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13
- 梁曉聲
- 12202字
- 2020-05-13 15:55:17
保爾是誰?
不過是一個懷著極其簡單的目的投奔到紅軍隊伍里的野小子。
我們要將一個野小子變成紅軍戰士的過程,置于麗達這位知識分子型的紅軍女教導員的關愛目光之下來表現。我們所崇敬的麗達,不應是那種佩著小手槍,卻很少拔槍出套,只會對戰士們宣講革命大道理的女人。不,麗達也是一名果敢善戰、臨危不懼的女戰士。在戰斗中她每每身先士卒……
周大新是我向鄭凱南舉薦的改編者。
我知道他從未有過影視編創的實踐。
屈指算來,我大學畢業后分配到電影制片廠,至今已二十余年了。做過“外稿”編輯,就是看投稿的那一類編輯。做過責任編輯,就是直接為有水平的那些編劇服務的那一類編輯。自己后來也成了編劇。藝術職稱是在編劇序列而不是在作家序列里獲得評定的。目前我在兒童電影制片廠的工作性質仍是——編輯加編劇。都說編輯是“替別人做嫁衣裳”的人。這說法有點兒“虧”的意味兒。倘誰自己有創作的能力,卻長時期地只做編輯,自然很虧。而且也是對編劇人才的浪費。但如果能兼及,我的個人感覺是——其實也蠻好的。
協助別人完成別人的創作,我往往也能獲得份兒愉快。
所以我從不嫌棄責編工作。
凡二十余年間,也沒人嫌棄過我這個責編。
工作性質直接與劇本創作發生關系的我,不可能將影視編創的經驗看成是多么高深之事。
所以我一直有一夙愿,那就是——希望我的作家同行們,也都文學創作和影視創作兩手一起抓,兩手都要硬。
我曾多次慫恿我的作家同行們積極參加影視創作的實踐。
我甚至經常動員我的作家同行們創作兒童少年題材的電影劇本,一廂情愿地對他們說:“別忘了我在兒童電影制片廠呀!我會,并且也樂于親自做你們的責任編輯呀!不用我一把,白不用啊!”
在我想來,一位優秀的作家,只要進行過一二次影視創作的實踐,只要有“好為人師”的責任編輯多在此過程中向他和她灌輸些影視創作的ABC之類,那作家日后定能成為有一定水平的編劇。
但這需要作家們具有幾易其稿的耐心。
誰也不是全才,沒這耐心是不行的。
我也不是好為人師的人。
但對我的作家同行們,我卻不避此嫌。
我對他們的“引誘”,還包含有這樣的很世俗的考慮——畢竟,普遍的情況是——影視創作的稿酬,倍高于文學的創作稿酬。
我本世俗中人,希望稿酬多一些。有多些的稿酬我才有能力周濟弟弟妹妹們的生活呀,才能將我生病的哥哥供養得好些呀。
當然的,我也希望我的作家同行們,首先是同行中的朋友們稿酬收入多一些。
這想法盡管世俗,卻自以為還算善良。
基于此善良,我舉薦從未有過影視編創實踐的大新。
大新毫無疑問是優秀的、一流的小說家。進言之,是位仿佛將自己“嫁”給了小說,并打算從一而終的小說家,我們幾乎看不大到他在其他文學體裁方面的奉獻。
這對文學的讀者是某種遺憾。
我企圖將他拖入影視創作實踐的“叵測之心”至今不死……
大新答應得很爽快,也很高興。
我和鄭凱南分配給大新的任務是——原著第七章以后,到保爾率共青團突擊隊員們搶修完鐵路為止的內容。
這一部分內容,除了搶修鐵路的情節在原著中寫得比較成功,幾乎再無任何具體事件。
而且,關于保爾的軍旅生活和戰斗經歷,也簡略得不能再簡略。
所以這一部分務需大量的創作來填補原著的空白。
七月里進行創作是苦差事。大新的兒子適逢高考,七月不僅對高考生們似乎是“黑色”的,對高考生們的父母也是呀!在那一種情況之下大新的加盟令我感動。
為了減少他的一點兒創作負擔,我擬了六集很粗的提綱給他,并根據那提綱又當面和他侃了兩三個小時。
不久,大新交稿。
我看過稿對鄭凱南說:“優秀的作家畢竟是優秀的作家,從沒有過影視編創的實踐,僅僅依賴幾頁提綱和一次面談,這么快地就完成了六集劇本,非是誰都能做到的。”
也實話實說,那樣的劇本是斷不能交付導演用以拍攝的。
后來我親自重寫了它們。
沒有大新的初稿,以下幾集也是斷不能產生的。
好比建一幢房子,大新搭起了房架,我其后安裝了門窗,做了點兒內裝修的活兒。
但也只有這樣,劇本才像劇本,才可以交付給導演們……
在萬方的改編中,她那一部分最后的情節是這樣的:
火車頭噴出一股股白煙,開動了。
保爾站在踏板上。
阿焦姆、謝寥沙和冬妮婭站在車下。
阿焦姆雙手插在口袋里,深情地注視著弟弟。
謝寥沙:(跟著火車向前跑著,揮手喊道)“別忘了朋友!保爾!……”
冬妮婭緊緊咬住嘴唇,眼淚不住地流下來。
保爾一動不動地望著朋友和親人,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
火車司機拉響了尖銳的汽笛,火車加速向前……
保爾到哪里去了呢?
