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唐三大家詩論
- 魏耕原
- 4243字
- 2020-05-18 16:35:27
一、笑是李白的生命活力
李白詩九百多首,“笑”字大約用了205次,頻率之高大概不僅在盛唐,恐怕在中國詩史上也最為突出。“笑”雖招惹人,亦很為平常習見,所以向來未引起論者的注意。人們覺得李白總是興高采烈,杜甫總是憂憂愁愁。其實李白也哭,也悲泣,只是他的哭泣沒有他的大笑那樣擊撞人心。李白不僅是興高采烈的,而且是大笑著的。李白笑了一生,自信雄視了一生。笑在李白,也在李白一生行止中,在他的詩文里閃耀光彩、形態各異。
笑是李白展示風采與人格的方式,是對人生的自信,是個性的恣意宣泄。從早年起,李白就綻放出爛漫而無所拘束的風采。他在二十多歲以后,趕上了開元時代。開放而有為的時代思潮,英雄與事業,高士與理想,俠客與浪漫,輔弼天子與海縣清一,奮其智能與管晏之談,事君道成與功成身退,斑駁燦爛的種種理想與情懷交織在年輕李白的胸中,他自視為雄姿壯觀的大鵬,要展翅高飛,上摩蒼穹,下覆人寰。他要做“噴氣則六合生云,灑毛則千里飛雪”的事業。終其一生,都在追求人生價值的極致。他把英雄、帝王之輔弼,高士、俠客、縱橫家、神仙家的諸種情懷凝結為一,處處留下了高朗、自信、爽快、豪邁的笑聲,發出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也譜寫了那個時代的旋律!
李白早年作于安陸的《上安州李長史書》一落筆便自稱“白,嵚崎歷落可笑人也”,語出《世說新語·客止》與《晉書·桓彝傳》,即謂卓出磊落,讓人羨慕的人。這是向人致歉的信,便如此自命不凡,英氣逼人。《上安州裴長史書》同樣在開頭即言:“敢剖心析肝,論舉身之事,便當談笑,以明其心。”他以天才英麗的風采,平交王侯豪貴,以“談笑”的方式自薦。后來李白受玄宗接見,大概亦是以如此“可笑”的風采而使玄宗不覺忘其尊而降輦步迎。李白到處尋求一鳴驚人、一舉高飛的機會,他以激昂青云的信心,揚眉吐氣的精神,走向人生,處處散播爽朗的笑聲。
李白詩中的笑聲,最早當從《登峨眉山》發出:“平生有微尚,歡笑自此畢。煙容如在顏,塵累忽相失。儻逢騎羊子,攜手凌白日。”要以“凌白日”的歡笑結束“塵世”的歡笑。神仙不會哭,只會笑,這是求仙的笑。《山中問答》:“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這是隱居愜意的笑。隱居對他來說是一種自由的實現,也是尋求政治機遇的一種方式。《襄陽歌》則寫了飲酒的笑,先是醉臥花下,招惹襄陽小兒攔街拍手笑唱,“傍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如泥”;他自己的笑則是:“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千金駿馬換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車旁側掛一壺酒,鳳笙龍管行相催。”在笑聲中李白為自己描繪了一幅醉酒圖,兒童好奇的哄笑,他騎在駿馬上愜意的笑。如此飲酒的笑,是有感于“咸陽市中嘆黃犬,何如月下傾金罍”的功名富貴不永、世事無常,所以這里的笑無異于是一種“哭”,正如此詩所說見羊祜碑,而“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不哀不哭實際是更深切的哀哭。《江上吟》的作意與之相同:“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尊貴的楚王如過眼煙云,屈原的辭賦卻如日月經天一樣永恒,李白也相信自己的詩作能傳之永久,“笑傲”顯示了這種自信,這是詩人的笑。李白的笑猶如他的思想,同樣色彩斑斕。
