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8
- 梁曉聲
- 14485字
- 2020-05-13 15:55:14
小悅陪我回到我的病房,插上門,推我坐在沙發上,然后一蹦撲上了床。也顧不上脫鞋,盤腿兒坐在我病床上。看得出,她情緒好極了。
她說:“那漢子姓孫名得貴,是位名副其實的大款。個人資財少說也有兩千多萬。原是倒賣假煙假酒的。不知怎么一來,奇跡般地便暴發了。暴發倒是暴發了。但不久便得了一種精神方面的病。按老醫生王教授的分類法,叫‘幸福懷疑癥’。也就是說,他總感到自己其實并不幸福。”
我說:“這不是活得太燒包了嗎!如果個人資產兩千多萬的大款還總感到自己不幸福,那么尋常百姓還能活嗎?”
小悅說:“話不能這么講,病嘛。”
我說:“他的病最好是去找心理醫生治療。”
小悅說:“他找過的,所有的心理醫生,一概地只會勸他,一定要相信自己是一個幸福之人。可他就是不相信。相信了還叫‘幸福懷疑癥’嗎?他老婆萬般無奈,慕王教授之名,拐著彎兒托了好幾重人情,才將他送入到這里……”
我問:“那王教授,對他的病有辦法嗎?”
小悅說:“當然有了!若沒有辦法,教授還算是教授嗎?”
我聽得來勁兒,追問:“那王教授究竟是以什么方式什么藥物對他進行治療的?”
她說:“其實也沒什么神秘的。處方不過就是一件背心。”
處方是……一件背心?
“對!一件幸福之人貼身穿了八個月以上并且沒洗過的背心。”
小悅接著說:“王教授所遵循的醫學理論是這樣的——首先,該理論肯定幸福是一種物質。”
我說:“那還用懷疑?物質生活太窮酸了,人能幸福得起來嗎?”
小悅連連大搖其頭,說:“親愛的作家先生,你將我的話理解錯了!王教授的理論,也就是王氏‘XF’理論所肯定的,幸福乃是一種物質這一重大的發現,指的非是一個人的物質生活所處的水準。而是指幸福本身是一種物質元素。就像鐵、鋅、鈣、碘是人體內必不可少的物質元素一樣。否則就難以解釋得清楚,為什么有的大富豪終生郁郁寡歡,而某些窮光蛋竟有心思窮歡樂,歡歡樂樂地過了一生。不是別的什么原因在作祟,而是人體內的‘XF’物質元素的多少在起作用。就好比血型對人的性格起作用一樣。某些人具備了一切本應感到幸福的條件,可就是覺得自己不幸福,乃是因為體內先天缺少‘XF’元素。與先天缺鈣之人骨質必然松軟道理是一樣的。而另外一些人毫無應感到幸福的條件,卻成天歡歡樂樂幸幸福福的,不是因為他們傻,缺心眼兒。而是他們體內的‘XF’元素充足。不值得歡樂也必然歡樂,不值得感到幸福也必然非感到幸福不可,王氏理論認為,人體內的‘XF’元素的微粒兒,是會從汗毛孔排泄出來的。一個幸福之人每天從汗毛孔排泄出來的‘XF’元素的微粒兒,必然比一般人多得多。必然會大量附著在其背心上。而一個‘幸福懷疑癥’患者,穿上了那樣的背心,就會通過自己的汗毛孔,將大量附著于背心上的‘XF’元素吸收到自己的體內。日復一日地吸收,待到自己體中的‘XF’元素漸漸多起來了,充足了,‘幸福懷疑癥’患者的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我半信半疑地說:“為什么非得是穿了八個月以上的背心呢?誰的背心穿了八個月以上一水不洗呀?”