在原著中,保爾到紅軍隊伍里去了。
我們希望他在紅軍的隊伍里,最快最直接地與他命運中的第二位女性麗達發生人物關系。
于是接下來的第五集是這樣開始的:
火車頭爐膛的火焰,疊為紅軍野外營地的篝火……
篝火熊熊,將秋末冬初的寒夜撕開了一處處暖調子的破綻……
這畫面會使我們聯想到《長征組歌》中相似的一幕。只不過沒人唱“雪皚皚,野茫茫,高原寒,炊斷糧……”
紅軍營地一片寧靜。
鏡頭推向一幢馬棚,悄悄地窺入馬棚里……
懸掛于木柱上的馬燈——鏡頭搖下,槽后拴著五六匹馬,麗達披著皮夾克的背影,她一手拎著“維達羅”(一種口大底小的桶),另一只手往槽內撒拌糧豆……
她的背影走到一匹馬前,抓了一把料豆,直接用手喂馬,并溫柔地說:“伙計,看到你們又都健壯起來了,我真高興!”
她放下桶,雙手抱住馬頭,和馬親昵地貼了貼臉,又在馬額正中吻了一下……
(提示——以上片段,鏡頭的視角始終在麗達身后,因而我們并不能看到她的臉。)
背對鏡頭的麗達摘下馬燈,將光調得更亮些,走向馬棚另一端——那兒有一輛舊馬車,車轅用樹干撐平,車上鋪著褥子,褥下有麥草顯露,那分明便是麗達的床;還有一張桌子,一側的兩條桌腿都沒有了,一個大木車輪架穩桌子,木輪的下端埋在地里,看來麗達成為馬棚的主人之前,桌子就已然那樣了……
在角落,有一只火爐,爐上的鐵壺嘴吐著蒸氣;還有一只半人高的裝汽油的那一種大桶;簡陋的木凳上放著盆;一條繩上搭著毛巾、軍雨斗篷……
這一切,使馬棚的這個地方,形成了一種居家過日子般的氣氛——女性一向如此,她們無論在什么情況之下,總是善于將臨時住地也搞得規整,像家……
(提示——請制景根據這一要求,將場景環境考慮得更周到些,比如公文包掛何處?要不要有一面破鏡片兒,它該擺哪兒?一本普希金的詩集也是不能少的,在桌上還是在“床”上,等等,等等。)
背對鏡頭的麗達將馬燈放桌上,她坐在一個立置著的空子彈箱上,從“床”上拿起一件衣服開始縫補……
此時,直至此時,攝影機才轉到了麗達的正面,我們也才有機會端詳她的臉——金色的、濃密的齊耳短發,襯托著一張多么清麗的臉啊!她臉上有一種果敢的氣質,使我們一看就立刻相信——這是一位在危急關頭沉著鎮定、應變能力極強的女性……
馬棚外,傳進來輕輕的手風琴聲、戰士們的哼唱聲……
麗達表情恬靜的臉……
她像我們中國女人一樣用牙咬斷線,抻開那件衣服自我欣賞——衣服里里外外縫了許多口袋,如同今天攝影記者們的工作服……
突然,一聲尖利的槍響……
麗達反應迅速地放下衣服,以軍人特有的敏捷抓起了桌角的手槍……
她剛轉過身,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人已沖進來,隨即有兩名持槍的戰士追了進來……
沖入進來的是保爾,他也雙手緊握一支長槍——于是情形頓時變成這樣——麗達雙手握手槍,本能地指向保爾;保爾的槍口朝向麗達;而追進來的兩名戰士,槍口朝向保爾……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保爾全身緊張,兇暴地:“你們別逼我!否則,我開槍打死她!”
麗達看出保爾只不過是個“大孩子”,放下心來。她握著手槍的雙臂垂下了,將手槍輕輕放在桌角……
麗達對那兩名戰士說:“他不過是個野小子,絕不會是敵人,你們出去吧。”
一名戰士說:“教導員同志,他像密探似的溜到我們的營地里來,還偷槍!……”
麗達:“像密探,不等于是密探。現在我命令你們,向后轉,齊步走!……”
另一名戰士:“可是教導員同志,為了您的安全起見……”
麗達:“可是我并沒覺得安全正受到威脅。難道你們不愿服從我的命令了么?”
