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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如果我們在原著明顯的空白處不發(fā)揮想象,以圖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性的新的情節(jié)、新的人物、新的人物關系——一句話,新的內(nèi)容——那么我們的改編與前兩次別人的改編還有什么不同?沒什么不同我們又何必做此事?

今天整整一白天,我這本關于我們?nèi)绾胃木帯颁撹F”的小冊子寫不下去了。因為我的一集手稿丟失了。不是我自己丟失的,是鄭凱南弄丟的。我自己改編了八集。嚴格講,是創(chuàng)作了八集原著根本沒有的內(nèi)容。重寫了大新的六集。那些內(nèi)容也基本上是原著沒有的內(nèi)容。將萬方改編的七集壓縮為三集半。如前所述,也增加了些原著沒有的情節(jié)。并且,直至導演介入后,寒冬到了,我仍在通稿的過程中不斷地改、改、改……

但我的手稿也只不過被還回了幾集。

我沒有保留手稿的習慣,殊不在意。

我希望我能獲得一部完整的打印稿,留作紀念。

而我的這個希望可能將落空。不,肯定落空。

因為有些我喜歡的情節(jié)、情境,鄭凱南一點兒也不喜歡,甚至大不以為然。

我喜歡的,我堅持那么寫了,那么改了。

她不喜歡的,她命不輸入電腦就是了。

并且她似乎覺得沒必要與我討論,與我商議。

倘手稿即丟,電腦里也沒有,那就真是消失得干凈徹底,無影無蹤,不留任何物質性的痕跡了。

比如接下來的第六集的“遭遇”便是這樣。

細想想,我真傻。當初太熱情,太投入。投入得又太認真。

第六集是鄭凱南最不喜歡的一集。

她喜歡:“戲”。

我也喜歡“戲”,但不只喜歡“戲”,還特別特別看重構成影視的別的藝術成分。我不是不善于寫“戲”,只不過我對于“戲”有與她不盡相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理解。

在第六集中,保爾加入的那支紅軍隊伍要去解放他的家鄉(xiāng)了——于是他戰(zhàn)斗的經(jīng)歷不可避免。

在原著中,關于他的軍旅生活和戰(zhàn)斗經(jīng)歷是這樣寫的——“這一年里,保爾經(jīng)歷了許多可怕的事情。他同成千上萬個戰(zhàn)士一樣,雖然衣不遮體,胸中卻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烈火。為了保衛(wèi)本階級的政權,他們南征北戰(zhàn),走遍了祖國大地……”

除了這一段文字,我們不能從原著中直接看到——作為紅軍戰(zhàn)士的保爾,曾經(jīng)歷過哪一次具體的戰(zhàn)斗?戰(zhàn)斗中那些生死瞬間,那些別無選擇前仆后繼的流血犧牲,對他后來“保爾式的堅強”具有怎樣的錘煉意義?

那“許多可怕的事情”,是否也指戰(zhàn)爭而言?如果不是,又是什么?如果是,又怎么可能不對他后來“保爾式的堅強”發(fā)生影響?倘承認肯定發(fā)生影響,但在改編時卻不予表現(xiàn),藝術理念上是否體現(xiàn)為缺失?……

蘇聯(lián)電影《保爾·柯察金》是這樣處理的——紅旗;沖鋒陷陣的騎兵;吶喊聲;揮刀策馬的保爾;爆炸——躺在醫(yī)院里。在我記憶中,大約半分鐘的一組鏡頭。

于是保爾作為紅軍戰(zhàn)士的經(jīng)歷在銀幕上結束,正如在原著中僅幾行文字一帶而過。

烏克蘭拍攝的六集電視劇更其簡單——軍旗獵獵,馬蹄奔踏,幾秒鐘的過渡鏡頭而已。

如果我們在原著明顯的空白處不發(fā)揮想象,以圖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性的新的情節(jié)、新的人物、新的人物關系——一句話,新的內(nèi)容——那么我們的改編與前兩次別人的改編還有什么不同?沒什么不同我們又何必做此事?

我的創(chuàng)作實踐告訴我——一部內(nèi)容厚實的、情節(jié)豐富的小說,對于影視形式的改編是幸運的,因為改編的難度往往只體現(xiàn)為取舍的得當;而一部空白處多多的小說,改編起來其實也未必不是另一種幸運——因為它需要創(chuàng)作性的補充,因為改編者仍有發(fā)揮想象的余地。有此余地,想象才有能動性。而沒此能動性,改編不過是取舍歸納,剪剪貼貼,其實沒多大意思——對我是這樣的。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依我想來,具體對于保爾這一個文學人物而言,當然也必包括這樣一些“煉成”的因素——軍旅生活,戰(zhàn)斗經(jīng)歷,戰(zhàn)友間的生死豪情,男人女人在戰(zhàn)火背景之間相互給予的關懷、安慰與愛,司空見慣的流血犧牲——這一切雖使女人不再容易流淚,但同時也使女人心中的愛的質量更其純粹了;這一切使男人的性格變得冷峻了,但同時也使男人變得更具有自我犧牲精神了,更具有責任感了……

對于保爾·柯察金,“鋼鐵”還應該是“這樣煉成的”。

我認為我們的改編應該補上這一方面。

對于保爾·柯察金這一曾是紅軍戰(zhàn)士的文學人物,戰(zhàn)斗經(jīng)歷的虛化其實是曖昧的,甚至是令人大費其解的。

無論蘇聯(lián)的電影,還是烏克蘭的六集電視劇,內(nèi)容布局都與原著是一樣的,而且都大致是這樣的——童年、少年、初戀——軍旗與馬蹄過渡到能夠充分展現(xiàn)男人鐵血氣概的戰(zhàn)斗——于是半分鐘后直接剪輯到和平建設時期——于是我們接著看到的只不過是成了團的思想工作者的保爾,以及他怎樣經(jīng)常地教導別人……

而使我們欽佩的只剩下了兩點——修鐵路和全身癱瘓以后寫書。

這兩點足夠在一部電影中使保爾完成他那種“保爾式的堅強”。

這兩點在六集電視劇中要使“保爾式的堅強”半個世紀后再度征服中國觀眾已經(jīng)是一廂情愿了。

而靠此兩點詮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對于二十集的電視劇來說,支撐力度太不牢固了……

鄭凱南說:“今天的中國觀眾,誰會看什么戰(zhàn)斗?”

我說:“如果他們連前幾集都不感興趣,我們接下來無論寫什么,怎么寫,他們大約仍是不會看的?!?

她又說:“所以要在戲上下功夫啊!”

