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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鋼鐵”的改編中,需要某種冷的、粗魯又桀驁不馴的、凜然而有硬度的成分。即使在少年保爾的身上,也同樣需要賦予這些成分。并且作為影視人物,應比文學人物表現得更突出。沒有必要美化保爾身上的這些成分,但是必須明白,只有強調了這些才更是保爾。正如只有讓觀眾看到一個男人的猜妒,才能讓觀眾認可銀幕上高大威武的黑人統帥是奧賽羅……

在我記憶中,曾見過萬方一面。若記得確實,也就僅僅見過一面。那時我已從北影調至童影,似乎是在童影召開的一次創作座談會上。握過手,卻未交談什么話題,也沒聽到她發言。在我印象中,她是那類嫻靜的女性,善于表現傾聽的耐心,不太喜歡作熱忱的發言。

據我所知,她是支持過我們童影的編劇,為童影寫過很好的劇本。遺憾的是我一九八八年底才到童影,沒看過她創作的兒童電影。但去年,我看過她是編劇的那部獲獎影片《黑眼睛》。在北影的一間小放映室看的。導演陳國星邀請我看的。幾乎是放映給我一個人看。不,不是幾乎,就是專放映給我一個人看的。只有導演陳國星和剪輯坐在我的后排陪我看。當時《黑眼睛》還沒配上音樂。我是第一個看到它的觀眾。

我很喜歡《黑眼睛》。

欣賞主角的表演。

當然的,首先是劇本好。

映罷,我也首先稱道的是劇本。

《黑眼睛》中有這樣一處情節——女主角回到姐姐家,聽籠中鳥叫,聽床上有嬰兒的咿呀之聲,知是姐姐的小孩已出生了,循聲走至床邊,抱起親偎……

這情節使我感到很別致,亦感到遺憾頓生。

那遺憾是什么呢?

我當時沒想明白,也就沒說。

回到家里仍想……

第二天來到北影剪輯室,向陳國星坦率談出了我對那一情節的看法——我認為他拍得還不充分,剪得也太突猝。想那身為盲女的女主角,幾乎什么聲音都聽到過了,唯沒聽到過嬰兒的咿呀。在鳥叫的間斷聲中她聽到了,那么她臉上會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呢?那嬰兒的咿呀對她的耳是多么新奇美妙呢?她會懷疑自己的耳朵么?導演為什么讓她立刻就抱起嬰兒呢?仿佛她早已知道姐姐已生了小孩兒,仿佛她早已曉得床上正有一個嬰兒等著她去抱起似的。她的雙手此前撫摸過許多東西,但卻還沒撫摸過一個嬰兒——那么讓她的雙手從容地撫摸呀!撫摸嬰兒的小腳丫,撫摸嬰兒的小手,撫摸嬰兒的小臉蛋……在一系列從容的撫摸中,演員身為盲女的表演,不是獲得了充分顯示的機會么?而觀眾不是能從此種表演中,獲得了欣賞的愉悅么?

陳國星問:“那么,這一番表演的意義何在呢?”

我問:“為什么要這么理性呢?為什么要提出這樣的問題呢?有時完全可以不問意義,演員本身準確的表演分寸即意義。它是電影魅力的一部分。為了保證這一部分的存在,甚至應該剪去某些雖與主題關系緊密,但毫無表演欣賞價值,毫無情境感受價值的片段。須知歸根到底,對于人物電影,觀眾是通過對演員的喜歡、感動,而喜歡一部影片,而感動于一部影片的……”

陳國星最終高興地接受了我的意見。

他說他一定要補拍……

也許,正因為我對朋友們的作品的認真態度,編劇朋友們愿意將他們的劇本給我看,導演朋友們愿意我參加看他們的樣片……

從此,我覺得對萬方的編劇水平,有了較深刻的感性的了解。

是我建議鄭凱南應選一位女性編劇加盟改編。在我想來,保爾·柯察金這一文學人物短促的一生,曾與三位女性文學人物發生愛情“事件”,在改編過程中聽聽有水平的女性編劇的創作見解,對更加藝術地處理那三次愛情“事件”是有益的。

鄭凱南提到了三位女性編劇的名字,我搖了三次頭。我不是認為她們不夠水平——我希望的那位女編劇,她應對蘇俄文學有“模仿”的能力。也就是說,經她改編的劇本,應像是蘇俄編劇的作品。畢竟,我們是在改編人家的一部著名小說,起碼對話應有蘇俄“語味兒”。如果連這起碼的一點都做不到,翻譯過去豈不讓人家笑話?

