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10
- 梁曉聲
- 16492字
- 2020-05-13 15:55:15
第二天早晨,張家一家三口正在吃飯,張廣泰放下粥碗,鄭重地說:“我要跟你們交個底。”
王玉珍和成才停止吃飯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張廣泰說:“不錯,潘凡同志是私下里答應過我,咱們家戶口的事,要個別考慮。但,那不是他一個人做得了的事,得一級一級往上報,一級一級批下來。他說也許要好久的時間。”
王玉珍臉上帶出點喜色:“再久,還能久過一年去?”
成才說:“就是!”
張廣泰又說:“究竟要等多久,我看潘凡同志心里并沒個準譜,我心里更沒譜。”
成才把半個餅子往桌上一拍:“爸你也真是,你說你當眾跑到那種地方表的什么姿態!”
張廣泰生氣地說:“怎么是我跑那兒去?我不是去要戶口本的嗎?我……我不是一時被動員得沒了主張了嗎?!”
成才嘟噥道:“反正我沒當眾表態!到時候……”
張廣泰臉一沉:“怎么?到時候怎么?你小子要分家?”
王玉珍勸成才:“成才!別多說了,先吃飯,吃飯!”
成才卻一賭氣,起身跑出了家門。他跑到村外,對著一棵大樹啐罵:“黃吉順,你不得好死!”“我扇你個一肚花花腸子的老東西!”他一掌朝樹扇去,結果疼得捂著那只手亂蹦。他又踢樹,還不解恨,抽下皮帶,一只手拎著褲腰,一只手揮動皮帶鞭打大樹。
成才正起勁兒地宣泄著,忽聽背后一個脆脆的聲音:“嗨!”
成才停住手,轉身一看,見是個姑娘。
姑娘好奇地問:“你是誰?”
成才沒好氣地說:“你管我是誰!”
姑娘微微一笑,取笑他:“一個大小伙子,拿棵樹當冤家,在這兒撒起野來沒完沒了,也不怕人笑話!”
“你敢笑話我!”
“我已經在笑話你了!”
“我!……”成才舉起皮帶,作勢要抽姑娘,卻不料褲子沒抓牢,一下堆落到腳面上,把成才鬧了個大紅臉。姑娘忍俊不禁,笑彎了腰。成才趕緊提上褲子,灰溜溜地躲到樹后系皮帶去了。
姑娘直起腰,臉上還帶著笑,走到他跟前:“我叫曲彥芳。如果我沒猜錯,那么你是張成才。”
成才頭也不抬,邊手忙腳亂地系皮帶,邊往樹另一邊躲。
曲彥芳卻不放過他,跟著他又到了樹的另一邊:“說吧,你遇到什么不平事了?”
成才一急,皮帶斷了,他無奈地揪著褲腰光火地說:“哎,你一個大姑娘家,怎么不知道害羞哇!”
曲彥芳一愣:“我怎么了我害羞?”
成才窘著臉指指自己的褲子:“你沒見我!……”
曲彥芳卻不以為然地說:“我又不眼瞎,我當然看見了!這是你應該覺得害羞的事,我害的什么羞?”
成才張張嘴,瞪著她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恨不得找個螞蟻洞鉆進去。
曲彥芳撲哧一笑,這兒一把那兒一把拔草,一邊麻利地編著搓著,一邊又問:“說啊,遇到什么不平事兒?”
成才用力地拎著褲子:“你管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管不了?大柳樹村的事我能管一半兒!”
“別把我當成大柳樹村的人!”
“可你家已經住在大柳樹村了,你已經是大柳樹村的人了。你是不是因為你們家跟黃家換房子的事想不開呀?”曲彥芳將一條搓成的草繩遞給成才,“先湊合著把褲子系上吧!”
成才一邊系褲子一邊恨恨地嘟噥:“黃家沒一個好人!”
曲彥芳不同意他的話,搖頭說:“這么說不正確吧?我看大翠就好,小芹也好,她們的媽也好。她們全家,就黃吉順一個不好罷了!”
成才靠著樹干往下一坐:“大翠小芹從前是好,現在也算不上好人了!”
曲彥芳坐在了他旁邊:“她們現在怎么不好了?”
成才手往地上一指:“明明地,是她們和黃吉順合起伙兒騙我們家人上當!”
“你這么說太冤枉她們了!也許她們也和你們家人一樣,事先沒想那么多……”
“你替她們辯護?!”成才急了。
“是我爹囑咐我幫著做做你們家思想工作,好讓你們全家安心務農,要不我才不陪你說這么一大堆廢話呢!”
“安心務農?你爹是誰?”
“我爹叫曲國經,大柳樹村的村長。”
成才不由得站了起來,俯視著曲彥芳,像瞪著一個小妖精。
曲彥芳指著身邊說:“你站起來干什么?坐下,坐下。告訴你點兒讓你聽了高興的情況——大柳樹村沒有不歡迎你們的!你想呀,我們走了一個黃吉順那種自私自利的家伙,多了你爹一個工人師傅;走了大翠小芹兩個村里指望不太大的小女子,多了你和你爹父子兩個好勞力,這是我們大柳樹村的運氣啊!大柳樹村占了大便宜了,我們可缺男勞力啦……”
成才一步步后退,大吼:“我聽了不高興!”轉身便跑。
曲彥芳站起來,大聲喊他:“你給我回來!”
成才不聽,繼續跑,跑著跑著,褲子又掉了,惹得曲彥芳又笑了,自言自語道:“跑?往哪兒跑?跑到天邊你也鐵定是大柳樹村的農民了!”
朱存孝站在廣華廠門外面帶微笑迎接工人上班:“來啦。”“好好。”
他看見張廣泰過來了,急忙把他拉到一旁,低聲問:“我特地在這等你,拿到戶口本了嗎?”
張廣泰懊喪地搖頭,朱存孝又一拉他:“進屋說話。”
進了廠辦公室,朱存孝嘆氣道:“工商所又來通知,登記了的學徒工都不作數,都要重新登記,要有兩個老師傅簽字推薦,再由我廠長簽字,然后送上去,他們批下來,根據廠方資本,該用多少人用多少,我們這,老師傅有誰?除了你還有個袁師傅,倒是兩人,所以你還得幫我一把。”
張廣泰自嘲道:“我自己都不是工人了,還能推薦別人?”