小悅說:“一年不是分四個季度嗎?三個月一個季度對不對?八個月那就是兩個季度以上了對不對?考慮到人秋冬出汗少,春夏出汗多,所以必須穿夠八個月以上,‘XF’元素之附著量,才能達到王氏醫學理論要求之標準……”
我說:“一個幸福之人,怎么可能一件背心穿了八個月一水不洗呢?這樣的幸福之人太難尋找了吧?何況如今已經不是發布票的年代了,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年代了……”
小悅嘆了口氣,說:“是啊是啊,是太難找了哇!好不容易尋找到一個,孫得貴也把背心買下了。可剛穿了幾天,嫌有味兒,自己洗了一水,結果將‘XF’元素微粒全洗掉了。王教授因而曾對我大發雷霆,責怪我沒對孫得貴叮囑那背心是萬萬洗不得的……”
我一邊聽一邊暗想,科學之發展真他媽的迅速真他媽的不可思議,說不定哪一天信仰啦、理想啦、精神文明啦,也將被證實其實不過是某些種物質元素吧?將其微粒兒提煉出來,大批生產,供人們大量服用,那么一來,所有的人們,從是孩子的年齡起,不是就都極有信仰,極有理想,精神極文明了嗎?所謂政治思想工作,不是就變得極其簡單了嗎?一切政治思想機構,不是就都可以取消,只在醫院里增設“信仰缺乏科”“理想缺乏科”“精神文明元素缺乏科”,由醫生們酌量開藥片兒就行了嗎?
小悅見我發愣,問我在想什么。
我撲哧一笑,說沒想什么,緊接著問:“那大款孫得貴究竟花多少錢買下了那幸福之人的附著滿‘XF’元素微粒兒的背心?”
小悅無言地朝我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的興趣頓落千丈。眾所周知,現而今,咱們中國人,人人都有“經濟頭腦”了。幾乎只對一種事發生興趣了,那就是與金錢有關的事。數額越大,興趣越高。無論暴發的神話,還是受賄的丑聞,貪污的案例,百萬千萬的,人們的興趣早已索然了。往往連充當“二傳手”講給不知者聽的那點兒沖動都勃起不了啦。
我以在地攤兒上問價那種口吻問:“三千?”
她的三根手指,不禁使我對“XF”背心的價值大為輕蔑起來。
分明的,小悅從我的表情看出了我內心的輕蔑。她矜持地微笑著,并不收回她的手指,并不覺得尷尬,搖搖頭,反而將三根手指更朝我伸近。
“三萬?”
小悅仍搖頭。
“三……三……三十……萬!”
由于興趣從頓落千丈又陡升萬丈,于是造成我的中樞神經區的幾秒鐘紊亂,接著造成全身血液滯流,大腦缺氧,竟使我口吃了。
“對。三十萬。還只不過是按照雙方的買賣協約,預付的現金部分。待到買方徹底康復,出院后,還將補給賣方一張一百萬的支票……”
小悅她不再微笑了。那一時刻她嚴肅極了。仿佛插上房門,是為和我密謀怎樣劫一把現代“生辰綱”。
我猝然往起一站,立即就脫上衣。脫了上衣便脫背心。將脫下的背心朝小悅一拋,義無反顧地說——拿去!我賣了!比三十萬便宜一半兒我也賣了!
那一時刻我真想撲上床,緊緊摟抱住她,瘋狂地親她一陣!就算真的便宜一半兒吧,那也是十五萬啊!我迄今創作幾百萬字了,還從沒一次得到過十五萬元的稿費哪!十五萬啊!想不到在這所精神病院里,我竟遇到了我命運中的財神娘娘!而我那幾百萬字,十之八九是從每千字七元、九元、十元、十五元、二十元計起的!還要上稅!早知道我的背心比我的小說值錢得多,我前十年又何必那么孜孜不倦那么勤奮地寫小說呢!
小悅說:“梁老師,別急別急,您先穿上衣服,否則別人敲開門,會把咱倆都想歪了的!”
待我穿上衣服,她又說:“梁老師您坐下,坐下。鎮靜點兒,鎮靜點兒。先別太激動……”
于是我重新坐下,倒了一杯涼開水,揚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小悅一板一眼地說:“梁老師,第一,您的這件背心,當然也要賣三十萬!開價只能高于三十萬,絕不能低于三十萬!少一分錢都不行!便宜沒好貨這句話,對中國人買東西時的心理還是有影響的。所以,你剛才便宜一半兒那種話,再也不能對第三個人說。這件事,我當你的經紀人了!你必須信賴我,必須對我言聽計從。而且,你必須明白,沒有我這個經紀人,你這件背心是賣不成的。只配被當抹布。被當擦最不干凈的東西的抹布!”
