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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何家。何父在看報,何母在飯桌上批改作業。兩人都戴老花鏡。

何母取下老花鏡,揉眼眶,自言自語:“以前就從沒想到過,我也會有眼花這一天……”

何父頭也不抬地:“什么年紀了嘛!”

門一開,靜之回來了,神情很是沉郁。

何父何母都望著她。

靜之卻不看父母,也不說話,徑自走到火墻那兒暖手。

何父:“看公審實況了?”

靜之:“能不看嗎?”

何父:“哪兒看的?”

靜之:“街上。”

何父:“為什么在街上?”

靜之不回答。

何母:“今天怎么這么蔫?”

靜之:“不是說我貧,就是說我蔫,怎么樣你們才看著我正常?”

何父何母不禁對視。

靜之轉身,將一把椅子搬到炕前,坐下,從書包里掏出一把把錢點數。

何父何母不由望著她背影。

何母:“干什么呢?”

靜之:“點錢。”

何母:“幫你姐夫他們賣餃子了?”

靜之:“對。”

何父:“對什么對?你不對!”

靜之朝父親轉過了頭:“我又怎么不對了?”

何父:“你向你媽和你蔡叔叔借學生,那能說對?這種事一旦傳開,就不怕別人議論?”

靜之:“我下鄉那十多年里,有時得連生死都置之度外,有那一碗飯墊底兒,難道還怕什么議論?”

何父:“夸大其詞!自我膨脹!你們只不過下了十多年鄉,不是長征!那點兒經歷,也配動不動就掛在嘴邊兒上自吹自擂?”

靜之:“要這么說,你們也一樣,只不過就是受了十多年屈辱,你們不也動不動就掛在嘴邊兒上?”

何父被噎得愣住。

靜之又轉身數錢。

何母:“你看你今天這是怎么了?明明自己做得不對,還偏不好好說話!”

靜之又向母親轉過身去,據理力爭地:“一心想為自己所愛的人盡一點兒微薄之力,怎么在你們看來,就千不對萬不對的了?”

何父何母又不禁對視。

何父將報紙隨手往火墻爐蓋上一放,猛地站起,嚴厲地:“前邊那句話再說一遍!”

靜之意識到失言了,改口道:“能為自己所敬愛的人盡一點兒微薄之力,是我高興的事。”

何父:“你剛才不是這么說的!”

靜之:“我剛才不就少說了一個字嘛!”

何母暗松一口氣,責備地:“靜之,以后你千萬要注意,有的話是不能拿過來就說的!一字之差,那意思可就太不同了!太容易引起別人的誤會了!別忘了你現在已經是大學生了,用詞不當會讓人笑話的!”

爐蓋上的報紙著了,何父趕緊下地,用腳踩踏。

敲門聲。靜之開了門,見門外站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穿警服,靜之一愣。

穿便服的男人:“請問,這是何校長的家嗎?”

靜之點頭,閃于一旁,兩名不速之客進了屋。

何父與何母已站在一起,表情都惴惴不安。

穿便服的男人問何父:“您就是何校長?”

何父點頭。

靜之也站到了父親那一邊,莊嚴地:“請問我父親又犯了什么法?”

何母:“靜之,禮貌點兒。”

穿便服的男人:“你們誤會了,我們是來送達平反文件的。我是教育局的,這位是市公安局的。今天開始公審‘四人幫’了,對于十年中受到冤屈和迫害的人,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所以上級指示我們,盡可能將有些平反文件在這幾天里送達本人。我們已經送了幾家,你們是今天的最后一家了。您是校長,送給您也就等于是送到單位了。雪厚,車不好走,路又不熟,請原諒這么晚了還登門……”

何父奇怪地小聲問何母:“咱們學校也有該平反的人,我怎么一點兒不知道?”

穿便服的男人:“該平反的不是別人,就是您本人啊。”

何父:“我?”他愣了愣,自言自語:“已經當了兩年多校長了,我都忘了……”

穿便服的男人對穿警服的男人說:“那開始吧。”

穿警服的男人:“因為您還被我們公安機關正式批捕過,判了一年多的刑,所以對您正式宣布平反,也是我們的一種責任……”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幾頁紙,將公文包遞給穿便服的人拿著,展開那幾頁紙,干咳一聲,大聲宣讀,聽來像宣讀判決書:“查何世榮同志,原系哈爾濱市第六中學語文教師,現任哈爾濱市前進中學代理校長。在一九五七年,因莫須有的言論,被錯劃為‘右派’;在‘文革’中,又因保留有中國十大元帥的全套小幅標準照,被公安機關逮捕,判刑,現正式向本人宣布,兩項罪名,均屬政治迫害……”

默默聆聽的何家三口。

宣讀著的公安人員;平反文件還挺長,讀完一頁,還有兩頁。

宣讀終于結束,穿警服的男人向何家三口敬禮,穿便服的男人與何家三口握手。

何家三口木呆呆地望著他們轉身離去。

何父并沒激動得流淚,表情挺漠然,自言自語:“我記得,我當年的右派帽子,三年后是摘了的呀……”

何母:“當年摘了也跟別人不一樣,那叫摘帽右派。”

她一轉身哭了。

靜之摟著母親,小聲地:“媽,現在的我爸,不是政治上就完全跟別人一樣了嗎?”