鄭凱南猶豫再三,又說:“萬方如何?”

我不禁一拍頭:“怎么把她給忘了!”

鄭凱南問:“你同意?”

我說:“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就是她!”

其實,我也不清楚她是否曾深受蘇俄文學影響。但由直感產生的一種信任程度告訴我——她是最佳人選。

幾天后我們見了一面。并沒多談什么。我認為對她那種編劇,我這當編輯的有什么建議點到即可。

她走時欣然接受了改編原著前七章的任務。

她出手之快令我自愧弗如。半個月后即交來了七集電腦打印的劇本。

鄭凱南先看的。

她在電話里說:“有點兒散,有點兒平,但是總體印象還不錯。”

我看完后,在電話里說:“第一稿能達到這種程度已很可喜。情節再集中一點兒會更好。”

于是講定由我向萬方談修改意見。

在我的記憶中,萬方第一集的片頭是這樣的:

舍佩托夫卡小鎮全景……

中景……

保爾的家……

癱瘓在床的保爾……

旁白:這是烏克蘭邊陲的一個小鎮。這個全身癱瘓雙目失明的人就是我們的主人公。你們知道他是誰么?他就是保爾·柯察金……

凱南在電話里半開玩笑地這樣說——像孫敬修老爺爺講故事……

我也不認為如此開始好。

在我的建議下,萬方將片頭改成了這樣的:

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線的場面:士兵沖鋒,機槍掃射,炮彈落到戰壕里,士兵倒地死去……

畫外音: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仍然進行著,俄國在戰爭的災難中掙扎呻吟。

響起教堂的鐘聲,一座教堂的頂樓上大鐘在一下下搖蕩,發出沉重而又響亮的聲音。

鐘聲在小城舍佩托夫卡的上空震響。陽光從一團團烏云的縫隙間照射下來,舍佩托夫卡躺在寬闊的原野上,兩條閃光的鐵軌從小城中伸出,延伸向天邊。

畫外音:這是保爾·柯察金的家鄉,小城舍佩托夫卡。幾天前游擊隊剛剛從這里撤走,留下一些槍支和彈藥。現在德國人來了。

片頭一過,鏡頭切入教堂,閃亮的燭光照亮了耶穌受難壁畫。

神父帶領眾人在舉行彌撒。

神父:(聲音低沉而洪亮)“讓我們一齊向主禱告吧。主啊,求你拯救我們,求你垂憐我們,讓我們的靈魂得救。”

眾人:(齊聲)“主啊,求你拯救我們,求你垂憐我們,讓我們的靈魂得救。”

神父:“讓我們為前方的將士祈禱,在你的光輝之下驅走死亡的陰影。”

眾人:“讓我們為前方的將士祈禱,在你的光輝之下驅走死亡的陰影。”

神父:“讓我們為在陸地上在海上旅行的人祈禱,讓他們平安地返回家園。”

眾人:“讓我們為在陸地上在海上旅行的人祈禱,讓他們平安地返回家園。”

神父:“讓我們為仇恨我們的人祈禱……”

教堂外的大街。幾個德國軍官騎著馬飛馳而過。

教堂內,人們齊聲唱圣歌。其中有保爾的母親瑪麗亞·雅科夫列夫娜。

瑪麗亞的眼里閃著虔誠的光,不住地在胸前畫著十字。

瑪麗亞:(喃喃地)“求主保佑我的兒子,保佑阿焦姆和我的保爾……”

歌聲從教堂的窗口傳到街上。

街上,德國士兵在往墻上刷糨糊,貼布告。

做完彌撒的人們從教堂里走出來。母親瑪麗亞和阿焦姆也夾在人群中。

人們注視著貼布告的德國人,等待著他們走遠之后紛紛擠到布告前。一個男人從胸前摘下夾鼻鏡戴上,念布告:“布告,本鎮全體居民,限于二十四小時內,將所有槍支及各種武器繳出,違者槍決。”

母親瑪麗亞不安地向四周望望,所有的人都面色陰沉。

保爾家。夜晚。

少年保爾躺在床上睡著了。一個高大身影走進屋子,來到他床前,是保爾的哥哥阿焦姆。

阿焦姆伸出手,輕輕推推保爾的肩膀,保爾甜美地咂咂嘴繼續睡著。

阿焦姆:(用力推他)“保爾,醒醒,你醒醒!”

