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8
- 梁曉聲
- 14608字
- 2020-05-13 15:55:14
翌日我在院子里碰到了兩個怪人。上午碰到一個,下午碰到一個。上午碰到的是位正宗的局長,五十多歲,因病提前離休了。下午碰到的六十多歲,是位享受正局級待遇的學者。按說精神病院嘛,除了醫務工作后勤行政一干人等,我再碰到的人,當然都會有點兒怪怪的。都是我的病友嘛!但他們的怪法兒與其他病友不同。我碰到過的其他病友,至多向我客氣地點點頭,矜持地笑笑,也就繞開去,各走各的了。他們不。他們一碰到我,就一味地糾纏住我,喋喋不休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沒個完。
正宗的局級干部說:“嚴重啊,我們的共和國的前途正面臨著嚴重的考驗哇!工人失業,‘公仆’腐敗,人民幣一貶再貶,社會治安日漸惡化,這樣下去如何得了哇?我每天夜里都憂患得睡不著覺。每天夜里都能聽到一種聲音……”
我問:“聽到的是一種什么聲音?”
他說:“算了,不講也罷。講了你也不見得理解,也許還會嘲笑我。”
我說:“親愛的病友,別把我看得太沒人味兒了嘛!我也有幻聽的毛病。但后來學了一種氣功,堅持做了幾個月功,幻聽就消失了。你如果信氣功,如果愿意,我很榮幸也很高興教會你那一種功。”
他說:“我還是相信氣功可以健身的。我每天夜里所聽到的那一種聲音,絕非幻聽,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聲音。”
我好奇地追問:“那究竟是一種什么聲音?”
他左顧右盼了一陣,壓低語調,神神秘秘地說:“地火在運行的聲音。”
我不禁反問:“地火在運行的聲音?”
他點點頭,說:“對,正是地火在運行的聲音。呼呼,呼呼,地火在劇烈地燃燒著,在疾速地運行著。還伴隨著另一種聲音……”
我問:“那另一種聲音,又是什么聲音呢?”
他說:“是腳步聲。是一種咚咚的,沉重的鼓點般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仿佛一個巨人正一步步逼近著中國目前所處的這一時代,要將這一時代撕成萬千碎片兒。那時就會山崩,就會海嘯,就會發生大地裂、大地陷、大地震,熊熊地火就會帶著熾烈的巖漿噴射而出。這多可怕啊……”
我說:“是夠可怕的。”我以為他是地震局局長,問,“既然已經作出了這么自信的預測,為什么不趕緊向國家地震局匯報呢?”
他愣了愣,失望地說:“我看錯了。本以為你是一個稍有政治頭腦的,看來你也是一個毫無政治頭腦的人。看來你也絲毫不理解我為民而憂而慮而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的苦衷,你根本沒聽懂我的話,根本沒明白我所言的‘地火’和那一種咚咚的腳步聲,究竟指的是什么……”
他臉上呈現出一副無比悲哀的樣子。那是一種高瞻遠矚之人,尋找不到一個談話對手,“高處不勝寒”的空前孤獨的悲哀。
他自言自語地又說:“唉唉,偌大的中國,偌大的中國呀!竟尋找不到第二個和我具有同樣憂患意識的中國人!麻木呀,空前的麻木呀!……”
于是他眼中涌出兩滴孤獨的憂患者的眼淚,口中念念有詞,先背出兩段毛主席的語錄——“資產階級就在共產黨內”“我死后,某些人還要繼續打著我的旗號。他們拋開了我的旗號將無法統治中國,人民也不會答應”,接著又背出四句毛主席的詩詞——“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眼底六州風雨,筆下有雷聲”。
我自是經歷過“文革”的人,覺著那后一段毛主席的語錄,和那四句毛主席的詩詞,聽來耳熟能詳。忽憶起是“文革”后期在民間流傳過的,后來并未被收入毛主席的選集和詩詞集,顯然屬“無名氏”的冒牌兒貨,當年以訛傳訛……
我正欲向他指出這一點,不料他一把擒牢我手腕,悄而急促不安地說:“你聽你聽……”
我說:“你握疼我的腕子了,你倒是叫我聽什么呀?”
他說:“我讓你聽那‘地火在運行’的聲音!讓你聽那咚咚的腳步聲!多么清晰啊,多么近啊,來到了來到了,就要發生了就要發生了!”
他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他的語調在發抖,他的身子也在發抖……
盡管我什么聲音也沒聽見,我還是被他搞得后脊梁一陣陣發冷,一陣陣毛骨悚然……
我掙脫了手腕,轉身拔腿便走。
他在我身后高叫著:“我是獵人海力布!中國人,中國人,大難即將臨頭,你們為什么都不相信我的話?毛主席啊,毛主席啊,您老人家如果在天有靈,千萬別讓我白白地變成石頭!”