何母:“媽是高興的。自從恢復了工作,別說你爸他自己忘記了那些事,連我也快忘了。”

何父表情還有點兒呆。他居然將兩根手指塞入口中,吹起口哨來,卻吹不響……

靜之呆望著父親。

何母:“一九五七年以前,你爸一高興就吹口哨。一九五七年后就沒再吹過。”

何父自言自語:“我就不信再吹不響了!”又一吹,吹響了,而且吹出了極長極響的一聲。

靜之和母親都笑了。

何父也笑道:“廉頗老矣!不能讓老天爺白為咱們下這么大雪,走!外邊堆雪人去!”

一家三口堆起了一個胖胖的大雪人,都看著笑。

何母:“快過元旦了,再堆一個吧。”

靜之:“為什么還堆一個呀?”

何母:“代表阿財和來喜呀!”

靜之:“要不是凍手了,真想堆四個,都用墨畫上叉,代表王、張、江、姚!”

何父:“那么做不好。再可恨的人,也有他們的人格。”

靜之:“他們當年怎么對待別人的人格來著?”

何父:“他們現在不是受到公審了嘛!”他左手摟妻子,右手摟女兒,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靜之在家門外刷牙、洗臉。

何母披衣走出,問:“起這么早干嗎?怎么不多睡會兒?”

靜之:“都七點多了。”

何母:“今天可是星期天。”

靜之:“學生會有活動。”

何母:“進屋洗吧,別凍著。”

靜之:“怕攪醒我爸。媽你快進屋去,別凍著你。”

何母:“我不披著襖的嘛。靜之,你沒什么事兒瞞著我們吧?”

靜之:“媽,你想多了。”

何母:“這幾天見著過你姐夫沒有?”

靜之:“見著過。”

何母:“他們的事兒,還順吧?”

靜之:“還順。媽別在外邊說個沒完了,你進屋吧!”

她干脆將臉浸在了盆里。

何母看著她嘆口氣,退回屋去。

市公安局拘留所門前。靜之在徘徊,看手表。

一名公安人員來上班,靜之攔住他,訴說著什么,掏出學生證給對方看。對方將她帶入了拘留所。

公安局探視室。靜之與林超然隔桌而坐。

靜之:“今天是探視日,我是第一個。”

林超然:“你不是第一個。”

靜之:“誰?不可能有人來得比我還早。”

林超然:“小韓。他昨天晚上就來過了。”

靜之一愣,隨即說:“姐夫,你別想勸我跟他和好。那是不可能的。”

林超然:“你以為可能的事也是不可能的。”

靜之又一愣:“不明白你的話。”話題立轉:“他們幾個情緒怎么樣?”

林超然:“在我的請求下,他們幾個昨天晚上就被釋放了。我們的事兒我家沒人知道吧?”

靜之搖頭,又問:“沒人太粗暴地對待你吧?”

林超然:“張繼紅他們一說我當過知青營長,這里的人對我還都挺客氣,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刮目相看。”

靜之:“姐夫,你沒睡好……”

林超然:“是啊。怎么能像在家里睡得那么好,難免會翻來覆去想些事情的。”

靜之:“那些餃子都賣出去了,我黑大的同學們幫我賣的,今天我就會把錢如數交給張繼紅……”

林超然嚴肅地:“靜之,你給我聽著。以后,不許你再摻和我的事!”

靜之:“那些事只是你的事?”

林超然:“是我們幾個的事也不許你再摻和!”

靜之:“別忘了不但你們是返城知青,我也是。更別忘了,你不但是你們林家的人,還是我們何家的一分子。”

林超然:“別抬杠!這是抬杠的地方嗎?”

靜之:“我說得不對了?我大姐不在了,你就不是我姐夫了?”

林超然:“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靜之:“你的話就不莫名其妙了?”

林超然:“你……你給我記住啊,我最反感別人憐憫我,更不許你憐憫我!”

靜之默不作聲,眼中快要涌出淚水。

林超然:“不許在這兒掉眼淚!我昨天晚上寫了一篇東西,你帶出去,今天就要送到報社去。要想辦法使它盡快發表出來……”

他將一個信封遞向靜之。

靜之抹了一下眼角的淚,一把掠去信,起身便走。

林超然:“站住。”

靜之在門口站住。

林超然:“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許改。”

靜之推門走了出去。

靜之在一家小飯館吃油條、喝豆漿,聽到背后兩個男人在議論:

“看今天的晨報了?”

“看了。你是指那個投機倒把團伙吧?真給返城知青丟臉!”