兩名戰士違心而去——馬棚門口,卻圍聚了更多的戰士,不安地向內探頭探腦……
麗達重新坐在空子彈箱上,對保爾說:“野小子,請把那件衣服遞給我。”
保爾猶豫片刻,用槍筒挑起那件衣服遞向麗達……
麗達扯去衣服,重新開始縫補……
保爾一時反而不知所措起來……
麗達頭也不抬地:“讓門口的人都散去。我們兩個人又不是在演戲,這兒又不是舞臺!”
保爾將槍口朝門口一擺:“走!你們都走開!走開!……”
門口的戰士們散去之后又悄悄聚攏,以防萬一,但已不再有人向內探頭探腦,只不過一個個側耳聆聽馬棚內的動靜……
麗達仍頭也不抬地:“把桌上那張紙掀開。”
保爾用槍筒將紙掀開,紙下是一大塊面包……
麗達:“我想,你一定非常餓了,把那塊面包吃掉。”
保爾將長槍往床上一扔,雙手抓起面包,狼吞虎咽……
麗達這時才瞟他,暗笑……
保爾將面包吃得一點兒不剩,顯然也吃得很干……
麗達:“杯子里有半杯牛奶,你喝光了吧!”
保爾雙手捧杯,仰起頭,咕嘟咕嘟頃刻飲盡……
保爾放下杯時,麗達問:“飽了么?”
保爾打了個嗝兒……
麗達:“看來是飽了。但你應該知道,你把我為營長同志省下的面包和牛奶吃光喝光了,他可是個大飯量的男子漢呢!”
保爾一時極窘……
麗達:“如果你覺得還是有必要,不妨仍拿起槍來對著我……”
保爾的手向槍伸過去,卻沒拿,又縮了回來……
麗達:“你叫什么名字?”
保爾:“保爾。保爾·柯察金!”
麗達:“不尿床了吧?”
保爾感到受辱,氣呼呼地:“我已經十七歲零八個月了!”
麗達:“那么也可以反過來說——還差四個月才剛滿十八歲,你到這兒來干什么?”
保爾:“參加紅軍!”
麗達終于放下衣服,盯著保爾:“為什么?”
保爾:“革命!”
麗達:“為什么?”
保爾:“這……消滅富人!把他們的財富奪過來,分給窮人!”
麗達:“好一個目的明確的革命者!那么你追求的革命和暴亂又有什么不同?”
保爾:“你怎么可以向我提這么愚蠢的問題?虧你還是一位紅軍教導員!”
麗達:“嚯,年齡不大,脾氣不小。那你剛才怎么可以用槍對著我,虧你還是一個想革命的人!”
保爾:“因為他們把我當成密探,想把我抓住后捆起來!”
麗達:“那么,請允許愚蠢的紅軍教導員代表全營戰士,向你這位目的明確的革命者道歉!”
麗達向保爾伸出了一只手……
保爾猶豫一下,握麗達的手……
麗達:“你也一定認為革命者都必是和你一樣雙手臟兮兮的人吧?”
保爾羞愧,抽回手,下意識地在褲子兩側蹭……
麗達起身,捅火——爐中散發紅紅的火光……
麗達重新打量保爾,問:“家住什么地方?”
保爾:“舍佩托夫卡。”
麗達:“家里有什么人?”
保爾:“媽媽和哥哥。媽媽從前給富人家當洗衣婦,哥哥是火車司機。”
麗達:“我批準你暫時留下來,先做我的衛兵。”她從窗臺上取下一雙皮靴丟在保爾腳旁,又說,“把它們擦亮。”
保爾:“可……可我是來革命的!”
麗達:“革命者也擦皮靴。”
麗達說完,將手槍塞入套子,掛在墻上,將長槍也掛在墻上,往自己的“床”上仰面一躺,翻看起普希金詩集來……
保爾不情愿地撿起皮靴,四下望,一時沒發現可用來擦靴子的布,干脆從自己破衣服上撕下了一條布……
麗達聞聲瞥他一眼,抿嘴暗笑……
保爾生氣地擦靴子……
保爾:“如果朱赫來是這支紅軍隊伍的教導員,他決不會命令我擦靴子!”
麗達一愣,坐了起來:“朱赫來?你認識他?”
保爾:“當然,我們是生死之交!”
麗達:“還是生死之交?”
保爾:“我因為救他被彼德留拉的匪軍逮捕,差點兒遭到槍斃!”
麗達刮目相看地:“唔?那么關于他的情況,你現在知道些什么?”