朱存孝說:“這一條只好我出面去說了,你盡管簽字好了。我倒想,他們認可了你的簽字,也許還是給你辦登記的個好口實呢!若是能成,連帶著把成才也轉上他。”
張廣泰長吁了一口氣:“好吧。”
出了辦公室,張廣泰來到爐前,臉色鐵青,不言不語凝視著爐火。小芹慢拉風箱,觀察他。爐里已經飛出鋼花,可他仍不動。
小芹提醒他:“師傅,出花了。”
張廣泰把手里的長鉗交給她:“你掌鉗吧。”
“我掌鉗?”小芹不解地看著師傅。
“記住兩點,拉到這兒來回爐的,多是雜鐵,鋼少,功夫全在蘸火上。花多花少看準了,蘸火才能把住成色。再一點,條子兩頭收尖定要圓,尖不圓,扒釘不是往外撐了木頭,就是把兩塊木頭往一起擠,砸不實,這個廠的扒釘用戶搶著買,就好在這兩條上。”
他說完了,小芹卻不動。他催促道:“掌鉗。”
“我才不呢!”小芹把長鉗一扔,起身走了。
張廣泰坐在爐后,呆住了。呆了一陣,他蓋了爐火,雙手一拍,起身出了廠門。
回到家里,剛進院子,張廣泰便聽到成才的嚷嚷聲:“你走!別得著便宜賣著乖,又來裝好人兒!滾!”
張廣泰在屋門口,與往外跑的小芹撞了個滿懷。他一把抓住小芹手腕,訓成才:“你欺負小芹干什么?”小芹看了一眼師傅,哭了。
成才橫眉怒目地說:“她說她不當工人了,叫我去頂她的名額!”
張廣泰忙說:“不成不成不成,你好不容易登記上了。不成!”
小芹抹淚道:“學個打扒釘的工人有什么了不起?”
張廣泰勸道:“你可別看不起打扒釘,這是絕活。我已經和朱存孝說好了,再留在廠里教你幾天,把你帶出來,我再退廠。”
“不!說什么我也不學了。”小芹擰身跑了出去。
一口氣跑回家,小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再也不上廠了。”
黃吉順冷聲冷氣問:“奇怪,好不容易轉上了工人,怎么不學了?”
小芹沒好氣地說:“把人家騙到北街,登記不上城市戶口,當不上工人,一家人怎么過?”
黃吉順領悟了:“你這孩子,怎么是我們騙他們呢?兩廂情愿換的嘛,你不知道?”
小芹又哭了,恨聲恨氣地說:“我沒有臉進廠!師傅走了,也沒人教了。有人教也不學了!”
于鳳蘭走進門來:“啊呀!這是吵什么?”
小芹不理,進了小屋,氣沖沖地使勁摜上了門。
于鳳蘭埋怨道:“她懂什么?和她吵!”
黃吉順罵道:“渾東西!學著撒野!”
這時,門外有人喊:“同志!有人嗎?吃飯來嘍!”
“來了!”黃吉順向于鳳蘭使眼色,催她出門,于鳳蘭喊:“大翠!”
大翠應聲出門,見客人是林士凡,不咸不淡地問:“吃什么?”
林士凡笑嘻嘻地說:“兩碗餛飩,兩盤包子。”
“就來。”大翠回身進房,開了灶,卻聽見父親在低聲狠罵母親:“看你養了些什么?”母親則回嘴道:“你說養了些什么?”
大翠看著滿鍋沸水翻騰,忘記了下餛飩,兩彎好看的眉毛痛苦地皺起。
林士凡在門外樂得撓心地叫:“快點啊,我還有事呢!”
大翠這才回過神來,把餛飩下到鍋里。大翠端餛飩放在林士凡面前,林士凡兩眼色瞇瞇地說:“我是餓著肚子趕到這兒來吃你們這一口的!”
大翠不看他:“淡了自己加鹽!”
這時,王玉珍來到廈下,笑著對大翠說:“翠,來,量量。”說著,拉大翠進了屋。
黃吉順一見王玉珍,忙做出笑臉:“嫂子來啦。”
王玉珍說:“真奇怪,這領口就是結不上,裁得明明對呀。”
大翠穿上花布衣,結了領扣:“挺合適的。”
王玉珍看來看去,說道:“怪了,怎么到這就合適了?我穿上,怎么也結不上脖扣子。”
黃吉順“哈哈”笑著說:“你不看看你多胖!”
王玉珍和于鳳蘭都笑了,王玉珍拍拍自己額頭:“這可真是老糊涂了!”
林士凡在外面偷眼看著穿了花衣的大翠,神旌搖蕩,筷子夾起的餛飩忘了吃,滑溜溜地又跌進了湯碗里,濺起的湯水燙得他齜牙咧嘴。
又入夜了,新新居早已亮起了燈,于鳳蘭站在廈下焦躁地四望,小芹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大翠房里也亮著燈,大翠正在給成民寫信:
“成民,你好嗎?我一直在盼你回來,盼八月十五這一天。有許多許多事要對你說,可是又不知怎么說。你的工作分配了嗎?是什么工作?到哪里?八月十五前能回來嗎?”
寫著寫著,大翠不由停下筆,陷入沉思。
黃吉順正在屋里數錢,于鳳蘭在外面守望了半天也不見小芹的人影,她忍不住轉身進屋,對黃吉順說:“都半夜了,還不回來!”
黃吉順冷聲冷氣地說:“不回來我清閑!”
于鳳蘭埋怨道:“啊呀,跟孩子慪氣!虧你是個爹!快去找找吧。”
黃吉順不動身:“不用找,餓了就回來了。”
于鳳蘭急了:“一個閨女,夜里在外頭,萬一出點事……去找找吧!”
“養這么些東西。”黃吉順氣呼呼地下了炕,走出門去。
于鳳蘭走進大翠屋里,坐在床上,連聲嘆氣。大翠只當沒聽見,不響不動。
“不要怪你爹,他是為你們臉上有光。”
“有什么光?”大翠的淚流了下來。
于鳳蘭勸道:“哭什么?八月十五快到了,到時候打發你走。”
黃吉順借著燈光房前屋后轉了一圈,不見有人。他又過了大街,往北,往黑黑魆魆的田野一陣瞭望,再往樹叢搜尋一遍,也不見個人影,悻悻地回了家。
“回來沒有?”黃吉順進門就喊。
“沒有!”于鳳蘭從大翠屋里出來了。
黃吉順狐疑地說:“上張家去了吧?”
于鳳蘭催他:“你去叫一聲。”
黃吉順卻推她:“我不去!你去!”
于鳳蘭不依:“半夜三更的,你去叫一聲怕什么?”
黃吉順瞪眼:“不去!”
