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10
- 梁曉聲
- 16276字
- 2020-05-13 15:55:15
城郊四野,天高氣爽。廣華大街已鋪成柏油大路,坦平閃光,東面的八角門樓不見了,大街豁亮,東通城里,西去田野,不見盡頭。
收尾工程隊在清理碎石垃圾,電工局的人在馬路兩邊挖坑埋路燈電線桿,蹄子釘著橡膠的馬拉著橡膠轱轆大車在路上來往。由于街面寬敞,倒顯得人車稀少。
黃吉順的餛飩鋪翻修一新,原來的小屋變高了,大了,寬了,長了,半人高的寬窗,變成大寬門,房檐前出接廈,新檁新柱新石礎。地面鋪紅磚,坦平,六張紅漆方桌,圍放紅漆長凳。房西的大石頭堆不見了,兩棵香椿樹也不見了。
屋里,兩小間變成三大間,長面案、高菜墩、洋灰灶,各種佐料瓶瓶罐罐的長臺,一溜靠門后東北墻。炭薪雜物、粗笨家具一溜靠門后西北墻。西山墻開便門。當中一溜高墻柱屋檁,開三個門通各房,總體結構是:屋前面,門外廈下,門市營業;屋里面,北為操作廚房,南三間住人。
爐上,火旺水沸;案上,酒壇杯盤,雞鴨魚肉,熟包子,生餛飩,層層疊疊。應邀賓客絡繹來到,都進門欣賞一番,然后出門在紅桌旁坐下,喝茶閑聊。
廣華街東面來了廣華廠的賀禮隊,廠長朱存孝,穿新中山裝、新皮鞋。在他身后,跟隨二十幾個員工,有幾個抬一紅綢結花的黑底金字匾:“新新居”,有幾個拿鑼鼓、鞭炮,大家一派喜氣。
黃吉順穿戴一新出門來,向賓客們道謝,請茶,遙見廣華廠的賀禮隊,忙回房,在三間房間出此進彼,催在梳洗打扮的于鳳蘭和大翠小芹:“來啦!快點!”又罵于鳳蘭,“看你那臉,核桃皮一樣!”
于鳳蘭生氣了:“你還想靠我臉拉生意?”
黃吉順埋怨說:“也把你那溝里的老灰洗干凈了!”說罷,急急出門去迎接賀禮隊,“哎呀,朱廠長!真是大駕光臨,大駕光臨啊!吳師傅,湯師傅,各位小師傅們,都請坐,都請喝茶!”在他的照應下,員工們都在桌旁坐下了,端杯喝茶。
黃吉順滿心歡喜地瞧了瞧那匾,向朱存孝敬煙:“您真有心,送我這么大的匾!多謝!多謝!”
朱存孝把煙輕輕推開:“黃掌柜,我不吸煙,這小芹都知道……”
黃吉順又把煙遞來,一臉虔誠地說:“那,這一支煙,您今天怎么也得給我點兒面子!”
朱存孝只得接過煙,任由黃吉順替他點上。他舉目四周打量一下,笑道:“黃掌柜,地點不錯呀!在咱們這一片兒,您這也算黃金地面兒了!”
黃吉順躊躇滿志:“湊合,還行,還行。今后還得多借各位的人氣!”
朱存孝頗欽佩地說:“這里原是張師傅家住的,你可算換值了!這廣華街一擴,誰再想在這么好的地段擁有一家鋪面兒,那可就只能是做夢啰!”
黃吉順頭一歪:“兩家親家嘛,我那是三間大房,他們張家圖的住著寬敞。我呢,就順便開家鋪面,算不得有什么眼光。”
來客中有人大聲說:“哎,黃老板,說你有眼光,你干嗎還非不愿承認呢!”
另一人也大聲說:“你們看大家一口一聲黃老板,把他心里得意的!”
黃吉順矜持地笑了:“哪里,哪里。”
朱存孝進了門,東西看了一眼:“這三間也不小啊!”
黃吉順掩飾道:“我改了改,湊合。”
朱存孝客套里夾著調笑說:“寶地您占下了,將來發達了,若是我碰到難處,向您伸手,您可得拉一把呀!”
黃吉順應付自如:“啊呀,看你朱廠長說的,你拔根汗毛比我腰粗,你那大廠子,每天掃的鐵末子也抵我忙活幾個月的。我能不向您告幫,就謝天謝地了。”
朱存孝認真起來:“我那小攤子,解放前沒氣了,虧得新政府實行經濟恢復,現在算又活過來了。唉,國家第一個五年計劃,三年經濟恢復,現在各行各業,都往前奔,可是我……唉,像廣泰師傅那樣技術熟練的人手,沒有愿意進我那小廟的。沒有好人手,發展不起來;發展不起來,就要被淘汰。你家小芹,還行,能吃苦,跟廣泰好好學兩年,成,能出息把手。”
黃吉順虛浮一笑:“還得您廠長多栽培呀!”
朱存孝說:“別這么說,別這么說,那還是得靠年輕人們自己努力。”
一青年工人問朱存孝:“廠長,時候不早了,掛匾吧?”
“等張師傅來了再掛。”
“不是說得趕回廠里干活嗎?”
“還是等等,等等。差不了那一刻半點的。”
黃吉順湊上前,熱情地說:“對,對。今兒是我開張的日子,師傅眾人們來了,我也準備了,中午都在這兒喝幾杯,也是給我壯壯門面!”
忽然有人喊:“看,成才來了!”
不遠處,成才在前,吳發林在后,二人抬了兩扇石磨,汗流滿面地走來,左右追隨著些嘻嘻哈哈的孩子。成才胸前,好像還吊個小布袋袋。
幾個青年工人立刻迎上去接替他倆,黃吉順迎向成才:“哎呀呀,哎呀呀,你看看你,你看看你,這么沉,要是累壞了你,你家里你廠里,那得多少人埋怨我啊!”
吳發林揉著肩膀嬉笑道:“老丈人,光心疼他,不心疼我呀?”
黃吉順說:“這小子,開玩笑也得注意個場合!”
眾人都笑了。
進了門,朱存孝問成才:“成才,這是你們家送的禮吧?”
成才點點頭:“我爸說,以后我黃叔叔這兒,可以磨豆漿,炸油條,那早點的樣數不是也多了嘛!”
朱存孝點頭道:“這禮送的,可真夠重的,不愧是張廣泰張師傅的風格,實誠得摻不進半點兒水分!”