保爾嘆了口氣:“如果我知道他在哪兒,就找他去了,也不至于在這兒擦靴子!”
麗達失望地又躺下去……
麗達:“衛兵保爾·柯察金同志,請不要委屈。據我所知,朱赫來同志也喜歡穿擦得锃亮的靴子!”
外面寂靜,偶爾傳來口令問答聲……
馬嚼料的聲音和噴響鼻的聲音……
保爾氣呼呼地:“完了!……”
麗達放下詩集,再次坐起,走過去看了看表揚地:“不錯,擦得很干凈!但是你應該說——‘報告教導員同志,靴子擦亮了!’而不是說‘完了’!……”
保爾撓頭……
麗達將爐子上的水壺拎起,一邊往大鐵桶里兌熱水,一邊用另一只手試水溫……
麗達出去……
保爾趁機翻看普希金詩集……
麗達拎了一壺水回來——保爾立刻將詩集放下……
麗達將水壺坐在爐上,將繩上的雨衣拉開,形成一道屏幔……
麗達:“現在我命令你,到雨衣后邊去,把自己從頭到腳洗干凈!如果覺得水還不夠熱,隨時叫我。”
保爾大出所料地愣著……
麗達:“沒聽明白我的話么?”
保爾立正:“是,教導員同志……”
保爾走到雨衣后——他的臟衣服臟褲子一件件搭在繩上……
他那雙破鞋也扔了出來……
潑水聲……
麗達將地圖展開在桌上,手持放大鏡看——放大鏡罩住了舍佩托夫卡……
洗過了澡的保爾,內穿麗達的一件干凈襯衣,衣襟扎在皮帶下,外穿麗達的皮夾克,腳上是他擦得锃亮的那雙靴子,自我感覺良好而又有點兒靦腆害羞地站在麗達面前……
麗達以滿意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撩起他額頭一綹發,審視地:“精神多了,是個很英俊的小伙子。我的衛兵正應該這樣!”
她解下自己的皮帶交在保爾手里:“現在,我自己也要洗個澡。你守在門口,我洗澡時,哪個男人敢硬往這里闖,就狠狠抽他!”
麗達說完,轉身走到了屏風后……
麗達的衣服一件件搭在繩上……
保爾忠于職守地站立在門口,一眼也不往雨衣那兒看……
潑水聲……
潑水聲……
手握皮帶,叉腿站立門口的保爾的背影……
又一陣潑水聲后,麗達的聲音:“保爾!……”
保爾:“教導員同志,請吩咐!”
麗達:“把爐子上那壺熱水給我!”
保爾走向爐子,拎起壺,走向雨衣——雨衣的上邊露出麗達的肩背和后腦——下邊露出麗達好看的雙腿和踩在麥草上的赤腳……
保爾收斂目光,將水壺朝雨衣后遞去,輕聲地:“教導員同志……小心燙著……”
雨衣后探出麗達水漉漉的、修長的手臂,將壺拎了去……
保爾退回門口,仍以先前那一種姿勢站立著,一副忠于職守的樣子……
外面,黑夜中,戰士們圍著一堆堆篝火的身影,以及一頂頂帳篷的輪廓……
保爾:“教導員同志,可以提一個問題么?”
麗達的聲音:“說吧。”
潑水聲……
保爾:“任何男人要硬往里闖,我都可以抽他么?”
麗達的聲音:“完全正確。”
保爾:“像用鞭子抽牲口那樣?”
麗達的聲音:“對!”
保爾:“如果……如果是營長同志呢?”
麗達的聲音:“那也不例外。”
保爾:“明白了……”
旁白:保爾·柯察金,就這樣開始了他的紅軍戰士生涯。他為自己能做一位紅軍女教導員的衛兵而感到榮耀,更為自己此時此刻所擁有的特權而感到得意。想想吧,如果營長這會兒硬往里闖,連營長都可以抽,革命多來勁兒啊!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已經儼然是紅軍隊伍中的一個什么不可輕視的人物了……
在以上旁白聲中,幾名戰士好奇地聚攏于馬棚門外,像觀看一頭稀罕的動物似的觀看著。
保爾……
戰士們顯然并不將保爾當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們紛紛拿他取笑。
“嘿,瞧他這副神氣活現的模樣兒,多像一名資產階級的小士官生啊!”
“喂,靴子擦得這么亮,想到什么地方去參加舞會么?”
“八成還想挽著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塊兒去吧?”
“我說,你有什么本領啊?連槍都沒放過,危險時刻怎么保衛我們敬愛的教導員同志啊?”
……
保爾冷冷地瞪著他們,顯得很凜然,也顯得很能容忍……
一名和保爾年齡差不多的小戰士匆匆走來,徑直往馬棚里闖……
保爾朝他伸出一只手臂,豎掌阻攔:“站住!”
