉尼亞紀事》這本書中做出的結論是奴隸的軀體和頭腦俱為低劣,他得出這種結論的那種思維是極端情緒性的和不合邏輯的,與他在這本書中表達的標準相對比,他的偏見就顯得特別顯著。杰斐遜認為自己是其時代的開明人士,但在他推測他所認為的黑人種族內在稟賦低劣的原因時,卻與盛行的啟蒙思想大相徑庭了。”通過對杰斐遜的思想進行梳理剖析,尼古拉斯·E.馬格尼斯發現,“大量事實表明,因為他對黑人有著壓倒一切的偏見,即他認為黑人在軀體和頭腦上都是低劣的,所以杰斐遜計劃建立的美國將是一個自由白人的社會。這真是一種絕妙的諷刺,他在《獨立宣言》中寫下的那些鼓舞人心的言辭,被后代美國人按其字面意義來解釋發生了轉變,成為這個國家為實現多種族平等社會而奮斗的理想。如果杰斐遜的思考在過去就占了上風,這個國家就不會朝著這個理想邁出第一步了”。[52]有人對杰斐遜的政治思想進行分析認為,杰斐遜的政治信仰與他對奴隸制的無所作為并不矛盾。馬克·D.麥卡威指出:“奴隸制顯然是一種與托馬斯·杰斐遜本人表達的人類自然權利相抵觸的制度,故他對奴隸制的寬容就成了美國歷史上少有的令人困窘的問題之一。這種制度的殘酷和蓄奴活動顯然的非正義性都使得杰斐遜的聲譽大打折扣。其公共生活的可怕嘲諷是,他為新國家的設計所倡導的那些原則,如恪守多數派統治、限權政府、法律的權威和保護財產權,限制了他對這種制度的攻擊,而他知道這種制度對美利堅合眾國構成了威脅。這并不是像某些人所說的那樣共和派的意識形態包含奴隸制,而是杰斐遜關于在這個新國家的政治和法制機構中貫徹這些意識形態問題上所持有的觀念,阻止了政府采取積極進取的行動去解放奴隸。杰斐遜思想上接受的共和政府‘形式’是確保人類政治自由的唯一途徑。這種政府形式包括恪守將法制作為社會組織和變革的基礎。”在這樣的思想意識支配下,杰斐遜就不會積極地去推進解放奴隸運動。“就杰斐遜與奴隸制的關系而言,既然這個人的意識形態是以法律的首要性、限權政府、州權、財產權和多數派統治為前提條件,那么他不可能為廢除這個可憎的制度再多做多少事情。如果他試圖再多做一些事情的話,杰斐遜將打破他自己的一個基本信念。與他堅持的等待下一代人來廢除奴隸制的立場相比,那樣做將證明更加與他的意識形態相矛盾。”[53]

不過,僅僅停留在思想層面的分析只能做出一種淺表的解釋。政治人物的言論往往是其個人利益的工具。一般人都有自辯的本能,政治人物更是會出于個人的利益需要來選擇言論,權衡利弊,精心推敲論辯言辭。政治家說什么不說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優先做什么,都是精心算計后的抉擇。從個人利益來考慮,杰斐遜就難以將反奴隸制事業作為優先選擇。杰斐遜生在奴隸主家庭,一生都靠奴役黑人來維護他富裕高貴的生活。他的財富和權勢就是以奴役黑人為基礎的。杰斐遜的蓄奴行為表明他是將自己的個人利益置于奴隸的利益之上的。威廉·科恩指出:“顯然,杰斐遜之所以不愿意解放他的奴隸,至少部分原因是他不愿意改變他的生活標準,不愿意讓自己的行動與自己的原則保持一致。他對于能夠得享美酒、得讀佳作和能夠在蒙蒂塞洛慷慨好客而深感自豪。他盡了很大努力來把這一切完全留傳給他的后代。”杰斐遜不解放他的奴隸非是不能,而是不情愿。“他從心智的角度強烈‘懷疑’黑人是天賦低劣,這或許更能說明他為什么有能力漠視他自己關于黑人權利的責難。把黑人想象成是低級的人,他就能夠讓自己相信他自己對待奴隸的行為是仁慈和人道的。按照奴隸主們的傳統設想來判斷,確實就是仁慈和人道了。可是,如果僅從心智的和心理的角度來看杰斐遜與奴隸制的關系那將是一個錯誤,因為奴隸制塑造了蒙蒂塞洛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對人類自由的玄思妙想在與他在這里的生存方式相抵觸時就無足輕重了。”[54]既然確定了自我利益優先的人生原則,從政治利害來權衡,杰斐遜也就不會去推進反奴隸制運動。他所在的弗吉尼亞是一個奴隸主主導的社會,不僅絕大多數奴隸主拒絕解放奴隸,就是絕大多數白人也不愿接受與自由黑人平等相處的社會關系。在這樣的社會中,如果一意孤行去倡導推進解放奴隸事業,那么他就失去了白人社會的支持,必然失去政治影響力,那樣他也就成不了政治領袖人物了。事實上不僅杰斐遜,與他同時的南部革命領導人如華盛頓、麥迪遜等,也采取了相似的立場,盡力回避觸碰奴隸制問題。這樣的選擇既維護了個人的私利,也維護了奴隸主群體的利益,迎合了持有種族主義偏見的白人大眾的情感。杰斐遜及奴隸主革命領導人在思想上已經認識到了奴隸制的邪惡,可是卻不去積極致力于反對這種制度,甚至訴諸多種方式去維護奴隸制,他們的這種選擇折射出了他們的人品高度,即他們是一些將個人和他們認同的群體的私利置于人類的公義之上的人。

