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盛唐三大家詩論作者名: 魏耕原本章字數: 5622字更新時間: 2020-05-18 16:35:27
三、美女、俠客、仙人的笑
美女、俠客、仙人是李白詩中類型化的重要人物,李白描寫他們,贊美他們,也刻畫了他們種種不同的笑。美女的笑是動人的,好像她們誕生人世,專門為了帶來陽光與燦爛;俠客的笑,使丑惡在他們面前戰栗,不平在笑聲中崩潰,他們帶來了豪爽痛快;仙人與哭絕緣,容顏永駐,笑口常開,仙人的笑是飄逸的,讓人遐想。李白豪邁的笑聲與之交織在一起,編織出五光十色的笑的世界。
美麗的女性,是李白詩中一道誘人靚麗的風景線。《前有一樽酒行》:“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賣酒女郎為胡姬,這在李白詩中多次寫到,盛唐是個開放的年代,碧眼胡人往往在長安一展風采。胡姬“當壚笑春風”——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圖畫,它給長安增添了異樣的風采。李白開闊的胸襟,敏于接受各種外來文化,及時攝取了這一時代的特有鏡頭,去贊美她們,描寫她們。“胡姬貌如花”本來無奇,然而“當壚笑春風”就奇了,她們在春風中粲然一笑,就像鮮花開放,使京華的春光更為耀眼。《少年行》其二:“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貌如花的胡姬的“當壚笑春風”,與“笑入胡姬酒肆中”,相映生輝,顯示出京華的活力。
江南女性是李白常常描寫的對象,李白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刻畫她們。《采蓮曲》:“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荷花好像成了她們的“便面”,然而若是“便面”就做作了,應是最佳的陪襯,笑語于荷花中,這是她們的世界。《越女詞》其三:“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銀鈴般的笑聲與鮮艷的荷花,融匯成“光景兩奇絕”的美麗世界,多么誘人向往。
對上層社會封閉的女性,李白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表達她們對自由的期盼。《白纻辭》其二:“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黃金,垂羅舞縠揚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吳歌動君心。動君心,冀君賞,愿作天池雙鴛鴦,一朝飛去青云上。”她們希望得到愛憐,更渴望愛情之自由。《怨歌行》:“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對宮中失寵的女性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由此他也聯想到自己的處境。《玉壺吟》說自己待詔翰林,遭人讒忌,而被放逐:“西施宜笑復宜顰,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顯然就借宮女的不幸也為自己發一浩嘆!
唐代是藝術的時代,書法、繪畫、音樂、舞蹈得到全面的發展,而詩歌又是諸種藝術的全面反映。李白詩中描寫了不少歌女,留下了那個時代的倩影。《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是李白集中最長的詩,敘述自己的政治經歷與挫折,說到遇赦后的心情:“窺日畏銜山,促酒喜得月。吳娃與越艷,窈窕夸鉛紅。呼來上云梯,含笑出簾櫳。對客小垂手,羅衣舞春風。”侑酒的歌伎,“含笑出簾櫳”的亮相,“羅衣舞春風”的風姿,都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碧草已滿地,柳與梅爭春。謝公自有東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如此之類的詩,曾遭人譏議。