他自己的聲音,比他所形容的、只有他自己聽得到、我根本無法聽到、相信別的任何人也根本無法聽到、莫須有的“地火在運行的聲音”和咚咚的腳步聲,更對人的心理具有影響力和沖擊力……
我不禁地由大步疾走而快跑逃竄。一口氣兒逃竄入樓內,逃竄入病房,雙手緊捂耳朵,撲到床上……
當夜他跳樓摔死了。
他的死使一種悲痛的氣氛籠罩全精神病院。不少人為他的死流下了哀傷的眼淚,有人甚至慟哭失聲。連王教授和小悅,也因為他的死一副戚容。我沒想到在我的病友中,居然還有人緣兒這么好的一位。
我將上午如何碰到過他,他說了些怎樣怎樣的話,以及我如何逃避開他的情形對小悅細說了一遍。
小悅告訴我:“他不是什么地震局局長,而是本市的反貪局局長。為了遏制腐敗,市人大通過決議,去年成立了一個反貪局。為了選出一個一身清廉,絕無腐敗污點的干部擔任反貪局局長,組成了一個一百余人的班子,對全市處以上干部逐個兒審查了半年之余,最后才確定由他擔任反貪局局長。他可能是本市唯一的一位絕無腐敗污點的干部。起碼是唯一一個經得起那一次嚴格審查的。”
我迷惑地問:“本市還成立過什么反貪局嗎?我怎么聞所未聞?”
小悅說:“那只能證明你太不關心時事了。當時大小報紙、電臺電視臺,一切的新聞媒介,都是作為頭等要聞來進行報道和宣傳的。當時全市人民曾一度無比歡欣鼓舞,因為終于通過嚴格審查,從‘公仆’中發現了一個絕無腐敗污點和疑點的干部啊!當時全市人民仿佛從無望之中看到了一線政廉治律的新曙光……”
我又問:“那他怎么住進了精神病院呢?”
小悅以一種政治上非常成熟的口吻說:“這還用問嗎?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嗎?他被任命為反貪局長不久,有遠見卓識的王教授,就為他在醫院里保留下一個病房了。而且為他預先擬命了病名,叫做‘政治潔癖與危機意識綜合型’精神分裂癥。王教授認為,如果腐敗的官員成為大多數,不腐敗的官員成為極少數,那么后者們最明智的,也是最識趣最安全的選擇,不是當什么反貪局長,而是提前離休,住進他當院長的這所精神病院里頤養天年,或者干脆一塊兒腐敗算了……”
我聽后良久無語。既為教授的遠見卓識與獨到的政治思想所折服,也為本市反貪局長悲愴的下場而心中暗泣。
小悅又說:“自從那位反貪局長被送進了這所精神病院,他的官位已經空缺了半年多。不是想當官兒的人少了。如今權錢可以交換,權色可以交換,權錢色可以交叉交換,想當官兒的人又一年比一年多起來了。但是許多一心想當官的人對反貪局長這一官位,皆敬而遠之,望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若一心想當官的某人極力舉薦同樣一心想當官的某人任反貪局長,那么完全可以肯定,前者一定是后者官場上的宿敵,舉薦的目的乃是企圖以最為體面的最為光明磊落的方式剪除異己。一個時期內熱情洋溢的舉薦信真是多極了,雪片兒似的積壓在市委、市‘人大’、市‘政協’。這還叫本市的公民們如何相信本市的官員們之間能搞好團結呢?”
我一向的確是一個只顧終日埋頭“爬格子”掙稿費,不關心本市官場時事的“碼字兒”先生,對小悅所講的,概無所知。我十分驚訝于她一個精神病院里的護士,怎么會對本市官場上的事了解得那么詳細,并且含蓄地向她表示了我的驚訝。
她不以為然地笑笑,說:“你忘了這所精神病院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了?可惜我不是作家。如果是,早憑在這里獲得的許許多多林林總總翔實可靠的生活素材,寫出一本當代的角度新穎的《官場現形記》了……”
我一想可不是嘛!連我這個才住進來的人,本不愿探聽不愿了解不愿知道的人,無形中都已經了解了許多知道了許多,何況是她了。
我說:“小悅你別寫,你千萬可別產生寫的念頭。書,那也不是誰想寫就能寫出一本兒,誰寫出來了都一準能出版的。莫如讓我這個職業作家來寫。你寫,肯定糟蹋了素材。我寫,將肯定能成為暢銷書。你做我的版權代理人和銷售經紀人,我們二次精誠合作,豈不更好?”
她認真地問:“如果我源源不斷地向你提供我所掌握的大量素材,你給我幾成版稅?”
我一咬牙,不惜血本兒大犧牲,問:“將來給你我的稿酬的五分之一,干不干?”