我又說:“那你再找個專會替你寫戲的吧!我讓賢了行不行?”

當然,我說的是氣話。

我已付出了很多心血。我和鄭凱南一樣堅定地要實現(xiàn)這一件事,她要按她喜歡的樣式去實現(xiàn),而我要按我喜歡的樣式去實現(xiàn)。她認為她才真正了解觀眾,代表觀眾的意愿。我認為我也了解,也考慮了另一些觀眾的另一種意愿……

本集沒有了任何物質性的痕跡,那么我只能也只有憑頭腦中殘存的記憶碎片公布如下了:

夜——冬季深藍色的寒夜。

鏡頭前大雪紛飛。

那一種凜冽的深藍色,將雪花襯得更加白……

服裝各異的紅軍戰(zhàn)士整裝待發(fā)——騎在馬上的營長用軍刀背砍掉酒瓶蓋,自己喝了一大口,彎腰將酒瓶遞給了排頭兵……

戰(zhàn)士們依次飲酒……

騎在馬上的麗達嚴厲地:“每人一口!不許多喝!”

保爾和維佳也騎在馬上。

維佳喝了一口酒,將酒瓶遞向保爾……

保爾搖頭……

維佳:“喝一口吧,要不這一夜你會凍得噢噢哭……”

保爾猶猶豫豫地接過,喝了一口,辣得流出了淚……

維佳調侃地:“怎么現(xiàn)在就哭起來了?”

麗達勒起馬頭,高舉手臂:“出發(fā)!……”

隊伍在大風雪中挺進……

馬身上和人的眉、胡須結了霜——一張張紅軍戰(zhàn)士義無反顧的臉,如同肖像油畫從鏡頭前走過……

有人輕輕哼歌……

維佳策馬奔來:“營長命令,不許唱歌!”

頓時一片肅靜——只有腳步聲嚓、嚓、嚓……

老炊事員緊走幾步,趕上麗達,請求地:“教導員同志,不許唱歌,吹吹口哨總可以吧?離敵人遠著呢,只有狼才會聽到咱們吹口哨……”

麗達一笑,搖頭……

老炊事員:“我可是在請求?。 ?

麗達:“老兵呀,你怎么總叫我為難呢?”

老炊事員:“小伙子們,吹吹口哨吧,悶走一夜明天戰(zhàn)斗就沒精神了!……”

某戰(zhàn)士接言:“是啊,明天戰(zhàn)斗結束時,有人就再也不能吹口哨了……”

于是響起了口哨聲,先是一個人在吹,繼而幾個人在吹……

營長策馬趕來,厲喝:“不許吹口哨!”

老炊事員:“教導員允許的?!?

營長望向麗達,生氣而又不知如何是好……

麗達:“營長同志,如果你想吸煙,那么就吸一支吧!離舍佩托夫卡五六十里呢,敵人用望遠鏡也看不到這兒有人在吸煙……”

老炊事員笑了:“營長同志,也給我來一支……”

營長用手攏著點燃一支煙,深吸兩口,彎腰插入老炊事員口中……

保爾和維佳在口哨聲中并馬齊進……

維佳:“保爾……”

保爾扭頭望向他……

維佳:“如果我犧牲了,我的軍帽、靴子還有匕首,就都是你的了!”

維佳說得那么平淡——保爾愕然!

維佳:“聽明白了么?別和我一塊兒埋了。埋了太可惜了……”

營長從前邊回過頭來:“維佳!不許你這么說!”

保爾:“是啊,你死了誰保衛(wèi)營長呢?”

麗達:“同志們,我看還是唱歌吧!……”

于是響起了歌聲……

在口哨的伴奏之下,歌聲低沉,憂郁而激昂……

一張張結霜的戰(zhàn)士的臉……

營長的臉……

麗達的臉……

保爾的臉……

維佳的臉……

口哨伴奏之下的歌聲中,紅軍的這一支隊伍頂風冒雪,越去越遠,終成一道雪原上的黑影,緩緩移動在天地之間……

鄭凱南說:“這是什么?”

我說:“這當然是劇本的一部分。”

她又說:“沒有戲。沒有戲的這一部分讓觀眾看什么?”

我覺得她話中似乎還有另外的意味兒——仿佛我在往劇本里大量“注水”……

我不想再與她討論。

我不禁輕拍了一下桌子,很鄭重地回答:“聽著,如果這一段你居然敢把它刪掉了,將來字幕上我不會署名的,給你們‘萬科’造成一個尷尬!而且,畫面少于五分鐘也不行!”

“這也夠拍五分鐘?”

“夠!”

我的態(tài)度一強硬,她往往也就不再說什么了,很高姿態(tài)地讓我了。她的沉默,是一種容忍的沉默。

畢竟,將劇本全部“整理”完畢,得繼續(xù)靠我。她明白這一點。我也明白。她明白才讓我,才容忍。而我明白我才繼續(xù)下去,不作罷,不放棄。

她不喜歡不接受的,正是我的責任感要求我必須不動搖地堅持的。因為正是那些她不喜歡的地方,決定著我們的“產(chǎn)品”之風格有別于他人的。

本集初稿中的戰(zhàn)斗情節(jié)是這樣的:

白軍固守頑強,紅軍久攻不能入鎮(zhèn),傷亡增加。保爾向營長請命,由他帶領一部分戰(zhàn)友從某處鉆入地下水道,那樣可以迅速出現(xiàn)在鎮(zhèn)里,內(nèi)外夾擊敵人。營長未將這新戰(zhàn)士的請命當回事,喝令保爾退下。眼見身旁戰(zhàn)友流血犧牲,保爾焦急又委屈。麗達向他問明情況,決定由保爾帶路……于是紅軍得以突入舍佩托夫卡小鎮(zhèn)……

戰(zhàn)斗結束后,營長誠懇地向保爾承認錯誤。保爾因戰(zhàn)友們的死傷,難以從內(nèi)心里徹底原諒營長……

鄭凱南說:“這怎么拍啊!”

的確,拍攝起來將會挺麻煩。

國外的拍攝能力是——只要劇本里有的,膠片上就會留下。

而我作為編劇,早已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有難度的情節(jié)你干脆別想。想到了也別寫入劇本。寫入劇本了也得改掉。

雖然,我不認為那情節(jié)難到了無法實現(xiàn)的程度——不就是幾個人鉆了一會兒下水道么?