小戰士一愣,問其他戰士:“這裝模作樣的孩子是誰?”——那口吻,認為自己是年齡可以做保爾父親的老兵似的……
保爾:“我不是什么孩子,我是教導員的衛兵保爾·柯察金!教導員有命令,此刻任何人不得進入!”
小戰士(我們就暫時給他起名叫維佳吧):“如果我非進不可呢?”
保爾舉起了皮帶:“那我就不得不抽你了!這也是教導員的命令!”
維佳:“閃開!討厭鬼!聽清楚了,我是營長的衛兵維佳!營長命令我來取地圖,和教導員留給他的面包!……”
維佳說完往內闖,保爾猶豫一下,舉鞭抽下去——但是握鞭的手腕,卻被維佳擒住了……
二人虎視眈眈,保爾掙了掙手,沒掙脫,情急之下,一個大背,將維佳摔出門外……
維佳爬起,撲向保爾……
保爾索性扔了皮帶,擺出架勢,一拳又將維佳擊倒……
維佳爬起,二次撲向保爾,抓住保爾的一只手就咬……
保爾這一次卻沒反擊,他干脆伸出手臂任維佳咬,同時冷笑地環視著其他戰士,那意思是——大家都看到了吧,究竟誰是野小子啊!
一名老戰士將維佳拖開,數落:“我說老弟呀,你怎么可以咬人呢!這多不光彩呢,太丟營長同志的人了吧?……”
維佳:“你等著,我要把營長同志請來!”
維佳悻悻而去……
門外的戰士們忽然散開了——保爾回頭,見麗達已洗罷澡,穿好了衣服,站在他背后……
麗達:“我說親愛的衛兵同志,發生了什么事?”
保爾:“沒什么。”
麗達:“還真有人硬往里闖?”
保爾點頭……
麗達從地上撿起皮帶,掏出手絹擦了擦土,扎在腰間后,又問:“你也真抽他了?”
保爾:“我不愿用皮帶抽人。男人和男人較量,應該靠拳頭和摔跤。”
麗達:“有道理,憑這句話,看來我得把你看作一個男人了。那個人是誰?”
保爾:“他說他是營長的衛兵……”
麗達:“你那只手怎么了?被他咬了吧?”——抓起保爾的手看,“這個維佳!至少有十名戰士被他咬過了,而我們的營長同志卻將他當兒子一樣寵愛著!來,我給你包扎一下……”
麗達扯著保爾走到桌前,找出藥水往保爾手背上點了幾滴,一邊用紗布替他包扎一邊說:“維佳是一個孤兒,曾被迫給一名白軍的小頭目當過衛兵,沾染了某些不太好的習氣。但是他現在已經快變成一名出色的紅軍戰士了,幾次戰斗中表現得非常勇敢,所以營長才有點兒寵愛他。你可千萬不要記他的仇,明白么?”
保爾點頭。
麗達:“而我卻不會寵愛你。從明天起,我將非常嚴格地要求你。記住了么?”
保爾點頭,張張嘴,想說什么,卻并沒說出口……
麗達:“想說什么,就說吧!”
保爾:“我……我可以拿您當一位姐姐么?”
麗達一愣:“你還有姐姐?”
保爾:“沒有。所以我……才有這種想法……”
麗達注視了他片刻,撫摸了他的頭一下,就像撫摸一個小孩子的頭一樣……
麗達:“不可以。因為我們是軍隊,不是老百姓。但,我也沒法兒限制你內心里的古怪想法是不是?現在,我們得去為你搞到被子和褥子……”
保爾跟隨在麗達身后走到一堆篝火旁,戰士們騰出地方,麗達坐下,保爾隨之拘謹地坐下……
麗達:“同志們,他是新戰士保爾·柯察金,希望你們以后互相愛護。”
戰士們友好地望著保爾,保爾被望得有點兒不自然,低下了頭……
麗達:“現在么,他需要鋪的,和蓋的……”
戰士甲:“如果他愿為我們唱幾支歌兒的話,我倒有一條毯子用不著……”
戰士乙:“教導員同志,黑夜真難熬呢,寂寞呀!……”
戰士丙:“可不么,這一種寂寞,太讓人想家,想女人,如果不是為了革命的成功,我都會產生開小差兒的可恥念頭……”
麗達鼓勵地瞧著保爾……
保爾:“可是……可是我幾乎從沒唱過歌兒……”
見大家失望,又說:“但我會拉手風琴!而且,毫不吹牛地說,拉得很棒!……”
于是有戰士起身叫嚷:“手風琴!把手風琴送過來!弟兄們,我們有一位非常棒的演奏家了!我們可以完整地欣賞一支曲子了!……”
于是手風琴送到了保爾手里……
于是保爾拉起了略帶感傷意味的旋律……
又一名戰士說:“如果教導員同志還肯為我們唱支歌的話,我愿向新兵保爾·柯察金貢獻一床被子,只不過那床被子已經很舊了……”
麗達抬起頭,朝后攏攏短發,開口唱了起來……
火光的照映之下,麗達的臉顯得尤其秀麗了……