“說起來不怕你笑話,我買過一輛他們改裝的自行車,騎著倒還挺快的。三個多月了,居然沒出什么毛病。我老伴兒還買過他們賣的餃子,那皮兒那叫白!全哈爾濱的糧店里,從來就沒賣過那么白的面!聽說,是他們從兵團弄回來的。餡也挺香……”

“投機倒把就是投機倒把!你覺得沒吃什么虧上什么當,那也不能改變他們那種行為的犯法性質。”

靜之拿著沒吃完的油條起身離開了。

靜之從報亭買了一份晨報,翻著,一行醒目標題映入她眼:《我市拘捕一伙投機倒把分子》。

靜之按小韓家門鈴,開門的是韓母。

韓母意外又喜悅地:“靜之啊,你可好久沒來了!阿姨怪想你的呢,快進來!”

靜之:“不了阿姨,改天吧。小韓在家嗎?”

“我在。”小韓出現在他母親背后。估計到了靜之找他不會是什么好事兒,板著臉。

靜之卻盡量裝出自自然然的樣子,笑著說:“快穿上外衣,跟你說幾句話兒!”

韓母:“就那么忙,不能進屋來坐幾分鐘?”

靜之:“馬上還有別的事兒,阿姨再見!”

她一說完,轉身跑出去了。

小韓跟在靜之身后走著。靜之走得很快;小韓沒戴帽子,凍耳朵了,雙手捂著。

小韓:“哎哎哎,還往哪兒走啊?什么話站這兒說不行啊!”

靜之站住了。偏巧,站在那個小韓吻過她的報刊亭前。

還是那個老頭,啪地拉開小窗,袖著雙手往窗臺上扒,準備看場好戲似的看他倆。

靜之將報紙往小韓懷里一甩:“自己看!”

小韓看報,表情詫異。

靜之:“公安還沒審呢,法院還沒判呢,事情還沒做出符合法律程序的結論呢!現在可是八十年代了,不是‘文革’時期了。對‘四人幫’還得審后才宣布罪名呢,你們昨天剛把人拘留,怎么今天事情就會以這樣的標題見報了?我代表他們質問你,并提出嚴正抗議!”

小韓:“嚯,嚯,上大學了,讀了幾天法律系,自以為了不起了?這件事見報了跟我毫無關系,你對我抗議得著嗎?又不是我讓報社那么登的!”

靜之:“那你向我解釋是怎么回事!”

小韓:“這當然可以。不過我沒這義務……除非你求我……”

靜之一轉身。

小韓踱到了她對面:“求吧。快點兒。我冷。不求我可走了啊!”

靜之又一轉身。

小韓:“那么,再見。”

他真的轉身便走。

靜之:“你給我站住!”

小韓站住了,回頭看她。

靜之:“回來。”

小韓搖頭,指指靜之,指指自己跟前的地。

靜之不情愿地走到他跟前,近于低聲下氣地:“那好吧,我求你……請你向我解釋,那是怎么回事?”

小韓:“那還用解釋?憑你的智商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我們局搞宣傳的同志一時嘴不嚴,犯了自由主義的錯誤唄!”

靜之:“也是由于你們工商好大喜功吧?”

小韓:“你看你,說話又帶刺兒。我要是你那么小心眼兒,不也有理由提出嚴正抗議了?”他摸了她的頭一下,又說:“我還真挺喜歡你戴那頂小孩兒帽的樣子。”

靜之:“昨天晚上你看我姐夫去了?”

小韓點頭。

靜之:“出于什么心理?”

小韓:“沒什么陰暗的心理。完全是因為考慮到你我那么一段曾經的關系,出于禮節。”仰面嘆口氣說:“你畢竟是可愛的……”

靜之:“我希望我們之間即使做不成夫妻了,那還可以做好朋友。”

小韓:“但愿吧。”

靜之:“我們的事兒,你還沒告訴你父母?”

小韓苦笑:“我的情況不像你的情況,你父母還根本不知道我。可我父母不但見過你了,還都那么喜歡你。幾次想開口告訴他們咱倆吹了,又幾次話到嘴邊咽回去了,不太忍心……”

靜之:“對不起……也真對不起你父母……”

她也有些傷感,眼中一時現淚,轉過臉去。

小韓:“我向你姐夫說了……”

靜之:“你告訴他我不反對。”

小韓:“我還告訴他……你愛上了他……”

他仍不時雙手捂耳朵。

靜之驚詫地看他。

小韓:“給你潑點兒冷水……我覺得你姐夫那人,不是你那么容易就能愛成功的……”

靜之一轉身,雙手捂臉,無聲哭了。

小韓:“哎哎哎,別哭嘛!我說不那么容易,也包含‘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意思……”

他又摸了靜之的頭一下。

靜之含淚笑了,推著他說:“快回家吧,別一會兒把耳朵凍掉了!”

小韓:“那我走了。”

在靜之的注視之下,他倒退幾步,一轉身跑了。

守報刊亭的老頭:“沒多大看頭!”

小窗砰地關上。

靜之走在校園里。走到宿舍樓前,見樓門旁貼著通告,其上寫的是:對何靜之等九名同學集體逃課的行為,予以警告處分。

靜之心事重重地進入宿舍,同學們都還在睡懶覺。

其中一個睜開眼看見她,叫了一聲:“靜之……”

靜之呆坐在自己的床位上。

其他同學也都醒了,有的趴在被窩里看著她,有的擁被而坐看著她。

靜之內疚地:“太對不起你們了!”