于鳳蘭長嘆口氣,到底放心不下女兒,徑自出門去了。黃吉順隨后跟著,兩人過大街,到了大柳樹村頭,黃吉順停住,四下里望。
于鳳蘭到了張家門外,猶豫一剎,強打精神,喊道:“小芹!”
半晌沒有回聲和動靜,她又喊一聲:“小芹!”
還是沒有回聲和動靜,但張家房門一響,院門開了,張廣泰走了出來:“果真是你?我聽著像你的聲。”
“張哥,小芹在這兒沒?”
“沒有啊。”
“這孩子,這么晚了還沒回家。”
“啊喲,哪去了?”
“不知道啊!”
“快找找!”張廣泰返身回屋,拉起成才,“起來,成才,起來!”
成才揉著睡眼問:“干什么?”
“去,找找小芹。”
“找小芹?”成才迷迷糊糊地問。
“快去!小芹這晚還沒回家!”張廣泰推他一把。
成才又揉了揉眼睛,突然醒過神來:“沒回家?”
“你知道她在哪?”
“不知道。”成才搖了搖頭。
“快出去,幫忙找!”
成才急忙出門,張廣泰跟在后面。兩人出了院門,卻不知該往何處去,張廣泰問成才:“傍晚我不是叫你送她回家嗎?你把她送哪去了?”
“我看著她過大街了。”
“快各處找找!”
“小芹!”成才扯起嗓子大喊。
“輕點聲,四鄰八舍都睡了!”
“不大聲,她能聽見?”成才彎腰邊尋找邊低聲喊,“小芹,小芹!”自知聲音太低,就又扯高嗓子喊,“小芹!小芹!”
聽見成才一聲聲叫“小芹”,黃吉順和于鳳蘭都停步。于鳳蘭說:“他們幫著找呢。”
黃吉順卻憤憤地說:“誠心嚷嚷開叫我難堪!”轉身就往回走。
張廣泰卻追他們來了:“黃吉順!”
黃吉順停住腳步,于鳳蘭迎了上去:“張大哥。”
“孩子臨走說什么了?”
“什么也沒說。早上上班走了,再沒回來。”
張廣泰定了定神:“你們回南邊去找,我和成才在這邊找。”
黃吉順和于鳳蘭回到新新居,只見大翠在磨豆漿,仍不見小芹的人影。于鳳蘭攤開小芹房門看了看,搖著頭嘆氣說:“野成什么樣!”
黃吉順斷然說:“一定在張家,要不張廣泰怎么叫我們回來呢?”
于鳳蘭一愣:“在張家也該送回來了。”
走到大柳樹村頭,張廣泰嚴肅逼問成才:“傍晚她對你說些什么了?”
“她說……她說什么你不是也聽見了么?先說些對不起我們張家,對不起師傅的話,接著又讓我頂她登記上名額!我才不信她說的是真心話!”
“住口!你回家睡吧,我再找找我徒弟……”
成才不滿地說:“自己都快上不成班了,還徒弟徒弟的!”
張廣泰瞪他一眼:“再說我揍你!”
成才說:“我不回家,我們還是分開找吧。”
張廣泰點點頭,囑咐他:“找著,你要一直把她給我送到家門口!”
天色微明,曙光又現,廣華街上漸漸人來車往地熱鬧起來。新新居門外廈下有人來吃早點,大翠在門前照應著,于鳳蘭在灶上忙得一頭大汗。張廣泰來到廈下,問大翠:“小芹回來沒?”
大翠對他向屋里使眼色,于鳳蘭卻在灶上應道:“張大哥,沒有,還沒有。”
大翠向他使眼色又打手勢,招呼他進屋,張廣泰隨她進屋,大翠推開房門,只見小芹正睡在炕上。
大翠進屋把小芹拉了起來:“師傅來了!”
小芹起身叫道:“師傅!”
于鳳蘭回身見狀大為驚訝,責罵大翠:“怎不給我說一聲?害我一夜睡不著!”
大翠不答話,出門到廈下招呼客人去了。
張廣泰對小芹說:“洗洗臉,吃早點,跟我上班。”
小芹說:“不去。”
張廣泰開導他:“哪好這樣?快,洗臉。”
小芹執拗地說:“不去。”
張廣泰正色道:“師傅的話都不聽了?!”
小芹賭氣地噘著嘴不說話。
于鳳蘭說:“張大哥,你先喝碗豆漿,吃幾個包子,我叫她洗臉。”
“我不餓。”張廣泰邁步就往門外走。
于鳳蘭急忙進屋喊黃吉順:“回來了,在大翠房里。廣泰來了,快出去跟他說句話。”
黃吉順不動身:“我聽見了,叫他領走吧!”
灶上,大翠往飯盒里盛滿一格豆漿,裝滿一格包子,恭敬地遞向張廣泰:“大伯……”
張廣泰看也不看,沉著臉冷冷地說:“我早上吃了。”說完,昂然而去。
小芹把飯盒接在手里,大步跟隨著出門去了。
黃吉順從屋門縫里看見張廣泰走了,疑惑地問:“張廣泰登記上了?”
于鳳蘭愧疚地說:“不知道。還去上班,大概是登記上了,要不,我真覺得對不起人家。”
黃吉順煩惱地斥責她:“對不起對不起,這世界上誰對得起誰?我們賣一袋子面的餛飩,還算算多賺了幾塊呢,你說對得起誰?”
于鳳蘭爭辯道:“那是咱賣辛苦,該賺。換房子的事,我們對不起人家。人家到現在沒對我們有一點差池。”
黃吉順不以為然地說:“還不是為大翠!”
于鳳蘭說:“不為大翠還為你,日子快到了,兩家該走動著,要不哪像兩親家!”
黃吉順低頭梗脖子,狠狠地說:“我不是說了嗎?大翠的事,要看看張成民分配了個什么工作再說。”
于鳳蘭一怔:“分配個什么工作不一樣得辦?”
黃吉順更進一步堅定地說:“那可不一定,得叫他分個好工作。要是八月十五那幾天正好有好工作,他回來,不是要漏過去?成親,早天晚天怕什么?”
張廣泰雕像一樣呆守在車間的紅爐旁,爐火冒生煙,他不拉風箱,不動錘。經理室里,小芹站在桌旁,面色痛苦又堅決,朱存孝面有難色:“唉!你這個想法……”話沒說完,又連連搖頭。
小芹央求道:“反正一個蘿卜一個坑唄,有個人頂著就行了嘛!”