總觀其人生歷程,杰斐遜在政治世界里和私人生活中多次表示過反對奴隸制的原則立場,他的這些反奴隸制言說并不是在被人強制下的被迫表態,故應該看成是他真實愿望的表達。不過,他一生在奴隸制問題上的表現是矛盾的,威廉·科恩寫道:“杰斐遜是一個有很多向度的人,對他的行為進行任何解釋都必須涵蓋他那大量的看似矛盾的表現。他真心實意地堅決反對奴隸貿易,可當他發現自己生活需要時就買賣奴隸。他的信仰是,所有的人,不管他們的能力如何,都有權得到生命和自由的權利,可是他卻追捕那些有勇氣通過逃離奴役來獲取他們權利的奴隸。他相信奴隸制在道德上和政治上是錯誤的,但是他仍然為他所在的州寫了一部奴隸法規,并在1819年反對限制這種制度進一步擴張的國家努力。他相信一個小時的奴隸制要比多個時代的英國壓迫更為惡劣,可是他還能像人們談論狗和馬繁殖那樣討論奴隸繁殖事務。”[55]杰斐遜在奴隸制問題上的這種矛盾表現,其實恰恰反映了他在社會矛盾處境下的人生選擇。杰斐遜的選擇是,他的奴隸們的利益服從于他個人的利益,黑人奴隸群體的利益服從奴隸主群體的利益,黑人種族的利益服從于白人種族的利益。如果解放奴隸不破壞他自己的富貴生活,不損害奴隸主集團的利益,不傷害不愿接受種族平等的白人大眾的情感,那么他愿意解放奴隸,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杰斐遜個人的私利,以及奴隸主集團及他們支配的白人社會認同的利益是以奴役黑人為基礎的,這樣一來,杰斐遜盡管有著反奴隸制理念,卻不可能形成強烈的反奴隸制意愿,故而他對奴隸制的反對基本上是言多行少,僅有的幾次反奴隸制政治行動也是淺嘗輒止、無果而終。

