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社會變遷）

藝術即生活

社會變遷宛若潮汐的起落，任何一種價值的被認可和受重視，都伴隨著時代的潮流，時高時低。藝術不僅可以，而且需要去記錄和反映特定時代與社會的變遷。唐代張彥遠之《歷代名畫記》中如是說：“詳辨古今之物，商較風土之宜，指事繪形，可驗時代?！闭f明反映時代風貌原本就是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最重要的根據。人們在今天仍然可以了解過去，文字當然是人們藉以了解的一種媒介，除文字外，各種藝術、技藝形式為后人提供了更為豐富的實物（如文物）、器具（如工具）、建筑（如庭院）、摹擬（如繪畫）、材質（如青銅）、色彩（如漆器）等等。歷史的演化在不同時代的藝術中多維度、多方式地被呈現出來。值得重視的是，西方學者通過中國古代的制作技藝體系——模件體系，使中華文明在生產和制作方面“發明了以標準化零件組裝物品的生產體系”的優異制件模型，漢字書法、青銅鑄造、工藝技術、建筑構件等無不如此。^[1]

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技藝體系，不同族群有不同文化構造。特定的藝術通常是呈現特定社會、族群、歷史風貌的媒介，就像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在表現少數民族地區、省區的文化風貌時，媒體大都通過或借用特別的服飾、裝飾、色彩、音樂、舞蹈等加以表現和表達，因為那些“藝術性裝飾”是最為直觀的展現對象特色的媒介。因此，藝術的元素也引起了人類學家的高度重視。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采用結構主義的方法對藝術的意義進行分析，他認為元素和物的意義是破解結構關系的重要因素。而這些元素又是人類學家觀察、看待和分析藝術內在結構的依據，因為這些最為基本的元素是構成事物分類以及分類系統的基本和基礎。^[2]另一位重要的人類學家利奇在研究“禁忌”時認為，原始藝術的功能是以越界的方式（transgressing society’s boundaries）展示精神的原則。藝術可以超越模糊不清的文化邊界，“所言未必屬實”才是真正的生活，那才是禁忌。^[3]人類學對原始藝術的研究，也是他們從對象中獲得特定社會信息的重要渠道。^[4]

藝術人類學研究為人們提供了更多解釋的空間。民族志研究不僅將那些從事具體物品制作的人作為個體研究對象，而且將他們與特定的文化相對應?？傮w上說，藝術家這個概念是指社會中至為重要的人。從藝術發生學的意義上看，藝術家通常是能夠通過他們的工作表達自己的思想^[5]，從而折射出所屬社會的面貌。傳統的人類學研究對象主要為“無文字社會”，因此，那些生活中的手工制作和生活器物等，被稱作“原始藝術”很自然地成為人類學家關照的對象，并通過它們了解對象社會。博厄斯在《原始藝術》中開宗明義：

本書的目的是對原始藝術的若干基本特性進行分析研究。我們以兩條原則為依據——筆者認為研究原始民族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應該以這兩條原則為指導：一條是在所有民族中以及現代一切文化形式中，人們的思維過程是基本相同的；一條是一切文化現象都是歷史發展的結果。^[6]

以北美西北海岸的原住民典型藝術圖騰柱為例，這一土著的藝術形式也有一條清晰的歷史變遷線索：對于原住民而言，圖騰柱不僅是一個地方性活的形態，更是親屬群體，整個部族將過去、現在和將來藝術化的生命體現。^[7]當然，這種生命的表現形式也會隨著時代的變化，結合現代藝術的元素，將傳統的圖騰柱改造成為一種符合現代藝術的表達，即在保持其基本形式的基礎上，成為一種更具現代色彩的藝術形式。換言之，對圖騰柱的研究可以窺見其背后的社會和歷史情狀，以及外在因素對其所產生的影響和作用。特別是原生的圖騰柱主要是表現一種特定的“圖騰制”——一種與原始的親屬制度有關的表現形式，而今卻超越了這一狹窄、簡單的形制，向著更加具有藝術表現形式的方向發展。

藝術人類學的主張與西方藝術史上的代表性觀點并不一致，其中明確的一點在于對社會變遷關注上的差異：藝術史更多地關注對象的本體；而藝術人類學側重關注特定的語境（尤其是特定族群背景），以及變化的情形。在西方藝術史上，藝術是與哲學、現實相對的表現形式。藝術可以理解為表現，盡管“為表現而表現與作為藝術品的表現內涵是不同的”。其中差異主要在于，藝術家的作品是“為表現而表現”；以生活而創造、制作的藝術品，只是為了體現某種目的“表現手段”。^[10]其中涉及西方藝術史中糾纏不清的討論：一件藝術品，是如何交織“功能/美感”，這也成為藝術史討論的“原點”。^[11]在針對具體藝術對象的討論中，也繞不過這樣的“二元對峙”矛盾，即要么“有用”，要么“美好”。哈登似乎致力于二者的調和：“人的某些需求似乎促使他追求藝術，這些需求可被簡略地劃分為藝術（art）、信息（information）、財富（wealth）和宗教（religion）四種形式。藝術—美學（aesthetics）是為藝術而藝術的研究或實踐。”^[12]這種帶有明顯“功能主義”的解釋，無法“化解”“美”與“用”之間的矛盾。