李白詩中還以“大笑”暢發情懷。《敘舊贈江陽宰陸調》:“多沽新豐醁,滿載剡溪船。中途不遇人,直到爾門前。大笑同一醉,取樂平生年。”此是朋友間的放懷大笑。天寶元年(742)李白終于如愿以償受到玄宗的召請,《南陵別兒童入京》發抒了無限的興奮:“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游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烹雞酌酒,高歌起舞,兒女嬉笑牽衣,一片歡樂氣氛。雖然機會來得不早,但畢竟是光輝照人。他要揚眉吐氣,要“仰天大笑”,高唱“我輩豈是蓬蒿人”,“著鞭跨馬”奔京華。得意的興奮、歡快的笑聲醺透了每個字眼。還用“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使笑聲增添了不少戲劇氣氛,使他傲岸一往無前的個性更為呈露。不僅笑,而且大笑。得意大笑,失意亦大笑。兩年后李白被賜金還山,《行路難》說:“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意為自己也遭人嘲笑嫉妒。然仰慕李白的任華《雜言寄李白》說:“有敕放君卻歸隱淪處,高歌大笑出關去。且向東山為外臣,諸侯交迓馳朱輪。”李白遭放得到的是嘲笑,任華的“高歌大笑出關去”大概是夸張,雖然他相信李白“未嘗一日低顏色”。但李白的詩也說明了這種“高歌大笑”未嘗沒有一定的真實性,《登敬亭北二小山余時送客逢崔侍御并登此地》說他“大笑上青山”,而且“回鞭指長安,西日落秦關。帝鄉三千里,杳在碧云間”,似乎尚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故放逐后依然“大笑”。《獻從叔當涂宰陽冰》稱美叔父“杰出圣代英”,并言:“高歌振林木,大笑喧雷霆。落筆灑篆文,崩云使人驚。吐辭又炳煥,五色羅華星。秀句滿江國,高才掞天庭。”李陽冰是盛唐大篆書家,也是軒昂傲岸人物,曾自言:“斯翁之后,直至小生。曹嘉、蔡邕不足言也。”[1]李白詩是對叔父的逼真寫照,但“大笑喧雷霆”的風采,未嘗沒有李白自己的影子。
李白有很濃的縱橫家思想,魯仲連是他揮之不去的情結,“談笑”的風采也常見于詩中。《奔亡道中》其三:“談笑三軍卻,交游七貴疏。仍留一只箭,未射魯連書。”在安史亂中,他向往魯仲連談笑間卻退秦軍。在《永王東巡歌》其二又說:“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凈胡沙。”盡管他的政治選擇與時局判斷并不高明,但旺盛的參政熱情,見之于詩則表現為倜儻不群與飄逸的人生風范。《贈友人》其三說:“蜀主思孔明,晉家望安石。時人列五鼎,談笑期一擲。”言世局紛亂,朝廷冀得大賢,李白相信自己時來運轉后可以勘定天下,如主父偃輩列鼎而食,如劉裕輩一擲百萬。這是對“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抱負的一再展現,“談笑”幾乎成了他建功立業的代名詞。
李白詩中充斥著各式各樣的“笑”,處處體現豪邁不羈、獨立不群的人格,展示了他昂首天外的風采。《獨酌清溪江石上寄權昭夷》:“舉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永賴坐此石,長垂嚴陵釣。”在日光沐浴之中舉杯向天,開懷大笑,這是一尊自由人格的雕塑,就像嚴子陵一樣沒有任何拘束。《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開口即道:“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這是狂人般的嘲笑,笑孔丘棲遑奔波。氣度如此,只有杜甫《醉時歌》的“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稍可比肩。《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說自己待詔翰林:“我昔釣白龍……談笑游軒皇。獻納少成事,歸休辭建章。十年罷西笑,覽鏡如秋霜。”“談笑”與“西笑”是對翰林兩年的概括,其中有自負,也有俯仰隨人的不悅。