她一嚴肅,也就不再對我“您”“您”相稱了。使我疑心她此前對我的敬意,可能是并不由衷的。
我連連點頭,說:“是是。親愛的小悅啊,我保證百分之一百地信賴你,保證對你言聽計從。我當然也明白,沒有你這個經紀人全面操作,我的背心怎么能賣成呢!”
她說:“第二,你的背心要賣成,那并非一件簡單之事。首先得經我們院長,也就是王教授這位專家,對你的背心進行嚴格的、規范的、具有科學性的檢測。得他以專家的身份,開具一份證明。證明你確系一個幸福的人。證明你的背心確系穿了八個月沒洗過一水的背心。最重要的,得證明你背心上的‘XF’元素微粒附著量,要求達標……”
我吞吞吐吐地說:“小悅,我親愛的無比信賴的經紀人啊,萬一王教授他……他不認為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呢?”
小悅說:“是啊是啊,王教授是個最講‘認真’二字的人。他若不認為你是一個幸福的人,那咱倆的策劃,成功的大前提也就沒有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這一說,我犯愁了。雖然我僅和王教授交談過一次,但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挺深,使我感到他是一個非常講原則的人。我估計,他不會認為我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試探地問:“小悅,咱們能不能思想解放一點兒,操作方式上變通變通?比如,咱們能不能……”
“能不能對他進行賄賂?”
我說:“對對,我正是這個意思。不過你把話說得太明白了。有些話,一往明白了說,就難聽了。咱們最好還是別用‘賄賂’這個詞兒。這個詞兒多他媽的讓人膩歪啊?咱們就說能不能用一種普遍行之有效的方式,使他情愿地高高興興地承認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呢?”
小悅說:“你別解釋了。反正都一回事兒。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們院長他才不吃這一套呢。他是位少有的正人君子!”
我一聽就沮喪了,默默地吸起煙來。
小悅問:“你沒招兒了?”
我說:“是的。”
又問:“你犯愁了?”
我說:“是的。三十萬仿佛就在眼前飄著,仿佛一伸手就可以一捆兒捆兒抓得到,倘過不了王教授一關,便如黃粱美夢,怎的僅僅一個愁字能了得?”
小悅吃吃地笑了。她說:“作家先生,別愁別愁,招兒我已經想好了。咱們別賄賂他。他不吃這一套,你偏跟他來這一套,不是硬往槍口上撞嗎?我看這么辦,你寫下一份字據,表示完全出于自愿地,將賣你的‘XF’背心所得的款項的一部分,捐獻給他,以支持他繼續從事他的‘XF’科學研究。要寫清楚,是捐給他個人,而不是捐給院方。捐給院方,他不是自己就沒法兒用了嗎?”
我雙掌一拍,眉開眼笑,說:“對對,這么辦好。一往支持科研方面提,咱們給也給得體面,人家收也收得理直氣壯了。”
小悅說:“事不宜遲。那你現在就先將這一份字據寫了吧!”
于是她下了床,從我病房的桌子抽屜里找出紙和筆,扯我坐到桌前去,站在我背后,對我口述起來。
寫到具體錢數那一行,我扭回頭,問她:“我捐贈多少為好?”
她說:“也別太多。太多對我就有失公平了。就寫捐贈十五萬吧!”我一聽急了,將筆往桌上一摜,說:“這可不行!十五萬啊!一半兒啊!這個數目已經明擺著對我有失公平了!”
小悅說:“你摔筆干什么啊?白紙黑字,你寫的可是‘自愿捐贈’。這還只不過是寫寫,還沒到一捆捆真給人家錢的時候哪,你怎么就犯起急來了?那這事兒還能成嗎?這事兒成不了,你不是十五萬也白得不到嗎?舍不得兔子套不住狼。寫吧寫吧!”
