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對世俗之笑的諷刺與擬人之笑
“笑”在李白不僅是抒發情懷的關鍵詞,而且是批判社會種種不平與丑惡現象的利器,冷嘲熱諷皆成鞭撻。同時李白一生常常處于大大小小的被人讒忌的旋渦中,也描繪了世俗之人種種的“笑”,這和他開朗的大笑往往形成對比,同時也諷刺了一些獻諛貢媚的笑。這也是盛唐人格與盛唐氣象的展現。盛唐氣象蘊涵贊美,也有批判。有杜甫為蒼生的哭,也有李白對上層社會嘲諷的笑。《古風五十九首》其二十八諷刺“道喪無時還”的世風,“擾擾季葉人”,只求“但識金馬門,誰知蓬萊山。白首死羅綺,笑歌無時閑”,諷刺對奢侈富貴的肆無忌憚的追求。同題三十三:“丑女來效顰,還家驚四鄰。壽陵失本步,笑殺邯鄲人。”無不展現李白詩諷刺的鋒芒,這種等而下之的“笑殺”就極為辛辣。《來日大難》:“蟬翼九五,以求長生。下士大笑,如蒼蠅聲。”謂視大位如蟬翼之輕,而下愚之貪戀富貴,聞道大笑,如蒼蠅嗡嗡聲。在鄙夷諷刺中刻畫出丑相。《上李邕》自喻為“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世人見我恒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大言”與“冷笑”的對立,猶如大鵬與蜩類小蟲的對話,對世俗人極盡諷刺。《訪道安陸……》:“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羅酆。昔日萬乘墳,今成一科蓬。”下笑世上俗士,不明死后萬事皆空的道理。即使昔日皇帝巨冢大陵,今日亦不過蓬草土堆而已,而不如道之永恒。
對于世俗之譏笑,李白常以辛辣諷刺的批判予以抨擊。《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其一以濃墨重彩鋪張揚厲地描述自己進入翰林:“漢家天子馳駟馬,赤車蜀道迎相如。天門九重謁圣人,龍顏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萬歲,拜賀明主收沉淪。翰林秉筆回英眄,麟閣崢嶸誰可見?承恩初入銀臺門,著書獨在金鑾殿。龍駒雕鐙白玉鞍,象床綺食黃金盤。”以下則以先前與此后世俗的譏笑作為對比:
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一朝謝病游江海,疇昔相知幾人在?前門長揖后門關,今日結交明日改。
以進出翰林的沉浮,抨擊了世態之炎涼。得志時譏笑者前來交歡,失意時他們又是另一副嘴臉。李白詩的夸張往往不被人理解,《醉后答丁十八以詩譏余捶碎黃鶴樓》說:“一州笑我為狂客,少年往往來相譏。”《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魚目亦笑我,謂與明月同。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巴人誰肯和陽春,楚地由來賤奇璞。黃金散盡交不成,白首為儒身被輕。一談一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如魚目者的“笑我”與談笑不得世人理解形成尖銳的對比,淋漓酣暢地抨擊了賢愚倒掛、黑白不分的社會現象,對世俗之笑的憎惡鄙夷,到了痛心疾首的地步。李白對這些下士的大笑冷笑譏笑,則報以“下笑”“調笑”,予以強烈的諷刺與嘲笑,同時也體現出李白高邁不群的伉爽人格。
李白詩喜以擬人描寫景物,或借擬人化的景物表達種種不便明言的憤慨,或者種種不同觀念與心情。花鳥草蟲、日月風云都能以“笑”傳遞出李白笑傲人生的精神。《古風》其四十七說:“桃花開東園,含笑夸白日。偶蒙春風榮,生此艷陽質。豈無佳人色?但恐花不實。宛轉龍火飛,零落早相失。詎知南山松,獨立自蕭瑟。”把“含笑”得意之桃李與獨立蕭瑟的青松作一對比,桃李花早落,說明“含笑”只是一時之得意。《天馬歌》:“曾陪時龍躡天衢,羈金絡月照皇都。逸氣棱棱凌九區,白璧如山誰敢沽。回頭笑紫燕,但覺爾輩愚。”此借天馬自喻待詔翰林,回笑紫燕不可并駕齊驅。《待酒不至》:“玉壺系青絲,沽酒來何遲。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這是把山花當作朋友,花之忽放即是開懷暢飲之時。以花之“笑”言其開放,正是詩人心花怒放的顯露。《對酒》:“勸君莫拒杯,春風笑人來。桃李如舊識,傾花向我開。”花兒笑臉相迎,春風桃李都是“舊識”,如若不飲則招春風一笑。他的勸酒詞一經擬人,就更顯得興致勃勃。《擬古》其九:“今日風日好,明日恐不如。春風笑于人,何乃愁自居。”春風則又成了化解愁悶的知己。《觀光丹丘坐巫山屏風》:“溪花笑日何年發,江客聽猿幾歲聞。”此實為題畫詩,畫面上“溪花笑日”永久開放,故出之幽默口氣而問“何年發”。《詠槿》:“園花笑芳年,池草艷春色。猶不如槿花,嬋娟玉階側。”是說園花不如槿花,而槿花瞬息零落,又不若瓊枝。這里的“笑”同樣是擬人化的,指花的怒放。《春怨》則寫花與人的“對話”:“白馬金羈遼海東,羅帷繡被臥春風。落月低軒窺燭盡,飛花入戶笑床空。”花月無心,能窺能笑,是旁襯,也是直接描寫居處的寂寞。《自代內贈》:“妾似井底桃,開花向誰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用兩喻組成對比,常見于曹植詩中。妾似桃與君如月,本很得體。井底與天上之懸殊,為誰開花“向誰笑”的哀怨與寂寞,高高在上的天上月與照不到的井底,構成了多維對比,而又自然天成。
李白的擬人,給無生命的花草風月賦予了特殊的活力,使之能言能語,能歡能笑,“笑”成了擬人化的關鍵詞。杜甫詩也擬人,但用哭用淚很少用笑,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叢菊兩開他日淚”“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淚與愁成了杜甫詩擬人的關鍵詞。在選擇擬人化的哭與笑時,李杜有了區別。李白笑對人生,故花木風月自然也都帶了笑意。所謂“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就是一種會心微笑的體驗。花笑鳥語給他的詩增加了活力與生命,始終顯得蓬蓬勃勃,充斥著不衰竭的朝氣。他的花好像只能笑,而很少愁,更不會流淚,這是他特有的一種風格。然而未必不是一種自為得意的模式,反復出現于詩中,又不得不說是一種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