《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送人還京,想到長安:“昨夜秋聲閶闔來,洞庭木落騷人哀。遂將三五少年輩,登高遠望形神開。生前一笑輕九鼎,魏武何悲銅雀臺。”又用“一笑”表示了對富貴的輕蔑。《魯中送二從弟赴舉之西京》同樣因送人赴京而滋發對長安之感慨:“魯客向西笑,君門若夢中。霜凋逐臣發,日憶明光宮。”長安對他始終保持有巨大不歇止的誘惑,“向西”一“笑”之中包含多少期望!《以詩代書答元丹丘》說接到朋友來信:“開緘方一笑,乃是故人傳”,《酬岑勛見尋就元丹丘對酒相待以詩見招》:“開顏酌美酒,樂極忽成醉。我情既不淺,君意方亦深。相知兩相得,一顧輕千金。且向山客笑,與君論素心。”這是道友酒朋之間充滿溫情的笑,笑得又是何等開心!《尋魯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蒼耳中見范置酒摘蒼耳作》的“入門且一笑,把臂君為誰?……酣來上馬去,卻笑高陽池。”李白訪友誤落荒草溝中,及至入門見友,且發一笑,“君執我臂,問我為誰而辛苦若是乎”(朱諫語)。這是朋友間的玩笑,莫逆于心,相見反似不相識,把喜慰之情寫得興致勃勃。
李白詩中還記錄了在不同場合的種種笑聲,如《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其三:“洛陽才子謫湘川,元禮同舟月下仙。記得長安還欲笑,不知何處是西天?”以賈誼貶長沙喻賈至,以后漢李膺字元禮比擬李曄,又以郭林宗與李膺同舟,送者望之以為神仙,來喻他們的同舟共游。第三句用了一個笑的典故,桓譚《新論》:“人聞長安樂,則出門西向相笑。”這笑不但有李曄、賈至,還有李白自己。想到長安不知有多少眷念,然而茫茫洞庭,何謂西天,未免有些惆悵。《下途歸石門舊居》:“俯仰人間易凋朽,鐘峰五云在軒牖。惜別愁窺玉女窗,歸來笑把洪崖手。”這是與道友的離別聚合,筆下自然帶有仙氣。《九日》的“窺觴照歡顏,獨笑還自傾。落帽醉山月,空歌懷友生”,“獨笑”之中則不無寂寞,這是對友人的思念。《擬古》其四:“取掇世上艷,所貴心之珍。相思傳一笑,聊欲示情親。”此為折花贈遠,想把自己的愉悅,傳笑給對方,使友人見花亦為之一笑。《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晨趨紫禁中,夕待金門詔。觀書散遺帙,探古窮至妙。片言茍會心,掩卷忽而笑。”此為讀書得間,片言會心,廢卷一笑。笑之原因在下四句:“青蠅易相點,白雪難同調。本是疏散人,屢貽褊促誚。”在人與人之關系上,多少有些參透,故能一笑置之。《覽鏡書懷》:“得道無古今,失道還衰老。自笑鏡中人,白發如霜草。”這是覽鏡自笑,慨嘆白發不知來自何時。此詩后四句似對“自笑”下了一注:“捫心空嘆息,問影何枯槁?桃李竟何言,終成南山皓。”自比商山四皓,自嘲中又摻進了些許自信。《題宛溪館》的“吾憐宛溪好,百尺照心明。……卻笑嚴湍上,于今獨擅名。”他發現了此處也有一種美,要撥正世人的看法,“卻笑”表示了見解不同。
李白把自己的理想與性格都付之笑中,有狂笑、大笑、談笑,有自笑、欲笑、獨笑、歡笑,還有忽笑、傳笑、卻笑。他笑對人生,笑臨人寰,笑對未來,似乎感情上的喜怒哀樂,大多都可以用笑來表達。他的笑顯示了高朗的人格、爽快的個性、飄逸的風范。他的笑是一種自信,也是一種自負與自傲,雖然狂傲卻不失其真淳,雖得意卻貼近人生,有時不免寂寞卻不怪癖,所以招人喜愛。他的笑似乎扮演了許多角色,有狂士的笑傲、神仙家的飄逸,也有高士的自信、縱橫家的出其不意,還有俠客的英風烈氣、道家的神采煥發。他用笑抒發種種情懷,有幸也有大幸。其中尤以“仰天大笑出門去”“舉杯向天笑”塑造了昂首天外、揮斥八極的自我形象與精神境界而彪炳詩史!還有建立在謝安“談笑遏橫流,蒼生望斯存”與對魯仲連的“談笑卻三軍”的向往上,而爆發的“為君談笑凈胡沙”倜儻不群的英氣,使他的詩充斥著健旺蓬勃的朝氣,又是那樣地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