在很多情況下，藝術遺產是根據歷史的需要創生和消解的。一些部落的“原始藝術”的表現形式現在已經不多見了，比如以獸皮和羽毛為遮體和美飾的形式，今天越來越少。我們相信，這種方式最終會消亡，因為它是建立在獵殺動物，尤其是大型野生動物的基礎上，這與當今人類保護野生動物的主旨不符。當然，有些遠古的野生動物已經滅絕，或瀕臨滅絕。有些將某種動物作為圖騰的部落也因為特定動物的滅絕，而不再使用其造型、裝飾、符號、圖像等的藝術表現形式。相反，一些新興的“藝術”形式隨著歷史的變遷，特別是新技術的應用，比如攝影藝術、廣告藝術等大量出現。這些后續的、新興的藝術形式仿佛儀式理論中“通過”的閾限，進入社會之中。^[13]社會的變遷以及變遷的不同時段，會產生“新功能主義”需求，這種需求本身成為一種“篩選”機制，將不合時宜的某些藝術表現形式剔除，選擇一些人們喜歡的、新的藝術表現形式。

這里還涉及一個至為重要的問題，即藝術與道德的問題。在言及藝術道德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就“霸權”（hegemony）概念做一個表述。葛蘭西提出的“霸權”，指一種文化統治的形式。具體而言，是統治精英強加給社會的規范、價值和世界觀。^[14]在這里，藝術道德的理想是所在藝術形式在自由的土壤中生長。然而，這種烏托邦的理想在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因為，各種權力和霸權總在實現中實施著強權政治，甚至包括所謂的“保護原住民藝術”的口號中都已經烙上了權力的印記，因為“由誰來保護”的問題含混不清。

然而，任何藝術都要受到時間的最后檢驗，時間于是成了話語權力最終的裁決。從藝術史的角度看，時間也常常成為定義藝術的常量，比如原始藝術、古典藝術、中世紀藝術、文藝復興藝術等等，當然，也有“現代藝術”。它是從何時開始，又是什么重要歷史事件、時尚促使一種新的藝術表現形式的出現？時間仿佛成為真正的“魔方”。以現代藝術而言，藝術世界中新的騷動出現在20世紀初的歐洲，就像文藝復興的情形一樣，起源于意大利的佛羅倫薩，之后傳播到其他地方。而現代藝術進入美國是在所謂鍍金時代進入尾聲之際?！板兘饡r代”這個名字指的是19世紀最后20年，一些在鐵路、煤炭、鋼鐵、黃金、股票以及在大規模的現代農業發展中發了財的美國人開始強烈關注藝術。這是一個興建豪宅的時代，其中很多宅第在紐約、波士頓、舊金山、芝加哥等地至今仍可看到。這是一個搜集寶貴藝術收藏品的時代。而1913年，69號軍械庫成為歐洲藝術家新作的展覽地點，此次展出被認為是美國歷史上舉辦的最重要的藝術展覽，而且軍械庫展覽也成為現代藝術的一個創舉，展覽把歐洲的各種現代藝術引入美國，比如梵高的印象派作品，立體主義的畢加索等。^[15]

時至20世紀末、21世紀初，這種方式也移植到了中國。北京的798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這個時期，一批藝術家利用工廠的廢墟，特別是在城鄉結合部建立自己的畫室、工作室，成為中國當代美術的一個重要現象。2001年，美國人羅伯特·伯納爾（Robert Bernall）把798廠原來的穆斯林餐廳改造成一家藝術書店，隨著幾年的發展，798“轉化為當代北京的一個真正的漢代藝術區”。^[17]這是一道非常有特色的中國“拆”文化的縮影——“拆遷”逐漸成為中國當代藝術里的一個慣用題材。^[18]“拆”的概念早已突破了簡單的工程建設的范疇，成為這一時代特殊的歷史背景。它宣告在這個歷史時段里，人們以崇尚“喜新厭舊”的巨大心理沖擊，逐漸向“平衡新舊”轉換。在這樣的歷史觀念的作用下，所有的社會行為、創造都將附會之。藝術當然不能例外，而且經常充當先鋒的角色。

現代藝術是一個駁雜的概念，很難準確地定義。大致來說，西方現代藝術由各種不同類型的視覺形象和形態組合而成。從思想依據上看，西方現代藝術是以科學和理性為基礎，也是西方數百年來的社會價值符合邏輯的發展。具體而言，現代藝術是指20世紀以來，區別于傳統的，帶有前衛和先鋒色彩的各種藝術思潮和流派的總稱?，F代藝術包含形形色色的“主義”，諸如立體主義、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等?，F代藝術創作的一個顯著特色，是與科學思想和技術創新相互借鑒，同時受到時代思潮的直接影響。比如20世紀產生于美國畫壇上的抽象表現主義，標志著西方現代藝術中心從巴黎轉移到了紐約，實際上是歐洲現代藝術的美國延伸。此后在美國所產生的種種繪畫流派，則可以說完全是因美國人自己的創造，比如“波普藝術”（Pop Art）最早起源于20世紀50年代的英國，之后因Andy Warhol為代表的一批明星級藝術家的影響力而在美國得到巨大發展。讓波普出現在了時裝、AC-DC、香煙、膠紙、搖滾唱片等任何東西上。將身邊的物品，如漫畫、電影海報、明星、高跟鞋、任何消費品圖像通過解構、拼貼、重復的手法進行藝術創作，都可成為波普藝術的創作主題。50年代中后期，原則是“把商業藝術的題材用于繪畫”。其特點是：取材通俗，視覺圖像簡單直接，帶有高度類型化的氣息。在波普藝術家眼中，“藝術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藝術”。它可以直接以現實生活中的物品為題材，而生活中的物品也可以直接作為波普藝術作品。在表現形式上，波普藝術曾受到連環畫、電影、電視、廣告等的影響。

今天，要評判“現代藝術”的歷史地位為時尚早；但一個客觀的評價是，“現代藝術”確實發生過，并且還在發生。如果“藝術即生活”可以成立，那么就需要附加一點：藝術即（反映）變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