但,與其被別人改掉,還莫如自己親筆改掉。

于是在通稿中,那情節(jié)變成了這樣的:

保爾提議,從郊外某處涉過河,由一片教堂的園地到達教堂后門,由教堂后門進入,前門而出,便可偷襲到鎮(zhèn)里……

當保爾和麗達們迂回至教堂后門——門突然開了,瓦西里神父跨出門,莊嚴地站立在臺階上……

瓦西里神父:“帶槍的人們,這是上帝的領地,你們到這里來干什么?!”

眾人的目光,不禁望向保爾,繼而望向麗達……

瓦西里神父認出了保爾,目光冷峻地:“保爾,是你帶他們來的?!”

保爾囁嚅地:“我……我……我們來解放舍佩托夫卡……”

激烈的槍聲一陣陣傳來……

瓦西里神父:“但是上帝不贊成流血!”

保爾:“可我的戰(zhàn)友們正在流血!”

瓦西里神父:“所以你們就要以另外一些人的死亡進行報復?!”

一名戰(zhàn)士沉不住氣,沖上了臺階……

瓦西里神父伸展開了雙臂,目光充滿了嚴厲的譴責……

麗達喝退了那名戰(zhàn)士……

麗達:“神父,我要懺悔……”

瓦西里神父:“這種時候?”

麗達:“對?!?

瓦西里神父:“這種地方?”

麗達:“對?!?

瓦西里神父困惑,遲疑……

麗達:“神父,這會兒我心中充滿了種種罪惡之感,請快幫我的靈魂獲得解脫吧!”

瓦西里神父終于踏下臺階,走到了麗達跟前……

瓦西里神父:“打算持槍殺人的女人,低下你桀驁不馴的頭?!?

麗達低下了頭,雙手捧起瓦西里神父胸前的十字架,吻……

戰(zhàn)士們悄悄進入教堂后門……

瓦西里神父:“女人,把你靈魂里的罪惡都向上帝坦白了吧!上帝是愿意隨時隨地拯救人的靈魂的……”

麗達:“但是親愛的神父,還是改天再說吧!”

麗達也沖上了臺階……

瓦西里神父回頭一望,這才意識到受騙。

瓦西里神父:“站住!”

他的話聲那么憤怒,麗達不禁在臺階上站住……

瓦西里神父:“女人,上帝在天上看到你的行徑了,你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又一陣激烈的槍聲傳來……

麗達慚愧地扭頭看了神父一眼,顧不上再說一句話,拔出手槍闖入了教堂……

接下來的情節(jié),自然是保爾、麗達們沖到街上,一場短兵相接的近戰(zhàn)……

在近戰(zhàn)中,我設想,要給麗達盡量多的鏡頭,表現(xiàn)她女戰(zhàn)士那一種驍勇。

依我想來,武打片能將女俠們拍得那么動作灑脫、剛健果敢,一句話,拍得那么“帥”,那么“酷”,我們敬愛的麗達為什么不可以是那樣的呢?

麗達在我心目中是這樣的女人——她和男人們在一起時,是陽光,是愉快,是談吐幽默智慧的女人,是天使。在男人們痛苦時,她像圣母瑪利亞。她一人獨處時,又是那么嫻靜,如大家閨秀,讀普希金的詩,多愁善感,經(jīng)常陷入沉思,像文竹一類植物般的女人。而在戰(zhàn)斗中,在槍林彈雨刀光劍影中,迅如豹,猛如虎,判若兩人,令敵人面對之不由不畏……

我向鄭凱南反復強調過這一點——她反應漠然。

在和導演唯一的一次短促的接觸中,我也反復強調過這一點,給我的感覺——導演也漠然。

我困惑。亦迷惘。

……

戰(zhàn)斗結束了——小學校里擺著一具具戰(zhàn)士的尸體,負傷的戰(zhàn)士們在教室里呻吟……

麗達和營長逐一看視傷員——那時顯示出麗達天使的一面,圣母瑪利亞的一面……

戰(zhàn)斗的殘酷,生死的尋常,麗達對戰(zhàn)士的大慈大愛——保爾都看在眼里了。

他明白了革命還意味著什么。

有一名生命垂危的戰(zhàn)士希望死前向一位神父懺悔……

營長命保爾快去請瓦西里神父——保爾不敢再見神父,明知去了也請不來……

營長親自去——沮喪而歸……

麗達只有親自去請……

教堂里——布道堂。

瓦西里神父背對麗達……

麗達苦苦哀求:“神父,上帝視一切人為他的兒女,請您快去吧!”

瓦西里神父一言不發(fā)。

麗達:“神父,我不是已經(jīng)向上帝認罪了么?您還要我怎樣啊?”

瓦西里神父:“但是我不認為上帝已經(jīng)饒恕了你的行徑?!?

瓦西里神父說罷欲走——麗達扯住了他的袍裾,單膝跪下了……

麗達:“神父,可憐可憐我的戰(zhàn)士吧!”

她流淚了,哭了……

瓦西里神父終于轉過了身……

瓦西里神父:“軍服沾滿鮮血的女人,單膝是跪王權。而上帝要求他的兒女在乞求他饒恕時,跪下他們的兩條腿……”

于是——紅軍的女教導員麗達,流著淚,雙膝跪在了神父面前……

瓦西里神父:“跟我說,我傾向暴力,我有罪!”

麗達流淚的臉——屈辱……

瓦西里神父:“上帝從不向他有罪的兒女命令兩次!”

麗達低聲地:“我傾向暴力,我有罪……”

瓦西里神父:“我殺戮,我有罪?!?

麗達:“我殺戮,我有罪……”

耶穌受難像……

瓦西里神父的聲音:“我褻瀆上帝,我有罪……”

麗達的聲音:“我褻瀆上帝,我有罪……”

教堂墻壁上圣母瑪利亞懷抱圣子的油畫……

圣母瑪利亞的臉……

麗達流淚的臉……

神父在接受戰(zhàn)士的懺悔……

瀕死的戰(zhàn)士:“神父,我經(jīng)常打我老婆……可她明明是一個好女人,勤勞,善良,而且,為我生了三個孩子……神父,現(xiàn)在我連當面向她悔過的機會也沒有了……”

戰(zhàn)士流淚……

瓦西里神父:“孩子,你的懺悔深深感動了我,上帝會替你做到的……”

另一名戰(zhàn)士吃力地欠起了身:“神父,快,該輪到我了……我也懺悔……我……我曾對我的嫂子起過不好的念頭……”

第三名躺著的戰(zhàn)士將頭側向了瓦西里神父:“神父,我們懺悔了,靈魂就一定能升入天堂么?如果并沒有什么天堂,那我就不來這一套了……”

瓦西里神父:“孩子,天堂是有的,上帝是存在的,我愿幫你們的靈魂升入天堂……”

瓦西里神父莊嚴地默默為戰(zhàn)士們祈禱……

營長、麗達、保爾都流淚了,或背過身去,或轉過頭去……

情境肅穆而憂傷……

旁白:革命正是靠了這些普通的工人、農(nóng)民以及他們的兒子的流血犧牲,一步步奪取著它的勝利。正如江河靠積雪的融化而洶涌……

本集還有另外一些情節(jié):

比如保爾和維佳趕到監(jiān)獄,釋放了被關押的窮人……

在曾關押過自己那一間空蕩蕩的牢房里,保爾從隔著鐵條的小窗口望向院子,仿佛又看見了赫里斯季娜被匪兵押走時,從院子里回望他時那一種幽怨的目光……

維佳:“保爾,你發(fā)的什么呆?”