朱存孝還是搖頭:“小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政府有政策,我何嘗不想留下張師傅?留下成才也好啊!可是不成啊!”
小芹沒好氣地說:“成不成在你,反正我再不來了。”
朱存孝問:“你的意思,要成全他們爺倆?”
小芹點頭:“是。”
朱存孝又問:“可是,只有一個名額,你成全誰呢?你師傅?還是成才?”
小芹咬咬嘴唇:“我師傅。”
朱存孝說:“我和你師傅商量吧,去叫你師傅來!”
小芹回到爐旁對張廣泰說:“師傅,廠長叫你。”
張廣泰進了經理室,朱存孝向他點頭示意請坐。等待他坐定,朱存孝嘆口氣:“怎么辦?”
張廣泰雖然滿面愁容,但卻從容地說:“該怎么辦怎么辦。”
“小芹想叫你頂她的名額。”
“我已經知道了,不成。”
“這姑娘,心眼不錯啊!她說你不頂她,她也不來上班了。”
“我勸她來,你放心,她聽我的。”
“那,只能委屈你們爺倆了。”朱存孝惋惜地嘆了口氣。
“沒什么,工人嘛!”
朱存孝點點頭,從抽屜里拿出兩沓鈔票和兩個紅紙包:“一起這么多年!說句心里話我是不愿你們走啊,可是真沒法子。這是你們爺倆這個月的薪金。”推過鈔票又推過紅紙包,“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收下吧,以后,有空,來廠里看看,坐坐,喝杯茶!”
張廣泰點點頭,收起鈔票和紅包。
張廣泰走出廣華廠大門,倒背雙手,頭頂制帽,昂首穩步前行,小芹手提飯盒、臉盆毛巾、卷起的工裝跟在后面。到了新新居前,張廣泰停步回頭對小芹說:“行了,你回家吧,下午早點去上班,不要為這件事耽誤了你的前途。”
小芹眼淚汪汪地說:“我把你送回家。”
“不用了,我在這站一會兒。”張廣泰說著就要從小芹手里拿東西。
“我給你送家去。”小芹走過小橋向大柳樹村走去。
張廣泰凝視著眼前的新新居,又遠望秋季的田野,神色愴然。心里翻騰著一種帶有哲學色彩的思索:“人常要在一種無可奈何的矛盾中生活,忍受酸楚和痛苦。解放以后,我張廣泰自從得了工人身份那天起,就打心眼里要做出個工人應有的姿態,現在,事情到了這一地步,無論如何,我還得擺出個工人的姿態,不管心中有多少苦楚,工人應有的姿態不能丟。啞巴吃黃連還能皺皺眉頭,現在我不能蹙眉頭……”
忽然,黃吉順從后面走過來:“在這溜達呢?”
張廣泰泰然而應:“啊!”
黃吉順笑道:“到我那坐坐?”
張廣泰豁達地說:“不啦,這兒清閑。”
黃吉順硬拉他:“哎,來吧來吧。”
張廣泰應付地推辭說:“不啦不啦。”
黃吉順又問:“成民有信嗎?”
張廣泰搖頭:“沒有。”
黃吉順低聲問:“分配工作的事,有信嗎?”
張廣泰還是搖頭:“沒有。”
黃吉順又親切地問:“什么時候能分下來?”
張廣泰說:“不知道。”
黃吉順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八月十五能分下來嗎?”
張廣泰一仰脖:“不知道。”
黃吉順說:“啊呀,這個事情!”
張廣泰抬頭看他一眼:“什么事情?”
黃吉順說:“我是說他和大翠的事,怎么辦?”
張廣泰說:“該怎么辦怎么辦。”
黃吉順又問:“他能回來嗎?”
張廣泰說:“當然能回來。”
黃吉順更親熱地說:“我的意思是,別為成親的事,耽誤了他分個好工作。”
張廣泰平靜地說:“什么樣的工作都好。師范學院的畢業生,干什么也是好工作。”
黃吉順點頭:“倒也是。不過能爭個有出息的工作,還是叫他爭啊!”
張廣泰說:“什么工作都有出息。看他自己,我不管。”
黃吉順笑著說:“話是這么說,可是到底也有個好壞之分。有的機關有發展,坐在辦公室里,有人給掃地打水,打打電話動動嘴,就是辦公了,機關擴大了,水漲船高,年年有提拔的機會,那是什么工作!有的呢,滿街跑,風吹日曬,碰上難纏的事,受的批評比掙的錢多,那又是什么工作!依我說,叫他等個好工作要緊,成親的事,等分了工作再辦也不遲。晚幾天有什么關系,你說呢?”
張廣泰仍氣宇軒昂地說:“我沒有可說的。”轉身穩步而去。
黃吉順在他身后喊:“不到我那坐坐?”
張廣泰頭也不回地大聲說:“不啦。”
黃吉順又喊道:“回去和親家母商量商量,給我個回話!”
張廣泰站住了,卻未回身,也未回頭。
張廣泰走過廣華五金廠,正巧有幾個青年工人走出來,都禮貌地和他打招呼。他心情沉悶地連聲“嗯”“嗯”著,看也不看他們,徑直往前走。
一青年工人說:“這下,張師傅和成才,慘啦!”
另一青年工人說:“唉,明擺著,叫黃吉順坑了!”
張廣泰又站住了,轉過身來往回走,他板著臉問:“你們剛才說什么來著?”
青年工人們怯怯地說:“沒說什么呀。”“師傅,我們是替你……”
張廣泰擺擺手:“給我打住!我警告你們,我和黃家是親家。如果因為你們那種話,破壞了我們的親家關系,我可唯你們是問!”
一青年工人鼓起勇氣:“也不光我們那么說,全廠的人包括整條廣華街上的人,都那么說……”
張廣泰嚴厲地說:“別人怎么說我沒聽到,你們說我聽到了!以后,連你們聽到別人那么說了,都要把我的話對他們講講。記住沒有?”
兩個青年工人相互看了一眼,諾諾連聲。
張廣泰回到家時,成才和小芹湊在一起組裝礦石收音機,成才頭上套著耳機,瞪眼側耳聽。
張廣泰走近小芹,輕聲說:“小芹,我再給你說一遍,政府的事,廠里的事,大人的事,你都要聽話,該上班,上你的班,聽見嗎?”