在奴隸制問題上,麥迪遜的人生與杰斐遜有著高度相似性。詹姆斯·麥迪遜也是終生蓄奴。8歲時他的祖母就送給他一個名叫比利的幼奴來陪伴他。在麥迪遜離開家園去普林斯頓上大學的日子里,又是一個名叫肖尼的奴隸陪他前往。[56]大學畢業后,麥迪遜回到家鄉,投入種植園經營。1774年他從父親手中購買了200英畝土地,象征性地支付了30鎊弗吉尼亞貨幣,這塊土地被命名為“黑平地”。獨立戰爭爆發后,麥迪遜忙于參加政治活動,他參加了1776年弗吉尼亞的制憲會議,1777—1779年在弗吉尼亞參事會任職, 1780—1783年在大陸會議和邦聯國會任職,無暇管理自己的土地。1783年12月從邦聯國會離任后,麥迪遜返回家鄉。他的父親又給了他一塊560英畝的土地讓其經營。除了田產外,1787年麥迪遜共擁有14名奴隸、4匹馬、2頭牛。1792年麥迪遜在奧蘭治縣從一個鄰居手中以510英鎊的現金購買了800英畝土地,這個地方叫“黑草地”。一年后他又在他的“黑平地”田產附近購買了30英畝土地。麥迪遜和他父親的種植園種植煙草、小麥供銷售,種植玉米供家人和奴隸食用,此外還栽種各種水果樹。到1797年他從國會離任返鄉時,麥迪遜已經在父親的種植園蒙特佩利爾積累了1600英畝土地,此外在肯塔基還擁有數千英畝土地,納稅的財物中有17名奴隸、19匹馬,以及一輛馬車。[57]由于父親去世后絕大部分財產包括蒙特佩利爾莊園在內歸屬了麥迪遜,他自然也就是名副其實的大種植園主了。麥迪遜與杰斐遜一樣,沒有像華盛頓那樣通過遺囑解放自己的奴隸。麥迪遜在1835年的遺囑中將他的蒙特佩利爾種植園奴隸轉給了他的妻子多利·麥迪遜。麥迪遜去世后,多利由于經濟困難賣掉了一些奴隸,1844年更是將蒙特佩利爾種植園全部賣給了里士滿商人亨利·孟丘爾,并至少將9個奴隸立契轉讓給了孟丘爾。這一年多利還將40個奴隸轉讓給了約翰·佩恩·托德,一些家仆奴隸隨著多利搬到華盛頓去生活。1849年多利在華盛頓去世,與麥迪遜一樣,她也沒有在遺囑中確定解放奴隸,麥迪遜擁有的奴隸最終命運不得而知。[58]在公共世界里,麥迪遜對奴隸制的態度與杰斐遜相當接近,即一方面表示反對奴隸制,另一方面卻并不積極推動廢除奴隸制。詹姆斯·麥迪遜在《聯邦黨人文集》的54號文章中對奴隸做出了兩種界定。“實際情況是,奴隸兼有這兩種特質:我們的法律在某些方面把他們當作人,在其他方面又把他們當作財產。他們被迫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某一主人勞動,可以被一個主人賣給另一個主人,經常由于別人的變幻無常的意愿而被限制自由和遭受體罰;由于這些原因,奴隸似乎被降低到人類之下,而歸入那些屬于財產這一合法名稱的無理性動物之中了。另一方面,由于奴隸的生命和肢體得到保護,不許任何人,甚至其勞動及自由的主人,加以傷害;同時奴隸本人如果傷害別人,也要受到懲罰;因此奴隸同樣顯然被法律認為是社會的一員,而不是無理性動物的一部分;是道德的行為者,而不只是一種財產。”[59]他相信美國對奴隸勞動的依賴越少越好,認為奴隸勞動不足以為多樣化的經濟提供充足的勞動力。他在不同場合承認奴隸制是一種不祥的重大邪惡,是共和國的污點。他希望奴隸制通過漸進的途徑逐漸滅亡,他也認為獲得解放的黑人不可能與白人在社會上融為一體,贊成將解放奴隸驅逐到美國以外的地區。他反對國會推動奴隸解放,“因此像杰斐遜一樣,在其晚年,麥迪遜看到廢除奴隸制之路上困難重重”。[60]與杰斐遜一樣,不管其內心對奴隸制的態度究竟如何,麥迪遜的行為不能證明他具有堅定的反奴隸制立場。

帕特里克·亨利是以他那篇充滿激情的“不自由毋寧死”演講青史留名的,這個弗吉尼亞種植園奴隸主積極推動北美的反英斗爭,但是卻拒絕解放自己的奴隸。不過這個人還算坦率,在1773年1月18日寫給教友派信徒羅伯特·普萊曾茨的回信中,他坦白了在蓄奴問題上的尷尬處境:“有人會相信我是自己購買的奴隸的主人嗎?沒有他們我的生活會深陷普遍的不便之中。我將不為它辯護,也不能為其辯護,不管我的行為是多么應受指責,我要向美德致敬,深曉遵守道德戒律者乃高尚純正之人,并譴責自己對道德戒律的不加遵守……如果我們不能把改良世道人心的希望變成實踐,那就讓我們以寬容之心來對待那些生活在不快樂之中的受害者吧,這是我們能夠為走向正義做的又一步,我們感謝我們的宗教的純潔性,她向我們顯示美德與保障奴隸制的法律并不相容。”[61]帕特里克·亨利的這番表白無意中揭示了奴隸主國父們道德困境下的心理矛盾。領導美國革命的這些人不可能不去思考奴隸制問題,奴隸制與美國革命綱領在道義上顯然對立,獨立戰爭對人力的需要,反奴隸制團體和人士的呼吁和陳情,都將奴隸制問題提到這些人的意識之中。但是作為個人,如果選擇解放自己的奴隸,就是放棄自己的財產以及與財富相連的權勢和地位,放棄自己養尊處優的種植園主生活方式,這對于個人來說是巨大的犧牲。用犧牲自己的便利而為他人謀利,如果只是一件不影響自己根本生活的小事,則有人可能出于道德考慮而去做。但是一旦要犧牲自己的根本生活方式,則世俗社會中絕大多數人不會去做。奴隸主國父們不是超凡脫俗的圣人。從政治層面來想,在絕大多數白人反對解放奴隸的社會里,如果有誰一意孤行倡導反對奴隸制,那么他必將陷入孤立境地,不僅個人失去政治影響力,而且會導致內亂,危及他最關注的革命勝利和創建新國家的事業。他們選擇犧牲道德的做法是權衡利弊后的明智選擇。