她倒爽快,在這件事兒上不和我斤斤計較。于是我們一拍即合,定下了口頭協議。
全院只有兩個人對“四號”之死表現得與眾不同。那就是“三號”和“九號”。“三號”是越鬧越兇了,仿佛一刻不穿上“XF”背心,更確切地說,一刻不穿上他自己所迷信的我的背心,就一刻不得安寧。但我的背心被小悅拿去做舊了,兩天后才能完活兒。還得經過王教授驗收,還得經過公證,我和他一手錢一手貨雙方當面過了手,背心才算正式屬于他,他才能合理合法地穿在他自己身上。“三號”一刻也不得安寧,攪得王教授心煩意亂,幾次催我趕緊讓他驗收。我只得撒謊,推說這么重大的事,我不可以獨斷專行,怎么也應該征得我妻子的同意。說這么重大的事,也絕不是我和妻子在電話里三言兩語就能達成一致的。說我已經給妻子送出了信,最多兩天,妻子的態度就反饋回來了。“三號”鬧得兇,王教授拿他沒法兒治。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只好暫時將他“禁閉”起來,并且每天親自給他打兩針鎮靜劑,實際上他不知道“四號”的死。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動一點兒感情的。他心里只有他自己。藥勁兒一過,就又號叫著要我的背心。還號叫著以一些很可怕的話對我進行威脅。揚言我若不肯賣給他背心,他就找機會殺了我。光殺了還不算,還要將我碎尸萬段。小悅說他既然產生了如此惡毒的念頭,目的達不到,絕對是什么殘忍的事兒都干得出來的。小悅又說“四號”曾親自參與調查的幾樁受賄案,大抵都跟“三號”的行賄有關。有的案件雖然證據確鑿,事實清楚,但又因為“三號”已經是精神病院的一名患者,無法提審他,只能不了了之。反貪局長和他所要法辦的罪犯都被送進了同一精神病院,前者思想上走投無路,跳樓身亡;后者逍遙法外,且為了一份兒幸福的感覺,刻不容緩地要以三十萬買下我的背心,個中時代玄機,世態奧妙,令人不知作何感想。
“九號”就是我下午碰到的,享受正局級待遇的那位學者。他與“四號”有點兒勢不兩立。他們在精神病院外邊就認識,就已經有點兒勢不兩立了,都先后住進了精神病院。空間局限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關系非但絲毫沒有改善,反而更加“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似的了。當然也不是一見了就互啐互罵,你給我一老拳,我給你一狠腳。都是有身份之人,各自的教養都在那兒擺著,怎么也不至于像江湖上的兩個仇人見了似的立刻要決斗出個你死我活。他們的仇是由于對時代所持的不同觀點、不同看法才結下的。一見了就是一場大辯論。一辯就辯到雙方都口干舌燥、聲嘶音啞、嘴角掛白沫的程度。而且辯到了那種程度了還是都不甘拜下風的。雙方又都有各自的一批忠實的支持者、追隨者。只不過“四號”的支持者追隨者多些,“九號”的少些。每每的,醫生護士們不進行制止、呵斥、驅散,辯論不會告終……
“九號”是這樣一位學者——他自己并沒有什么獨立的思想可言,也未見得有什么真才實學。但是他被某些喜歡他的人認為對當代有杰出的貢獻。如果不是因為超齡了,據說本市的每一屆“十大杰出青年”,他都會榜上有名的。
他對當代的杰出貢獻在于,他總結出了一套邏輯,或者說是一種思想方法。只要用他的邏輯一推論,用他的思想方法一解說,那么我們的生活就比蜜甜了,我們的社會就充滿陽光了,我們所處的這一個時代就是最最美好的一個時代了。什么通貨膨脹問題、失業問題、分配不公問題、貧富懸殊問題、官僚腐敗問題,就統統不是問題了。非但不是問題,甚至還足以證明時代的飛躍。
我碰到他時,他正在院子里閑轉。大概是希望碰到“四號”,再進行一場唇槍舌劍的辯論。
他攔住我,冷不丁地劈頭便問:“這位病友,你對失業問題怎么看的?”
我一愣,萬沒料到,在精神病院這種超現實的地方,有人會向我提出一個院墻以外的現實之中十分敏感的問題。
我猶豫片刻,審視了他一番,確信他并無惡意,只不過是想找到個交談的對象,共同探討一個嚴肅的話題。于是放下心來,應付地回答:“失業嘛,總歸是令人擔憂的事。一個國家失業人口遞增,解決再就業的能力有限,國家的安定就大受影響了……”
“否!”他用一個擲地有聲的“否”字打斷了我。立刻進入一種亢奮狀態,不停地做著各種手勢侃侃而談起來……
他說:“失業有什么不好?好得很嘛!我們國家終于也有五六千萬失業工人了,這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進步啊!失業說明了什么?最有力地說明了改革在繼續在深入在發展嘛!哪些地方有失業現象了,哪些地方的改革就大有成績了,就大有希望了!哪些地方的失業人口多,就說明哪些地方改革的步子快,快得勢不可擋!以一部分人的失業,換取改革的大好局面,以區區五六千萬人的失業,換取十三億之眾的幸福明天,這乃是以小小的代價,換取大大的勝利嘛!誰失業誰光榮嘛!就好比戰爭年代,誰犧牲了誰光榮!一樣的嘛!發牢騷,不滿情緒,怨天尤人,都是覺悟太低的表現嘛!要正確對待嘛!要甘作代價嘛!改革時期,更要提倡和發揚自我犧牲的精神嘛!……”
我肅然恭聽。努力想聽明白他的話,努力想按照他那套邏輯進行思考,并且暗暗說服自己接受這位享受正局級待遇的學者的觀點。但聽到最后,還是沒太聽明白他的話,還是不太能接受他的觀點。我漸漸明白了的只有一點,那就是——肯定的,這位享受正局級待遇的學者的一切親人中,絕對沒有一個已經做了改革之小小的代價的。
他問我:“這位病友,你的思想已經轉過彎子來了嗎?”
我不愿說已經彎過彎子了,和他的觀點完全一致了。也不愿當面掃他的興,予以反駁。更不愿對他說出我內心里想到的一句話。那句話是——放你媽的狗屁!
我只有嘿嘿訕笑而已。
他又問我對腐敗怎么看。
我說:“腐敗是嚴重的社會弊端啊!是老百姓深惡痛絕的嘛!”