小芹不吭聲,成才卻叫:“聽見了!你聽聽。”把耳機套上小芹的頭。
小芹聽了一陣,摘下耳機,毫無情緒地說:“周總理在政協作報告,講國民經濟,農業互助組的事。”
成才摘去耳機:“我聽聽。”
小芹沒興趣地說:“不清楚了,‘嗞啦嗞啦’亂響。”
成才轉動著收音機的旋鈕,疑惑地問:“怎么沒了?”半晌,摘下耳機,興致勃勃地說,“這種礦石的就是不行,等著,我給你安個交流電的,全家都能聽。”
張廣泰不管兩個年輕人瞎鼓搗,進了東屋,似帶著氣卻又似不在意地對王玉珍說:“黃吉順給我說,叫成民在學校等個好工作,意思是不要管八月十五不八月十五的。”
“還要往后拖?”
“他這么提出來了,我不好說什么。成民分什么工作,我們不能阻攔他。”
“可不!怎么還沒分下來?真急死人。要是往后拖日子,我怕夜長夢多,拖出什么枝節來,怎么辦?早點辦了,他上哪大翠跟著上哪,我們就沒有心事了。”
“學了三年,分配工作,也真是羅成叫關的時候。工作,確實也不都一樣。”張廣泰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怕三拖兩拖把他和大翠的事拖黃了!”
“不會。”張廣泰自信地搖搖頭。
“保不準。”王玉珍還是擔心。
張廣泰思索著,輕聲說:“不至于。”
兩人正說著,忽然聽到院里有人喊:“張廣泰在家嗎?”
“誰啊?”王玉珍出門一看,見是一個老人,肩扛兩把鋤,腋下夾兩把鐮刀,站在院心。
王玉珍不認識他,問:“你有什么事兒?”
“廣泰在家不?”
“您是哪位?”
“我叫曲國經,咱們一個村的。”
“噢,您啊,進屋說話吧!”張廣泰迎出屋來,對王玉珍心懷敬意地介紹,“大柳樹的老村長,黨支書。”
王玉珍應承道:“進屋吧,進屋吧!”
曲國經說:“不了。我要下地,順腳來看看你們。黃吉順沒給你們留下農具吧?”
王玉珍說:“想留下把鋤來的,他和成才都說不要。”
曲國經問她:“為什么不要?”
張廣泰在一旁說:“市里那邊的潘凡同志說,以后爭取給我們補上一個戶口本。”
曲國經笑了:“我認識他。沒補上之前,我就得拿你們當大柳樹村的一戶農民對待。這兩把鋤,兩把鐮,算村里分給你們的。廣泰,明天我來帶你下地。”
張廣泰疑惑地問:“下地?”
曲國經說:“我給你安排點活兒。我知道,你在這里,除了一塊小菜園子,沒有大地,過兩天,我跟幾個互助組商量商量,看哪組能收留你。”
張廣泰更疑惑了:“收留我?收留我干什么?我是工人啊!”
曲國經又笑了:“知道,爺倆都是工人。還有個大學生,有國家安排工作,我們不管。你們爺倆,張成才,我想來想去,把趙孤老的擔子給他,還合適。趙孤老什么也沒留下,就剩個鋦鍋擔子。成才不是學的黑白鐵嗎?叫他先在村里轉悠著,鋦個鍋了盆的。然后,叫他到周圍各村去攬活,自食其力,就算安排了。你呢,不大好辦,大柳樹沒有鐵匠爐。”
張廣泰兩眼發直地看他,一時轉不過彎來。
“咱們大柳樹,被評上‘新農村’了。家家都參加了互助組,沒一個閑人。你也不能例外,你也得下地。”
“我下哪里的地?”張廣泰滿頭霧水。
“我不是說給你安排嗎?工人覺悟應該比農民高,來到農村,也要起工人階級的三大作用。呃,帶頭作用,橋梁作用,模范作用。帶關系來了嗎?”
“什么關系?”張廣泰更糊涂了。
“你還不是黨員?”
“我怎么會是黨員呢?”
“怎么?不稀罕入?”曲國經一臉嚴肅。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入黨,那得很先進的人物。”
“你這人,身上有種先進性,這一點我各方面了解過。明兒哪也別去,我來帶你下地,啊?”
“明兒,我不能跟你下地!”張廣泰搖頭。
“有什么事嗎?沒什么事就得下地呀,在農村不下地,秋后沒有糧食,你一家四口吃什么?”
“我再說一遍,我是工人。”張廣泰不耐煩了。
曲國經不慍不火地說:“我也再說一遍,你原來是工人,現在得當農民了!沒有廠子上班,沒有工資,不種地,喝西北風?”
張廣泰啞口無言,成才在旁傻瞪眼。小芹雙頰通紅,眉頭緊鎖,過了片刻,快步出門而去,成才急忙追上去,拉住她:“小芹!”
小芹一甩手:“干什么你?”
曲國經離開張家的時候看見了小芹,他說:“小芹,回去告訴你爹,就說我說的,佩服他的高明。”
小芹愣愣地看了他片刻,跑了。
張家院里,王玉珍嗔怪張廣泰:“你也是,人家好心,又是村長,你就先給人家個面子,下幾天地怕什么的呢?”
張廣泰一跺腳:“哎呀你,別煩我!”
在新新居的廈下,于鳳蘭正忙著招呼客人。屋里,菜案上堆滿菜、餡、揉過的面,大翠在“乒乒乓乓”剁肉餡,汗濕衣背。小芹跨進門來,叫一聲:“姐!”便拉大翠進了房,急問,“成民給你來信了嗎?”
“沒有。”
“你不是給他寫了嗎?”
“寫了沒寄。”
“啊呀,怎不寄呢?”
“怎么了?你這樣子。”
“成民再不來,拖過八月十五,你們的事就要拖黃了。”
“誰說的?”大翠一驚。
“咱爹跟我師傅說叫成民在學校等個好工作,要改你們的日子,我師母還說,怕咱爹把你們的親事拖黃了。”
大翠怔住了,小芹催她:“你還愣什么?快去找成民,叫他快回來!”
“哪能隨便叫他回來?要等分配呢!”
“去看看他也好啊,打聽打聽!八月十五能不能分下來,心里好有數啊!”