保爾:“這就是那間關過我的牢房。夜里,有一個姑娘要把她的身子奉獻給我,可我拒絕了她……”

維佳:“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那樣?我相信,她也是企圖用那一種方式在被糟蹋之前獲得一點兒愛憐。你為什么不肯給予她……”

保爾:“當時我想到了冬妮婭……”

維佳:“這和冬妮婭有什么關系?”

保爾猛地扭頭瞪向維佳:“怎么沒關系?我對冬妮婭的愛必須是神圣的!……”

維佳:“神圣的?愚蠢!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會拒絕那位可憐的姑娘呢!管她什么冬妮婭不冬妮婭的!……”

保爾一把揪住維佳的衣領,惱怒地:“你敢嘲笑我們的愛情?!……”

還有些和謝寥沙相見時的朋友情;和哥哥相見時的手足情;和母親相見時的母子情……

天黑了,保爾多想守著母親待在家里呵!

母親在安靜地打毛活兒——看得出,兒子回來了,兒子在身旁,她感到多幸福呀!……

然而外邊傳來了歌聲……

然而窗口閃映著舞影……

保爾的眼睛不時望向他心愛的手風琴……

母親起身從墻上摘下手風琴,塞給保爾,一邊輕輕往外推他一邊說:“去吧孩子,歡樂去吧!”

于是保爾加入了外邊歡樂的人群,并拉起了他心愛的手風琴……

這歡樂,與白天小學校里的悲傷氛圍對比鮮明——死者寂寂,傷者戚戚,生者在那難得的歡樂之后,又將投入新的生死無常、流血犧牲的戰(zhàn)斗中去。投身革命的人,就必須確定自己這樣的命運……

鄭凱南對這一集簡直失望極了,又失望又不喜歡??梢哉f她不喜歡此集中的一切內(nèi)容和情節(jié)。她認為沒意思透了。還覺得單薄。

她甚至抖著我的手稿說:“這哪兒夠一集?半集都不到!”

這話不公平。也說得過分。

因為此集也一萬兩千余字。經(jīng)我“整理”的劇本,每集都在一萬五六千字以上。有幾集一萬八千余字。有一集兩萬五千余字。

我不由得反問:“為什么那些明顯長出一集的劇本。你從不說長?難道我們相互之間成了賣字和買字的關系,非計較得失不成?”

我又說明——每集的第一個鏡頭和最后一個鏡頭,由于不斷的修改,增刪,已難準確把握??傊糨嫊r必以四十五分鐘一集為標準尺度,想短電視臺也不允許,何必悻悻之?

本集的確是短了些。憑我的感覺,絕不至于半集都不到,大約短七八分鐘。

在本集中再塞入些情節(jié),加入七八分鐘戲,非是我的能力做不到的。比如可以加入這樣的情節(jié)——保爾去找堂倌普羅霍爾算賬——昔日的野小子成了紅軍戰(zhàn)士,仇人相見,還愁編不出“戲”?

但我認為,解放家鄉(xiāng)舍佩托夫卡,只不過是全劇一個“進行”中的事件,我不想讓劇中人物們在這一“進行”中的事件停頓下來,而希望讓劇中人物們盡快轉移到另一事件另一情境中去。我的經(jīng)驗告訴我,事件的盡快轉移是對的。

何況,保爾還沒見到冬妮婭呢!

在原著中,保爾和冬妮婭愛情的破裂,乃因保爾帶冬妮婭去參加一次團的會議,冬妮婭打扮得“花枝招展”——原著中用的就是這個詞。結果保爾因冬妮婭大遭團干部們的白眼,覺得冬妮婭使他丟人了……

在原著中這樣寫著:

“這一天晚上他倆的友誼開始出現(xiàn)了裂痕?!?

多么奇怪——明明是愛情,怎么又變成“友誼”了呢?

而且,即使按照原著在前七章中對冬妮婭的描寫,我們也很難想象——她忽然會愿意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每一次會面,每一次談話,都使他們的關系更加疏遠,更加不愉快。保爾對冬妮婭那種庸俗的個人主義越來越不能容忍了?!?

于是保爾說出了他的另一句名言:“我首先是屬于黨的,其次才屬于你和其他的親人?!?

冬妮婭“那種庸俗的個人主義”有哪些較具體的表現(xiàn)呢?——原著沒有只字的交代。

這在人物關系的處理上就很曖昧,使人感到“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一個人,哪怕他自認為是最徹底的革命者,在并不特殊的情況下,難道不能既屬于黨又屬于愛人和親人么?

做得到做不到是一個問題,理念上怎么想是另一個問題。

將黨、革命、愛情和親情在理念上截然對立起來的革命者,在我看來,是不可愛的人。

我極不喜歡,也絕不欣賞保爾那種“唯我獨革”的“革命理念”!

所以,在第七集中,這樣處理了兩個年輕人之間愛情“破裂”的原因……

一輪碩大的紅日升起在教堂尖頂之上,仿佛被它頂著的一個紅彤彤的球……

這是冬季里的一個極為晴朗的日子,陽光普照小鎮(zhèn),普照保爾家的院子,麻雀在布滿雪掛的樹上嘰嘰喳喳……

保爾家里——保爾一身軍裝,佩槍佩刀,帽上的紅星耀眼,看去英武而又帥氣。維佳和謝寥沙一左一右欣賞地打量著他……

旁白:維佳和謝寥沙一大早就來到了保爾家。雖然保爾預先并沒通知他們,可是他們卻都覺得,作為朋友,他們今天早晨有義務陪伴保爾去看望冬妮婭……

一只手在擦軍帽上的紅星——鏡頭拉開,維佳接著鼓起腮,朝軍帽一陣猛吹……

保爾:“我的軍帽上并沒有塵土。”

維佳:“保爾,請不要打擊我的熱情好不好?”