他說:“你的話只對了一半兒。只對了一小半兒。你對于腐敗的認識,還僅僅停留在普通老百姓的思想水平上。”
我裝出一副虔誠的樣子,請教他有何高論。
他說:“腐敗還證明了極好的一面嘛!和毛澤東那個時代比比,你就不難比出好來了!當年的劉青山、張子善,不就貪污了兩千多萬嗎?不就相當于如今的兩萬多嗎?結果就給槍斃了!多委屈啊!如今呢,一貪污就是幾百萬,幾千萬,這說明了什么呢?”
我問:“依您看說明了什么呢?”
“說明國家富了嘛!完全經得起這么貪污了嘛!”他振振有詞,“過去行賄怎么個行法?一瓶‘茅臺’,兩條‘紅塔山’。嘖嘖,什么水平呀?一塊‘上海’牌手表,那受賄之人就有點兒不敢收了!如今呢,幾十萬,幾百萬,現鈔!進口小汽車,別墅!從一個側面兒說明一部分人那是真的富起來了嘛!行賄的水平也上檔次了嘛!要么不賄,賄就有實力動真格的了嘛!過去的年代,你想動真格的動得起嗎?再比如公款吃喝,每年吃掉幾千個億,也說明國家富了嘛,經得起這么吃了嘛!轉換一下思路,從這些不太好的現象,能得出一個什么結論呢?能得出一個國富民強的結論嘛!能得出一個大受鼓舞的結論嘛!能得出一個改革信心倍增的結論嘛!能得出一個形勢大好的結論嘛!能得出一個有一百條理由有一百條根據無比樂觀的結論嘛!現在,許多從事社科專業的知識分子、文化人,找不到自己的坐標了,迷惘自己存在的意義了,這不好。很不好。這完全怪自己嘛!自己存在的重要意義,要靠自己顯示嘛!比如敝人,就一點兒也不迷惘。因為敝人非常受重視嘛!一點兒也不感到失落嘛!有些話,有些大道理、硬道理,各級政府官員不好說,不便說。也說不好,說不透,說不到點子上,我這位學者就替他們說嘛!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時代角色嘛!學者不扮演這樣的角色指望誰去扮演?就是說了挨罵,那也是在替各級官員挨罵。你不惜替人家挨罵,人家才看重你,才給你各種各樣的待遇嘛!否則豈不是無功受祿嗎?而不可取代的作用乃是,憑了我這樣的學者的嘴,憑了我這樣的學者的筆,能從一切陰暗面一切腐敗現象一切不正之風中,提煉出使人鼓舞使人振奮使人聽起來很有道理的邏輯!現在這個時代,是一個不斷產生新邏輯的時代!對我來說,是一個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時代!我非常非常熱愛這個時代!偉大的現時代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振臂三呼。兩邊嘴角,螃蟹似的積聚了兩小團兒白沫兒。
我覺得,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厚顏無恥又最把自己想象成一個人物的家伙。
他接著說:“共同話語!現在需要尋找到國家和人民之間的共同話語!日本這個國家和它的人民之間的共同話語,那就是‘島國危機意識’!一談到這一點,日本的窮人和富人的意志就統一起來了!日本全體人民和日本這個國家的意志就統一起來了!美國全體人民和美國這個國家的意識就統一起來了!我們呢?我們呢?國家和人民的共同話語是什么?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他連珠炮也似的向我發問。由于說得太快也問得太快,漲紅了臉。而嘴角兩邊的兩小團兒白沫,有一團兒已經積聚到小指甲那么大了,顫顫欲滴。那時他臉面上呈現出一種相當自負的矜傲,仿佛關乎整個中國命運和前途的偉大的思想,全裝在他的腦袋里。僅僅裝在他一個人的腦袋里。
我從來也沒思考過,在現而今,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人民之間,究竟該說點什么有意思的話題?究竟什么樣的話題,還能夠成為共同的話題。我一向不認為我有進行這一種思考的義務。經他逼問,我臨時動起腦筋來。禁放煙花爆竹的話題,已經說過好幾年了,而且早已立了法。禁止養狗的話題,也已經說過了,也已經頒布了條例。在公共場合禁煙的話題嘛,似乎怎么說也不太能夠成為一個跨世紀的話題。而下一屆“奧運”,別的國家已在激烈地爭辦著了,我們中國經歷了爭辦上一屆的情緒挫敗,明確表示放棄這一屆的爭辦權了。下下一屆,離得還遠呢。強扯硬拽到現而今來作為“共同話語”,未免太超前了。是啊是啊,國家和人民之間,在現而今,可究竟說點兒什么好呢?
我試探地問:“要不還說精神文明怎么樣?這難道不是一個可以跨世紀的話題嗎?難道不是一個值得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話題嗎?”
“精神文明?”他打鼻孔里嗤出一聲,以否定的口吻說,“也就是‘五講四美三熱愛’了?這是工青婦聯去抓的事兒!這個話語太輕飄了!太中學生味兒了!要提出嶄新的口號!要尋找到嶄新的話語!是那種一經提出,就能使全民族的意志凝聚得像鋼鐵一般堅強的口號!是那種一經宣講,就能使國家和人民之間的關系親密得如同父子如同母女如同夫妻的共同話語!……”
一團兒白沫,終于從他一邊嘴角滴落,滴在他蛋青色的短袖衫的前襟上,像是一滴鳥屎。
他的嗓音已經開始嘶啞。他盡量抖擻起精神,高舉起手臂,情緒亢奮而又無比激昂地朗誦起毛主席的詩詞來:“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只爭朝夕!只爭朝夕!……”
唾沫星子從他口中一陣陣噴在我臉上。
我后退一步,要求自己以一種不至于傷害了他自尊心的、虛心求教的口吻問:“那,我親愛的學者病友,您是否已經尋找到了呢?”