非奴隸主國父在這場政治大變革之中也沒有成為反奴隸制斗士。馬薩諸塞的約翰·亞當斯參加過《獨立宣言》的起草,擔任過華盛頓政府的副總統,繼華盛頓擔任了第二任美國總統。由于他生活在奴隸勞動對于經濟和生活影響無足輕重的新英格蘭地區,與那個地區的絕大多數人一樣,他沒有蓄奴,在思想和情感上也厭惡奴隸制。“然而在其叱咤風云的長期公共生涯里,他只是對奴隸制偶爾做過片言只語的評價。”亞當斯在大陸會議時曾經反對南部代表不將奴隸計算為納稅人口的主張,但是他反對的理由不是因為黑人是財產。在1782—1783年與英國和談期間,亞當斯也沒有反對其他代表提出的英國將逃亡到英軍一方的黑人歸還給美國的要求。亞當斯的觀點是,黑人應該作為納稅的人口來計算,因為他們與白人一樣為國家財富做貢獻。對于1808年對外奴隸貿易的終結亞當斯也沒有什么評說。在1819年密蘇里爭議發生后,亞當斯才在私人通信中表達了對奴隸制的看法。他在1820年1月13日寫給女婿的信中表達的思想,竟然與杰斐遜的說法很是相像。他表示,奴隸制問題就像一團烏云籠罩心頭,如果奴隸制的壞疽不加以阻止的話,將給美國帶來種族暴亂的災難,將不可避免地發生黑人針對白人的暴動。白人最終會瘋狂到徹底清除黑人的地步。對于如何防止這種種族暴亂的發生,亞當斯并無確切的方法。他在個人通信中表示,如果出于人道需要結束奴隸制,那么也要考慮南部奴隸主的利益,對黑人采取的一切人道措施都不應與公共安全發生沖突。其他地區不應該將南部不歡迎的措施強加給南部,不應該采取任何魯莽暴力的措施傷害南部奴隸主的生命和財產。奴隸解放要慢慢地小心謹慎地進行,任何國家都實行過奴隸制,鏟除奴隸制這種邪惡需要時間。對于奴隸制擴張亞當斯是明確反對的,在密蘇里爭議期間他支持反對奴隸制擴張到密蘇里和西部領地。對于最后的妥協,亞當斯基本上是接受的,“尤其是他希望所有各方都將堅定地默認這個妥協”。[62]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也是美國聯邦國家創立的關鍵人物。他是1787年制憲會議的主導者之一。在華盛頓政府擔任首任財政部長,是華盛頓總統制定國家政策的關鍵決策人。漢密爾頓不是奴隸主,參加了紐約州的反奴隸制活動。美國革命后,是否解放奴隸成為各州的內部事務。1785年紐約州的“紐約推進解放奴隸協會”成立,約翰·杰伊被選為協會主席,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參加了成立大會,并被任命為負責制定協會規章的委員會主席。漢密爾頓主導的委員會提出的建議是協會成員要采取逐漸解放奴隸的措施,首先是立即解放自己年齡最大的奴隸,年齡最小的奴隸達到35歲時予以解放。不過這個建議并未獲得通過。漢密爾頓在此后繼續積極參加這個協會的活動,并當選為該協會的第二任主席。漢密爾頓積極參與推動解放奴隸活動,是以他的信念為支持的。他相信“奴役他人的活動本身就是不折不扣的將戰斗從戰場帶到家園之中。奴隸主沉湎于奴隸勞動的戰利品,卻‘鄙視供養他們的勞動者’。奴隸制使得奴隸主可以隨心所欲,這就激起了他們的野心、貪婪和淫欲,而同時剝奪了奴隸的人格,使得他們不能做人。簡言之,奴隸制是一種對宗教和道德有致命傷害的體制,易于降低人的理智,是人類崇高行為的腐化之源”。[63]盡管如此,漢密爾頓在其影響力最大的時刻也并未在政治舞臺上為解放奴隸進行努力。在參加制憲會議時沒有提及解放奴隸,在華盛頓總統時期擔任財政部長期間,他的關注點集中在聯邦國家的建設上,終其一生他并沒有在聯邦政治層面上進行任何的反奴隸制努力。