保爾一笑……

維佳將軍帽端端正正戴在保爾頭上,并將保爾的一綹頭發(fā)塞入帽殼——之后,替保爾正正武裝帶,正正手槍套,正正短劍鞘……

保爾:“我說維佳,你從哪兒搞來的這柄短劍?”

維佳:“戰(zhàn)利品!一名白軍小頭目的。他想用這柄短劍殺死我,可是卻被我用這柄短劍結果了他!不要以為我舍得送給你了,我才舍不得呢!只不過暫時借給你……”

保爾:“借給我?可我并沒希望你這樣??!難道你非要把我的樣子搞得像那名白軍小頭目嗎?”

維佳:“站好,別亂動!隨你怎么想都可以。但作為朋友,我有義務對你的風度負責任!”

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保爾,自覺滿意地點點頭:“嗯,不錯,簡直可以說十分英?。 ?

謝寥沙趁機往保爾兜里揣什么……

保爾:“謝寥沙,你往我兜里亂揣什么呀!”

謝寥沙:“手絹兒!我從我姐姐那兒偷來的!”

保爾:“不,我絕不允許自己兜兒里揣一條女人的手絹兒!我是紅軍戰(zhàn)士,不是戴著雪白的手套,動不動就從兜兒里掏出條手絹在女人面前搖晃著的沙皇的士官生!……”

他從兜兒里掏出了手絹……

謝寥沙:“可你如果兜兒里連條手絹都不揣,萬一冬妮婭見到你,激動得淚流滿面呢?”

保爾:“我會用她自己的手絹替她擦眼淚的?!?

謝寥沙:“那不一樣,很不一樣——紅軍戰(zhàn)士保爾·柯察金同志!”

維佳:“謝寥沙說得對!紅軍戰(zhàn)士可并非是用手指挖鼻孔,用衣袖揩鼻涕的家伙們,教導員麗達同志最不喜歡這樣的人了!再說,紅軍戰(zhàn)士在女人面前,為什么不能比沙皇的士官生顯得還更優(yōu)雅,更有教養(yǎng)呢?”

他奪過手絹兒聞了聞:“還很香!”——說完,替保爾又揣入兜里。

保爾:“維佳,我想,我還是首先去向教導員報到才對。至于冬妮婭,我應該向教導員請過假再去看望她……”

維佳:“保爾,你又來了!現(xiàn)在不是你,是我更急于見到那個叫冬妮婭的姑娘!教導員絕不會因你首先去看望了冬妮婭而責備你的!她最理解愛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兒了……”

維佳將目光望向謝寥沙,問:“保爾不止一次告訴我冬妮婭多么多么漂亮,又多么多么愛他,你認為呢?……”

謝寥沙:“我嘛,我認為冬妮婭是舍佩托夫卡最漂亮的姑娘。在她心目中,保爾簡直就是她的白馬王子??!……”

維佳:“這真叫人嫉妒!保爾,走吧!走吧!難道你不愿我和謝寥沙陪你一塊兒去看望她么?”

他拽著保爾往外便走……

保爾掙脫了他的手……

保爾:“可是,其實我并不想穿這身軍裝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對于我成了一名紅軍戰(zhàn)士,她肯定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

維佳:“難道,難道她對于我們紅軍戰(zhàn)士有什么敵意么?……”

保爾一愣……

謝寥沙趕緊替保爾回答:“維佳,你這是問的什么話呢?冬妮婭怎么會對紅軍戰(zhàn)士有敵意呢?冬妮婭是同情革命的呀!要不她會掩護保爾么?保爾走后,她還幫我尋找過朱赫來呢!……”

保爾鄭重地:“維佳,我希望你收回剛才的話。否則,我會感到你誣蔑了一個非常愛我的姑娘……”

維佳:“好好好,我收回剛才的話!戰(zhàn)友保爾·柯察金同志,我向你道歉還不行么?……”

保爾和維佳都笑了……

維佳:“我說同志們,既然如此,我們還白白地浪費時間干什么呢?”

謝寥沙:“保爾,不需要給大娘留張條子了么?”

保爾:“媽媽自愿到醫(yī)院照看傷員去了,而哥哥和工人們自愿看管俘虜去了,他們都明白我今天不會有太多的時間在家里……”

維佳:“有媽媽,有哥哥,還有一個漂亮姑娘愛著你,噢,保爾,你多幸福哇!走吧走吧!讓我們給冬妮婭一個大大的驚喜!……”

一個在前扯著,一個在后推著,保爾身不由己地離開了家門……

三個好朋友剛一出院子,謝寥沙站住了……

謝寥沙:“我說同志們,等等,等等……”

保爾和維佳不解地看他……

謝寥沙:“可我呢,我算怎么回事兒?和你們比起來,我不是顯得太‘跌份兒’了么?……”

他一把掠去了保爾頭上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這樣才公平點兒吧?”

維佳:“不可以不可以,保爾是主角兒,我們兩個只不過是配角兒,絕不能損害保爾的風度!”

維佳又將帽子從謝寥沙頭上摘去,替保爾端端正正地戴好……

維佳:“讓我來做出一點兒犧牲好了……”

維佳從自己頭上摘下了軍帽,心甘情愿地往謝寥沙頭上一扣……

保爾居中,維佳和謝寥沙一左一右,三個好朋友臂挽著臂,精神勃發(fā)地邁著軍人的步伐走在街上……

冬妮婭家。院子里。

亭子塌了一角,一株大樹被攔腰削斷了,榴彈炸過的地方,使?jié)嵃椎难┑厣嫌幸惶庴a臟熏黑的痕跡……

亭前一丘小墳,還立著一塊木牌,上寫“愛犬波普葬于此”。

冬妮婭蜷跪墳前,閉著眼睛,一手捧著翻開的《圣經(jīng)》,一手畫十字……

她祈禱完畢,從自己項上摘下銀十字架,掛在木牌上……

在她背后,并立著保爾等三人,他們默默看著她的舉動……

謝寥沙干咳一聲……

冬妮婭回頭,目光詫異地站起,打量著他們……

冬妮婭:“請問你們……?!獱?!……”

她驚喜地撲向保爾,用雙臂緊緊地摟抱住了保爾,同時將頭偎在保爾懷里……

冬妮婭喃喃地:“保爾,保爾,我親愛的保爾,我的野孩子,我終于又見到你了……”

《圣經(jīng)》掉在雪地上,謝寥沙撿起,替冬妮婭拿著……

謝寥沙朝維佳擠眼,那意思是——瞧,她是多么愛保爾?。?