“什么?”他從那種迷幻般的狀態中猛地向我一扭頭。
我說:“就是那種嶄新的口號,那種一經宣講,就能使國家和人民之間的關系親密得如同父子如同母女如同夫妻般的共同話語啊……”
“正在找呢!”他舉起在空中的手臂倏然垂落。不知為什么,他的語氣聽來有幾分惱火了。
他又用一根手指點點自己的腦門兒,虛張聲勢地說:“它們都在這里邊兒哪!只不過還沒提煉出來!思考成熟了,一經產生,中國就又一大飛躍!”
我從他的話中明顯地聽出了潛臺詞。那潛臺詞是——像我這樣的頭腦全中國并沒有幾個!畢竟還有是中國的一大幸運。一個都沒有中國那就完了……
我低聲問:“那……那您怎么,也被送進這兒來了?”
我本不想問這么不該問的問題。但人是好奇心很強的動物啊!
他嘆了口氣,說:“還不是因為‘奏折’上得太勤了點兒嘛!”
原來他還有這毛病!
他變得有幾分沮喪了。囁囁嚅嚅地向我解釋,說:“把我送進這兒來,那純粹是天大的誤會。一位享受正局級待遇的學者,在古時候,起碼也該算是一位可以和縣太爺平起平坐的七品以上的朝廷幕僚吧?既為幕僚,當然就有義務多多地發表政見了!下不鉗口,上不塞耳,則可有聞矣!否則,雖享受著正局級待遇,內心實愧而不安啊!”
他說得還蠻像那么回事兒似的。
然而我卻對他一點兒也同情不起來。
他問:“你幾時可以出院?”
我說:“我自己也說不準。因為幾時出院,我自己是作不了決定的,得由領導們來作決定。不過有很快就允許出院的可能性……”
他就扯著我的袖子,將我扯到樹叢后,低問:“親愛的病友啊,請求你,替我帶出去一封信發了吧!”
我說:“這沒有什么啊!不就是帶出去一封信發了嗎?區區小事,何言‘請求’二字啊?”
他說:“不是一封一般的信。我早就想向國家有關方面及有關領導人提出一項重大建議,調整警衛人員及保安人員的階級成分。應該組成主要由新貴族子弟充當的當代‘御林軍’。稍加分析便可得出結論,他們的忠心不二,也許是比工農子弟或城市平民子弟更可靠的。起碼目前大概是這樣。比如一位省級或部級領導的警衛和公務員,如果是從百萬大款的子弟中選拔出來的,將肯定比從偏遠落后的窮山區的農家子弟中選拔出來的要可靠得多。你還記得嗎?三十多年前,每至‘元旦’,兩報一刊總要聯合發表‘元旦社論’。社論在分析到國際形勢時,照例會用一句話概括,叫做‘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說現而今,中國的國內形勢,也是完全可以用這一句話概括的。而且概括得無比準確。體制在大動蕩,人心在大分化,利益關系也在大分化。相對的,新的階級出現了,新的階級關系出現了,原體制下形成的每一個階層都在進行大改組。我所提出的建議,乃是非常適應這種‘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的時代特征的……”
鬧了半天他又要上“奏折”。我忽然明白,像他這種人,為什么也會被送進精神病院里來了。如果我有特權,我一定下一道密旨,這樣的人,有一個送進精神病院一個。有一百個送進一百個!有一千個送進一千個!實在太多了,精神病院安頓不了,不妨學學秦始皇,集體誆到哪一座大山里,統統“坑”了……
我謊說我憋了一泡尿,得趕快回病房上廁所。說完便走,不給他糾纏的機會。他卻一直追隨我至我的病房門口。我進了病房,插上房門,打定主意兩個小時內不再出去。
幾分鐘后,他敲我的房門,大聲問:“哎,親愛的病友你上完了廁所沒有?”