麗達的嗓音也是那么動聽,具有磁性般的女中音,似乎可像簫音一樣傳得很遠……
另外幾堆火旁的戰士們紛紛聚攏過來……
一些戰士開始隨唱……
早晨的陽光從窗從門照入馬棚……
爐旁——草堆上鋪著毯子,保爾縮頭蜷腿地蓋著一床被,分明還在夢鄉里……
麗達的腳走到草堆旁……
麗達掀開被角,推保爾……
麗達:“衛兵同志,該醒醒了!我可不給予你睡懶覺的特權……”
保爾難為情地揉眼坐起……
保爾將麗達昨晚縫補過的那件衣服遞向老炊事員——老炊事員接過,穿在身上,高興地:“太好了!我需要的正是這樣一件上衣!這些衣兜對我太有用了!這個可以裝火柴,這個可以裝鹽袋兒,這個可以裝胡椒瓶兒,不放胡椒的湯怎么會有好滋味兒呢?……我老了,記性不好了,有一次行軍中把鹽袋兒丟了,害得同志們喝了幾天沒鹽的淡湯……”
保爾:“老兵,教導員派我來幫你做飯。”
老炊事員:“小伙子,你叫我老兵,我愛聽。要替我謝謝教導員,啊!替別人想得多周到的女人啊!……可你叫什么名字呢?”
“保爾。”
老炊事員:“那么,保爾,就把這些土豆削了吧!營長說過,等革命成功了,我們的人民,就再也不吃帶皮的土豆湯了。但是我想,盡管革命還沒成功,我們卻已經有了不少土豆。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讓紅軍戰士們提前喝上不帶皮的土豆湯呢?……”
保爾:“老兵,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
老炊事員:“如果革命現在已經成功了,而且我有一個兒子多好!那我就會讓我的兒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去追求教導員同志!多好的女人啊,又漂亮,又善良,又樂觀。像炭火,你一接近她,你內心里就會充滿了溫暖。要是我兒子追求不到她的心,那么我就幫我兒子把她搶回家里來!我想,她肯定會為我生出一群孫子的!……”
保爾忍笑問:“可惜,你并沒有一個兒子是不?”
老炊事員頓時沮喪:“是啊是啊,這真是太遺憾了!”——他住了手里的活,向保爾俯下身,頗神秘地,“告訴你一個秘密,但是不許告訴別人——咱們的營長同志,早就暗暗地愛上教導員同志了!這對我非常有利,將來我逼營長認我是干爸,我不連兒子帶兒媳婦都有了么?你猜營長會認我是干爸么?……”
保爾:“這我可沒法兒猜,我還沒見著營長的面哪!……”
老炊事員:“我覺得營長會的!到時候我以革命的名義向他提出正當的要求,他不是就沒任何理由拒絕了么?否則,我不是白革命一場了么?……”
保爾亦莊亦諧地:“那么老兵,讓我們共同呼喊一聲——‘革命萬歲’吧!”
于是二人互相注視著,齊發一聲喊:“革命萬歲!”
二人喊罷笑開顏——土豆從保爾手中掉入盆里,水花濺起,迷了保爾眼……
開飯了——一個魁梧的絡腮胡子的人將飯盒遞給保爾,同時以研究的目光瞪著保爾,而保爾見他身后即是維佳,并且臉上有幸災樂禍的表情,心中明白了幾分……
保爾主動地:“營長同志,您是要湯多一些呢,還是要土豆多一些?”
維佳:“當然是土豆多一些!連營長愛吃土豆都不了解么?”
營長轉身摸了維佳的頭一下,而這時保爾已經為營長盛了滿滿一飯盒土豆……
營長卻沒馬上接,冷著臉問:“那么,你就是保爾·柯察金啰?”
保爾:“營長同志,我愿因為對您的衛兵不夠友好的事向他道歉,只是不知道究竟該以怎樣的方式才好,請營長同志指示!”
營長終于伸雙手接過了飯盒,并且顯出無所謂的樣子說:“那倒不必了。都是革命戰友,應該彼此原諒!是不是同志們?”
戰士們笑……
保爾也笑了……
營長端著飯盒走了幾步,站住,不轉身不回頭地說:“保爾·柯察金,跟我來一下。”
在眾戰士各種猜測目光的注視之下,保爾跟隨營長走去……
保爾跟隨營長來到一個僻靜之處,營長一腳踏在一截木樁上,一邊吃一邊說:“我們的教導員同志,是該有一名衛兵了。不過,我認為營長有時候也可以直接交給教導員的衛兵某種任務,某種特殊的任務……”
保爾啪地立正:“請營長同志吩咐!”