大家反而七言八語安慰她:

“別那么想。我們幾個可都不在乎,更不后悔。一個人的檔案里如果連一次處分都沒有,那太不真實了吧?”

“是啊是啊,我內心一直有一股強烈的沖動,可盼著因為什么事兒被處分一次了,現在總算如愿以償了!”

“我也是。也許由于咱們當年都被壓抑得太久了吧?”

“話又說回來,老先生的課還是講得不錯的。同時有九名學生曠課,也難怪老先生會一氣之下找到系領導那兒去……”

一名女生從枕下摸出手表,看一眼提醒道:“哎哎哎諸位,上午還有老先生的課,咱們幾個剛被處分,再一塊兒遲到,那就太說不過去了吧?”

于是大家紛紛穿衣。

教室里。一位六十來歲的男老師在講課,他姓陳。

陳老師:“縱觀人類的歷史,不但社會公平、正義、民主、平等、尊嚴和自由是許多人用生命和鮮血詔告于世的普世價值,法律本身的神圣性也是如此……”

靜之用課本擋著,在用紅筆修改林超然交給她的那一封信。原題“給返城知青留條活路”被她劃掉,改成了“何不鼓勵他們自創謀生之路”……

陳老師:“在西方法史上,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位法律條文的制定者,大意之下腰佩短劍進入了議會廳。當即有人質問他,法律規定任何人不得佩劍進入此地,你是法律的制定者,不可能不清楚;你現在應該怎樣懲罰你自己呢?那法律條文的制定者回答:‘我要為我的大意自我裁決’,當場拔劍自殺……”

他一邊說,一邊走向靜之。待靜之發覺,陳老師已站在她身旁了。

稿子被陳老師拿過去了。

陳老師:“林超然……就是報上登的那個林超然?”

靜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站了起來。

陳老師:“你的結交面還真廣。”

那名上海女同學替她說:“林超然是她姐夫。”

陳老師:“我不管他是不是你姐夫。如果你對我的課已毫無興趣了,以后干脆不要再來上課,干脆跟他賣餃子去吧!”將稿子折了兩折,揣入兜里。

靜之收起課桌上的東西,跑出了教室。

陳老師已站在講臺上了,他掃視著學生們說:“還有誰不想上我的課了?一塊兒出去嘛!”

校園里。靜之靠著一棵大樹佇立著。她忽然雙手捂面,轉到了大樹的另一邊。

哭聲。

教室里。下課了。與靜之同宿舍的那幾名女生圍著陳老師七言八語。

羅一民的鋪子里,羅一民在剪開一個大噴壺,剪掉壺嘴,再將做成壺身的鐵皮砸平。

敲窗聲。

羅一民抬頭一看,見街道主任站在門外。他起身去開了門,街道主任進屋。

街道主任將一份報放在什么地方,誨人不倦地:“晨報晨報,那就是早晨必看的報。十點鐘以前不看,就那么別在門把手上,還不等于白訂了?你的各種票又不去領,新糧本新購貨證也不主動去換,是不是非得我親自給送來呀?”

她說著,從手拎包中取出糧本和各種票券,攤在案上認真核對,點數。

羅一民拿起報展開看。那一條使靜之震驚的大標題同樣使他震驚,他急切地看。

街道主任徑自說:“一民啊,嬸關心關心你。你和李玖的事兒,還有破鏡重圓的可能沒有哇?嬸給你透露個情況,人家李玖那兒,可仍有那么點兒跟你和好的意思。不多,也就只能說是一點兒。你如果也有那么一種意思,嬸替你過個話兒,再找機會替你說合說合?”

羅一民一句也沒聽入耳去,坐在那兒發呆。

街道主任轉過身,見狀數落:“報上登著地震預報啦?”

羅一民這才將目光望向她,搖頭。

街道主任:“還是的!我跟你說的話你聽了沒有哇?”

羅一民搖頭。

街道主任:“你倒是拿份報在那兒發的什么呆呢?得得得,我再說一遍,只說一遍了啊!就是……你跟李玖,你倆還打算破鏡重圓不?”

羅一民:“我……我壓根兒就沒跟她圓過……”

街道主任來氣了:“還嘴硬!敢說壓根兒就沒跟她圓過?我是誰?我是街道主任!也是李玖她表嬸兒!有些話,她不跟她父母說,那也會忍不住跟我說!你都跟人家大姑娘……”

羅一民:“她不是大姑娘。”

街道主任氣得一翻白眼:“不是大姑娘也是良家婦女!總而言之,你都跟人家明鋪暗蓋的好幾遭了,現在倒當我面說你倆沒圓過!你個死瘸子!你臊得慌不?像你這么轉身就不認賬,還算個男人嗎?”

羅一民:“嬸兒,我錯了。”

街道主任:“你當然錯了!要是前幾年,就沖你這種不老實的態度,啊,我街道主任幾句話就能把你送去勞改你信不信?”