我盤腿床上打坐,屏息斂氣,一聲不應。
又過了幾分鐘,但聽他在我病房門外吟詩。所吟乃白居易之《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五十三年折太多。”
我雖眼惰,但早些年勤學用功的時候,詩詞之類還是讀過些的。白居易那一首詩,甚至背過。在我記憶中,最后一句,應為“二十三年折太多”。“九號”將其改為“五十三年折太多”,我猜想必是因他自己現年五十三歲吧?個中失落的意味和心灰意冷而又不甘罷休的情緒,經由“九號”那嘶澀劈啞的聲音緩緩慢慢凄凄涼涼地吟來,還真挺感人的。
我受其影響,詩騷大發作,輕輕走到門口,隔著門回了他兩句詩——“幽情苦緒何人顧,流螢惹草復沾衣。”是《聊齋》里一個雌魂女鬼顧影自憐的鬼詩。
門外又靜了片刻,之后但聽“九號”長嘆一聲,語調感時傷懷地說:“親愛的病友,不理解也便罷了,何必嘲諷于我呢?……”
又道:“屈原,屈原,今日始知,你乃兩千年前之我,我乃兩千年后之你啊!天偌大,地偌廣,難道只你我二人才是知音嗎?……”
“四號”跳樓摔死,“九號”甚是幸災樂禍,就差沒當眾拍手稱快了。當時圍觀的人很多。“四號”的頭碎了,腦漿涂地。一條腿斷了,腳后跟朝上了。慘狀令人觸目驚心,不忍正視。
“九號”卻不怕受刺激,走到很近處,俯下身細看。看夠了,直起腰,嘿嘿冷笑道:“好,好。死得何其好哇!這個人的死,說明了什么呢?恰恰也從反面說明了,那些眼睛長了鉤子似的,專看我們大好形勢陰暗面兒,而且裝出一副憂國憂民樣子的人,思想根據是非常脆薄的,是經不起辯論的。他們除了一死,沒有別的選擇……”
于是惹惱了幾位平時格外尊敬“四號”的病友,捋胳膊挽袖子要揍他……
小悅說全精神病院的人,無論是病人,還是醫生護士們,甚至包括燒鍋爐的工友,食堂的大師傅,栽花剪樹的老園丁,背地里都叫他“臭老九”。連王教授也這么叫。
我說:“‘臭老九’這種叫法,是‘文革’中由‘四人幫’發明的,對中國知識分子的蔑稱和辱稱。現在還這么叫,那是很不對的。”
小悅一瞪眼,憤憤地說:“有什么不對的?對得很!對極了!我聽父親講,‘四人幫’橫行霸道的年代,知識分子其實只在‘四人幫’及其爪牙們眼里是臭的,在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和最廣大的青年內心深處,那還是暗暗受著尊敬的。我父親當年不過是一位教會計學的普通講師,不過出版過兩個講解基礎會計學的小冊子,也被當成了權威發配到農村去勞動改造。從小隊到大隊到公社的會計們,都偷偷拜他為師。他生病了他們還偷偷送給他雞蛋吃。還上山為他采草藥。他白天挨斗了,晚上他們就偷偷去看望他,勸慰他忍著點兒,想開點兒。”小悅講了過去就講現今,就話鋒一轉,破口大罵“九號”,“像‘九號’這樣的知識分子,太臭了!簡直臭不可聞!明明是黑的,他怎么偏偏要替當局說成是白的呢?明明老百姓叫苦連天的事兒,他怎么偏偏要替當局說好得很,不值得大驚小怪呢?明明是腐敗透頂的事,他怎么偏偏要替當局說那是改革的潤滑油呢?連當局也不好意思這么說的呀!這不是拍馬成癖,忒不要臉了嗎?我實在想不通,一名知識分子,熬到正局級待遇,那也就算是熬到頭了嘛!再怎么善拍,還能往上爬嗎?全中國享受部級待遇的知識分子總共才有幾個呀!在這么一座中等城市,又不是在北京,拍得再勤再起勁兒,也是鉆不到那幾個里邊去的呀!索性不拍了,正正派派地做一個受人尊敬的、實事求是的知識分子,你已經撈到手的一切既得利益也不可能再失去了呀!……”
我不免替“九號”辯解了兩句,說:“中國知識分子嘛,傳統上就這德性。可敬的也罷,可憎的也罷,十之七八,骨子里從來都是巴望貼近朝廷,感受皇恩浩蕩,被封個一官半職的。用現而今的說法,叫做貼近體制。誰不希望自己成為在體制內備受恩寵的知識分子呢?房子、車子、待遇、地位,說到底,只有目前的體制才更能滿足中國知識分子的物質需求和虛榮心啊!毛主席早就說過的,中國知識分子是撮毛兒嘛!不過是撮毛兒,就得附在一張皮上。附在人民大眾這張皮上,半點兒實惠也沒有。人民大眾能給他們房子、車子、待遇、地位嗎?所以呢,為一己的利益考慮,也只能牢牢地附在現體制這張皮上。那么,有時候說說假話,說說空話,說說屁話,說說某些當權者聽了眉開眼笑,老百姓聽了氣不打一處來的話,是情有可原的嘛!‘九號’其實挺可憐的。很樂于拍,自以為很善于拍,結果還不是被當成精神病,也送到這兒來了嗎?”
小悅說:“活該!他一旦拍對了,拍出彩兒了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而他得意忘形之后,往往便會拍錯。又屢次三番地拍在馬蹄子上,或者不小心戳了馬眼睛,不但沒給當局幫上忙,反而弄巧成拙,使某些當權者因了他而大挨其罵,大失民心。‘九號’其實和‘四號’一樣,最初被送進來時,經王教授診斷,并沒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病。只不過住久了,住出精神不正常的癥狀來了。王教授頂瞧不起的病人,那就是‘九號’了……”
小悅正說著,王教授找她來了。我看出王教授找她,并沒什么非吩咐她去做的事兒不可。不過內心憋悶得慌,想隨便對某個人說說。
王教授說:“我很后悔當初將‘四號’安排在四號病房。‘四’和‘死’,不是諧音嗎?我覺得對‘四號’的死,我自己也負有一種迷信的責任似的……”
小悅說:“人死不能復生,內疚也沒用了。迷信的說法兒,不可全信,不可不信。四號病房已經騰出來了,莫如將‘九號’調到四號病房去住。迷信的說法究竟有沒有幾分道理,讓‘九號’住進去來證實一下嘛……”
我從旁聽了,暗想這漂亮的姑娘可真夠壞的。如果我不能早日離開這不祥之地,她是最得罪不起的一個呀!