營長:“我希望你能經常在教導員同志面前說起我,當然,應在她心情格外好的時候……”
保爾困惑:“可是,我該說些什么呢?”
營長:“比如,營長的胡子可真帥,營長刮臉后顯得真年輕,真精神!營長望著教導員您時的目光多么溫柔啊,等等,等等,總之,革命需要我們的教導員同志明白她在營長心目中的地位是無比重要的……”
保爾:“也可以說教導員同志,營長愛上您了么?”
營長瞪了保爾片刻,有點兒生氣地:“笨蛋,這個不需要你說。這是我留給我自己的特殊任務!……”
營長將飯盒放在木樁上,走到了保爾跟前……
營長:“這皮夾克,是我送給教導員的,還有你穿的靴子,也是我送給她的!看到它們被你穿了我心里很別扭!既然已經這樣了,我也只好再送你兩樣東西,使你看去更配是教導員的衛兵……”
營長說完,從頭上摘下高加索帽,扣在保爾頭上;又從肩上取下自己的手槍,往保爾肩上一搭……
保爾喜出望外,一時傻笑不已……
營長:“你這家伙,難道連句謝謝都不會說么?”
保爾:“謝謝營長同志!”
營長拍拍他肩:“紅軍里幾乎沒有孬種,我們的營里個個都是勇敢的戰士,你也要像他們一樣,啊?”
保爾莊重地點頭……
營長:“去吧!”
保爾敬禮離去——營長望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他媽的愛情,居然把我這樣的男人也搞到了可笑的地步!”
在本集中,如下情節是最讓自己鬧心的:
一溜土豆擺在一段橫木上……
接連一陣槍響——橫木上的土豆無影無蹤……
麗達垂下了舉槍的手臂,保爾從旁欽佩地望著她……
麗達看著手中的槍說:“這是一把非常好的槍,真沒想到營長會舍得送給你。”
保爾從一布袋里掏出些土豆擺在橫木上……
麗達將槍遞向保爾:“來,像我那樣……”
保爾接過槍,瞄準,擊發……
沒有土豆被擊落……
保爾又擊發——沒有土豆被擊落……
第三槍響過,仍沒土豆被擊落——保爾沉不住氣了,回頭望麗達……
麗達走到他身后,伸出一只手臂,與他共同瞄準……
接連的槍響——土豆紛飛……
此情節毫無疑問是必要的。
保爾是誰?
不過是一個懷著極其簡單的革命目的投奔到紅軍隊伍里的野小子。
有人教他射擊并非畫蛇添足。
而由麗達教他,其意義還在于——一、我們要將一個野小子變成紅軍戰士的過程,置于麗達這位知識分子型的紅軍女教導員的關愛目光之下來表現;二、我們所崇敬的麗達,不應是那種佩著小手槍,卻很少拔槍出套,只會對戰士們宣講革命大道理的女人。不,麗達也是一名果敢善戰、臨危不懼的女戰士。在戰斗中她每每身先士卒……
基于以上考慮,此情節在幾番修改中始終保留。
在大新那一稿中,保爾和麗達對面是靶子。
靶子入鏡,顯然要比一排擺在橫木上的土豆美觀。
但在那樣的征戰情況下,對于那樣一支游擊隊性質的紅軍隊伍,一面像樣的靶子又從何而來呢?靶子在情節中的出現似乎太脫離生活了……
于是想到了瓶子,想到了石塊,想到了其他一些可供作射擊目標的東西。
覺得入鏡都欠美觀。
土豆當然也欠美觀。
然絞盡腦汁,再也想不出別的什么東西來取代了。
以至于與導演唯一的一次關于劇本的交流中,我仍耿耿于懷地指出“土豆情節”的拙劣,希望導演發動演員,共同幫著想出好些的表現方式……
而公布于此,聊博一笑耳。
在創作過程中,每位創作者都有過黔驢技窮的時候……
紅軍戰士們在馬場上練習騎射……
保爾促馬出列,策馬奔馳,雙手端步槍探腰射擊……
一排頂端捆扎了草標的竹竿齊刷刷應聲而折……
紅軍戰士為保爾歡呼……
營長似乎漫不經心地將手臂往麗達肩上一搭,悄問:“我說親愛的教導員同志,怎樣在很短的時間內訓練出一名神槍手,你有什么特殊的經驗么?”