保爾翻了個身,仍然沒醒。

阿焦姆干脆一把掀開他的被子。

保爾:(驚醒過來,揉著眼睛)“阿焦姆,是你!”

阿焦姆:“快醒醒,我有話問你。”

保爾:“什么事?”

阿焦姆:“你看到德國人貼出的布告嗎?”

保爾:“布告?什么布告?”

阿焦姆:“到處都貼了,收槍的布告,難道你沒看到。”

保爾:“看、看到了。”

阿焦姆:“你告訴我,你有沒有把槍拿回家?”

保爾:(迷糊地)“你說什么呀,什么槍?”

阿焦姆:“你別給我裝糊涂,前些日子游擊隊在城里發了槍,許多人都拿到了。”

保爾:“是,好像是這樣。”

阿焦姆:“那你拿沒拿?”

保爾:“沒有。”

阿焦姆:(懷疑地望著他)“真的沒拿?”

保爾:(躲開哥哥的眼睛)“沒拿就是沒拿。我可以睡了嗎?”

阿焦姆:(一把拎住他的胳膊)“你給我坐起來。”

阿焦姆把保爾拉了起來。

阿焦姆:“你看著我的眼睛。”

保爾:(望著阿焦姆,不由吞吞吐吐地)“我,我是想弄一支,可等我去的時候都發完了。行了吧。”

阿焦姆松開手。保爾躺下了,閉上眼睛。阿焦姆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幾步,保爾偷偷睜眼看他。

阿焦姆:(在屋子中間站住)“我剛從車庫回來,德國人從中午就在搜查,有兩個人家里搜出槍,已經抓去槍斃了。”

保爾的眼睛一下睜開,愣愣地望著阿焦姆。

阿焦姆:(盯著保爾)“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保爾呆滯地點點頭。

阿焦姆:(兩步走到床前,湊近保爾的臉)“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沒有拿過槍嗎?”

保爾沉默。

阿焦姆:“說,你為什么不說話?”

保爾:(支吾地)“我,我撒謊了。”

阿焦姆連自己也沒想到,一把揪起保爾,“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我覺得萬方是一位有才能的編劇。

她創作思維中一種堪稱優秀的素質,與女作家王安憶、范小菁有相通和相同之處。那就是——藝術化尋常生活的才能。她們這一種才能,是男性作家和編劇往往想要達到卻根本達不到的。蘇聯電影《兩個人的車站》《秋天的馬拉松》《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以及日本電影《幸福的黃手帕》《遠山的呼喚》《望鄉》等,包括法國電影《巴黎的最后一班地鐵》,在編劇上顯然都需要萬方那一種才能。

我甚至覺得,她的編創風格中,也許還有一種仿佛信筆流出的、不經意似的輕喜劇意味兒。因為是不經意似的,所以相當自然。這主要體現在兒童的、少年的、女人們之間的,以及兒童、少年和女人們的對話方面。從她改編的劇本中看出,她駕馭這方面的對話能夠輕松自如,勝任愉快。這可能與她本人性情有直接關系,是可以叫作“固定資產”的一種素質。故我認為,日本電影《寅次郎》、美國電視劇《我的家》等,都是她大有用武之地的題材。

但“鋼鐵”的改編中,需要某種冷的、粗魯又桀驁不馴的、凜然而有硬度的成分。即使在少年保爾的身上,也同樣需要賦予這些成分。并且作為影視人物,應比文學人物表現得更突出。沒有必要美化保爾身上的這些成分,但是必須明白,只有強調了這些才更是保爾。正如只有讓觀眾看到一個男人的猜妒,才能讓觀眾認可銀幕上高大威武的黑人統帥是奧賽羅……

而這些特定的編創要求,或許是她那優秀的藝術感覺所不兼備的。起碼,是稍缺的。

如果萬方的創作實踐由編劇而轉向小說,那么,依我看來,在各領風騷的當代女作家群中,她筆下的小說的風格當會很像張欣吧?

那是一種以中年女性特有的、成熟又女人味兒十足的眼和心思看待生活的風格,寬容多于譴責,有調侃但不刻薄,她們將善意本能地傾向于女性人物,她們雖也細致地揭示男性的弱點但并不大驚小怪,最主要的,她們不愿過分傷害筆下的每一個有缺點,包括有嚴重缺點的人物,連她們批評那樣一些男女的態度也幾乎是溫情脈脈的。因為她們在理念上承認每一類人性的缺點都有一定的理由。

起碼張欣早期的小說給我如此印象。那一種純女性的,明顯區別于男性而又似乎是中性的小說的風格,在當代中國文學中是有特殊意義的……

……

后來,我向鄭凱南建議——應將萬方改編的七集,壓縮為五集。

我的考慮是——前七集劇本與原著前七章的內容幾乎完全一致。而原著前七章的內容,乃一切從前和現在看過它的人最為熟悉的內容。沒有什么新的細節、情節和內容注入,觀眾是否有耐心一直堅持看到七集?