羅一民:“信……”

街道主任:“那,我剛才說了,李玖那邊兒既然有重新和好的意思,你這頭呢?也有我就替你過個話兒。”

羅一民猶豫地:“這……”

街道主任:“別這啊那啊的,快表態!我還有好幾家的票證得去送呢,沒閑工夫在你這兒瞎耽誤!”

羅一民:“那……行,行。”

街道主任:“這態度還差不多!今年春節多發了一斤肉票一斤蛋票,每人還有二斤朝鮮的明太魚。說是二斤,魚哪兒能是準星準兩的?拿票買時嘴甜點兒,二斤半三斤興許也會賣給你。不知為什么,古巴蜜棗好幾年沒票了。一會兒你點點,少了去找我補。現在你有那么點兒回心轉意的良好態度了,咱倆的關系也就又不同了。嬸發完如果剩下些票,回頭都給你!”

羅一民:“行。”

街道主任:“說行不行!好像我非得強給你似的!剛才我還教導你,要學得嘴甜點兒!”

羅一民:“謝謝嬸兒。”

街道主任:“我走了,別送。”

她走到門口,轉身又說:“差點兒忘了,有件事兒我得預先提醒你……這一九八一年的春節一過,天暖和了以后,咱們這條街要進行改造了,聽說是一個香港商人無償投的資。那時候,你這鐵匠鋪子肯定就開不成了,你得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早作打算,另謀生路。”

羅一民又望著她呆住。

街道主任:“我的話你可要往心里去啊,到時候措手不及,可別怨嬸沒提前跟你打招呼!”

街道主任終于走出門去。

羅一民的目光也又垂下,看著報上的標題繼續發呆……

羅一民在反復思考街道主任剛才說過的話:

“不是大姑娘也是良家婦女!”

“李玖那邊既然有重新和好的意思,你這頭呢?也有我就替你過個話兒。”

“那時候,你這鐵匠鋪子肯定就開不成了,你得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早作打算,另謀出路。”

他也終于要往起站了,卻因坐得太久,站了幾站沒站起來。

某賓館的一個套間改成的辦公室兼會客室。

楊雯雯的姥爺在看同一份報。

一九八〇年的夏季,林超然替羅一民來向楊雯雯的姥爺表達懺悔時,秘書正指揮人往墻上掛一幅極現代的油畫。那一大幅油畫看上去是各種色彩的隨意組合,題為《1980年中國印象組畫之一》。油畫是楊一凡畫了賣的。

楊雯雯的姥爺放下報,按一下桌角的鈴,起身走到畫前,看著,沉思著。

門一開,秘書進來,他是老先生從香港帶來的香港人。

楊雯雯的姥爺(程老先生):“先看桌上的報。”

秘書拿起桌上的報看。

程老先生則拿起一支雪茄,燃著,吸一口,繼續若有所思地望著油畫。

秘書:“林超然這個名字有點兒熟。”

程老先生:“了解一下,弄清楚報上登的林超然,和去年夏天曾替別人來表達懺悔的林超然是不是同一個人。”

秘書:“明白。”

秘書退出后,程老先生緩緩坐在沙發上,眼仍望著油畫。眼前呈現出當時見到林超然的一幕。

“程先生,在知青年代,我當過羅一民的營長。我以我的人格向您發誓,羅一民他確實是真心懺悔了。那一種罪過感后來折磨了他多年,直到現在還折磨著他。他沒能親自來,實在是由于太缺乏面對您的勇氣……”

黑大校園里。靜之站在一幢教學樓的臺階旁。

陳老師從樓內走出,踏下臺階。

靜之:“陳老師……”

陳老師一回頭,和藹地:“我找過你。”

靜之:“老師,曠課的事我向您認錯,請您原諒……也希望您,能將那篇稿子還給我……”

陳老師:“當然,當然。我到處找你,就是要還給你……”

他掏出稿子還給了靜之。稿子已放在大信封里了。

靜之接過信封后,陳老師又說:“與你同宿舍的幾名女生,替你作了必要的解釋。我在課堂上對你說了幾句很挖苦的話,而老師不應該對學生那樣,我也鄭重向你認錯。”

靜之:“老師,我一直重視您講的課。”

她又快哭了。

陳老師:“不錯的一篇稿子。改過的詞句都改得對。題目尤其改得好……你接著要去報社對不對?”

靜之噙淚點頭。

陳老師:“經那么一改,稿子雖然是一篇好稿子了,但我估計,那報社輕易也不會發的。報社的一位副主編是我老朋友,我替你給他寫了一封信,也放進信封了,不知道會不會起到點兒推薦作用……”

靜之:“謝謝老師!”

她深躹一躬,轉身匆匆而去。

報社門前聚著幾十名男女知青,從第一級臺階到最后一級臺階上,也一個挨一個坐滿了知青,顯然是在鬧靜坐示威。而他們大多數人,穿的依然是兵團時的黃棉襖、黃棉褲。頭上是軍棉帽,腳上是大頭鞋。

一名女知青指著說:“看,何靜之來了。”

一名男知青:“何靜之是誰?”