王教授連說:“對對,對對,就將‘九號’調到四號病房住!今天就調!”
小悅又說:“院長呀,這個‘九號’太不好了。他常在背后說您壞話。說您獨斷專行,為了一鳴驚人,沽名釣譽,從事偽醫學研究什么什么的。因為我知道您一向不喜歡打小報告的人,怕您對我有看法,所以也就一直不告訴您。可總不告訴您也不行啊,他實際上在損害您的形象,貶低您在病人中的至高無上的威望嘛!……”
王教授聽了很是生氣,連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可惡之極!可惡之極!這精神病院乃是我一手創建的,等于是我孵了多年才下出的一個蛋!我不獨斷誰獨斷?我不專行誰專行?除了我,誰又有資格有那獨斷專行的頭腦?世界上有一本《名人錄》,那上邊就少不了我的名字!我就差沒得諾貝爾獎金了,還需要再沽的什么名?釣的什么譽?我的‘XF’元素微粒學說一經向全世界公布,就可能是下一屆諾貝爾獎得主!他是嫉妒我嘛!……”
于是教授指示小悅,替他起草一份醫學遺囑。說他比“九號”大十幾歲,萬一活不過“九號”,先于“九號”走了,那么他的遺囑,也要永遠地將“九號”鎮住在精神病院。指示小悅在遺囑中寫進這樣的話——“茲以精神病權威專家的身份,以神圣醫學之名義,忠告繼承本院院長職務之同仁,即使在本院長死后,‘九號’患者也不得出院。因其所患,乃精神病學中從無記載之個例。一旦出院,對他人對社會之危害,尤其對當權者之滋擾,是難以預料的。后果也將是十分嚴重的!……”
教授開始口授時,小悅便迅速從兜里掏出一個小本兒記錄起來。教授說完,她也記完。她復述了一遍,教授滿意地點點頭,說只字不差,用指示的口吻叮囑:“小悅你立刻送到打印室去打印,打印出來立刻去找我簽字!我簽了字還要蓋上本院公章,然后送到保密室存檔!”
教授說完就走。走到門口,轉身瞪著我又說:“還有你那件事兒!不能再拖了!你要設身處地為‘三號’想想。你的背心對他來說,那就好比是救命的良藥!”
我說:“一定一定,最遲后天就讓‘三號’穿上我的背心!”
教授一出門,小悅就忍不住撲哧笑將起來。
我看得出,替教授完成遺囑,是使小悅快活無比之事。
我說:“小悅呀,你也太歹毒了吧?你這不就等于讓‘九號’老在精神病院里了嗎?”
小悅說:“豈止是讓他老在精神病院里!”一抖手中那頁紙,惡狠狠地說,“要讓他死在精神病院里!別看他在你們面前一副斯文的知識分子派頭,那是假面具!其實是個色鬼,調戲過我好幾次!身為一個精神病人居然敢調戲護士小姐,真他娘的反了!不‘宏觀治理’他一下行嗎?……”
在“九號”的抗議聲中,他被兩個強壯的男護士一左一右架著,調到“四號”病室去了……
我終于又見到了我的背心。我真欽佩中國民間的能工巧匠,他們利用最簡單的工具,做假和做舊的本領,卻堪稱是世界一流的。我的背心變薄了。似乎可以當紗布用了。似乎每一經每一緯,都均勻地散發著汗味兒,都均勻地附著那“XF”元素的微粒兒。盡管我的肉眼是看不到那些價值昂貴的可愛的小微粒兒的。但我也有些相信它們是的確存在著的了。我的背心原本是白色的,做舊后變成淺黃色的了。前后貼胸貼背處,以及兩個短袖貼著腋下那兒,有淺黃色相對的重點兒。這當然是很符合常識的。在燈下,背心熠熠閃光,證明凝結了一層汗堿。抖開來對著燈光細看,可見一片片細小的織物的纖毫,油膩膩地顯示著皮脂。總之它確實像一件貼身穿了八九個月,一次也沒下過水的背心。臟兮兮的,皺巴巴的,讓人感到惡心,但還不至于使人一接在手里就嘔吐起來。各種味兒混合著,絕對是不好聞。那能好聞嗎?挺沖鼻子的,但是只要屏住呼吸,還是可以忍受著將它穿在身上的。主要是做舊的分寸好。掌握在讓人感到惡心但又不至于立刻嘔吐起來之間,掌握在各種難聞的氣味挺沖鼻子但又完全可以忍受的程度之間,這分寸非是能工巧匠,實難掌握啊!
醫院為我和“三號”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公證儀式。請來公證局的一位科長。“三號”屬于重病患者,不可以作為法律當事人。所以院方通知了“三號”的夫人,請她來替“三號”作當事人。“三號”的夫人是一位服裝模特,比“三號”高出一頭半。“三號”和夫人站在一塊兒,剛到夫人肩那兒,“三號”的夫人不消說是位美人兒。歲數和小悅不相上下。氣質可比小悅高貴多了。有幾千萬“墊底兒”,人的精神面貌不高貴也高貴了,不優越也優越了。她對小悅帶搭不理的。一副上等女人不屑于多看下等女人一眼多和下等女人說一句話的樣子。我屬于輕病患者。所以公證局的科長認為,我有作為法律當事人一半兒的資格。盡管如此,我還是指定了小悅充當我的全權代理人。這么一來,公證的法律程序,不就完全生效了嗎!