大翠點點頭,其實,她一直都想去看看他的。
本來看慣田野景物的大翠不該對其如此多情,然而坐在汽車上的她的眼神和表情在說明她對這田野有一種難以表達的情懷。她和張成民曾在這涂滿秋色的田野上并肩徜徉,她曾向張成民朗誦過她的詩作,那時候,她是個高材生,眉目顧盼間,對他有一種維護自尊的矜持,這矜持里還潛藏著一絲少女情竇初開的驕傲的細流。對,就是在遠方山下那片田野的那兩棵芙蓉樹下,她曾聲調柔弱纏綿地朗誦過她寫的一首詩:
……谷穗的耳鬢互相廝磨,輕聲訴說那個可怕的雷雨之夜,閃光里,我沒看見你,你也沒看見我,我們是那么的孱弱。
豆莢爆裂了,調皮的小圓豆們,跳下地嬉戲。我們都來發芽吧,看誰長得像爸爸,誰像媽媽。
一片豆葉悄悄地落下,等待著,等待著,等待什么?我要看看,冬季有沒有美麗的朝霞。
朗誦完了詩,她側頭看成民,等待他的品評。成民沉思一陣后說:“前面很美,后面太傷感了。”
“沒有傷感,歡樂便沒有生命。你說,冬季有沒有美麗的朝霞?”
“當然有,只是沒有被人們注意罷了。”
“一年四季,你喜歡哪個?”
“春和秋。”
“為什么?”
“有希望和實現。”
“你現在希望什么?”
“不敢說。”
她掩口笑了。
“現在我敢說了。”
“不許說!”
“那怎么辦?”
“等待。等待我們都升入大學。”
……
還是在那兩棵芙蓉樹下,她痛不欲生地哭泣,成民輕撫著她:“我很意外,你從來沒有暈場,這次怎么了?”
她痛苦地搖頭,只是哭。
“我等待,希望你也等待。”
“希望會實現嗎?”
“我相信,只要你等待就會實現。”
就這樣他們親吻了。希望在親吻,親吻是希望。等待在親吻,親吻是等待……
市立師范學院在郊區,校園寬闊,樹木蔥郁,有的樹已現秋色。已經放假,但還有待分配的畢業生在校園活動。一間教室里,張成民正在講臺上對五六十個畢業生講話:“……現在,有的同學還在猶豫,在考慮。我也在猶豫,在考慮。如何決定畢業的去向是一件大事,每個人都認真考慮是正確的態度。我們主張個人的志愿與國家的需要相結合,我們鼓勵以國家的需要為個人的第一志愿。但是,我們也反對一時的頭腦發熱。這種一時頭腦發熱情況之下的積極表現是靠不住的,是不值得樹為先進典型的……”
他掃視全場,全場極靜,轉頭間,忽見大翠在窗外注視他。兩人只交換一個眼色,大翠便閃出窗外了。
成民繼續講:“作為團委書記,我知道許多同學都在看著我。老實講,我也有我個人的種種矛盾心理。但是,我正在和自己進行思想斗爭,我正在說服自己。而我是這樣的一個人,一旦決心下定,那就一生無怨無悔!……”
大翠隔窗相望,見成民揮舞著手臂,樣子極為瀟灑,她聽得入神,眼睛里閃射出敬佩和興奮的異彩。
成民是最后一個從教室里走出來的人,大翠崇拜地看著他,真心地贊道:“你講得真好!”
“嘴變甜了,跟誰學的?”成民牽了大翠的手,“你怎么來了?我們邊走邊說,順便帶你看看我們學校。”
大翠的臉騰一下紅了,偷眼看了看四周,也不好抽出,就任由成民牽著了。
“我來看看你。”
“咱倆八月十五就辦喜事了,以后讓你天天看個夠。”
大翠嗔怪道:“沒正經的!”忽又嘆氣道,“就怕……就怕我爹阻撓我們,你父母也這樣擔心。”
“事是我們倆的,我們想什么時候辦就什么時候辦,想怎么辦就怎么辦,誰也無權干涉。”
他們漫步在校園水池旁、小亭旁,張成民說:“我還得在學校過幾天,有些同學還沒分配出去,看樣子真得拖幾天。我是團委書記,又是畢業生的學生代表,工作很多。”
他們站在樹蔭下,張成民繼續說:“父母的話,當然應該聽,但是封建的東西,不能接受,要不還算什么新中國的青年。”
大翠仰望著他,親切地說:“你上了高校,到底比以前變化了。”
“是吧?我不知道。”
“有一股青年英雄氣,一種我說不出來的……精神。”大翠欣賞地說。
“你別夸我了。”成民笑了。
“真的。今天聽見你講話,我真高興,覺得我……我挺驕傲。”
“是嗎?你高興我也高興。”成民又笑了。
“可是我心里又真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大翠聲帶咽色地說。
“怕我?我可怕?”
“我沒像你,考上高校,高中學的點功課,三年來,都剁進餛飩餡去了,將來,我要成個沒有文化的廢物。”
“你怎么這么灰心?我們是新中國的青年,都會有所作為的。你可以選擇適當的職業。”
“我也怕我要成了你的累贅。”大翠低下了頭。
成民勸慰她:“怎么是累贅呢?我正希望你的幫助呢!”
“我能幫助你什么?你不嫌棄我就好。”
成民生氣了:“你說些什么?想到哪去了?”
大翠一下撲到他肩上,緊摟住他。
“我們是從同班學習活動中互相了解的,正是這種了解,產生了愛情,我們是兩顆透亮的心在相愛,你怎么想到什么累贅了?”成民輕輕攬住了大翠的腰。
“可是我覺得,現在……愛不愛……只有你能說,我……我不能說了。”
“為什么?你怎么不能說?還要我再給你發誓?”
“不要不要,那太俗氣了。”
“就是嘛,這句話就說明你心境還是比我高。”
“不不,你別這樣說,這樣說,是抬高我。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我已經游進小市民社會的大河了。你還沒嘗到這條大河里的水是什么味兒!我父親,是這條大河里游動的一條老泥鰍,什么縫他都能鉆,什么彎他都能拐,太可怕了。現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了。”
“不要怕,一切決定在我們倆。我們的希望能不能實現,我們的前途是不是光明,全決定在你和我。我們不需要甜言蜜語,靠那些東西維護愛情,本身就是虛假。”成民在她背上呵護地輕輕拍打著。
“我把一切交給你!”大翠在他肩上點點頭,主動親吻他。
忽聽有人低聲說:“哎呀,同學,找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兩人側頭看,見一對情侶站在小亭后的樹叢間,向他們笑。兩人羞笑著拉手跑了。
新新居中,于鳳蘭快速地包著餛飩,像變魔術,竹筷一抹,手指一旋,一只餛飩便從手中落下。她還要看鍋、配碗、洗碗,忙得不亦樂乎。黃吉順門里門外招呼客人,抹桌椅、收錢算賬,收拾碗盤,也“不亦樂乎”,他抱一摞碗進屋問于鳳蘭:“她到底哪去了?”