另一名男知青:“何凝之的小妹,林超然的小姨子。”

另一名女知青:“我可不是沖著林超然來的。我是沖著我們副指導員來的。”

靜之匆匆走了過來,驚愕地:“你們這是干什么?”

為首的一名男知青:“我是你大姐那個連的。你大姐的葬禮,我們中好多人都參加了。”

靜之:“我問的是大家在這兒干什么?”

知青們七言八語起來:

“這話問的,不論沖你大姐還是沖你姐夫,我們能不來嗎?”

“你姐夫他們不就是沒工作,自謀生路嗎?用好面好肉春節前包些餃子賣賣,何罪之有?”

“就是。報上那么大標題說他們是投機倒把分子,等于是對我們所有返城知青的誣蔑!報社必須公開道歉!”

這個說,靜之看這個;那個說,靜之看那個。等大家說完了,她才憂慮地說:“我想,我大姐如果活著,不太會贊成大家用這樣的方式解決問題。”

為首的男知青:“靜之,現在顧不上地下的人了,只能顧地上的人了。說說,你來干什么?”

靜之:“我姐夫寫了篇稿子,也算是代表他們幾個的辯護書吧,讓我送到報社來,請求予以發表。”

一名男知青學小平的四川語調:“好!好!超然同志辛苦啦,要得!要得!”

為首的男知青:“早說呀!閃開,閃開,讓弗拉基米爾·靜之同志過去!”

坐在臺階上的知青這才往兩邊閃,于是靜之踏上了臺階。

副總編辦公室里。中年副總編看罷陳老師用毛筆寫的信,對靜之客氣地:“坐,坐。”

靜之坐下,滿懷希望地看著副總編。

副總編又拿起稿子看,頭也不抬地:“喝水不?”

靜之:“不。謝謝。”

副總編:“那我不客氣了。”片刻就放下了稿子。

靜之:“看完了?”

副總編向靜之搖頭。

靜之情不自禁地:“您根本就沒認真看!”

副總編:“有些稿子,是不必太認真看的。一目十行地看看,甚至只看看開頭和結尾,就能判斷可以發或不可以發。這是由我們的職業素養所決定的。別說我了,老編輯們也都有這點兒水平,而且必須有。”

靜之一下子站了起來,激動地:“你!”

她竭力克制住情緒,又用懇求的語氣說:“求求您,再認真看看。這篇稿件看問題的角度,并不是毫無道理啊!”

副總編:“別激動。你別激動。激動沒用的,先耐心聽我把話說完啊。我和你們陳老師的確是朋友,他也不是第一次向我推薦稿件。而且呢,他是有推薦水平的。以往凡是他推薦的稿件,我十之八九是要發的。但這一次不同。為什么不同呢?因為……順便問一兩句,你和林超然什么關系?”

靜之:“他……是我姐夫……”

副總編:“姐夫?原來這么一種關系。明白了。他在兵團時還當過營長吧?”

靜之點頭。

副總編:“你姐夫他們,確實是干了兩起投機倒把的勾當。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我們連此點都沒了解清楚,哪能在頭版顯著位置發那樣的消息呢?而現在問題的性質變得更嚴重了……不但我們報社門口有人在靜坐,工商局公安局門口,連市委市政府門前,也都有返城知青在靜坐。靜坐就是示威嘛。示威那也要示威得有道理嘛!你是學法律的,不會認為他們示威得有道理吧?老實說,公安部門已進入待命狀態,只等市委一下達指示,那就開始采取必要的措施了。你替我想想,別說我是副總編,就算是總編,我又能幫上什么忙呢?又敢幫什么忙呢?事情的性質正在起變化。不,天剛亮就開始起變化了……”

副總編搖頭,攤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靜之又頹然地坐下了。

副總編:“唉,你姐夫的號召力沒用在正地方……”

靜之叫道:“不是他號召的!”

她站起來,跨到桌前,抓起信和信封沖出了辦公室。

靜之臉上淌著淚出了報社的樓,知青們圍住她七言八語:

“怎么樣?發不發?”

“看來是不肯發啰?”

“媽的,明擺著,根本不把咱們的靜坐當回事兒嘛!”

“這不等于非要把好人變成壞人嘛!”

靜之發作地:“都別說啦!”

大家一時愣愣地看著她。

靜之:“他說,事情的性質已經起了變化。還說,公安部門已經在待命了……”

她哭了。

為首的男知青:“報社的人這么說,那就是真的了。既然如此,怕了的,回家吧。”

不但沒人走,反而有人又坐在臺階上了。

一名知青一邊坐下一邊說:“說事情的性質已經起了變化,那就是說我們幫了倒忙。幫了倒忙還一走了之,那成了什么人了!”

另一名知青:“擠擠,互相擠,咱也坐一會兒。”硬擠著坐下了。

靜之哭道:“你們還聚在這兒干嗎呀?嫌事兒鬧得不夠大呀?”

為首的男知青來氣了,吼道:“你嚷嚷什么你!哭嘰嘰的,真討厭!上了大學了,學了幾天法律了,就這么經不起點事了?那你還莫如沒考上大學!把你姐夫的稿子給我看!”