本杰明·富蘭克林在晚年最終走向了徹底反對奴隸制。他曾經擁有過奴隸,也買賣過奴隸。不過,富蘭克林與奴隸制的利益關聯并不深,他不像華盛頓、杰斐遜和麥迪遜那樣奴隸成群,只是買賣和使用過寥寥幾個奴隸。到了人生晚年,他徹底轉向了反奴隸制立場。他不僅解放了自己的奴隸,而且在政治舞臺上公開反對奴隸制。1787年4月23日,富蘭克林接受了賓夕法尼亞廢奴協會主席的職位。此時這位已是81歲高齡的革命老人公開發表了一篇反奴隸制講話。在1790年4月17日去世前不久,富蘭克林簽署了他人生最后的公共文件,其中一份是賓夕法尼亞廢奴協會的《致公眾》,另一份是提交給國會的陳情書,呼吁從美國政治機體中清除奴隸制。盡管這種反奴隸制陳情并未導致奴隸制被廢除,但是它表明了富蘭克林的立場。[64]

把以上這幾位美國的國父們在奴隸制問題上的表現加以比較可以發現,華盛頓的最終選擇既不是很激進,也不是很頑固,而是采取中庸之道。美國革命時期和建國初期,確實有很多奴隸主主動解放了自己的奴隸,就在華盛頓家鄉所在的弗吉尼亞州,也有一些奴隸主解放了奴隸。與這些人相比,華盛頓的表現就顯得保守一些。但是,畢竟絕大多數奴隸主并沒有選擇解放自己的奴隸,而是頑固地堅守自己的蓄奴生活,捍衛自己的蓄奴權利,與這類人相比,華盛頓最終選擇解放自己的奴隸,就又顯得進步一些。托馬斯·杰斐遜、詹姆斯·麥迪遜與華盛頓一樣都是弗吉尼亞的大奴隸主。這兩人與華盛頓不同的是,他們在世時沒有解放自己的奴隸,在遺囑中也沒有確定解放奴隸。約翰·亞當斯和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未曾蓄奴,本杰明·富蘭克林曾經擁有過奴隸,但是在美國革命前已經解放了自己的奴隸。不管是否蓄奴,這些人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他們都承認自己反對奴隸制度,卻都沒有為解放奴隸進行毫不妥協的斗爭,他們都將美國國家、白人社會的利益放在黑人解放利益之前,不惜以犧牲黑人自由為代價,維護他們所認同的白人國家利益。也正因為這些人有著這樣的共識,新生的美國聯邦國家才得以以犧牲黑人奴隸的利益為代價得到了鞏固。

正因為美國的建國領袖們在黑人奴隸制問題上有著一致的原則立場,所以在建國過程中他們能夠在奴隸制問題上達成妥協。美國憲法是原則與妥協的產物,憲法中回避奴隸和奴隸制字眼,可以說是堅持了美國革命的原則,同時憲法對奴隸主的具體利益給予了充分的保障,實際上就是原則對利益的妥協。這種妥協使得對憲法可以進行不同的詮釋。贊成奴隸制的人可以把憲法解釋成贊成奴隸制,因為它對奴隸主的利益做出了具體保障。而痛恨憲法保護了奴隸主利益的人也可以解釋說制憲者們反對奴隸制,因為他們拒絕使用奴隸和奴隸制這些字眼。美國憲法中對奴隸制的這種處理反映了美國社會主流在奴隸制問題上的最低共識,即奴隸制爭議從屬于創建美利堅國家的需要。白人的美利堅國家利益高于黑人解放。