維佳對謝寥沙悄語:“她也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呢!……”

保爾不好意思地:“冬妮婭,別這樣,別這樣……”

冬妮婭卻捧住了保爾的臉:“保爾,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夢里吧?”

保爾也情不自禁地捧住了冬妮婭的臉:“冬妮婭,不是在夢里,是你的保爾·柯察金回來了……”

冬妮婭:“那么,吻我吧!我有多少次在夢里夢見這個時刻啊!……”

她閉上眼睛,仰起了臉,期待著……

她流淚了……

保爾的目光卻望向維佳和謝寥沙——他們都微笑著轉過身望向別處……

保爾低下了頭……

維佳和謝寥沙又都緩緩扭頭望保爾和冬妮婭……

互相深吻著的保爾和冬妮婭……

他們互相吻得那么久,那么久……

謝寥沙又開始干咳……

維佳自言自語地:“謝寥沙,我是多么可憐啊,至今還不曾被姑娘吻過,哪怕不是這種能要男人命的吻,只是輕輕的、象征性的一吻……”

保爾和冬妮婭終于分開,都有些窘……

謝寥沙將《圣經(jīng)》還給冬妮婭……

冬妮婭顯得又幸福又激動又不太好意思——保爾掏出手絹兒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謝寥沙又朝維佳擠眼睛,那意思是——瞧,手絹派上用處了吧?我預先考慮得多么周到??!……

冬妮婭似乎直到此時才看清保爾的軍人裝束……

冬妮婭:“保爾,你怎么……”

保爾:“冬妮婭,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名紅軍戰(zhàn)士了……”

冬妮婭退后一步,以似乎陌生的目光重新打量保爾……

保爾笑了一下,輕聲地:“冬妮婭,別這樣看著我,我仍是從前那個無比愛你的保爾·柯察金,就像你愛我一樣!什么都沒有改變,尤其是我們之間的愛情并沒有改變……”

冬妮婭沖動地:“不,變了,一切都開始變了!因為你首先屬于軍隊了!這支隊伍離開舍佩托夫卡,你也將離開我!而我又將不知道你的下落,而我將日夜擔心你的死活!……”

冬妮婭哭了……

保爾:“冬妮婭!……”

冬妮婭又撲向保爾,又抱住了他:“保爾,我不愿讓你離開我!我要你永遠和我在一起,因為我愛你,只想永遠愛你一個人……”

維佳聽得逆耳,皺起了眉頭……

謝寥沙:“冬妮婭,請你別想那么多。保爾說得對,沒那么嚴重,他也只想永遠只愛你一個人。我說得對不對保爾?”

保爾:“對?!?

維佳:“謝寥沙,我們?yōu)槭裁床粨Q一個話題呢?”——目光轉向冬妮婭,又說,“小姐,我也喜歡狗。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您的狗是病死的,還是老死的?”

冬妮婭:“是被子彈打死的!”——她說時,仍偎在保爾懷中,只將目光望向維佳……

謝寥沙:“真遺憾。那是一只好狗。冬妮婭,我理解你為它難過的心情……”

保爾撫摸者冬妮婭的頭發(fā)說:“冬妮婭,親愛的,如果‘波普’不幸是死于我們紅軍的子彈,那么,我想說——我代表紅軍第三旅第四團第五營的紅軍指戰(zhàn)員,向你表示歉意……”

分明地,保爾和謝寥沙,其實都企圖用話安慰冬妮婭,使她重新變得高興起來……

但維佳被保爾的話惹惱了,他生氣地:“你代表?保爾,我想你沒這種權力,也沒這種資格。起碼,此時此刻,你連我都不能代表!”

謝寥沙暗扯維佳……

維佳一甩手臂,更加生氣地對冬妮婭說:“再好的狗也是狗!而昨天為了解放這個小鎮(zhèn),我們犧牲了十三名紅軍戰(zhàn)士!您更應該為十三個人的死而難過!……”

冬妮婭也被激怒了,她離開保爾的懷抱,朝維佳揮舞著手臂吵起來:“那是由于戰(zhàn)爭!所以我討厭戰(zhàn)爭!而且,我也絲毫沒有被這場戰(zhàn)爭解放了的感覺!……”

保爾:“冬妮婭,不要這樣說!”

冬妮婭:“我偏要這樣說!我就是討厭戰(zhàn)爭!討厭流血和死亡!對于我來說,沒有什么光榮的犧牲,而只有死亡!……”

維佳針鋒相對地:“小姐,如果我沒有理解錯,您的話中也包含有譴責革命,譴責紅軍的意思吧?……”

一句話,將冬妮婭問得愣住了——她望望保爾,望望謝寥沙,一時不知究竟該如何回答才好……

保爾:“維佳,你不可以那樣誤解冬妮婭的話,尤其不可以當著我和她的面!”

保爾和維佳以咄咄逼人的目光互瞪對方……

忽然,喊聲從屋子里傳到院子里——“冬妮婭!你在和誰吵架?他們是什么人?……”

三人抬頭望去——見二樓的一扇窗敞開了,冬妮婭的母親正在望他們……

謝寥沙:“我說同志們,朋友們,我們之間干嗎要為幾句話爭吵不休呢?冬妮婭,我們陪保爾來,可不是為了來和你斗氣的啊!……”

冬妮婭這時也顯然意識到了自己態(tài)度的欠妥,她又偎向保爾,望著維佳低聲說:“保爾,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怎么會由驚喜而變得忽然……如果,如果我使你的這位朋友對我產(chǎn)生了誤解,并且有些生我的氣了,那么也不是他的錯,我愿向他道歉……”

冬妮婭一番話,反而說得維佳不自然起來……

維佳:“哪兒的話呢,我可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男人!不錯,我是有種喜歡和人爭論的壞毛病,但爭論過后,也往往會和人成為要好的朋友。這可是我的一大優(yōu)點,保爾可以作證的!”