靜之掏出稿子給了他。他抽出信紙一看,又來氣了:“這不是!”

另一名男知青:“信封里還有,別來氣別來氣,她不一女流之輩嘛!”

靜之揮拳欲打他,被一名女知青摟著肩推下了臺階,于是幾名女知青圍住她相勸:

“別擔心,不保出你姐夫他們,我們不會罷休的。”

“咱們靜坐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嘛!我爸是法官,連他都說,沒經審判沒由法庭定罪,報社那么登出來的確是不對的!”

“就是!即使一審那么判了,你姐夫他們還有申訴的權利呢!二審還可以推翻一審所判的罪名呢!”

臺階上,幾名站立著的男知青已頭挨頭地看完了稿子。

為首的男知青:“哥幾個覺得怎么樣?”

一名男知青反問:“你呢?”

為首的男知青翹起了大拇指:“我覺得挺有水平。”

另一名男知青:“咱們把它抄成大字報,來個滿市開花,四處張貼好不?”

為首的男知青:“好不?當然不好。‘文革’結束了,咱不搞‘文革’那套。”

又一名男知青:“對對。免得留下話把,使家鄉父老對咱們產生不良的印象。”

主張抄成大字報的知青:“那依你該怎么辦?”

為首的男知青:“我自有好主意。你,你,跟著我。”說著蹦下了臺階。

另外兩人也蹦下了臺階。

為首的男知青干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大聲地:“同志們,當前的形勢是這樣的……”

一名坐在臺階上的女知青:“省省吧,有話直說,別學電影里那套!”

為首的男知青:“好,直說。”舉起手中信:“林超然寫的這一篇稿子,我們幾個看了都覺得好。我們三個要陪靜之將它送到市委去,爭取能讓市委書記看到。”

另一名女知青:“那我們呢?”

為首的男知青:“你們要堅守崗位,除非公安局來人把你們一個個拖走。餓了湊錢買面包,渴了買冰棍,凍腳了忍忍。”捋袖子看一眼手表接著說:“再堅持一小時,等下批人來換大家,咱們這可是全天候的行動,都明白了?”

大家點頭。

他走到了靜之跟前,開誠布公地:“你去呢,我們哥仨算陪你去。你若不去呢,沒你我們哥仨也能把信送到,你自己決定吧。”

一名女知青:“靜之你別去了。你已經是大學生了,萬一追查起來對你太不利。”

另一名女知青:“她說得對,別去了。你不像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人和你姐夫一樣,都是沒單位沒正式工作的,我們也是為我們自己爭取權利。”

靜之:“我去。”

靜之和兩名男知青走在前邊,為首的知青蹲著系鞋帶,于是他腕上的手表呈現在他眼前……

他起身叫了一聲:“等等。”

靜之等三人站住,齊轉身。

為首的知青走到他們跟前說:“除了靜之,咱仨都把手表擼下來,揣兜里。”見另外兩人不解,又說:“如果咱們口口聲聲說咱們沒正式工作,生活幾乎陷于絕境,可要是讓別人發現咱們腕子上都戴著手表,那不是等于自扇耳光嗎?”

兩名男知青中的一個說:“誰敢這么說我先扇他大嘴巴子!我當了十年兵團戰士還不能買塊手表戴戴嗎?還非得到了賣表的地步才算人生絕境嗎?”

另一個說:“你的話雖然不無道理,但是他的話更有道理。”

靜之:“那就都放我書包里吧。”

于是三人擼下手表遞給了靜之。

林家。何父來到了林家,與林父坐在桌兩邊說話。桌上放著報紙,一版朝上,大標題醒目。林母坐在炕邊在給孫子喂奶,并且落淚。

何父:“老哥,現在關鍵的問題是,先得把超然保出來。他是自尊心多強的人啊,恐怕在拘留所里的時間長了會精神崩潰的。”

林父:“精神……怎么的?”

何父:“崩潰!就是,好比一幢樓……”

林父:“他不能用一幢樓來比,只能比作一幢房子。磚房比不上。土坯房,最好的比喻那也只能比成是‘干打壘’的房子,西北那邊農村人家住的一種房子……”

林母:“哎呀你呀,不明白的話那就要先聽親家解釋。你一句接一句的總打岔,那還能早點兒商量出個主意嗎?”

林父:“我不是一直在聽,剛說了幾句嘛!好好好,我不插言了,親家你接著說。”

何父:“就好比一幢樓房,不,一幢房子,承受不住房頂上堆了成堆的重壓,呼啦一下塌架了!所以,咱們得托關系,千方百計先把他從拘留所里保出來。但我是中學的一校之長,由我出面太……太那個了……”

何父說時,林父已卷好一支煙吸著了。他緊皺著眉頭看著報上的標題問:“太哪個了?”

林母:“你!你個老東西氣死我了!兒子都在局子里了,你這兒還不著急不上火的,一句有見識的話都說不出來!”