黑人與白人的膚色不同顯而易見,黑人與白人屬于不同種族,“這一事實使得弗吉尼亞人得以更加容易地使用奴隸制作為自由的屏障”。[65]人是自利的。維護和擴大自己的利益是世俗之人的本能選擇,只有極個別個人道德修養達到超凡脫俗境界的人,才能超越這種自利的本能。美國革命領導群體的個人和政治表現表明他們不是圣人。個人利益是他們行為選擇的首要考量,所以從利益角度去審視這個群體是正確的理路。盡管釀成美國革命的原因紛繁復雜,就南部的領導人來說,奴隸制是他們的重要考量。英國對奴隸制的威脅,是刺激他們采取更激進反英行動的重要因素。在他們創建新國家的過程中,出于自我利益考慮,他們沒有進行實質性的反奴隸制努力。總的來說,“美國革命期間對黑人奴隸的真正同情之心并未涌現,最多也就是一條溪流。原因并不需要費多大勁去找,美洲的法律和習俗鼓勵白人以蔑視態度對待黑人。貪婪也是應該考慮到的力量。奴隸主的后代們并不傾向于被剝奪掉‘如此多的財產’。尤其是奴隸主處于一種能讓冒冒失失地反對他們利益的任何白人生活不得安生的地位。”在這樣的社會里,敢于挑戰奴隸制的人必然受到巨大壓力。“令人不快的真相是,愛國者們通過強調美利堅黑人與白人之間存在的讓人羞恥的差別來高調要求與不列顛人社會平等。”美利堅白人要求的自由,隱含著奴役黑人的自由。他們恐懼的是自己落入他們奴役的黑人的那種境地。“殖民地撰寫時事評論的那些人害怕的是與非裔美國人地位平等。他們使用的暗示、明喻、隱喻和具體圖像顯示奴隸制在他們的意識中扎根有多深,多么讓他們不安。事實上,奴隸制就是他們的噩夢。”[66]奴隸主集團發動美國革命,捍衛的就是奴役他人的自由。

圖2-2 “一個煙草種植園”[67]

這幅畫面上的文字為“一個煙草種植園”,是1788年出版的《聯邦黨人文集》(The Federalist)的扉頁圖。由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約翰·杰伊和詹姆斯·麥迪遜合著的《聯邦黨人文集》,主旨是推動聯邦憲法的批準,加強聯邦國家的建設,并不是要討論奴隸制問題,也不是要討論農業問題,更不是要討論煙草種植園,選用這幅畫只是想表示美國經濟的繁榮。不過這幅畫的選用,無意中傳遞出這樣的信息,即那時候的絕大多數白人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奴隸制的,因為這幅畫面上描繪的就是種植園奴隸的勞動情景。

[1] Paul Johnson, George Washington: The Founding Father, 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Inc.,2006, p.38.

[2] Michael Coard, “The‘Black'Eye on George Washington's‘White'House'”,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 Vol. 129, No. 4(Oct.,2005), p.461. http://www.jstor.org/stable/20093821 Accessed:2012/04/25

[3] Jean B. Lee, “Mount Vernon Plantation:A Model for the Republic”, in Philip J. Schwarz, ed., Slavery at the Home of George Washington, Mount Vernon, Virginia:Mount Vernon Ladies'Association,2001, pp.37,38.

[4] Dorothy Twohig, “‘That Species of Property':Washington's Role in the Controversy Over Slavery”, in Don Higginbotham, ed., George Washington Reconsidered, Charlottesville and London: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2001, p.116.

[5] Paul F. Boller, Jr., “Washington, The Quakers, and Slavery”, The Journal of Negro History, Vol. 46, No. 2(Apr.,1961), p.83. http://www.jstor.org/stable/2716714 Accessed:2012/03/21

[6] Duncan J. MacLeod, Slavery, Race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4. pp.131-132.

[7] Henry Wiencek, An Imperfect God: George Washington, His Slaves, and the Creation of America, p.358.

[8] Kenneth Morgan, “George Washington and the Problem of Slavery”, 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 Vol. 34, No. 2(Aug.,2000), pp. 282,286-287. http://www.jstor.org/stable/27556810 Accessed:2012/04/25

[9] Paul Johnson, George Washington: The Founding Father, pp.40,41.

[10] Ulrich Bonnell Phillips, American Negro Slavery: A Survey of the Supply, Employment and Control of Negro Labor as Determined by the Plantation Regime, p.286.

[11] Duncan J. MacLeod, Slavery, Race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p.131.

[12] Dorothy Twohig, “‘That Species of Property':Washington's Role in the Controversy over Slavery”, in Don Higginbotham, ed., George Washington Reconsidered, pp.116,122,123.

[13] Henry Wiencek, An Imperfect God: George Washington, His Slaves, and the Creation of America, p.333.