成才用衣襟擦汗,問:“小芹呢?”
黃吉順一撩眼,多心地問:“找她干啥?你倆還有事兒?”
成才說:“沒什么事兒。她讓我做的半導體,我給她做好了。”
張廣泰在大柳樹村里到處尋找狗:“虎頭!虎頭!虎頭!……”他看見一條大黃狗,緊走兩步,“虎頭!來來來,跟我回家去!”
那狗一回頭,朝他齜牙——雖也是黃狗,卻是黑臉的,張廣泰不禁倒退一步。
回到家里,王玉珍問他:“沒找見?”
張廣泰看看狗窩旁的食碗說:“你看,從昨天上午起就沒見影兒,也沒吃一口食,我怕餓著它。”
王玉珍肯定地說:“準是又跑到黃家那邊兒去了。”
張廣泰搖頭:“它對城里那邊不習慣,按理昨天應該回這邊窩里來睡的呀!”
王玉珍推他一把:“哎呀,你就別操心一條狗了!快到親家那邊去幫著張羅張羅吧!去晚了,讓許多人都等你,那多不好!”
張廣泰一邊往外走一邊問:“成才呢?”
“你不是打發他到廠里去找個師兄弟,幫著抬去你那份兒禮嗎?你那可算是送的什么禮?”
“我考慮的是實用!”
張廣泰在廣華街上看到了小芹:“小芹!”他緊走兩步,跟了上去。
小芹正邊走邊抹眼淚,聽見張廣泰叫她,她擦盡淚,勉強一笑:“師傅。”
“怎么了?”張廣泰疑惑地問。
“沒怎么啊。”
“看見虎頭了嗎?它沒過你家這邊兒來?”
小芹將臉一扭,快哭了:“師傅,虎頭它,一早孫喜祿家套去了……”
張廣泰著急地說:“哎呀,哎呀,你們家怎么就……孫家那是賣狗肉的!快,快跟我去帶它回來!”
小芹終于哭了:“晚了……我就是從孫家回來的,已經……”
張廣泰連連頓足:“唉!唉!我和你爹換房子時說好了的……我不移走兩棵香椿樹了,虎頭歸我家養著了。你師傅我從小就喜歡狗……不行!好他個孫喜祿!這事兒不能就這么完了!走!走!跟師傅一塊兒找他算賬去!”
小芹拉住了他,不自然地說:“師傅,別去了,是我爹,又用虎頭,換了人家一副舊桌椅……”
張廣泰呆住,良久才跺足道:“這……這……可虎頭按理說已經是我家的狗了呀!”
張廣泰皺著眉和小芹走入黃家鋪門,眾人見他來了,都站了起來,熱忱地跟他打招呼。成才趁機和小芹躲到后邊去了。
黃吉順喜笑顏開地說:“親家!我的親家!大家就等你了。你再不來,可就急死我了!”
張廣泰看他一眼,一言不發地坐下了。
大翠紅臉含羞地走上前,給張廣泰沏上茶。朱存孝看大翠一眼,喜笑道:“不用說了,這是小芹的姐姐。”
黃吉順笑道:“是,是。”
朱存孝對張廣泰扭脖子挺胸地贊美:“張師傅也是福命啊,大兒子,上師院,一畢業,國家干部,再有這么個好媳婦看家,老爺子盡坐著享福吧!”
張廣泰心中惱火,勉強笑道:“朱先生,托你的吉言,同福同福。”
李三桐穿長褂著布鞋,從東沿街穩步走來,黃吉順忙迎上前,攙著他:“您老人家,不近的,哎呀,哎呀,快坐快坐!”
李三桐真誠地說:“道喜道喜。”雙手遞過一副紅紙對聯,“我的一點意思,請貼起來。”
“謝謝,謝謝!”黃吉順客氣地連連點頭,接過對聯,展了開來。員工們都圍過來看,只見上面端正地寫著:“高朋滿新居,酒香溢廣華。”規正的字體令眾人嘖嘖稱贊,連聲叫好。
李三桐得意地指著“廣華”二字向大家解釋,“這個廣華是說咱廣華街,啊。”
黃吉順問朱存孝:“那么,咱們把匾掛起來?”
朱存孝點頭:“好吧。同志們,動手!敲打起來!放鞭炮!掛匾!把對聯也貼起來!”
鑼鼓鞭炮聲招來過路人駐足觀看,幾個員工爭著往紅柱上貼對聯、往廈檐上掛匾。張廣泰冷眼相看,目光不期然落在貼上對聯的兩根廈柱上,怔住了,起身走過去圍著細看,然后,將黃吉順扯到一旁,低聲問:“那兩棵香椿樹呢?”
黃吉順指一下廈柱:“在這。”
張廣泰臉色陡變:“你把它們砍了?”
黃吉順無所謂地點點頭:“就個材料,派個用場。”
張廣泰來氣了:“我不是叫你好好侍弄著它們嗎?”
黃吉順平靜地說:“是啊,這不刷上漆了嗎?”
張廣泰心里痛楚,臉上惱怒,頓足道:“哎呀,你這人,你這人,我怕你會有這一著,千叮嚀萬囑咐地,你卻果然……我和成才為什么用這大粗杠子抬磨來?還不是想到了你也許用得上?”
黃吉順走到墻邊,翻來覆去看那杠子:“好硬木,用得上,用得上……”
張廣泰念著那兩棵香椿樹,不由走到后院,看見兩截殘留的樹根,愈發心疼,回到屋里指著黃吉順說:“你,你叫我說你什么好。”
“那就什么也別說了啊,再說不是成心掃我興了嗎?”黃吉順轉身拍手,大聲說,“各位,各位嘉賓貴客,現在,開酒吧,開酒吧!大翠,小芹!和你們娘,上菜!上菜!”
“親家,沖哪方面,你也得坐首桌!替我陪好朱廠長,三桐老先生!”黃吉順將張廣泰扯到首桌,按坐下去。
張廣泰壓住火,默不作聲,與朱存孝、李三桐等同桌人碰杯,連飲數杯。
于鳳蘭端上一盆熱氣騰騰的肉,對張廣泰說:“親家,你可得吃好喝好啊!”
張廣泰沉著臉應酬道:“你忙你的,你忙你的!”
同桌的吳師傅夾了一塊放進嘴里,扭頭問湯師傅:“吃出來了嗎?這是狗肉啊!”