盡管我一百二十個并不情愿,但她的話畢竟也有道理。我只得接著寫。心里別扭,字也就不如前幾行那么工整了。
寫好,小悅拿起認真看。并親自動筆勾改了幾處,而使之看起來更是我心甘情愿的。捐贈對象是王教授本人而非精神病院這一點,也改得更明確無誤了。盡管我是作家,她是護士,但我不得不暗暗承認,僅就這一份字據而言,她的措辭水平比我高多了。
她讓我抄一遍。
我心里窩火,懶得抄。讓她替我抄。
她說:“那可不行。這份字據,還要經過公證呢!不是你的親筆,不產生法律意義啊!”
我也就只得重抄了一遍。
小悅將字據鄭重收起,又往床上一蹦,又像原先那樣盤腿坐著了。
她說:“梁作家你放心。現在辦成這一件事,我已經有一半兒以上的把握了。第一件‘XF’背心的賣主,不久前死了。被一輛十輪大卡壓死了。而‘大款’孫得貴的病還沒好,還出不了院,當然就急需第二件‘XF’背心了。全國真正幸福的人少得很。我配合王教授的抽樣調查結果表明,全國也不過十幾個。其中三分之一還是老年人,‘XF’元素微粒的排泄功能已經大大退化了。他們的背心已經沒什么真正的臨床醫療價值,不太值錢了。另外三分之二也就是六七個幸福的人呢,天南地北有之,深山老林有之,那是踏破鐵鞋也很難尋找到的。現在難題解決了,你的背心正好可以用來繼續治療三號患者的‘幸福懷疑癥’。不也等于助了王教授一臂之力嗎?而這件事兒之所以幾乎是一件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兒,主要中之主要點,必須是讓患者首先迷信上你的背心。在今天以前,三號患者攔住路過的每一名病友,向他們問過同樣一句話——‘你幸福嗎?’得到的都是令他大失所望的回答。不知為什么,人一進了精神病院,反而就開始學著說真話了。但真話也治不了三號的病啊!”
我滿懷感激地說:“親愛的小悅親愛的經紀人呀,還不是全虧了你嗎?如果沒有你在我身旁悄悄告訴我該怎么回答,不該怎么回答,如果我的回答也令三號大失所望,機會不就白白錯過去了嗎?錢到手后,我一定重重謝你。小悅我要請你到最好的飯店吃一頓飯!不不,光吃一頓飯哪里能表達盡我對你的謝意哇!我還要給你買首飾。買24K金的項鏈兒戒指什么的,鑲鉆石那一種的……”
小悅聽了我的話,臉上卻并未呈現出相應的愉快。她朝我捻動兩根手指要煙。
我誠惶誠恐地敬給她一支煙,并護著打火機火苗,湊過去討好她。我暗想,為了十五萬順利到手,我怎么巴結她都不算掉價兒的。識時務者為俊杰嘛!
小悅深嘬桃腮吸了一大口煙,緩緩朝我吹送過一條煙蛇后,輕松生動的語調一變,又以一種在談判桌上談判式的,一板一眼的口吻說:“第一,我不稀罕你請我到最好的飯店去吃一頓飯。第二,我也不稀罕你給我買24K金的項鏈兒戒指什么的。你給你老婆買吧!免得她知道了對我興師問罪。我何苦往自己身上招惹那是是非非猜猜疑疑啊?我只要我理所當然應得的那一份兒!……”
我一怔,眨巴眨巴眼睛,口吃地問:“小悅,你你你,你要你那一份兒什么呀?”
她柳眉一聳,杏眼圓睜,目光咄咄,語氣咄咄地瞪著我說:“廢話!我還能要什么?錢唄!”
我說:“小悅,怎么又鬧出了你那一份兒呢?”
她說:“你是真糊涂呀,還是裝糊涂呀?有白當經紀人的嗎?吃飽了撐的啊?”
我一拍腦門兒,連說:“真是的真是的,我怎么把這茬兒給忘了呢!親愛的小悅我親愛的經紀人,你可千萬別誤解我。我是一高興,忘了!絕對的不是裝糊涂。這我懂。按常規,一般經紀人都提成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我給你最高比例!給你百分之十!……”
不料她一撇嘴,說:“你玩蛋去!百分之十我可不干!你一件背心賣那么一大筆錢,按常規你好意思說得出口嗎?這根本就不是按常規辦的事兒!”