保爾:“冬妮婭,瞧我,都忘了向你做介紹了——他是我最親密的戰(zhàn)友維佳……”

冬妮婭主動向維佳伸出了一只手:“維佳,但愿我沒給你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維佳輕輕握住冬妮婭的手指尖兒,騎士般地彎腰吻了吻她的手背……

維佳:“親愛的小姐,您說出了我自己正想說的話……”

維佳的裝模作樣,一時將保爾和謝寥沙逗樂了……

謝寥沙:“冬妮婭,難道你不想請我們到你家去暖和暖和么?……”

冬妮婭終于又燦爛地笑了……

冬妮婭:“朋友們,跟我來吧!”——牽著保爾的手,率先向家門的臺階跑去……

冬妮婭家前廳——四人入門,恰遇冬妮婭母親在前,父親在后,從樓梯上走下來,父母間隔著兩級臺階,一高一低參差而立,表情都很矜持也都很驚詫地望著他們……

冬妮婭不禁收住了腳步,也不禁放開了保爾的手,有幾分惴惴不安地仰視父母——分明地,她猜到了父母內(nèi)心里不會太歡迎保爾他們,唯恐父母使保爾他們感到不快……

保爾們也不禁收住了腳,仰視冬妮婭的父母——第一次見到冬妮婭父母的維佳,目光中尤其流露一種保持心理距離的不卑不亢的意味……

冬妮婭:“爸爸,媽媽,客人們來了!”

母親不動聲色地:“冬妮婭,確切地說,是你的客人們來了,而不是爸爸媽媽的客人們來了。你的語文一向學得很好,怎么連這么簡單的意思都表達不清楚了呢?”

冬妮婭急了:“可是媽媽,難道我的客人,不也是你們和我共同的客人么?”

冬妮婭的母親一時不知再說句什么好,回頭看冬妮婭的父親……

父親:“先生們,對諸位的光臨,我感到十分榮幸?!?

維佳從頭上摘下軍帽,行了一個夸張的騎士禮……

維佳:“應該稱呼你們老爺和夫人呢,還是應該稱呼先生和太太?”

冬妮婭父親:“不必客氣。我是前林務官圖曼諾夫,沙皇政府時期的一個小小的官吏,哪里配被稱為什么老爺呢?沙皇政府不是已經(jīng)被推翻了么?那么我也同時被推翻了。就直接稱呼我們的名字吧。冬妮婭的母親叫依林娜……”

保爾依然顯得像初來時那么拘謹,他說:“因為冬妮婭曾掩護過我……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前來當面向她表示感激……”

謝寥沙:“就是,就是,怎么能不當面向她表示感激呢?……”

母親:“可是,我好像聽到你們在花園里與她爭吵,而不是表示感激……”

她說著,邁下了樓梯,走到女兒跟前……

冬妮婭:“媽媽,他是保爾呀,您竟認不出他了么?這兩位是他的朋友謝寥沙和戰(zhàn)友維佳……”

母親:“我見到他時,他還只不過是一名小徒工,只有朋友,沒有戰(zhàn)友。我對一切穿軍裝的人都有點兒分辨不大清……”

維佳:“革命會改變許多事情,所以從前沒有的,現(xiàn)在有了,絲毫也不奇怪?!?

冬妮婭的父親這時也從樓梯上邁下來,走到了女兒跟前。他笑了一下,緩和氣氛地說:“我的妻子是位不善于與人交往的女人。如果她的話使你們感到缺乏應有的熱情,請千萬不要見怪。”——望著女兒又說,“冬妮婭,那么快請你的朋友們上樓,到你的房間里去吧!爸爸會親自為你們煮咖啡的?!?

冬妮婭終于笑了,又扯起保爾的手,轉頭對維佳和謝寥沙說:“請吧!在我們這個家里父母永遠不會拒絕女兒的任何朋友……”

于是四人從冬妮婭的父母之間走過,邁上樓去……

父親:“冬妮婭,如果我的要求不算太過分的話,那么,能否請士兵保爾先生將他的手槍和短劍掛在這兒的衣架上呢?全副武裝,坐立多么不便啊!”

四人不禁都在樓梯上站住,扭回頭望向冬妮婭的父親——而冬妮婭的父親臉上依然保持著禮貌的微笑,這使保爾當成了一種調侃,也微笑了,從身上摘下手槍和短劍……

謝寥沙從保爾手中接過手槍和短劍,替保爾跨下樓梯,掛在了衣架上……

謝寥沙回望時,冬妮婭三人已不在樓梯上……

謝寥沙由衷地:“圖曼諾夫,您真是位和藹的人。您的微笑使我們感到了輕松!”

冬妮婭的父親:“在我看來,無論你們穿的是民服,還是軍裝,都是些孩子。而且基本上是些好孩子。我并不認為那些整天糾纏我女兒的紈绔子弟在品行上比你們更好,真的!”

謝寥沙:“謝謝!太謝謝您能這么看待我們了!”——愉快地跑上樓去……

冬妮婭的母親不以為然地:“我覺得你似乎是在討好他們?!?

父親:“親愛的,我也覺得你對這些孩子們的態(tài)度不夠友好。畢竟,他們是冬妮婭的朋友,我們起碼不應使女兒感到尷尬?!?

母親:“孩子?可聽他們的口氣,簡直像些職業(yè)革命家!”

父親:“善良的、正直的、珍惜友誼的人,并不全都存在于你我熟悉的階層里。這是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的重大真相。難道你還沒覺悟到這一點么?我雖然對政治不感興趣,但我內(nèi)心里其實是同情革命的。如果革命早一點兒成功,我想,我絕不會做反對它的敵人。也許,那時候我又可以提出我對這個國家森林管理方面的良好建議了。而現(xiàn)在誰聽我這一套呢!……”

母親卻盯著掛在衣架上的手槍和短劍自言自語:“不知這支手槍里射出的子彈,使多少人喪生了。也不知這柄短劍上,沾染過多少人的鮮血……”

父親:“親愛的,如果你非要這樣想,那么對那些白軍們手中的刀槍也這樣想才算公平。走吧親愛的,讓我們重新回到書房里,你織你的毛衣,我看我的書吧!”

他挽著妻子走上樓梯……

冬妮婭房間里。

謝寥沙:“他說,在他看來,其實我們都是些孩子,而且都是些好孩子。還說,他并不認為那些整天糾纏冬妮婭的紈绔子弟在品行上比我們更好。他就是這么說的,不是我編的!”

冬妮婭:“保爾,難道你不被我父親的話所感動么?”

保爾:“冬妮婭,我保證,以后我將非常尊重你的父親!”

冬妮婭欣慰地笑了……

保爾:“可冬妮婭,告訴我實話,維克多那狗雜種還不斷地糾纏你么?”

冬妮婭:“他們?nèi)乙呀?jīng)逃到波蘭去了。因為他們與德國兵勾結過,所以,可能再也不敢回來了……”

維佳:“能被別人看成是一個孩子,這感覺多好啊!而等革命成功了,我也就再也不會被別人看成孩子了……”

他說得似乎有幾分憂郁……

客廳里。

父親放下書說:“親愛的,要不還是你為他們煮咖啡吧!你聽到的,我親口說了,我們不能讓女兒和客人們久等??!”