湯師傅吃了一塊,連說:“香,香!”對張、朱、李三人用筷子指點著肉盆,“你們也吃啊!”
黃吉順恰巧這時擎杯走來,高興地說:“親家,各位,十分感謝!我這人做事,就是喜歡個場面!”
不待別人有所反應,張廣泰一把抓住黃吉順腕子,指著肉盆冷冷地問:“那是什么?”
黃吉順一愣,隨即一笑:“親家,那是盆狗肉,你還沒嘗?”又低聲解釋,“這桌是肉多,別的桌是湯多。”
張廣泰仍舊抓著黃吉順的手腕,不錯眼珠地盯著他:“我問你,哪兒來的狗肉?”
黃吉順笑了:“這,孫喜祿家送過來的。”
“我再問你,虎頭呢?”張廣泰臉上寒色漸濃。
黃吉順又一愣,隨即遮掩地笑道:“親家,你醉了?不吃狗肉,一句句單問狗干什么呢?”
張廣泰擎起酒杯,一飲而盡,將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猝然而去。
“哎你!……”黃吉順一時失神,隨即掩飾道,“他有事。來來,我們大家坐吧,來,喝酒。”
朱存孝察言觀色,轉眼沉思,拱手向黃吉順一揖:“道喜道喜。時間不早了,張師傅有事,我也有點事,告辭了。”言罷起身。
黃吉順忙阻攔:“朱廠長,別走,他確實有事,您坐著。”
朱存孝一笑:“我也確實有事,您忙著。”竟走了。
廣華廠的員工們你瞅我,我看你,一個個默默地起身離去。黃吉順忙又勸阻:“哎哎,師傅們,都坐,都坐,別走啊,別走啊……”
但是,沒人回頭,商量好了似的,一哄而去。那些應邀來賀的眾賓客們,見狀也三三兩兩沒趣地悄然散去。杯觥交錯的喧囂熱鬧,一會兒工夫就變成了滿桌杯盤狼藉的尷尬冷清。于鳳蘭和大翠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小芹終于哭了:“我師傅生氣了。是他對廠長說的,今兒我們開張,大家才來送匾。”
黃吉順也生氣了:“他張廣泰,不顧親家關系,為兩棵樹跟我撕臉皮,值得嗎?”
于鳳蘭埋怨他說:“是不該砍那兩棵香椿樹。”
黃吉順一瞪眼:“不是有用場嘛!”抬頭看看金字大匾,又說,“匾,反正掛上了,隨便吧!”回頭見李三桐呆若木雞地仍在桌旁,忙掩飾尷尬地大聲說,“李老,您快喝茶!”
李三桐猶猶豫豫地站起身:“好像,我也有點什么事。噯,我,這就,也告辭吧。”說著,向半空金匾作個揖,“啊!”點點頭走了。
小芹抹著淚說:“我師傅還為虎頭的事兒!”
“我就猜到了是你多的嘴!那早已經不是條小狗了,一頓吃的比你們姐倆吃的還多!又天天往這邊跑!”黃吉順又一瞪眼,手指小芹,“你處處和我作對!”
小芹捂著臉跑了出去。
黃吉順環視四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望見有兩名埋電線桿子的工人,急忙走出店,湊前道:“兩位,今兒我飯店開張,你們是頭一份,來吃碗餛飩。你們是工人,領導階級,老大哥,我圖個吉利,不收你們的錢,啊,來,坐。”
兩名工人先莫名其妙,相互看了看笑了:“不收錢?”
“說的就是,不收錢,來。”黃吉順轉身招呼大翠,“端兩碗餛飩!”
大翠端來餛飩,兩個工人高興地吃起來,不由得向黃吉順道謝:“老同志待人這么和氣,和氣生財,你這買賣一定發大財。”
黃吉順探過身子,賠笑道:“求你們在我這埋一根怎么樣?”
工人探頭前后望了望:“啊呀,距離怕不對呀!”
黃吉順討好地一笑:“嗨,距離還不是你們定?你們在哪挖了坑,電線桿子就往那里栽呀,是不是?”
工人為難了:“要是差一尺半尺的也許還可以,相差太大,我們要挨批評。”
黃吉順一仰頭:“誰拿尺來量?”
工人認真了:“哎,那可不行!大街上豎著,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們那些工程師的眼可厲害了。”
黃吉順眨巴眨巴眼睛:“埋得離我這稍微近一點,行不?”
兩名工人停箸不吃了,互相看看,商量:“行嗎?”“吃了再說……”
張廣泰回到家里,怒目圓睜挺在炕上。王玉珍搖著蒲扇坐在一旁勸他:“樹也罷,狗也罷,已經那樣了,生氣有什么用?還不是白生氣嗎?親家之間,你得帶頭擔待,可不好讓兩個兒子看出你對黃吉順不佩服。”
張廣泰氣哼哼地說:“我就是不佩服他!沒他那么辦事兒的!要不是沖著孩子們的親事,我張廣泰和他來往?”
王玉珍用蒲扇打他一下:“還說!說什么呢!小心讓兒子聽去……”
廣華街新區街道辦事處戶口登記處暫設在一所廢棄的大空房里。男女老少圍著一張書桌,等待桌后的潘凡登記戶口。潘凡是個轉業軍人,穿舊軍裝,小青年,面容標致俊秀,說話有點不明顯的口吃。每登記完一戶,他把戶口本鄭重地交給戶主,然后叮囑一聲:“保存好了,以后憑這個買糧食。”
人們高興地接過戶口本,有的人好像并不重視,隨手揣進兜里,有的人比他還重視,雙手捧著紅色的小本本,像捧著個金疙瘩。
黃吉順在人叢中活動,仿佛和誰都認識,主動與每個人招呼:“來了。”“辦好了嗎?”“有空到我那坐。”“新新居,一條街上的鄰居。”“有空到新新居去喝茶。”“我們廣華區的人家,每天早點頭三碗豆漿不收錢。”“對,不收錢。”靠這“自來熟”,他不慌不忙,瀟灑自如地挨到了桌前,等待一個在登記的老年婦女。
“還有嗎?”潘凡頭也不抬地問。
“還有一個。”婦女有點怯怯地回答。
“姓名?”
“叫好。”
“呃?”潘凡疑惑地抬起頭。
“小名叫個好,我們的意思是:他趕上好社會了。寫個‘好兒’也行。”
“大名。”
“還沒商量好取個什么大名。他爸爸跟他爺爺姓,他跟他爸爸姓。”
潘凡一時被鬧糊涂了:“怎么回事?他爸爸姓什么?”