李白好像無所顧忌,他對女性的贊美,都帶著一種天真無拘的意味。“全屏笑坐如花人”好像一副美人照,純凈而不褻瀆。他寫美人也常常關聯到自己。《感興》其六:“西國有美女,結樓青云端。蛾眉艷曉月,一笑傾城歡。高節不可奪,炯心如凝丹。常恐彩色晚,不為人所觀。安得配君子,共乘雙飛鸞。”此詩就有李白的影子,“一笑傾城歡”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另一種說法。“高節”二句亦為明心見志之語。這比曹植《美女篇》更為簡淡。元人蕭士赟說:“此篇寓賢者有所抱負,審所去就,不肯輕易以身許人。復恐老之將至,功業未建,于時無聞。”[2]借女人與花草來寫自己,在李白詩中不少。《古風》其四十八“美人出南國”,其二十七“燕趙有秀色”,以及《長相思》《白纻辭三首》等,均屬此類。《口號吳王美人半醉》:“風動荷花水殿香,姑蘇臺上宴吳王。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窗白玉床。”攝取舞后的一個休息鏡頭,人物的形態與神態描寫傳神。不置褒貶,微醺半醉,嬌弱無力,嫣然一笑,邀寵之意顯見。《宮中行樂詞》其四:“玉樹春歸日,金宮樂事多。后庭朝未入,輕輦夜相過。笑出花間語,嬌來竹下歌。莫教明月去,留著醉嫦娥。”全從聽覺傳出宮女花間笑語與竹中歌聲,屬于側面描寫。李白待詔翰林兩年,出入宮禁,這類作品不少,只是點綴當朝歌舞升平,在藝術上顯得長于描寫女性,唯此而已。
李白尚俠,也常把自己看作俠客。唐代俠風盛行,李白的俠氣也是這個時代的風氣反映。俠者一諾千金,他們的笑是豪爽的、果決的、無所顧慮的。游俠題材也為詩人所看重,《結客少年場行》的“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可以說是對俠客最為經典的描寫。他們的笑帶有一種所向無前的英氣,代表著民間的一種呼聲。《結襪子》所說的“感君恩重許君命,太山一擲輕鴻毛”,推行的是英雄主義,這和李白浪漫、豪爽的精神一拍即合。可貴的是,李白還在碧眼胡人中發現這種尚俠精神。《幽州胡馬客歌》說:“幽州胡馬客,綠眼虎皮冠。笑拂兩只箭,萬人不可干。”“笑”是他們的精神,也是他們的“語言”,贊賞他們“出門不顧后,報國死何難”的精神。特別是此詩還注意到胡人中的女俠:“雖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婦女馬上笑,顏如赪玉盤。翻飛射鳥獸,花月醉雕鞍。”這在唐人的游俠詩中頗為少見。《贈武十七諤》:“馬如一匹練,明日過吳門。乃是要離客,西來欲報恩。笑開燕匕首,拂拭竟無言。”贊賞俠者以行動為語言,歌頌他們豪宕奮發的精神。
仙人的笑是輕松的,沒有俠士那么狠重帶有血腥,這是李白特有的想象。李白飄逸的個性除了體現在自己笑聲以外,同時也在仙人的笑中得到發揮。《短歌行》有感于人生苦短而作游仙之詞:“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麻姑垂兩鬢,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百年易滿,連麻姑仙女也兩鬢成霜。天公的“大笑億千場”的永恒,正是對“富貴非所愿,與人駐顏光”的追求。李白詩中仙女的笑則別具一番風光,《游泰山》其一說:“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銀臺。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玉女四五人,飄搖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遺我流霞杯。”她們總是以“含笑”歡迎李白的蒞臨,這些玉女為游仙詩增加了旖旎婀娜的風采。他不但爾汝草木,且友于神仙。他和神仙的交往,中間沒有任何阻隔,起碼他是半個神仙——屬于“謫仙人”,是有資格飄飄然想得興高采烈。“含笑引素手,遺我流霞杯”,他以人世間的美女來寫仙女,是那么富有人情味!《上元夫人》描寫一位有尊號的女仙:“嵯峨三角髻,馀發散垂腰。裘披青毛錦,身著赤霜袍。……眉語兩自笑,忽然隨風飄。”