據我想來,一般人們對自己最為熟悉的文學內容改編為影視內容,起初的觀看心理大抵是這樣的——演員是否符合自己的想象?情節結構有哪些改動?有什么新的內容沒有?

這一種心理,完全可以支持人們看完一場由文學作品改編的電影。也可以成為人們在家里守著電視機看完二三集電視劇的前提。但要希望人們靠這種心理執著地看到七集,未免太一廂情愿了。

“鋼鐵”的前七章不同于《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雍正王朝》等文學作品。后者們具有很強的戲劇性,矛盾沖突也很尖銳。而“鋼鐵”沒有這些改編為影視的有利因素。它的前七章在蘇聯的電影中,只不過被壓縮為十幾分鐘的內容。并且觀眾能接受那一種壓縮,并不覺得缺失了什么重要的情節。

這就證明,原著前七章,是完全不必用七集那么長的電視劇集數來鋪展的。在沒什么新內容注入的前提之下,尤其不必。偏要用七集來鋪展,肯定傷害觀眾的耐性。

我對鄭凱南的建議,實際上是自我保留的建議。

依我的估計,那一種耐性也許最多只能維持到四集。

鄭凱南并不情愿接受我的建議。

在她,另一種非藝術原則的考慮可能是這樣的——“萬科”付了七集的稿酬……

于是我的建議成了苦諫。

對我的苦諫她仍不情愿接受。

她甚至說:“我看挺好的,你為什么要多此一舉呢?”

于是我這個做責任編輯的人陷入了兩難之境。

如果我放棄我的想法,我覺得自己沒盡到責任編輯的責任。如果我多此一舉,可能結果是自討沒趣。

我還是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做了。

實際上我將七集壓縮成了三集半——加進了若干新的情節片段,補足為四集。

我將刪減下來的三集半另裝一只信封,兩部分同時交給鄭凱南。

我說:“你先看看刪減下來的內容,自己掂量一下,考慮它們被拍成電視劇是否特別值得?然后你再看刪改過的劇本,問自己是否覺得缺了什么重要內容?”

她當時沉著臉什么也不說。

她走后我心難靜,不知她究竟會對我的固執做怎樣的宣判。

第二天晚上她打來了電話。

她在電話里說:“是不錯。緊湊多了,也覺得好看了。”

聽得出,她很高興。

她又說:“奇怪,我怎么一直沒看出來確實應該進行壓縮呢?”

我心一塊石頭落地。

為“鋼鐵”的改編做責編,我挺累心的。

這里有必要說清楚一點——將萬方同行的七集劇本壓縮掉了三集半,并不意味著她本人創作上存在什么水平問題。而是因為我們——具體說是我和鄭凱南,再具體說是我本人一開始要求她將原著前七章改編為七集的。集數是我給她定的。盡管我主張不要預先確定集數,但實際上鄭凱南希望改編為二十集的設想,始終先入為主地,在改編的不同階段不同程度地影響著我。也不是她時刻提醒我二十集的原則不可破,而是我這位責編希望能盡量成全她的“二十集情結”。

即使我自己將原著前七章改編為七集,發揮到最好的水平,也不可能比萬方同行的改編更緊湊。換言之,如果我一開始不是錯誤地,“計劃”性地要求她改編成七集,而是明確地要求她將前七章的內容限制在四集以內,她的優秀的編創才能也許會得到更充分更能動的發揮,所產生的劇本將可能比經我壓縮后的結果更令鄭凱南滿意,藝術上更達標。

壓縮后的片頭變成了這樣的:

烏克蘭掛毯的圖案充滿屏幕……

枯槁的老婦人的手,操熨斗緩緩熨過……

于是,在水汽中熨出了一行演職員表……

熨斗熨回來——水汽中演職員表換了一行……

針織披肩的圖案充滿屏幕……

不同色彩的絲綢質地的衣裙的不同部分充滿屏幕……

熨斗緩緩熨過去,熨過來……

枯槁的手顯示出老婦人命運的滄桑……

動作那么嫻熟,亦那么機械——告訴觀眾那是她生活的主要內容之一……

淡淡的水汽中,一行字幕被熨去,一行新的字幕被熨出……

憂郁動聽的音樂伴隨片頭……

這片頭是“排除法”的結果。

預先我提出了如下常規的片頭供鄭凱南參考:

一、烏克蘭大地春夏秋冬的自然風光——原野、河流、森林、村莊作字幕襯底……

二、保爾的家鄉舍佩托夫卡小鎮的街道、教堂、院落、各式房舍(窮人的和富人的)作字幕襯底……

三、劇情片段作字幕襯底……

四、靜物擺放作字幕襯底——少年保爾上班拎的舊飯盒、魚桶、魚竿;青年保爾的軍帽、軍靴、軍刀、槍,以及他愛看的書《牛虻》……

五、按打字機的女性的手,當然是達雅的手……

等等。

第三種片頭我最不喜歡,建議鄭凱南不予考慮。她接受了我的建議。

第一、第二種片頭配上音樂也會挺美——但我想,展現烏克蘭自然風光和保爾家鄉小鎮的面貌,劇中有很多機會,搞到片頭上以后再出現在劇中,似有畫面的重復之感。

此考慮鄭凱南也同意。

第四種片頭她認為常見,我有同感。

第五種片頭——不但更常見,而且在我和她共同的記憶中,似乎是《保爾·柯察金》這部電影的開始……

以上既一概地排除了,我的頭腦,則便只能想出那么一種并不高明的片頭將就了。

我看出鄭凱南很不喜歡它。但她沒直說。

我自己覺得它還不至于討人嫌。我希望此劇的片頭靜悄一點兒,樸素一點兒,樸素中顯得莊重一點兒……

我覺得現在中國電視里播映的某些電視劇太鬧騰了。從片頭開始就鬧騰。有時晚上調臺,一場鬧騰接一場鬧騰,占滿了黃金播段。電視劇如此。節目板塊也如此。電視似乎成了躁動不安之物。

我希望“鋼鐵”的第一集劇情進展較快捷——那一鄭凱南不喜歡的片頭能使我的設想實現:

演職員表在輕輕的音樂聲中幾乎靜悄地過完——鏡頭拉開,保爾的母親在院子里熨為富人家洗過的衣物;保爾在院子的一角擦著他上班拎的飯盒……

教堂的鐘聲傳來……

母親:“保爾,去問問瓦西里神父,為什么上午敲了兩遍祈禱鐘?”

保爾:“媽媽,我對上帝的事不感興趣。”

母親:“但是我非常關心,快去!”

保爾無奈苦笑,將擦得锃亮的飯盒掛在院門上……

保爾走在無人的鎮街上——一條狗寂寞地臥在某人家院外……

保爾嚇它,它反而起身跟著保爾走……

保爾站立教堂鐘樓下,仰頭喊:“瓦西里神父,我媽媽問您,上帝今天怎么讓人們作兩次祈禱?……”

狗也仰頭看……

瓦西里神父繼續扯鐘繩——同時向保爾俯下身來,長袖子當空一拂,又一拂……

顯然,瓦西里神父希望保爾趕快離開……

狗又懶洋洋地臥下了……

保爾:“您倒是回答呀,我還得回去轉告我媽媽呢!”

狗突然豎起了耳朵……

狗機警地站了起來……

鐘聲停止,瓦西里神父的身影從鐘樓消失……

靜……

保爾正困惑間,聽到了一陣整齊的聲音漸近——那是無數皮靴和馬蹄踏在石路上的聲音……

保爾循聲望去……

狗更加緊張,隨時準備怒吠……

一排亮晶晶的鋼盔出現在街角——德軍士兵的隊列四人一排,沿街趾高氣揚地走來……

閃亮的鋼盔,閃亮的槍身,一張張傲慢冷峻的面孔,一雙雙機器人般目不旁視的眼睛……

小街很窄——四人一排的隊列幾乎占滿了街距,齊步走來……

一排排皮靴踏在石路上,聲音鼓點般有節奏……

狗沒叫,突然夾尾跑了……

保爾卻被那氣勢震懾呆了,望著,不由得貼墻而立……

德軍的隊列從保爾身旁走過……

沒有一名德軍士兵看他一眼,但保爾向墻上貼得更緊了,屏息斂氣……

最后一排士兵從保爾身旁走過——最邊上的一名士兵左手拎著一只小三角桶,右腋下夾著一卷紙——他站住了,上下打量保爾……

保爾惴惴不安的臉……

小三角桶落地,發出很響的聲音——桶中的糨糊濺到了保爾臉上……

保爾呆望德軍士兵,緩緩舉手,欲拭……

德軍士兵一手抓住他頭發,使他的頭撞在磚墻上,咚地一響——同時那士兵的另一只五指叉開的手,將一張布告按在墻上……

德語——“貼!……”