“前面寫著呢,他爺爺姓呂,他也姓呂吧?啊?”
潘凡醒過神來笑了:“好,姓呂。叫呂什么?”
“呂好兒,行吧?”
“行。”潘凡邊寫邊問,“性別,男的女的?”
“還不知道呢?”
潘凡又被鬧暈了:“啊?不知道?幾歲?”
老年婦女想了想:“也還沒……我算著,再有二十幾天就該落地了?”
“落地?怎么落地?現在在哪?”
“現在,還沒落地嘛。還在他媽,說懷里吧。”
年輕的潘凡真糊涂了,也急了:“到底在哪?”
黃吉順倒是明白了,對潘凡笑了笑:“還沒落地,就是還沒出生,同志您還沒結婚吧?”
潘凡羞澀地笑了:“還沒出生不能登記。”
老年婦女聽說不能登記,吃了一驚,瞪大眼睛:“喲,那吃什么呀?”
潘凡耐心解釋:“等他出生了,再登記,一樣有他的商品糧。”
黃吉順也向老年婦女解釋:“對,只要大人是城市戶口,孩子什么時候出生,都是城市戶口,也吃商品糧。還有要登記的嗎?”
老年婦女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樣啊。”
潘凡把戶口本推給她:“保存好了。”
“知道知道。”老年婦女接過戶口本,掏出塊皺巴巴的手絹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
黃吉順向潘凡點頭笑笑:“新社會,大家都沒經歷過,有些政策都是頭一回。”
潘凡沒言語,公事公辦地拿過新戶口本:“住在哪?”
“廣華街十五號。”黃吉順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膛。
潘凡抬頭看看他:“噢,新新居飯店?”
“對對,您也知道了?”
“查看過。有人對我說,你和親家換房,就是為了落個城市戶口?”
“哪里話,沒有的事!我們是兩親家,一家人。”
“別說了,你親家后悔也晚了。好吧,登記你的,姓名?”
黃吉順一一說了,潘凡一一登記了。看著那重逾千斤的公章按在上面,黃吉順的心竟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做夢般地接過戶口本,暗地里掐了把大腿,真疼!
回到家里,黃吉順像竊得奇貨的賊,喜幸地從懷里摸出戶口本,悄聲對于鳳蘭說:“從今以后,我們是城里人了。”
于鳳蘭接去仔細端詳,卻沒多少的熱情。
黃吉順激動地說:“住在大柳樹那么多年,做夢我都想回城里住,可是沒錢買房,做夢只會難受。現在政府把我們裝進城里了。城里和鄉下,自古就是一個天一個地。我小時候,住在城里龍王街,那是什么日子!店伙計掌柜的,圍著轉,想吃什么,想干什么,說一聲就行了。”
于鳳蘭一撇嘴:“那得有錢。”
黃吉順越發感嘆了:“是啊,倒霉在我那老爹,把家業輸光了。只好搬到鄉下住,你也跟著在鄉下受煎熬。現在有了這東西,我們總算又是城里人啦。不能不說新政府好啊。好就是好,我們總算沒白活,趕上共產黨的天下了!”
于鳳蘭忽然問道:“張家也有嗎?”
“不知道。他們是農業區,有也是農業區的。”黃吉順輕描淡寫地一歪頭,又得意地說,“那,區別可就大了。我估摸著,越往后越大。”
于鳳蘭奇怪地問:“咱們沒搬過來時,農村那邊也沒戶口哇?”
黃吉順說:“聽說以后也有了,一村一個,集體的。”
于鳳蘭又看戶口本:“一村一個還省事兒了呢,不用自己保管了。”
黃吉順奪過戶口本,拿出紅布,邊包邊說:“你懂什么!有了它,以后人和人肯定不一樣了!”
張廣泰正在廠房里打扒釘,鐵錘敲打出震耳的響聲。小芹在旁邊呼呼拉風箱,滿臉的灰,汗水沖刷出一道道白杠,忽聽有人喊:“廣泰師傅!廠長叫你!”
張廣泰放下鐵錘,走進經理辦公室。朱存孝已在坐等他,見他進門,忙起身迎接,很客氣地招呼:“張師傅,坐。”
張廣泰坐下問:“什么事?”
朱存孝說:“有點事,我接到通知,新華區的廠家、商號都歸街道辦事處領導。咱們也在內,廠里的工人,都要登記。”
張廣泰覺得不是什么大事,就隨口說:“噢,那就登吧。”
朱存孝面有難色:“可是,要是城區的居民戶口本才能登記。”
張廣泰有些莫名其妙:“居民戶口本?”
朱存孝面帶愁意:“你還不知道這事吧?”
張廣泰蹙眉道:“不知道,沒人給我說啊。”
朱存孝點頭:“現在我就得給你說了。通知說得明白,咱們廠不得使用農民。”
張廣泰理直氣壯地說:“我也不是農民,和我有什么關系?”
朱存孝又點頭:“是啊,你是工人,可是,你有城區居民戶口本嗎?”
張廣泰笑了:“沒有啊,不知道嘛!”
朱存孝嘆了口氣:“沒有城區居民戶口本,就不能登記。不能登記,就不能再來上班了。不光你,成才也不能來了。”
張廣泰一驚:“這是什么話?我一直是工人,怎么不能登記?我不能登記誰能登記?”
朱存孝同情地說:“是啊,我也是跟他們這么說了,你是我廣華廠的頂梁柱,可他們說,沒有城區戶口本的,一概不許登記。”
張廣泰急了:“你說那個他們是誰?我去跟他們說。”
“街道辦事處的工商管理所。”朱存孝無奈地說,“現在廠里,廣華街以南的人,都拿到城區戶口本了,你住在廣華街以北,是農業區,不發城區居民戶口本。你看這事?”
張廣泰呆了,皺眉思謀一陣:“這事,得你拿主意。廠子是你的,你是東家,又是經理,還是廠長,什么事不是你說了算?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你給我登記上好了。”
朱存孝搖搖頭,真誠地說:“張師傅啊張師傅,不行,新政府的號令,誰敢不遵守,你沒城區戶口本,我給你登記上,一查就查出來了,了不得呀!沒見劉青山、張子善,那是倆多大的官,說槍斃就槍斃!新政府辦事可不含糊!不是老蔣那樣了。”
“那我怎么辦?”張廣泰沒轍了,沉默下來。
朱存孝慢條斯理地說:“不用說你也知道,我愿意放你走嗎?”