[14] “To Arthur Young”, in John C. Fitzpatrick, ed., Writings of Washington, Vol. 33, Washington: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40, p.175.

[15] “To Tobias Lear”, in John C. Fitzpatrick, ed., Writings of Washington. Vol. 33, p.358.

[16] “Last Will and Testament”, in John C. Fitzpatrick, ed., Writings of Washington, Vol. 37, Washington: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40, pp.276-277,282-283.

[17] Christine A. Smith, “George Washington's Last Will and Testament:An American Odyssey”, Winterthur Portfolio, Vol. 38, No. 4(Winter,2003), p.183. http://www.jstor.org/stable/10.1086/426756 Accessed:2012/03/21

[18] Philip D. Morgan, “‘To Get Quit of Negroes':George Washington and Slavery”, 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 Vol. 39, No. 3(Dec.,2005), pp.425-426. http://www.jstor.org/stable/27557691 Accessed:2012/04/25

[19] Henry Wiencek, An Imperfect God: George Washington, His Slaves, and the Creation of America, p.353.

[20] Philip D. Morgan, “‘To Get Quit of Negroes':George Washington and Slavery”, p.425.

[21] Francois Furstenber, In the Name of the Father: Washington's Legacy, Slavery, and the Making of a Nation, 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06, p.74.

[22] Edna Greene Medford, “Beyond Mount Vernon:George Washington's Emancipated Laborers and Their Descendants”, in Philip J. Schwarz, ed., Slavery at the Home of George Washington, p.138.

[23] Dorothy Twohig, “‘That Species of Property':Washington's Role in the Controversy Over Slavery”, in Don Higginbotham, ed., George Washington Reconsidered, pp.118-119.

[24] “To Henry Laurens”, in Washington Chauncey Ford, ed., The Writings of George Washington, Vol. VII, New York:Press of G. P. Putnam/s Sons,1890, p.371.

[25] Henry Wiencek, An Imperfect God: George Washington, his Slaves, and the Creation of America, pp.260,262-263.

[26] “To Marquis de Lafayette”, in John C. Fitzpatrick, ed., The Writings of George Washington, Vol. 28, Washington: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38, p.424.

[27] “To Robert Morris”, in John C. Fitzpatrick, ed., The Writings of George Washington, Vol. 28, p.408.

[28] Paul F. Boller, Jr., “Washington, The Quakers, and Slavery”, p.85.

[29] “To John Francis Mercer”, in John C. Fitzpatrick, ed., The Writings of George Washington, Vol.29, Washington: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38, p.5.

[30] Kenneth Morgan, “George Washington and the Problem of Slavery”, 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 Vol. 34, No. 2(Aug.,2000), p.299. http://www.jstor.org/stable/27556810 Accessed:2012/04/25

[31] Paul F. Boller, Jr., “Washington, The Quakers, and Slavery”, pp.86,87.

[32] “To Governor Charles Pinkney”, in John C. Fitzpatrick, ed., The Writings of George Washington, Vol. 32, Washington: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39, p.6.

[33] Dorothy Twohig, “‘That Species of Property':Washington's Role in the Controversy Over Slavery”, in Don Higginbotham, ed., George Washington Reconsidered, p.131.

[34] “Washington At Mount Vernon 1787”. http://www.picturehistory.com/product/id/253 Acessed:2015/02/23

[35] Paul Finkelman, Slavery and the Founders:Race and Liberty in the Age of Jefferson, Armonk, New York:M. E. Sharpe,1996, pp.145,154.

[36] David Brion Davis, The Problem of Slavery in the Age of Revolution,1770-1823, 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5, p.178.

[37] Paul Finkelman, Slavery and the Founders: Race and Liberty in the Age of Jefferson, p.105.

[38] Mark D. McGarvie, “‘In Perfect Accordance with His Character':Thomas Jefferson, Slavery, and the Law”, Indiana Magazine of History, Vol. 95, No. 2(June,1999), p.144. http://www.jstor.org/stable/27792168 Accessed:2012/03/21

[39] 梅利爾·D.彼得森編:《杰斐遜集》(上),劉祚昌、鄧紅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3年版,第122、25、309頁。

[40] 劉祚昌:《杰斐遜全傳》,齊魯書社2005年版,第198頁。

[41] 梅利爾·D.彼得森編:《杰斐遜集》(下),劉祚昌、鄧紅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3年版,第1574,1575—1576,1684—1685,1748,1787頁。

[42] Ari Helo and Peter Onuf, “Jefferson, Morality, and the Problem of Slavery”, The William and Mary Quarterly, Third Series, Vol. 60, No. 3(Jul.,2003), p.585. http://www.jstor.org/stable/3491552 Accessed:2012 /03/21

[43] Paul Finkelman, Slavery and the Founders: Race and Liberty in the Age of Jefferson, p.135.