母親將毛衣往沙發(fā)上一摜,站起來堅決地:“你清楚的,我的祖父一輩子是文職官員,我父親也是!不與軍人結交,這是我們家族的原則!我可不希望我們現(xiàn)在的家漸漸變成了軍人俱樂部!”

父親:“你太夸大其詞了,親愛的。這支紅軍隊伍不會久駐舍佩托夫卡。那兩個穿軍裝的孩子不久也將跟隨他們的隊伍離開……”

母親:“但我們的女兒明明愛著那個保爾!他也許會戰(zhàn)死,而我們的女兒將為他的死長期悲傷!這場不相宜的愛情游戲早就該由我們幫著女兒結束了!……”

父親:“你的話聽起來像詛咒。我可不希望那兩個穿軍裝的孩子在戰(zhàn)爭中死去?!?

母親:“難道我們應該允許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名紅軍軍官么?”

父親:“保爾還只不過是士兵。”

母親:“那就更不允許了!不行,我得現(xiàn)在就去對那個保爾說清楚!……”

她往外便走……

父親也站了起來,阻止地:“依林娜!……”

但她已匆匆走出去了……

父親:“女兒,我可拿你的母親怎么辦呢?”

冬妮婭的房間。

門虛掩著,傳出冬妮婭朗誦詩歌的聲音:

在那窗前有一個姑娘,

若有所思地獨自端坐。

“我在這里!”

窗外有人怯怯地低語。

姑娘就用她那顫抖的雙手,

急切地將窗戶開啟……

冬妮婭的母親走來,將門推開——冬妮婭停止了朗誦,四人一時都望向她……

母親嚴肅地:“保爾,我想單獨和你說幾句話!”

保爾敏感地:“現(xiàn)在?”

母親:“對,現(xiàn)在?!?

保爾將靠在自己懷中的冬妮婭輕輕推開,起身走出……

冬妮婭:“媽媽!”

母親:“女兒,我不能做一位不負責任的母親!……”

保爾走出后,依林娜將門關上了……

保爾:“您的話,打算就在這里對我說?”

母親:“是的?!?

保爾:“那么請說吧,我在認真聽?!?

母親:“保爾·柯察金,你必須明白,你和我女兒之間的愛情,是根本不會有結果的!因為冬妮婭不久將被我們送到國外去,也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混亂不堪的國家了!”

顯然,她也希望屋里的人都能聽清她的話。

保爾鎮(zhèn)定地:“明白了,夫人?!?

但他的一只手將武裝帶抓得緊緊的——由此細節(jié)看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多么巨大的摧毀??!

冬妮婭的聲音:“撒謊!”

冬妮婭隨聲從屋里沖出,流著淚對母親嚷:“媽媽,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對我愛的人說假話,這真可恥!讓爸爸來!讓爸爸來證明你說的是假話!……”

母親甩手給了冬妮婭一記耳光……

冬妮婭捧臉愣住……

書房里。

父親心煩地走來走去——走到書房門口傾聽……

冬妮婭捂著臉對保爾哭道:“保爾,親愛的,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不是明明打算到國外去,還在你面前裝出愛你的樣子……”

保爾:“冬妮婭,但是你母親已使我沒有選擇。我只有對你說——再見了,冬妮婭,你永遠不會見到保爾·柯察金了!……”

他一轉身沖下樓去……

維佳和謝寥沙也追隨下樓……

冬妮婭跑入房間,撲在床上痛哭……

冬妮婭的父親站在書房門口,呆望保爾們離開他們的家……

冬妮婭的母親走向書房,站在書房門口,有幾分內(nèi)疚,又有幾分如釋重負地說:“該結束的,終于結束了?!?

父親譴責地:“你以為,你這樣做是非常明智的么?”

母親:“在所謂明智的做法和對女兒的責任感之間,我只能選擇后者?!?

她與父親擦身而過,進入書房……

父親快步走至冬妮婭房間的門外,推門,推不開……

父親:“冬妮婭,親愛的女兒,開門……”

冬妮婭的哭聲……

這樣處理的一個不好的方面是——損害了冬妮婭母親的形象。在原著中,冬妮婭的母親是一位待人和藹、彬彬有禮的婦人。我覺得損害了她的形象,如同損害了一位我認識的、對我也非常友善的女性的形象似的。

我曾對鄭凱南和導演叮囑過——在烏方編劇按照本國語言習慣潤色劇本時,請代勞對冬妮婭的母親的形象加以調整,使我對這一女性形象的損害得以彌補,使我的不安少一些……

街上。

保爾走在前,維佳和謝寥沙跟在后——謝寥沙替保爾拎著手槍和短劍……

河邊。保爾和冬妮婭相愛過的地方……

保爾痛苦地靠樹而站——軍帽抓在他手里,他大瞪雙眼仰視天空……

維佳:“活該!誰讓你偏偏追求一位資產(chǎn)階級小姐!我剛一邁進她家屋子就嗅到了一股資產(chǎn)階級們所必然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兒!……”

謝寥沙(他還替保爾拎著槍和短劍):“不是保爾首先追求她,是她首先熱烈地愛上了保爾!再說你也不該攻擊冬妮婭!她確實是位好姑娘!你沒看見她都被她母親氣哭了么?……”

維佳:“連她身上也有那一種氣味兒!”

謝寥沙:“沒有!她身上沒有!”

維佳:“有!有!我說有就有!……”

保爾突然大喊:“住口!你們都給我滾開!”

二人頓時緘口……

一名騎馬的戰(zhàn)士從樹林旁馳過——戰(zhàn)士似乎聽到了保爾的喊聲,勒住馬朝這里望,緊接著縱馬馳入樹林……

馬繞著保爾靠身那棵大樹轉,戰(zhàn)士說:“我?guī)缀跽冶榱巳?zhèn),原來你們在這兒!保爾,你等著被關禁閉吧!……”

保爾愕然……

維佳:“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要關保爾的禁閉?……”

戰(zhàn)士跳下馬,接著說:“還有你維佳!營長一上午也找不到你,肯定會用馬鞭抽你一頓的!”

維佳:“不管他生多么大的氣,只要我編出一個笑話講給他聽,他就會消氣了!”

戰(zhàn)士:“可這次不同了!保爾,教導員同志差點兒因為你這名衛(wèi)兵的失職而犧牲!她去一戶紅軍家屬家里慰問時,遭遇了兩名隱藏在那家的匪兵!匪兵以那家的女孩為人質,迫使教導員丟掉了槍。如果不是教導員后來機智勇敢地制服了他們,后果不堪設想!可教導員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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