張廣泰沒說話,朱存孝又開口道:“我倒想了個口實,你住到街北還沒有多久,這是個條件,你不妨去要個戶口本來。”
“唔!”張廣泰詢問地看著朱存孝。
朱存孝說:“有棗沒棗打三竿子,不妨試試。”
張廣泰眉毛一掀:“好,我去。放心,我想我一去就要得回來!”
朱存孝點頭:“我這等著你,要來了,我立馬上工商管理所去報告,怎么樣?”
張廣泰手往桌子上一拍:“你放心你放心。”
朱存孝又提醒他:“越快越好。”
張廣泰起身出門,朱存孝又招呼:“哎,張師傅,回來。”
張廣泰回過頭,朱存孝壓低聲:“新政府辦事,固然講個直截了當,可是你,穩著點,不用胡同趕驢,慢慢說。知道嗎?”
“知道。”
張廣泰回到爐子旁,問小芹:“小芹,你家拿到戶口本了嗎?”
小芹抹把汗說:“不知道啊。”
“你看著爐子,拉粗條,拉出幾根算幾根,啊。”張廣泰拔腿就走。
小芹在后面大聲問他:“師傅哪去?”
張廣泰頭也不回:“我有點事。”
出了廣華廠,張廣泰在門外四望一下,猶豫舉步向南走。在胡同口,他問一個青年:“小伙子,新華區街道辦事處在哪?”
青年抬手一指:“往南,見胡同往西,往前走,見十字右拐,再往東,幾步就是。”
張廣泰道聲謝,急急地朝胡同走去。轉了倆彎,他又攔住一名婦女問:“同志,街道辦事處的工商管理所在哪?”
“往西。”
張廣泰依著指點走過去,卻沒找到。他急了,沒頭蒼蠅似的連闖了幾個大門,進了幾處民房,找到幾個政府干部和居民。他們雖然都對他表現了極大的熱情,卻沒人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街道辦事處在哪。在和這些人短暫的接觸間,在與這些人簡單的三言兩語的交談中,有的對他講述新政府的政策,有的對他講述城市戶口的重要,有的聽說他是工人,便對他說工人階級應該在各方面帶頭擁護政府的什么什么的,漸漸,他得出個模糊的結論:他,張廣泰,作為一名老工人,應該擁護黨的每一個政策,要做出工人階級的樣子。現在國家是經濟建設的恢復時期,還有很多困難;他是個老工人,要站在國家主人翁的立場,為國家著想。自己做點犧牲,受點委屈,為國家克服困難,將來國家建設好了,自然忘不了他的貢獻……但是,這些道理卻不能使他完完全全平靜下來。
當張廣泰為戶口本跑斷腿的時候,林士凡正在仰看新新居的門面,大翠出門招呼他:“您要吃什么?有餛飩,包子,都是新鮮的。”
林士凡見了大翠,眼睛一亮,贊嘆:“才幾天不見,變樣了。”
大翠臉一紅:“說什么呢?”
林士凡臉上帶笑:“你不認識我了吧?那天,一幫施工的人在這吃餛飩,我付的錢。當時這兒是個小窗口。”
大翠只得說:“不認識。您是吃餛飩還是包子?”
林士凡笑得更親近了:“兩樣都吃,一盤包子一碗餛飩。”
大翠剛進門去,成才滿頭大汗走來,在桌旁坐下,拿起壺倒茶就喝。大翠端來餛飩和包子,放在林士凡前,擦手站在桌旁,林士凡邊吃邊拿眼溜大翠:“買賣好嗎?”
大翠低了頭應付他:“還可以。”
林士凡沒話找話:“我早說過,這是個好地方。你在這管門市?”
大翠點頭,轉向成才:“別喝涼茶,屋里有開水,自己倒去。怎沒上班?”
成才抹了把臉上的汗:“廠長叫我回家等我爸。”
林士凡又問大翠:“怎么不上學?”
大翠不愿看他,背身道:“沒考上。”
林士凡又問了句:“高中畢業了?”
大翠不說話了,只點頭。
“可惜!”林士凡的語氣里夾帶著同情。
“有什么可惜的?”大翠討厭他了。
成才從林士凡的眼光里看出了點什么意思,向林士凡嬉笑道:“她長得好看吧?”
林士凡點頭笑笑,表示同意。
“她是我們這一片的大美人!有文化!”成才故意把大拇指翹上了天。
林士凡聽得眼泛羨慕,直勾勾盯著大翠。
成才又嬉笑道:“你盡管看吧,她是我嫂子!”
林士凡立時大窘,趕緊收回了目光。
大翠含笑譴責成才:“成才!”
成才說:“你沒見他貓抓老鼠一樣看你!”
林士凡又羞又急,恨地無縫。
成才卻越說越得意了:“前天我嫂子去看戲,買票的時候,買票的爭著看她,把售票處擠塌了;進了劇場,看戲的爭著看她,把劇場擠亂了;臺上演員看她,把戲詞忘了;樂隊看她,亂吹亂打。結果全劇院大亂,戲臺也給擠塌了,壓死踩死三十多人,你沒聽說?”
大翠先還用眼神嗔怪成才,到后來實在忍不住笑了,轉進屋去了。
林士凡越發狼狽不堪,吃不能,走不是。成才卻越開心了,緊著窮寇追:“你跟著進我們家去再看看她?”
林士凡火了,卻又無理發作,只好起身撂下一句:“別想我會再來!”餛飩沒吃一口,惱恨著走了。
成才卻又踮著腳尖,沖他背影喊:“再來呀!吃飯要錢,看我嫂子不要錢!”
大翠笑著走出門來:“成才,你跟誰學的?”
成才嘻嘻一笑:“這還用學?噯,姐,廠長叫我來問,你們的居民戶口本拿到了嗎?”
大翠搖頭:“不知道。”
張廣泰來到新新居,神色沮喪地問大翠:“你爹在家嗎?”
“在。”
黃吉順和于鳳蘭正在屋里包餛飩,黃吉順聞聲一怔:“戶口本!”
于鳳蘭催他:“快去看看。”
黃吉順拍拍手上的面粉,笑著迎出門:“親家,來啦!”
張廣泰急問:“你領到戶口本了嗎?”
黃吉順裝作不解地一怔:“戶口本?領了。怎么了?”
“什么樣?”