她擤了一把帶淚的鼻涕往鞋底兒抹。

林父火了,一拍桌子:“你給我住嘴!總打岔的是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著急不上火?我心里邊從來就沒這么急過!我心里邊的火都快躥到嗓子眼兒了!我是比不上親家有見識,所以不明白的話句句都要問個明明白白。”

何父:“老哥老哥,咱別這樣,千萬別這樣。我也不是什么見多識廣之人,也是頭一次面臨這種事兒。”

林父:“親家對不起。你看讓你沒開完會就慌慌張張地來了。你不來我和超然他媽還不知道,還以為他昨晚睡在廠里了……”

林母:“那也算個廠?現在好了,連那地方都出了名了,成黑窩點兒了!”

林父就又狠狠地瞪林母。

何父:“我正在市黨校參加學習班,今天一早覺得一些人看我的眼神兒有點兒怪,和我說話的表情也有點兒怪,正納悶,凝之她媽求的人找到了我。我看了報頓時就愣在那兒了。凝之她媽要不是有課也來了……”

林父:“她沒來我一點兒不挑理,有課嘛。你還接著剛才的話說,太那個是太哪個了?”

何父:“就是……就是……”

林母:“就是影響太不好了!”

何父:“對。是親家母說的意思。我們在黨校整天學習討論的就是反對黨員和干部托關系走后門之類的不正之風。”

林父:“明白了。所以呢,你把這張紙片給了我……”

他從兜里掏出一張折成條的紙,拿在手里看著。

何父叮囑地:“親家,這張紙太重要了,你可千萬收好!”

林父:“重要的話你說過幾遍了。能幫上忙的那樣一些人的住址,你也詳詳細細地寫在這上邊了。他們都是和你關系友好的人,還都是些頭頭腦腦的人物,有的還是市委的副書記。你呢,怕影響太不好,自己不出面,讓我去登門找他們,央求他們替超然說情,爭取別把超然真給判了,是吧?”

何父:“是是。親家,你理解得明明白白的……”

林父一板臉:“何校長,我問你,我兒子林超然,他還是不是你女婿了?”

何父一愣,眨眼道:“是啊。就算他以后再婚了,我也還是要把他當女婿看。凝之她媽也會這樣。”

林父:“何校長,我看,凝之不在了,你已經不把超然當你女婿看了!如果凝之還活著,超然攤上的事,那就確確實實是咱們兩家要共同擔當的事。現在可好,你就來報個信兒,就來送這么張紙,好像你這么做了,不論對超然還是對我們林家,那也就做得仁至義盡了。你心里就是這么想的吧?”

何父極不悅地:“我也明白了。你剛才說你不明白,那是成心裝不明白。”

林父:“明明是和你關系友好的一些人,你自己不出面,連幾封信也不寫,只給我幾處地址,我去找能起作用嗎?人家能把我相求的事當回事嗎?……”

何父:“我要是白紙黑字寫了信,萬一被哪一個交給上級領導,萬一也被上級領導當回事,抓個反面典型,我這中學校長還有臉當嗎?就算我還有臉當,人家還讓我當嗎?”

林父:“你何校長把話說到這份兒上,真是越說越明白!”

林母低聲然而氣憤之極地:“你個老倔頭兒小聲點兒,孫子睡了……”

她一邊將孩子放下一邊又低聲地:“親家你別跟他一般見識。我理解你的難處。他不愿去求人,我按著地址挨家挨戶去求。”

她一轉身,愣住。紙條已燒在林父手中了。

何父孩子般委屈地對林母說:“你看他……他怎么……怎么能這樣……”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

林母跌坐在炕沿邊,干瞪著林父。

從這一時刻起,由于孩子睡了,不但他們三人之間,后來進屋的人們,也都盡量小聲小氣地說話,都像是怕被監聽器聽到。

林父:“何校長,從今往后,咱們兩家不必再以親家相稱了。免得讓我兒子超然丟了你何校長的臉,影響了你何校長的政治前途……”

何父一字一張嘴,嘴張得老大聲音卻極小地說:“你的話我聽了來氣!咱兩家的關系扯不斷。”一指炕上的孩子又說:“他不但是你孫子,還是我外孫!”

林父也同樣小聲地:“你外孫的命運你甭擔心。我兒子說了,凝之一走,這世上不再有能使他愛上的女人了,你外孫斷不會有個后媽的……”

何父干張著嘴,氣得說不出話。

林父:“超然的事,你何校長不必再分憂了。我也不會去托什么關系求什么人的,何況我也不知該求什么人。但我的兒子,我了解,他就絕不是那種攤上點兒委屈就崩了潰了的人!不就是被搞到拘留所里去了嗎?不就是被報上說成投機倒把團伙的頭兒了嗎?不就是要被判幾年的刑嗎?‘文革’中那么多人被關入牛棚和監獄里了,有的前后一關就是二十多年,大多數人不是既沒崩也沒潰嗎?我的兒子林超然,我認為他沒那么嬌氣,他扛得住!”

何父又張了張嘴,還是說不出話。

林母:“這都是說些什么呀,說些什么呀……”

她雙手捂臉,小聲地哭。

有人敲窗。

三人看時,見窗外站著一個人,是張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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