保爾家。

母親望著窗外——可見街上一名德軍士兵站崗的背影——母親不禁在胸前畫十字……

擴音喇叭傳來德國人用生硬的俄語宣讀布告的嚴厲聲音——大意是命令鎮民交出游擊隊留下的槍支,違者槍斃……

哥哥阿焦姆瞪著保爾……

阿焦姆:“撒謊!……”

保爾挨了一耳光……

保爾捂著臉,轉身從床下取出了一支步槍……

哥哥奪槍在手,朝地上一劈,步槍斷為兩截……

哥哥:“如果被德國兵搜出來了,那么被槍斃的將首先是我——你的哥哥!……”

保爾垂下了頭……

哥哥用一件破衣服將斷槍卷裹起來……

母親走到了保爾跟前,數落他:“保夫留沙,你為什么要喜歡槍?為什么要往家里藏槍呢?!……”

保爾倔強地:“將來干掉欺壓窮人的壞蛋們……”

母親又畫十字:“上帝呵,你聽聽我的兒子這說的是多么可怕的話!……”

哥哥扭頭,目光嚴厲地瞪保爾……

在原著中,除了哥哥阿焦姆怒打堂倌普羅霍爾替受其欺辱的保爾出氣的事件,幾乎再就沒有表現兄弟間手足親情的情節。倒是成了革命者的保爾,后來很有些瞧不起自己的哥哥——這是我極其不喜歡原著的地方。

為了使劇中多點兒親情的溫馨,壓縮后的劇本增加了這樣的情節:

滿臉烏黑的阿焦姆提著飯盒下班了……

洗衣服的母親說:“回來了,保爾正在屋里生你的悶氣呢!好阿焦姆,你不要再惹他不高興了。”

阿焦姆:“媽媽,瞧您說的,難道我一向是一個招惹弟弟不高興的哥哥么?”

阿焦姆剛進屋,保爾騰地從二層鋪上躍下在他面前,嚇了他一跳……

保爾氣勢洶洶地:“我的皮球呢?!”

阿焦姆:“街上有幾個孩子在打群架,我還以為其中肯定有你呢!你干嗎那么兇?就是你從臭水坑里撿回來的那個破皮球么?喏,在那里!……”

窗臺上,曬著幾片皮子……

保爾:“你干嗎要破壞我心愛的東西!”

阿焦姆:“心愛的東西?說得好聽!我要用這些皮子為你做一雙皮鞋,瞧你腳上穿的,那也算是鞋么?”

保爾腳上的兩只鞋都露腳趾了……

保爾:“我不要什么皮鞋!我要你還我的球!”

院子里。

母親一邊晾衣服一邊大聲地:“保爾,不許跟哥哥吵!”

母親話音方落,阿焦姆連連倒退而出,收不住腳,一屁股跌坐于地……

夜晚。

保爾從上層鋪朝下偷窺——阿焦姆在一小截燭光下用砂紙磨那些皮片……

蠟燭燃盡,燭苗晃幾晃,滅了……

阿焦姆無奈的嘆氣聲……

某日早晨,一家三口在吃飯,母親飯前虔誠地畫十字……

阿焦姆離開了飯桌:“保爾,過來!”

保爾走了過去……

阿焦姆:“坐床上。”

保爾服從地坐下……

阿焦姆:“保爾,親愛的弟弟,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件禮物。”

阿焦姆扒下保爾腳上的兩只破得像張了嘴似的鞋,并用自己的大手掌擦保爾的腳底板。接著,撩起床簾,從床下取出了一雙自己做的自己漆黑了的皮涼鞋,替保爾穿在了腳上……

阿焦姆用自己工作服的衣袖將穿在保爾腳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阿焦姆:“保爾,滿意么?”