“就是,一個紅皮小本。”黃吉順邊說邊比劃。
“拿給我看看。”
“看看?看它干什么?”
“給我看看嘛。”
“我找找。”黃吉順轉身進屋去了。
于鳳蘭出門笑道:“她大爺今兒歇班?”
“啊。”張廣泰心不在焉。
“小芹怎不歇?”
“啊?噢,叫她干幾個活。”
這時黃吉順在房里喊:“大翠媽!”
“什么?”
“來!”
于鳳蘭進了屋,黃吉順拉近她:“看出來沒有?他那氣色!”
“怎么了,不就是看看戶口本嗎?”于鳳蘭沒明白黃吉順的意思。
黃吉順做賊心虛:“看看倒不怕,我怕他要搶!他們農業區不發城市戶口本,他看見了我們這個,不紅了眼?”
“不會。他搶去有什么用?也沒寫著他的名!”于鳳蘭不以為然。
“他給我撕了呢?我們怎么辦?”
“不會,平白無故,他撕我們的戶口本干什么?給他看看吧。”
“不得不防,萬一出了事呢?去,告訴他,找不見了。”黃吉順額頭冒汗了。
“啊呀!這點事你也推我出去打頭陣。”
“這可不是小事,去,你去給他說!”黃吉順推她一把。
“要說你說去,兩親家還腰里別著寶盒子?”
黃吉順無奈,硬起頭皮出門對張廣泰說:“你看這家亂成什么樣子!一個戶口本,就這么個小玩意,你抓我拿,人來客往,找不見了。”
“你是在哪兒領到的?”張廣泰十萬火急地問。
“辦事處的戶口登記所。”
“在哪個地方?”
黃吉順眼珠子亂轉,神色稍有不自然:“現在,可說不準了,擴建區都是新成立的機關,他們還沒有準辦公地點,一天一個地方。你上派出所去打聽打聽?”
“派出所在哪?”
“我也不知道。”
張廣泰轉頭喊:“翠兒,你幫我去找找。”
黃吉順忙阻攔:“她更不知在哪里了。”
張廣泰瞪眼道:“叫她幫我打聽。”
“我這兒還有買賣要她照看呢。”黃吉順一臉的為難。
于鳳蘭插嘴說:“叫她去吧,買賣有我看著。”
黃吉順這才不得已地說:“啊啊,行,早點回來啊。”
張廣泰帶著大翠怏怏地走了,于鳳蘭憂愧并發:“換房子換出個城市戶口農村戶口來,這事,想想就叫人覺得別扭!”
黃吉順一板臉:“別扭什么?”
于鳳蘭不服氣地說:“你不覺得別扭?本該他們是城市戶口,一換房,我們是了,他們倒不是了。”
黃吉順態度強硬:“這是政府的規定。”
于鳳蘭不敢再與他爭辯,只得低聲嘮叨:“眼看兩家要辦喜事當親家了。他們怎么想?能高興?”
“他們怎么想,高興不高興,我們都沒辦法。喜事嘛,看看再說。”
“看什么?她婆婆給我說了,衣裳彩禮他們都治辦齊了,只等成民回來。”
“是啊,要等他回來。他回不來怎么辦?不是說在等分配嗎?八月十五前分配了,他回來就辦,八月十五前分配不了,回不來,怎么辦?還有我得看看他分個什么工作。”黃吉順一瞇眼,在心里把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
于鳳蘭一愣:“怎么還要看他分配個什么工作?”
“當然要看他分配個什么工作。”
“啊呀!分配個什么工作不都得給他們辦事?”
“你以后少這么說!”
于鳳蘭看著黃吉順發愣:“怎么又不一樣了?”
黃吉順神情得意起來:“他若是分配了個好工作,沒話說,若是分配個不起眼的工作,我可得想想再說了。”
于鳳蘭驚疑道:“你要干什么?”
黃吉順嘿嘿一笑:“看他分配個什么樣的工作再說嘛。”
于鳳蘭看看他,更驚疑了:“你?你肚腸里又繞的什么主意?”
黃吉順說:“沒繞什么主意,到哪時,說哪時。”
張廣泰和大翠走進新華區派出所,一個民警接待他們:“什么事?”
“來辦戶口本。”張廣泰急切地說。
“住在哪里?”
“廣華街。”
“噢,潘凡!”
潘凡應聲走了出來:“什么事?”
民警指指張廣泰:“戶口。”
“跟我來。”潘凡率先出了派出所。
張廣泰和大翠也跟著出了派出所,過街巷,走進一小屋。屋里站滿人,大家見潘凡來了,都恭敬地點頭。到了小桌前,潘凡拉過小桌子,坐下,翻開筆記本,看了看:“趙志道來了嗎?”
“來了。”一個小老頭沒好氣地走到桌前,推開了張廣泰。
“老趙同志,你的事,我們研究了,還是不能給你發戶口本。”
“這就奇怪了,你們怎么研究的?我的房子在大道當中,你們畫線的時候,說得明明白白,給我蓋新的,我沒說話,新政府嘛,老百姓擁護,沒有說的。拆就拆,你們說給我蓋,蓋就蓋,蓋在哪兒我也沒問一聲,新政府嘛,辦什么事,老百姓放心。可是,你們給我蓋在馬路以北,以北就以北吧,我也沒說話。現在,發戶口本了,好,沒有我的。嗨,我的老房子是在大道當中的,為什么不給我戶口本?你們怎么研究的?”
潘凡不急不慢,聽老頭說完了,才笑瞇瞇地說:“老趙同志,我們是這么研究的:你的老房子,說來是在大道當中,可是,測繪圖上標明,它在中心線以北,所以把房子給你蓋在路北,這是不會錯的,有測繪圖為證。路北,政府劃的是農業區,所以,不能發給你家城區居民戶口本。這件事,我們都要服從政府的決定,戶口本,得按規定發。”
“我的房子是在大道當中啊!怎么成了以北了呢?”趙志道氣呼呼地不依不饒。
“你要相信政府的測繪人員,他們秉公辦事,和你無冤無仇,不會故意把你們劃到路北去。啊!”
“你這么說不行,我可以給你找證人,證明我的老房子在大道當中。”
“老趙同志啊,就算你的老房子在大道當中,現在你住在了路北的新房子,劃歸農業區,就是農業區的人,按規定就不能發給你城市居民戶口本。”
“我不住路北了!”