[44] Nicholas E. Magnis, “Thomas Jefferson and Slavery:An Analysis of His Racist Thinking as Revealed by His Writings and Political Behavior”, Journal of Black Studies, Vol. 29, No. 4 (Mar.,1999), p.506. http://www.jstor.org/stable/2645866 Accessed:2012/03/21

[45] William Cohen, “Thomas Jefferson and the Problem of Slavery”,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 56, No. 3(Dec.,1969), pp. 506,514-515. http://www.jstor.org/stable/1904203 Accessed:2012/03/21

[46] John Chester Miller, The Wolf by the Ears: Thomas Jefferson and Slavery, 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91, p.107.

[47] Paul Finkelman, Slavery and the Founders: Race and Liberty in the Age of Jefferson, pp.128, 129.

[48] “Thomas Jefferson and Sally Hemings:A Brief Account”. http://www.monticello.org/plantation/hemingscontro/hemings-jefferson_contro.html Acessed:2005/12/28

[49] Nicholas E. Magnis, “Thomas Jefferson and Slavery:An Analysis of His Racist Thinking as Revealed by His Writings and Political Behavior”, pp.501-502.

[50] William Cohen, “Thomas Jefferson and the Problem of Slavery”, pp.520-522.

[51] 梅利爾·D.彼得森注釋編輯:《杰斐遜集》(上),第290頁。

[52] Nicholas E. Magnis, “Thomas Jefferson and Slavery:An Analysis of His Racist Thinking as Revealed by His Writings and Political Behavior”, pp.492,507-508.

[53] Mark D. McGarvie, “‘In Perfect Accordance with His Character':Thomas Jefferson, Slavery, and the Law”, pp.142,176.

[54] William Cohen, “Thomas Jefferson and the Problem of Slavery”, pp.519,525.

[55] William Cohen, “Thomas Jefferson and the Problem of Slavery”, p.525.

[56] Jeff Broadwater, “James Madison and the Dilemma of American Slavery”, in Stuart Leibiger, ed., A Companion to James Madison and James Monroe, p.313.

[57] David B. Mattern, “James Madison and Montpeller:The Rhythms of Rural Life”, in Stuart Leibiger, ed., A Companion to James Madison and James Monroe, pp.294-295.

[58] “Madison and Slavery”. http://www.montpelier.org/research-and-collections/people/africanamericans/madison-slavery Accessed:2015/12/28

[59] 漢密爾頓、杰伊和麥迪遜:《聯邦黨人文集》,程逢如、在漢、舒遜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78頁。

[60] “James Madison's Attitude Toward the Negro”, The Journal of Negro History, Vol. 6, No. 1 (Jan.,1921), p.75. http://www.jstor.org/stable/2713830 Accessed:2012/04/25

[61] David Brion Davis, The Problem of Slavery in the Age of Revolution 1770-1823, p.196.

[62] John R. Howe, Jr., “John Adams's Views of Slavery”, The Journal of Negro History, Vol. 49, No. 3(Jul.,1964), pp.201,202,203,205. http://www.jstor.org/stable/2716657 Accessed:2012/03/21

[63] Michael D. Chan, “Alexander Hamilton on Slavery”, The Review of Politics, Vol. 66, No. 2 (Spring,2004), pp.223,227. http://www.jstor.org/stable/1408953 Accessed:2012/03/21

[64] Gary B. Nash, “Franklin and Slavery”,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Vol. 150, No. 4(Dec.,2006), p.635. http://www.jstor.org/stable/4599029 Accessed:2012 /03/21

[65] Edmund Sears Morgan, American Slavery, American Freedom: The Ordeal of Colonial Virginia, p.385.

[66] F. Nwabueze Okoye, “Chattel Slavery as the Nightmare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aries”, The William and Mary Quarterly, Third Series, Vol. 37, No. 1(Jan.,1980), pp.25,28. http://www.jstor.org/stable/1920967 Accessed:2012 /03/21

[67] “A Tobacco Plantation”. http://www.pbs.org/wgbh/aia/part1/1h299.html Acessed:2015/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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