于鳳蘭盛給他一碗餛飩:“不知道。快端去!”
黃吉順氣憤地說:“連她也野了!都是你護出來的!”
傍晚的飯潮過去后,黃吉順和于鳳蘭忙得筋疲力盡,已無心吃飯,卻見大翠進門來了,黃吉順喝問:“你上哪去了?”
“去看成民了。”
“看成民?”黃吉順驚叫一聲,轉頭又問,“他分配了嗎?”
“還沒有。”
“什么時候能分配?”
“不知道。”
“八月十五能回來嗎?”
“他說不分配了工作,他不回來。”
“噢。沒說能分個什么工作?”黃吉順似乎領悟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他還沒作出決定。”
“噢。等著吧。”黃吉順似乎又領悟了什么。
當晚,夜闌人靜時分,月光滿地,秋蟲鳴聲細長凄婉。新新居廈下的燈影里,大翠和小芹親昵地相依相偎在紅漆桌旁。
“姐,成民拉過你的手嗎?”
大翠推小芹一下,表示默認。
“拉手就是戀愛了吧?”小芹偏著頭問。
“得看后來,后來成了,可以算。”
“啊!”小芹驚叫一聲
“怎么了!”大翠奇怪地看著小芹。
“成才拉我兩次手了!”小芹快要哭了。
“怎么拉的?”大翠笑了。
“那天,我見他在大柳樹村外發呆,我知道他是丟了工人身份難過,我也不知怎么難受得恨不能要哭,我叫他去頂我的名額,他說不去,還說,‘你是個好人’。他握了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握疼了。還有,今天,我從他家跑出來的時候,他,他拉住了我的手,我甩開他的手跑了回來。”小芹小心地問,“姐,那算戀愛了嗎?兩次都是他拉我的手。”
大翠撲哧笑了。
“你笑什么?那算嗎?啊?姐,你說呀!”小芹撒嬌地晃著大翠的胳膊。
大翠緊緊摟住她:“不定呢,也許算,也許不算。”
“啊?!要是算了怎么辦?”小芹大吃一驚。
“要是算啊,”大翠故意沉吟了一下,怪腔怪調地說,“那你只好死活嫁給他啰!”
“啊,姐,你騙人,你好壞。”小芹聽出大翠是開她玩笑,笑著跟大翠打鬧成一團。
張廣泰極不習慣地提一柄鋤跟在扛鋤的曲國經后面走在田間,往昔工人的尊嚴受到了屈辱,臉上的肌肉跳動。大田里,七八個一群的男女老少,在各處收早玉米,掰穗子,砍稈子,不慌不忙,頗具田園風光之美。
曲國經邊走邊說:“把鋤扛著,得叫他們看著你是把莊稼手。”
張廣泰不得已,很不情愿地扛起鋤。
曲國經瞇眼四望:“春種秋收,這是正經。沒有農民,沒有糧,皇上也得挨餓。所以說農業是基礎,就這話。”
來到一處地邊,幾個人看見張廣泰,湊了過來。曲國經問曲大祿:“能不能幫幫李寡婦她們?”
曲大祿猶豫地說:“成啊。”
曲國經說:“我叫她們給你們做點好吃的。推磨壓碾的,換你們幾個人工。”
曲大祿還是不痛快:“成啊。”
曲國經介紹說:“這是張廣泰,就是和黃吉順換了房子的,他不會莊稼活,以后是大柳樹的人,什么事都多照應點。”
曲大祿撓了撓眉毛:“成啊。”
曲國經又說:“他家有個大學生,以后咱村寫對子、寫標語搞宣傳什么的文墨事,又多了把手。他媳婦兒就是黃家大翠。”
曲大祿點點頭:“成啊。”
曲國經火了:“怎么老是成啊成啊?”
曲大祿委屈地說:“你村長說了,我們能不成?”
曲國經引著張廣泰繼續往前走,邊走邊說:“這是農民,看見了?表面上木頭一樣,可心里有他的算盤,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老村長,我也不是看不起農村,看不起農民。我父親,我兒子們的姥爺,那都是正兒八經的農民嘛!農民有農民的毛病,但是他們也有他們的優點啊!”
“這話我愛聽。要不我怎么說你身上有種先進性呢!”
“可我……一旦不是工人了,我一點兒也找不到當農民的感覺了呀!”
“我也不是非要把你由個工人變成農民不可,但……我不教你怎么當個農民,那我又該拿你怎么辦呢?”
張廣泰張張嘴,無話可說了。
曲國經又語重心長地說:“你呀,吸取教訓吧!”
張廣泰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黃吉順,黃吉順,你倒算是個什么親家!你就是設下圈套把我坑了!”
張廣泰隨曲國經來到一處田邊,幾個婦女圍了過來。李寡婦高興地說:“給我們送幫忙的來了?”
曲國經指著她們身后的莊稼說:“別盡盼幫忙的,不是跟你們說了嗎,要自力更生。把苞米穗子、秸子收拾好了,放在地頭上,我找人幫你們往家搬。”
李寡婦辯解道:“都沒力氣砍秸子!”
曲國經說:“不能什么都等人幫忙,這是張廣泰,和黃吉順換了房子的……”
李寡婦打斷他,笑道:“我們早知道了,黃吉順!……哼!”又瞟張廣泰一眼,“不過大翠倒是個好孩子……怎不叫你家大嫂出來?怕我們看見?叫她參加我們寡婦組吧,你也跟了來,我們寡婦就有男人啦。”
寡婦們“哈哈”笑了。只有一個年輕婦女,在一旁瞪著兩眼恐懼地看著大家。她名叫李秀英,外號叫“小頂針”,是本村地主李文江的女兒,丈夫死了,回娘家來住,伺候有病的老爹李文江。
曲國經笑了:“干你的活吧!”
張廣泰隨曲國經來到又一處田間,曹有貴正在裝車,見了他,高叫:“張師傅!來住了?”
曲國經對張廣泰介紹道:“他們是個‘好漢組’。”
曹有貴眉飛色舞:“沒錯,兵強馬壯,家家壯勞力,家家有大牲口。張師傅,以后有用車的事,叫我一聲!四掛大車!”
曲國經對曹有貴說:“你們商量一下,幫李寡婦組一把。”
曹有貴頗有“好漢組長”的樣子,笑著說:“行。得給喝酒,還要香煙。”說罷,匆匆跑走了,從苞米棵中拉出曹天柱,邊走邊對他耳旁說什么。曹天柱向張廣泰笑著點頭:“張師傅。”轉向曲國經,“村長,叫張師傅參加我們‘好漢組’吧,他家的糧食,我們包了。怎么樣?”