公證過以后,雙方代理人都在公證書上簽了字。小悅隨即將背心雙手捧送給王教授,請教授當著雙方的面驗視。教授剛接在手里,還沒來得及細看,已被“三號”一把奪了去。“三號”當著我們一干人等的面兒,脫了名牌襯衫,轉眼已將背心穿在身上。
王教授急問:“怎么樣?怎么樣?”
“三號”閉上了眼睛,身子開始輕輕搖晃。
我和小悅故作鎮定地互看一眼,內心里不由得都十分緊張。
“三號”的夫人急了,從旁說:“怎么樣啊?教授問你哪,你倒是睜開眼睛回答句話啊!”
“三號”仍不睜開雙眼,身子晃動的幅度卻大了,喃喃地說:“感覺好極了,好極了!我現在幸福得如同騰云駕霧一般!”
于是教授微笑了。
于是我和小悅都暗舒了一口氣。
公證局的科長說:“你們看,你們看,他幸福得臉都開始紅了!”
果然,“三號”的臉開始紅了。他繼續閉著眼睛喃喃著:“好幸福哇,好幸福哇,哎呀我要飛躍!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杏花村,杏花村!柳暗花明又一村!芙蓉國里盡朝暉!……”
于是王教授帶頭鼓掌。
公證局的科長緊跟著拍手。他希望此次公證圓滿結束,因為小悅答應了事成后給他數目可觀的一筆“辛苦費”……
于是我和小悅也情不自禁地鼓掌。
“三號”的夫人卻并沒顯出太高興的樣子。她將一只黑色的號碼箱朝小悅一遞,冷冷地說:“三十萬,都在里邊了!”
將自己的錢給別人,即使對于錢多得不知該怎么花的男女,也是一件不高興的事兒。連王教授和公證局的科長都看出來了,“三號”的夫人很舍不得那三十萬。
小悅剛將號碼箱接在手,“三號”的夫人便俯下身,更準確地說是彎下窈窕的腰,在“三號”臉上象征性地親了一下,以哄小孩兒般的語調說:“親愛的,既然這兒能使你感到如此幸福,就長住一個時期吧!爭取徹底把病治好,別一回到家里又復發了,啊?”
“三號”閉著雙眼,搖晃著身子嘟噥:“我不回家,我不回家!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
他那美麗而又高貴的夫人,哼了一聲,看也不看我等幾人,昂著頭,挺著胸,以模特在舞臺上表演那種優美迷人的步態一扭一扭地走了。她的高跟鞋跟兒敲在水泥地上,清脆悅耳。其聲在走廊里漸遠之后,仍余音回蕩。
除了“三號”陶醉在幸福之中不能自拔,我等四人之目光,不約而同地都集中在小悅手中的號碼箱上了。
小悅說:“一分錢也沒我的。我只不過是公證代理人嘛!”
公證局的科長問:“王教授,院長,貴院以后還需不需要這種……這種氟利昂背心了?但凡哪一天又需要了,請千萬千萬留給我一次機會。我這個人雖然不太幸福,興許我的親戚之中有一個是真正的幸福之人。我家親戚多,七大姑八大姨的,一百多口子呢。不信沒一個真正幸福之人!……”
王教授不動聲色,不置可否地糾正他:“這不是什么氟利昂背心。這叫‘XF’背心!”
他無言地從小悅手里討去號碼箱,拎著掂了掂分量,又無言地還給小悅。然后,將那只手拍在我肩上,注視著我的臉說:“我治好一個病人的同時,也扶貧了一位作家,一舉兩得,是不是?”
我連連點頭說:“是是,那是的。教授,我這人脫貧不忘本!我將永遠感激您,教授!……”
教授笑笑,若有所思地依次看了我等幾人一遍。他看著公證局的科長時又說:“記住了,不是氟利昂背心!是‘XF’背心!”他看著“三號”的時間最長,笑得也最欣慰……
教授走后,我從小悅手中一把奪過號碼箱,轉身沖出門,緊緊抱著便往我的病房跑。所見每人,無不變色躍閃,大概都誤以為那號碼箱里有炸藥,而我要學英雄……
我一回到我的病房,顧不上插門就鼓搗起那號碼箱來。不知開箱的號碼,鼓搗不開。心急之下,干脆用水果刀剖開了箱面兒……
碼得整整齊齊的一箱子錢。一捆一捆的。十捆兒一層。一共三層。我生平第一次面對三十萬元錢。我忽然覺得,錢真他媽的美麗呀!越多越美麗!越多越美麗得壯觀!我沒面對過更多的錢,覺得三十萬整整齊齊地碼在一起,欣賞起來已經相當壯觀了!世界上只有錢這種東西,才是唯一能單獨就構成風景的東西!我抓起一捆錢,緊緊壓在我心口,讓它聽我的心跳,聽我為它而怦怦激動的心跳。一時間,我竟分不大清,那急促的怦怦之聲,到底是我的心在跳,還是那一捆錢本身也有一顆心在跳……
我覺得更像是那一捆錢本身也有一顆心在跳,而我自己的心,已經不跳了似的……
一把刀突然指向了我。刀尖幾乎扎到我鼻子尖上——小悅不知何時趕來了,手中握著我用來剖皮箱蓋那把水果刀。
“你想獨吞嗎?!”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語調中充滿一股森冷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