分明地,保爾十分滿意,十分感激,但卻眼瞧著皮鞋,一聲不吭……

阿焦姆站起,沮喪地:“唉,我這個不幸的哥哥呀,看來我是永遠也不要指望從你這個弟弟口中聽到一句感激的話了!……”

他撫摸了保爾的頭一下,提起飯盒走了……

鍋爐房。

保爾雙手捧著皮涼鞋說:“謝寥沙,送給你吧!這雖然是我哥哥為我做的,但做得很不錯不是么?瞧你的鞋,像要追著咬人似的……”

謝寥沙低頭瞧自己鞋,果然那樣,一只還用繩捆在腳上……

謝寥沙穿上了皮涼鞋……

保爾:“謝寥沙,滿意么?”

分明地,謝寥沙相當欣賞,但卻一聲不吭……

保爾學哥哥的口吻:“唉,我這個不幸的朋友呀,看來是永遠也不要指望從你口中聽到一句感激的話了……”

我個人覺得,有了以上情節,下面的情節所能傳達的親情意味才更溫馨……

車站附近的機車庫。白天。

哥哥阿焦姆在檢修火車頭,保爾在給他幫忙遞工具。

阿焦姆:“保爾,聽媽媽說你干得不錯,沒有惹過事。看來是這樣。”

保爾:(悶了一會兒)“哥哥,食堂那地方真討厭,憋死人了。”

阿焦姆:“怎么?”

保爾:“那些人有了錢就喝酒,沒命地賭,還玩女人,真是可恨。”

阿焦姆:“別急,我會想法子給你找個更像樣點的工作,你得學會忍耐。”

兩個人沉默地干了一會兒。

保爾:(突然地)“阿焦姆,你什么時候成親?”

阿焦姆干活的手停住了,回過臉吃驚地瞪著弟弟。

阿焦姆:“問這個干嗎?”

保爾:“沒,沒什么。”

阿焦姆:(追問)“不,你得告訴我是怎么回事?說呀!”

保爾:“我認識一個姑娘,是個好姑娘……”

阿焦姆:“好姑娘很多,你認識了一個有什么稀奇的?”

保爾:“她叫伏羅霞,是個刷盤子的姑娘……我希望……我認為她完全配做你的老婆……”

阿焦姆怔住……

保爾:“哥哥,如果你因為一個姑娘是刷盤子的就不肯愛她,那是很不對的!……”

阿焦姆:“可……你這是從哪兒說起呢!我還不認識你那位好姑娘伏羅霞嘛!你呀,小小年紀就要給哥哥做媒嗎?不害臊!……”

哥哥的大手,在保爾頭上亂撫了幾下……

而正因為有這一情節,伏羅霞因被堂倌普羅霍爾糟蹋后從保爾的親情關系中消失,才更能激起保爾對普羅霍爾們的仇恨……

這個情節其實不是我頭腦中創作思維的“成果”。

實話實說,是“剽竊”別人的。連“剽竊”于誰都沒印象了。

記得幾年前,一位外地訪客在我家里與我談到了“父親”這一話題時,向我講到他一位朋友的父親,曾用一只撿來的破球所分割成的皮子,在“國慶”那一天,為自己上初中的兒子做了一雙“皮鞋”……

我當時聽了,心生一片感動。

從此這一件事,便儲存在我頭腦中了,想忘也忘不掉了……

我曾在萬方動筆前講給萬方聽,她覺得其實沒多大意思,未用在改編中。

我通稿時,連同自己的頭腦所能產生的情節,“強加”于人了。

鄭凱南也對這一“強加”不很以為然。創作的活動,真是一件極端個人化的事呢!有許多時候,感動你自己的事,別人很奇怪于你的感動;而別人很得意的情節,你自己又是那么麻木……

保爾和冬妮婭之間,發生了一場誤會,于是誰也不主動去找對方了。但其實誰的內心里,都每日每時地惦記著對方——那是青春期少男少女為了維護各自高傲的自尊的使性……

在通稿中,我將他們的和好改變成了這樣情況下的情節:

德軍奉命撤離了。

保爾卻在燒鍋爐——老司爐工理解他的心情,接替了他的活,使保爾得以到街上去……

臉上和頭上沾滿煤灰,通身大汗淋漓的保爾出現在人行道上——他穿著一件破爛骯臟的工作服,敞著懷……

保爾和鎮民們一起,默默地,也是揚眉吐氣地望著撤退的德軍隊列……

一張張年輕的德國士兵的臉——他們強自鎮定而又分明心虛忐忑……

當空飄下一條裙子,罩住了一名年齡最小的士兵的頭……

那士兵一邊扯裙子,一邊用德語叫嚷:“快救我,不要撇下我……”