曲國經搖搖頭:“不怎么樣!”
曹天柱說:“哎哎,上級不是叫我們組織點心(典型)組嗎?叫張師傅跟著我們,我們給他盤個爐子,找個風箱,再找兩把大錘,我們就有工業了,還不夠點心?”
曲國經一笑:“你算了吧,張師傅有張師傅的去處!”
兩個人走到一棵樹下站住了,曲國經摸出煙袋,裝上煙絲,點火抽著,對張廣泰說:“咱們大柳樹,雜姓,以前,鬧宗派,土改以后,好點了。組織互助組,又變了,勞力強的拉勞力強的,剩下老弱病殘沒人要,說是勞動能加強團結,不是那個事,得看什么樣的勞動,大工業生產行,小農生產不行。李寡婦組,是個愁。曹天柱心眼多,見了你,又想拉進典型組,你不要去,過幾天看看再說,經他一說,我倒有了打算了。”
中午,張廣泰回到家,王玉珍端來盆水讓他洗手臉。大翠來了,王玉珍喊她:“翠兒。”
大翠說:“我去看成民了。”
張廣泰問道:“他什么時候回來?”
大翠說:“還有好些學生沒分配呢。他是學生代表,得大家都分配完了,才能分配他。”
張廣泰擔心地問:“那得等到哪年月?”
大翠搖頭:“不知道,反正得等都分配完了。”
王玉珍問:“八月十五能不能回來?”
大翠又搖頭:“不知道。”
月亮升起來了,張廣泰和王玉珍都在院里看成才收拾鋦鍋擔子。
張廣泰長吁一聲:“若不是為大翠,我饒不了他黃吉順!”猛然起身,自己找起一桿鋤,又對成才說,“成才,你也扛上鋤,跟我走。”
成才干瞪著他,不動。
張廣泰火了:“你聾了?”
成才這才不情愿地起身扛起了鋤。
王玉珍問:“天都黑了,哪兒去呀?”
“你別管!”張廣泰撂下這句話,扛鋤走了出去。
月光下,一片苗地邊,張廣泰像模像樣地在示范:“有人教我的,鋤地要這樣——前腿弓,后腿蹬,心到,眼到,手到。你跟我學!咱們就是當三天五天農民,那也要當出個樣兒來!不能叫別人笑話!”說罷,鋤下一叢“草”。
成才手里拿著那些“草”看了看,喊道:“爸,你別瞎鋤了!你并沒鋤下草,鋤下的是蘿卜秧!”說完,順手扔到了地上。
“唔?那你別扔地里呀!你不會扔遠點兒嗎?”
成才把蘿卜秧撿起來扔到遠處,問:“爸,你還學了點兒別的沒有?要是學了,先教我容易干的!”
“簡單的?”張廣泰想了想,“有。”
張廣泰跟成才抬著一捆苞米秸來到一家房前放下,張廣泰解開繩子。隨著門響聲,李寡婦驚訝地叫:“呀!是張師傅!你還真來了!快歇著吧!進家歇!啊呀!這多不好意思!”
張廣泰說:“我們不會農活,先學點能干的!”
李寡婦笑了:“啊呀,這可怎么說的!”
第二天,李寡婦緊追著曲國經央求道:“把張廣泰給我們寡婦組吧,昨晚他就幫我們了,是個好人。”
曲國經不同意:“他是好人,也得你們‘自力更生’!”
成民背著行李來到新新居門前,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幢新房子,不覺到了廈下,大翠從里面跑了出來:“回來了?”
成民興沖沖地說:“回來了。”
大翠面帶喜色地問:“分配了?”
黃吉順聞聲從屋里出來,笑道:“喲,成民,分配了?”
“分配了。”
“分在哪?什么機關?”黃吉順急急地問。
“回大柳樹。”
“可不得回大柳樹,家嘛!分在哪機關單位?”黃吉順笑了,他以為成民在開玩笑。
“大柳樹。”
“這孩子。說說,什么單位?”黃吉順親熱地笑道。
“回大柳樹,教小學。”
“怎么跟我也說笑話?沒大沒小。”黃吉順又笑了。
“不說笑話。真的,我要求的。”成民認真的表情,使黃吉順的笑容漸漸消失。
于鳳蘭想勉強做個笑,竟沒做出來,倒是要哭了。
大翠看看爹,看看媽,說:“師范畢業就是教學的。”
“你們怎么這樣看我?”成民很奇怪。
黃吉順干咳一聲,成心扭轉話題:“成民啊,不說你的分配了,說點兒別的,你好像對我們兩家換了房子不驚不訝似的?”
成民看了大翠一眼,接過大翠的毛巾,一邊擦汗一邊回答:“這有什么可驚訝的!大翠去我學校看我時告訴了我,所以我有思想準備。叔叔把我們從前的家擴建得挺不錯的。”
“承蒙夸獎,承蒙知識分子夸獎了!”黃吉順訕笑著,斜瞪了大翠一眼,又問,“那,大翠她怎么告訴你的呢?”
“大翠說,你是為我和她結婚考慮,說我爸媽也完全同意,兩家一拍即合的事,我也高興啊!叔,謝謝你啊!”
“謝我干什么?”
“謝你為我和大翠考慮啊!”
黃吉順又瞪大翠一眼,不咸不淡地說:“是啊,我不能不考慮啊!”
成民聽出了他話中有話,疑惑地看大翠,大翠小聲嘟噥道:“陰陽怪氣兒。”
黃吉順耳靈,聽到了:“你說什么?”
大翠佯裝一本正經地朝外看看天:“我說,像是要陰天了。”
始終插不上一句嘴的于鳳蘭,這時才搶到了說話的機會:“哎呀,你們這是干什么?隔著窗子盡說些多余的話!大翠,你也是!沒見成民一直背著行李拎著東西啊!還不把他接進屋來坐下歇歇!”
大翠剛欲出去,黃吉順故意端起一籠包子擋住她:“你們娘倆才多余呢!別忘了人家成民還沒回自己的家呢!”
成民微笑了一下:“嬸,毛巾放這兒了,改天再專門來看你們。”他說罷,轉身就走。
于鳳蘭欲邁步,黃吉順厲聲說:“站住!相跟相隨的,不怕人笑話啊!”
于鳳蘭為之氣結:“你!……誰又能笑話什么?!”
大翠生氣了,哼一聲,扭身進了自己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