麗達粲然一笑:“只要他的教練本人是神槍手,這其實沒什么難的。”
營長:“知道么,你的微笑常使我想擁抱你,吻你。”
麗達又一笑,將營長的手從自己肩上輕輕推下,反將自己的手臂搭在營長肩上,巧妙地回答:“每次戰斗勝利結束之后,跳舞時你可以擁抱我,慶功時你也可以吻我。”
營長憂傷地嘆了口氣:“看來,為了這種機會,我只有不斷地指揮打勝仗啰?……”
雪后的馬場一片潔白……
保爾和維佳各騎一匹馬,手握木棍,他們之間的距離二十余米——在他們背后是冰封的河流,銀珊瑚叢般的樹林……
烏克蘭大地的冬景,那么肅穆那么壯美,令我們聯想到毛澤東的詩句“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維佳高喊:“準備好了嗎?!”
保爾:“開始吧!”
維佳放馬向保爾沖來……
保爾揮“刀”大叫:“殺!沖啊!……”
二馬奔錯,兩“刀”一格……
他們勒轉馬頭,第二次互沖……
兩“刀”你劈我擋,發出清脆的相擊聲……
保爾的“刀”被搪落……
維佳以“刀”逼指保爾,厲喝:“投降!……”
不料保爾從自己的馬上一縱,將維佳也從馬上撲落于地……
他們在雪地上翻來滾去徒手搏斗……
在保爾眼里,維佳仿佛變成了那名曾欲置他于死地的彼德留拉匪兵……
維佳終于將保爾壓在了身下,雙手扼住了保爾的脖子……
維佳:“還不投降么?”
在保爾仰視的目光中,維佳的臉變成彼德留拉匪兵兇惡的面孔……
保爾拼力一蹬,將維佳蹬出很遠……
保爾從雪地上撿起一柄“刀”,狠狠向維佳扎下去……
維佳就地一滾,躲開了……
保爾的“刀”第二次向維佳扎下去……
維佳:“保爾!……”
保爾猛省,呆住……
維佳:“你瘋啦?真拿我當敵人啊?!……”
保爾:“對不起……”——棄了“刀”,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隨即四仰八叉地躺倒于維佳身旁……
維佳:“要是真的戰斗,我才不會問你‘準備好了嗎’,也不會在你失落了軍刀以后逼迫你投降……”
保爾:“那你會怎么樣?”
維佳:“怎么樣?軍刀一劈,嚓!你死定了!而且你落馬時,我連看都不會再看你一眼!那時可能正有一個兇惡的敵人揮刀向我劈來,我的反應稍慢,我也死定了!也可能一個戰友正受到同樣兇惡的攻擊,真的戰斗就是這樣的,你死我活,別無選擇……”
保爾:“維佳,告訴我實話,你怕過么?”
維佳:“怕?對于戰場上的生死,我已經見慣了,不覺得怕了。對于戰士,每次戰斗,都像一次出門一樣。有時回得來,有時一去不歸。每個人心里都明白這一點,只不過大家從來不談這一點。怎么,你還沒參加過真的戰斗呢,就已經開始怕了么?”
保爾:“不,我不怕死。否則我也不來當紅軍!但是我怕連一個敵人還沒消滅,自己就犧牲了……”
維佳:“所以你一開始就得是一名異常勇敢的戰士。在戰場上,勇敢者比膽小鬼活下來的機會多,我覺得你剛才就夠勇敢的。你肯定會成為一名非常勇敢的戰士!……”
保爾一翻身,俯視著維佳,真誠地:“維佳,我不明白,我和好朋友之間的友情,為什么總是從打架開始呢?在我的家鄉,我有一個好朋友叫謝寥沙。我們也是打了一架之后成為相互忠誠的朋友的……”
維佳:“保爾,別為這種問題犯傻——不打不成交嘛!讓我向你透露一個軍事秘密吧——你馬上就會見到你的母親、哥哥,還有你的好朋友謝寥沙了——因為我們很快就將解放舍佩托夫卡……”
保爾:“真的?!……”
維佳:“真的!”
保爾:“維佳,我也要向你透露一個秘密,雖然不是軍事的——在我的家鄉,還有一個我非常非常愛戀的姑娘在日夜思念著我,她的名字叫冬妮婭……”
維佳:“她漂亮嗎?”
保爾:“像仙女一樣漂亮,像天使一樣善良!”
維佳:“那么為了她,我們再開始演習戰斗吧!”
維佳一躍而起,也將保爾扯起……
二人重新上馬,拉開相向的距離,各自高高舉起了手中的“戰刀”……
保爾:“為了烏克蘭人民、為了母親、為了冬妮婭、為了神圣的愛情,沖啊!……”
二馬奔錯……
二人格殺……
亂踏的馬蹄……
劈來擋去的軍刀……
維佳的臉……
保爾的臉……
全鏡頭緩緩拉開,由特寫而中景而遠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