潘凡笑了:“那怎么行?要是都像你這樣,從路北搬回路南來,不是亂了嗎?再說,你搬到路南來,住哪里?”
趙志道毅然決然地說:“我找房子。”
潘凡搖頭:“晚了。路南的住戶,我都進行過摸底調查,你要搬到路南來,得經過區政府批準。”
“你不就是區政府的人嗎?你給我批準!”
潘凡又笑了:“老趙同志,我是辦事人員,沒有那個權力,你這個是要政府全體討論,全體通過才行!”
趙志道很悲壯地說:“反正今天不發給我城市戶口本兒,我就不走!”
潘凡站起來,表情也嚴肅了:“怎么,逼我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兒,把你的家底兒抖出來?”
趙志道聲音小了:“抖吧,我們家又沒有見不得人的事兒!”
潘凡說:“那我就抖了!你家,你是農民,對吧?你父輩也是農民,對吧?這也沒什么,我們這些人,三代以上差不多都是農民。可你們一家六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路北大柳樹村分有土地,啊!你們不能又在農村分有土地,又在城市里吃商品糧啊!再說原先大道當中那幢房子,那是你們家的嗎?不是吧?那是你一個遠房侄子的。人家參軍入伍了,只不過讓你家照看一下房子。”
趙志道猶自強詞奪理:“可他總是要復員回來的!”
“我們通過部隊上征求過他本人的意見,只要他復員分配到城里了,政府是要負責給他安排工作的。那就當然要發給他戶口本兒。而且呢,單位也要幫他解決房子問題。這些,和你家沒什么關系的呀!你一次次找我來要城市戶口本兒,沒什么道理啊!”
一直在旁邊平息諦聽的張廣泰,神色漸漸愁苦黯淡。圍著他的人,擠得他透不過氣。大翠愁色比他還濃,低著頭也不敢看他一眼,擺弄辮梢兒。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趙志道嘟噥著悻悻而去。
潘凡見趙志道走了,就對周圍的人說:“我們受政府的委托,辦理一切的戶口問題,那是一手托雙方,既要對百姓負責,也要對政府負責啊!要都像剛才那個人似的,我們具體的辦事人員就束手無策了!”
他左右看了看:“那位張廣泰師傅呢?”
“我在這兒。”
“您跟我到里屋去一下……”
張廣泰默默跟著走進里屋,潘凡關上門說:“張師傅,您親眼看見了吧?”
“看見什么了?”
“我們的工作有多難啊!除了今天來的這些人,統計下來還有一二百戶呢。都是這樣那樣的借口,不想再當農民了,不愿再種地了!有些情況我們也同情,也在向上級反映,力爭幫助合理解決。可十之八九,那是胡攪蠻纏,無理取鬧!”
張廣泰剛才就被挫了鋒銳,再聽他這么一說,極為難地說:“可……我不是不愿……我也有我的難處啊!我一家沒有城市戶口本兒,我和我二兒子那就當不成工人啊!”
潘凡將張廣泰拉到窗前,耳語道:“你家的情況也特殊,該考慮合理解決。請相信我的話!但是今天,我希望您這位受人尊敬的工人師傅,替我們起個帶頭作用。”
“可我……怎么起呢?”張廣泰一頭霧水。
“心里有什么感想就說什么感想唄!也不過是工農一家親,國家很快就會消除城鄉差別那些話!你說比我說對他們有影響力,求求你了!”
張廣泰正沉吟猶豫著,卻已被潘凡推出了里屋。一出屋,潘凡就大聲說:“諸位,諸位,張師傅有話要對大家說!”
張廣泰干咳一聲,不得已地說:“同志們,劃到了街北的同志們,大家不要在這兒磨了吧!剛才潘同志跟我交底了,我們哪家哪戶的情況,政府那都是預先經過了調查的。該發的自然會補上,不該發的磨也沒用啊,是不是?新政府千頭萬緒的,不容易。大家也要體恤政府啊!再說,什么農村人啊城里人啊,不都是新中國的公民嗎?將來消除了城鄉差別,生活在哪兒不一樣啊!”
人群里有人問:“消除城鄉差別,那得幾年啊?”
張廣泰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好看著潘凡。
潘凡滿有把握地說:“實現共產主義,也不過十年二十年的事兒。城鄉差別,工農差別,我看長則十年八年,短則三年五年就沒差別了!新中國嘛,實現什么還不快?”
有人聽了說道:“要是那樣,倒敢情好!”
都到這份上了,張廣泰只好說:“我首先表態,我不再來給新政府添亂添煩了!”
潘凡借勢扯旗:“諸位,大家都要向張廣泰師傅學習啊!都先回吧,先回吧!”
等眾人散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張廣泰和大翠。
“張師傅,感謝了!你看你帶頭作用一起,情況就不一樣了吧?”潘凡從兜里掏出個小本兒,翻開來看看說,“你家的戶口問題啊,我摸底調查的時候就聽到反映了。你那個親家,在廣華街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叫餛飩黃?”
張廣泰點點頭:“對,有這么叫他的,那是他養家的手藝。”
“可是,人家背后叫他‘混蛋黃’,聽見過嗎?”
“沒有。”張廣泰一怔。
“他以大換小,換你的房子,當時鄰居就猜,不知他肚子里耍的什么猴,現在大家都明白了,只有你還在他肚子里翻跟頭!”
這番話使張廣泰驚詫不已,沉思起來,而大翠卻是聽得無地自容了。
“你家發不到戶口本兒,那是因為上了他的圈套啊!不過你放心,沖你今天的好表現,我們一定替你向上級反映你的具體情況!”潘凡又轉向大翠,“你是什么事?”
“我……我……”大翠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她是陪我來找你的。”張廣泰替大翠解了圍。
潘凡頓時醒悟過來:“噢,啊呀,剛才,我該死我該死!剛才那幾句話算我沒說,沒說。”
張廣泰“呼”地轉身離桌,大翠想去扶他一下,中途又自慚形穢地縮回了手。
張廣泰怒沖沖大步直奔新新居,黃大翠怯生生跟在后面。到了新新居前,張廣泰停步歪頭瞇細了眼,注視著廈下忙著招呼客人的黃吉順和于鳳蘭。
黃吉順也發現了他們,站定望了他們一剎,轉身又忙去了。
張廣泰轉身前行,過了小橋,發覺大翠還跟在后面,他站住問:“你哪去?”