隊列騷亂……

一位姑娘從人行道上沖入隊列,將自己的裙子掠到手,抱于胸前……

士兵們防范地圍住她……

那名年齡最小的士兵的臉——他剛明白只不過發生了什么事……

他尷尬地笑著,用德語說:“再見姑娘……”

姑娘恨恨地:“滾你媽的!……”

圍住她的德軍散開——姑娘昂頭離開他們的隊列……

隊列重又排好,繼續撤退……

兩旁人行道上的鎮民,跟隨著看……

保爾從對面的人行道上發現了冬妮婭;冬妮婭也發現了他……

他們的目光一經接觸,便再也不能分開……

德軍的隊列在撤退著……

保爾和冬妮婭的目光隔著隊列相互注視,他們都不由得隨著隊列向前走……

正午的陽光下,一排排鋼盔在兩個年輕人之間閃耀……

他們急切地要接近、要走到一起,要彼此訴說——但那隊列,那一排排鋼盔阻隔著他們……

如果他們站定,隊列當然是會走過去的——但兩旁人行道上的男女老少,擁擠著他們,使他們站定不下來,只能身不由己地移動腳步……

突然一個孩子跑到街當中,口中發聲,朝隊列掃射……

德軍士兵們紛紛臥倒,有的單膝跪下,端槍準備回擊——但那畢竟是一個孩子,他們懵懂不知所措……

瓦西里神父奔過去,舉起一只手臂高叫:“不要!……”

他抱起孩子,奪下孩子手中的槍,扔在地上,指著又說:“假的!……”

德軍紛紛站起,第二次整齊了隊列,惶惶而撤……

終于,保爾和冬妮婭之間沒有隊列阻隔了……

街路上,人行道上已無一人——保爾和冬妮婭彼此呆望著……

街上散布著被踏碎的假槍的零部件……

冬妮婭嘴角一動,微笑了——笑得那么純……

保爾也微笑了——笑得那么喜悅……

他們同時跑向對方——在街路中心對視——此時無聲勝有聲,皮靴踏路的音響還依稀聽得到,但漸微漸遠……

他們同時緊緊擁抱住對方……

那一名被裙子罩住過頭的小德國兵,正彎腰在街頭的水龍頭下往軍壺里灌水——他傻乎乎地笑著,呆看擁抱一起的保爾和冬妮婭……

水從軍壺里往外溢著……

小德國兵倒退著走,一邊喝壺里的水,一邊繼續望擁抱在一起的保爾和冬妮婭……

冬妮婭:“保爾,我想你!”

保爾:“冬妮婭,我也想你!”

保爾發現自己的臟工作服已染黑了冬妮婭的上衣,發現自己臉上的煤灰,也染黑了冬妮婭的臉頰——他用手擦冬妮婭臉頰,結果將冬妮婭的臉頰弄得更黑……

保爾難為情了,欲推開冬妮婭……

保爾:“親愛的,放開我吧,我會把你弄得和我一樣黑一樣臟的……”

冬妮婭:“不!永遠也不!……”

冬妮婭深情地捧住保爾的頭,踮起了腳……

他們的口熱烈地長吻在一起……

在他們頭的上方,二樓的窗口,一個小男孩(就是用假槍朝德國士兵們“掃射”的那個小男孩)看得興趣盎然……

小男孩捧住他身旁一只小狗的頭,也說:“不!永遠不!……”

小男孩親小狗的嘴……

我希望——不,不是我一個人的希望——我和萬方和周大新和鄭凱南都希望——我們為拍攝所提供的劇本是這樣的——它使以前年代看過原著的中國人看電視劇時覺得,仿佛與老朋友重逢,既陌生又熟悉,并且以情愿的心理接受那些新的內容;它使近幾年才看到原著的中國青年們看電視劇時覺得,雖然電視劇中的保爾們已不完全是書中的保爾們,但似乎是同時看到了原著的下部,看到了原著中的保爾們在下部的人物關系與命運,并且不產生反感,不指責我們是在做一件狗尾續貂的蠢事……

此希望起碼是我們三方——萬科影視公司、萬方和周大新兩位改編者,以及我這個充當責編角色的人經過討論共同的初衷。

總之,“鋼鐵”還是那部“鋼鐵”,革命還是那種革命,只有那書中的人,影子咋就那么長……

是的,我們企圖將與原著不同的人性詮釋作書中人物們的影子,使之延長到我們的理解范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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