此既是對《漢武內傳》與《茅君傳》中上元夫人的擴寫,發型、服飾都來自其中,借鑒其語言;又好像是看到一尊塑像而展開想象,因為她不說話,只用“眉語”和笑容與詩人交流。“忽然之間,隨風飄搖,不知所之,此仙夫人之瀟灑也”(清佚名《李詩直解》語),這當然是李白的想象。他“每詠仙人,宛若對語,總以高曠之懷,言之不自覺耳”(同上)。此詩似和他的游仙之作有別,其他游仙詩中李白加入神仙行列,相互之間沒有距離,而此詩卻給人“脈脈不得語”的感覺,且仙人的笑容同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古風》其十八:“昔我游齊都,登華不注峰。……蕭颯古仙人,了知是赤松。借予一白鹿,自挾兩青龍。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從。”這是赤松子笑容可掬的倒影,而且飄然凌空,乘龍而飛,他自己亦騎白鹿欣然相隨。
李白詩中還有各式各樣的笑,不斷地雜出其間。《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其二謂其弟“素心愛美酒”,而被“謫官桃源去”,一定會遇到“秦人舊相識,出戶笑相迎”,這是用設想的桃花源中輕松的微笑撫慰對方。《當涂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本是題畫詩,因屬山水畫,故末尾想到歸隱:“若待成功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功成身退原本是他的最高理想,但畫面上的山水太誘惑人,故作反常說法,且跌進一層“桃花笑殺人”,那就太遺憾了。《鳴皋歌送岑征君》:“笑何苦而救楚,笑何夸而卻秦。”都用《戰國策》的故事,申包胥哭秦廷而得救兵,魯仲連義不帝秦,談笑間退秦兵數十里。這里哭笑對舉都置于“沽名矯節以耀世”中,這不過是憤激之言,其實他對魯仲連“談笑卻三軍”還是傾注了無盡的敬慕。《梁甫吟》的“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這是想象天公雷鳴電閃,是為“天笑”,喻指朝廷的昏暗,喜怒無常,正像《詩經·大雅·蕩》的“疾威上帝,其命多辟”那樣,對“天公”的興風起雨表示不滿。《書懷贈南陵常贊府》:“歲星入漢年,方朔見明主。調笑當時人,中天謝云雨。”以滑稽詼諧的東方朔自喻,因調侃朝臣而被放逐,未能沐浴君之恩澤。對世俗時人謔浪不經的“調笑”,這也是李白性格傲岸的一面。在《贈崔侍郎》里他曾把對方視為知己:“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洛陽因劇孟,托宿話胸襟。……扶搖應借力,桃李愿成陰。笑吐張儀舌,愁為莊舄吟。”這是在翰林因“高風摧秀木”以后,向人求援舉薦的詩。此處張儀吐舌之典故,意在用縱橫家狼狽時的自負,說明談笑間有大本領在,只是缺少東山再起之機會。正如《贈潘侍御論錢少陽》所說的“眉如松雪齊四皓,調笑可以安儲皇。君能禮此最下士,九州拭目瞻清光”,充滿了自信!
綜上看來,李白詩里響徹著形形色色、豐富多彩的笑聲,笑聲貫穿了李白的一生。笑在他的詩中是最為閃爍光亮的字眼,比起他所喜愛的明月與美酒,在爽朗、高邁、傲岸、自信、樂觀、豪爽、透徹上,更為耀眼,拉近了自己與讀者的距離。他用笑暢豁自己的胸襟,也用笑譏諷抨擊邪惡的事物;用笑贊美世間美好的事物,也用笑鄙夷一切平庸與丑惡。他的笑明朗得就像晶瑩之月,不含雜質;他的笑就像俠客的豪爽,使人揚眉吐氣;他的笑又像仙人般飄逸,凌凌然有昂首天外、舉頸八荒的風采。他對朋友的笑,就像酒后耳熱,開懷一笑,無所間隔。又像《金陵白下亭留別》所說的“向來送行處,回首阻言笑”,正是以笑面對人生。他對上層社會的“冷笑”與“調笑”正代表著一種平民精神的自尊與傲岸。他不厭其煩地寫了許多身份各異的美女的笑,是對人世間美的歌頌,無所忌憚,又是那么天真。人生有笑也有哭,他的《遠別離》“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不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是神話中的哭,但也有感人之處。他有不少送別、惜別詩的結尾寫到哭與淚:
恥作易水別,臨岐淚滂沱。(《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
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江夏別宋之悌》)
念別復懷古,潸然空淚流。(《送方士趙叟之東平》)
空余賈生淚,相顧共凄然。(《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
因君此中去,不覺淚如泉。(《送楊燕之東魯》)
相思如晝夜,東泣似長川。(《送王孝廉覲省》)
送君從此去,回首泣迷津。(《江夏送張丞》)
徘徊相顧影,淚下漢江流。(《江夏送友人》)
首例是對易水之別涕淚滂沱的否定,實際上否定命題的前提即包括肯定命題——臨岐分手必然“于此泣無窮”!其所以化悲語為壯語,則是為了撫慰他的兄長而已,以下多例便是明證。以上所別所送的人物多種多樣,并非都是生死之交或莫逆之友,都傷心得要流淚,但都出現在結尾。論者曾指出他的這類詩存在以水之長喻友情之長的公式[3],現在看來,以流淚之多喻友情之深,是他的又一種模式。而且蔓延到其他題材里,都用在結尾。《秋登巴陵望洞庭》的“郢人唱白雪,越女歌采蓮。聽此更腸斷,憑崖淚如泉”,《宿巫山下》的“高丘懷宋玉,訪古一沾裳”,《秋夕旅懷》的“含嘆想舊國,泣下誰能揮”,《洗腳亭》的“西望白馬州,蘆花似朝霜。送君此時去,回首淚成行”,《寄遠》其六的“流波向海去,欲見終無因。遙將一點淚,遠寄如花人”,《學古思邊》的“胡地無春暉,征人行不歸。相思杳如夢,珠淚濕羅衣”,《秋浦感主人歸燕寄內》的“寄書道中嘆,淚下不能緘”,以上并非全部,都是寫自己流淚。還有代人流淚,如“代內”之類,并不包括在這種類型中。我們不能說這些淚都是假的,是因文造情,但總覺雷同、刻板、不自然,趕不上他的“笑”那樣感人,那樣性格顯豁!人世應有笑也有哭,李白哭之不深切由杜甫彌補了。哭在杜甫,杜甫哭天下、哭喪亂、哭百姓、哭人生、哭得呼天搶地!《兵車行》、“三吏三別”、《悲青坂》《悲陳陶》《哀王孫》《哀江頭》,無不由哭組成,由血淚澆灌而出。《白帝》的“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又呈吳郎》的“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登岳陽樓》的“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乃至去世之年的《白馬》“喪亂死多門,嗚呼淚如霰”,《逃難》的“歸路從此迷,涕盡湘江岸”。杜甫詩是由“百年歌自苦”構成,他的哭與李白的笑達成一種互補,表現了大唐由盛世到安史之亂衰變的全過程。李白的笑是振作的、鼓舞的,給人歡心與昂揚;杜甫的哭是沉痛的、深廣的,給人更多的思考與反思。人世也有不哭不笑者,始終保持一種恒溫,不激不奮,不火不燥,不酸不痛,那就是追求內靜外寂的王維,他似乎把情感的兩個極端——哭和笑,調節到適中的程度!在他的詩里很少看到哭或者笑,始終能把情緒控制到零度,不升不降。這是以一種“無可無不可”的觀念為支撐。然而詩是感情的發抒,他的詩缺少大悲大痛大笑大樂的感情。盡管他是藝術的全才,在詩藝上也非常講究,但總缺少激動人心的旋律,也缺乏沉痛的憂患,所以,他的詩比起李杜,不能不說遜色不少,少了些光焰,也少了扣人心弦的感情!李白的笑,大笑、調笑,簡直與“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王維判若兩人,正是在哭笑的不同,使他們三人代表盛唐氣象的豐富多彩。笑在李白,則展現出那個讓人懷念的時代陽光燦爛的一面,以及朝氣蓬勃昂揚向上的風采!
[1] 李肇:《國史補》卷上“李陽冰小篆”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7頁。
[2] 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7冊3445頁。
[3] 羅忼烈:《話李白》,《兩小山齋論文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1—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