大翠惶惶地說:“送你回家。”
張廣泰一揮手:“不用!”他正在氣頭上,手無輕重,大翠被他一下刮倒在了水渠中。大翠鞋子褲腳全濕了,爬上水渠,神情復雜地望著張廣泰的背影,兩行清淚滴了下來。
張廣泰并沒發現這一切,徑自大步走回了家。一進門,王玉珍問他:“回來了?”
張廣泰不響不答也不轉頭,進屋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王玉珍急切地問:“怎么了?”
張廣泰猛一拍桌子,低聲自語:“能活,死不了人,怎么都能活。”
王玉珍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到底是怎么了,進門就一驚一乍的?”
張廣泰把事情告訴她,兩眼發直地空望著屋外。
“當初真沒想到有這一步。我還是不信,黃吉順能誠心給自己的親家做這種圈套?”王玉珍嘆了口氣,覺得這事太不可思議了。
“我也不信,可是人啊,一為了自己,什么缺德事都能干出來。親家又怎么了?一樣!”
“不信,我不信。”王玉珍還是難以接受,一個勁兒搖頭。
“信不信由你,事可在這擺著了。”張廣泰也嘆了口氣。
“你不該朝大翠撒氣,眼看要過門了,當公公的把兒媳婦搡倒河溝里,說出去多難聽……”
“唉,要不為她,今兒我非當面罵黃吉順一頓不可,看他還有沒有臉在廣華街住!”
于鳳蘭輕拍著大翠的房門:“翠!給媽開門,聽話。”
大翠的屋里卻沒有聲響,于鳳蘭對著門縫柔聲道:“有什么話,給媽說,開開門。”
黃吉順正門前灶后地忙買賣,廈下客人多,都嚷嚷著催快。黃吉順忙得滿頭大汗,他命令于鳳蘭:“來看鍋!”
“你不會看?!翠!開門!”于鳳蘭繼續拍門輕喚。
“你跟她有什么話忙過這陣再說!看鍋!”黃吉順看著外面的客人,又是高興又是焦急。
于鳳蘭埋怨道:“就知道你惹的禍!一下午不見她一點動靜,你就不管了?”
黃吉順急步走到大翠房前,語帶責怪地喊:“大翠!出來看鍋!”
門外等了半天的客人不耐煩了,紛紛交頭接耳地抱怨。有人很不滿,罵罵咧咧的:“生意還做不做了,這陣工夫,他媽的老母雞都抱出兩窩雞崽了。”說完,竟走了。這一走,又有幾個人也跟著離去,門外的人逐漸少了。
黃吉順氣急敗壞,重重地拍著大翠房門,吼道:“你給我開門!”
于鳳蘭埋怨他:“當初你砌這么高的墻!”
黃吉順猛一肩撞開大翠房門,就見大翠蒙頭躺在炕上,于鳳蘭忙上前揭開被子:“翠。”
燈下,大翠頭發散亂,低頭流淚,于鳳蘭愁眉不展,小芹哭喪個臉,黃吉順一派莊重,慢聲細氣地說:“你們不用鬧,換房子的事,若不是為大翠,我不會跟他換。現在城市戶口農業戶口分開了,若不是換了,我們也得是農業的集體戶口了。”
小芹噘著嘴說:“可我師傅登記不上工人了!”
黃吉順說:“這能怪我們?國家的規定誰敢不從?我們能為他打抱不平?能打抱出個什么來?話還得往家里說,我是你們的爹,你們的娘是媽。做父母的,不能落兒女怨恨,像你們爺爺那樣,祖上給他留下一大片家業,幾個晚上全輸了,后悔得了不得,臨死,拉著我的手,眼淚八擦地對我說:‘孩子,別恨我!’我能不恨他嗎?可是,唉,他是我爹呀,我能叫他帶著難受死?不能,直到我點頭,他才咽下那口老氣。我不恨他,恨他是不孝。他給我當了鏡子,我不能像他,臨死落難受,人活一輩子,不為兒女為什么?你們倆,有一個是男的也好。可是,就算你們是閨女,我也不能委屈了你們!我做夢都想著怎么再使我們一家成為城市里人!我賣餛飩,開飯館,辛辛苦苦,為個什么?爭個什么?為爭個人樣!農村人再覺得是個人物,那在城里人面前也矮一截!現在好了,我們一家終于又是城市人家了,你們的爺爺,地下有知,也是會支持我的做法的!”
小芹快哭了:“張家恨我們,我們就沒有人樣。我姐心里難受,我也沒臉見人。”
黃吉順訓斥道:“有你什么事?你跟著摻和?”
小芹的眼淚終于滾了下來:“咱家名聲不好。”
黃吉順一拍桌子:“狗到天邊吃屎,狼到天邊吃肉。誰吃不著,怪它沒有本事。”
是夜,張廣泰做了個夢,他夢到潘凡將戶口本頒發給他們了。戶口本特大,像一份大證書,而且,是紅綢布面兒的!把他喜得合不攏嘴。
他雙手將戶口本捧抱胸前,走在街上,趙志道看見了他,攔住問:“你不是當眾說了要做榜樣么?我們聽了你的都不去鬧了。你可好,現在自己倒要來城市戶口了!啊呸!”
又走來一個婦女,也攔住他問:“誰都知道你家跟黃家是親家!說不定你們兩家做下了扣,多騙政府一份城市戶口本兒!”
接著走來一個男人搶戶口本:“你們兩家多騙這份兒,應該是我們家的!你還是做你的榜樣當農民去吧!”
一時間走來許多男女,圍住他,都要搶他戶口本兒,他雙手護著戶口本蹲下了。眾人都指責他,啐他,蔑視他……這時,他被王玉珍推醒了過來:“哎,醒醒,醒醒,手壓胸口了吧?”
張廣泰一下坐起來,心有余悸地說:“我……沒什么……做個噩夢……”
“這么大個人,還做噩夢!”王玉珍翻身又睡去了。
張廣泰黑暗里摸索到煙盒,抽出一根點上,煙頭一紅一紅,把他沉思的臉映得一明一暗。他心里翻江倒海:戶口本啊戶口本,我本是苦苦求你,沒有你我這個老工人和我的兒子都進不了工廠,我拿什么養家糊口!可一夢醒來,卻又有些怕你了。男子漢大丈夫,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我張廣泰好歹是個人物,究竟還是畏懼“當眾裝積極,背地里搞名堂”的罪名,揣著你,我怕頂不住一二百戶人家火辣辣的目光。難啊,難,難,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