我又是一陣發怔。瞇起眼睛凝視了她半天,更加口吃地問:“那那那,那你究竟想要多少呢?”
她說:“一半兒!少一分也不行!”
她的模樣她的話,堅定得沒比。我拍案而起,指斥道:“小悅,你休要獅子張大口!再分你一半兒,我自己還剩多少了?僅剩四分之一了!這是敲竹杠!是訛詐!”
她冷笑了。她將背心拋還給我,說:“那好吧,買賣不成仁義在。穿上背心吧。穿上吧穿上吧,屋里開著空調哪,少穿件背心別感冒了!咱們到此為止,就算沒這么碼事兒!”
她一個鯉魚打挺兒躍下床,朝外便走。走到門口站住,回轉身,一手舉在胸那兒,微擺幾擺,嫣然一笑,甜甜地說出兩個字是“拜拜”。
我頓時慌了,急說:“小悅,親愛的別走別走,什么事兒都好商量嘛!”
“好說,你好商量我可不好商量。我還是剛才那句話——一半兒。少一分都不行。”
由三十萬而十五萬而七萬五……
好比一把叉子插了一大塊肥羊肉,叉子把兒握在她手里,肉在我口邊兒晃過來晃過去,誘得我饞涎不盡,張開了大口,卻他媽的只許我咬一口!
那一時刻我恨得咬牙切齒,直想強奸了她!
但七萬五也是錢啊!
誰若貪污了七萬五或受賄七萬五,一旦立案有據,不是會被判好幾年刑嗎?再說我一個“碼字兒”的,想貪污又哪兒有機會貪污到七萬五呢?想受賄誰又賄我呢?
罷罷罷!牛不喝水強按頭,暫且先忍下一口窩囊氣,七萬五到手以后,再和這漂亮的小妖精計較得失!
于是我強壓一腔怒火,滿臉堆下卑躬屈膝的笑容,假惺惺和柔聲細語地說:“小悅呀,梁老師跟你開玩笑呢,你怎么當真啊?回來回來,坐下坐下。就照你說的,事成之后,咱倆二一添作五,啊?”
小悅也就笑了。她走回到我跟前,捧住我臉,啪地親了我一下,說:“梁老師,其實我沒當真。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不至于和我小悅龍爭虎奪的。我也不是獅子張大口……”
她用小指挑起我的背心,又說:“您瞧您這件背心,哪兒像貼身穿了八個月沒下過水的背心呢?不像怎么辦?咱們非得讓它像不可吧?怎么才能讓它像呢?那就得做舊。那是技術,起碼是手藝。我不行,想必您也不行。得我花錢去找人做舊。一件背心三十萬,院里上上下下的能不嫉妒嗎?得給別人一口湯喝吧?打點遍了,也得一兩萬吧?這些,都從我那一份兒里出。比比,您到手的不比我多嗎?而且您什么都不必操心,我一切都會替您辦得妥妥帖帖的。您就坐等著拿錢,多美的事啊!”
我說:“是啊是啊,全權拜托了。請多關照!請多費心!”
她又捧住我的臉親了我一下,說:“梁老師您就放心吧!萬無一失的。一切包在我小悅身上了!只有一點,您得盡量配合我。那就是,從現在起,您得從內心里樹立起一種幸福之人的幸福的自我意識!而且,得讓別人也知道您是多么多么的幸福才行……”
那天夜里,三號患者的叫喊聲響徹精神病院。
“醫生!護士!給我背心!老子交了住院費,交了醫療費,老子就有權再得到一件‘XF’背心!得不到就不行!老子就要告你們!告你們缺乏人道主義!……”
他忽而在走廊里躥來躥去地叫喊,忽而在院子里叫喊,忽而在他病房的陽臺上叫喊……
我牢記著小悅對我的要求,不時站在我病房的陽臺上,幾番番與三號患者相呼應地叫喊——
“哎呀呀,我幸福死了!醫生,護士,快來呀!快來把我從幸福之中解脫了吧!我內心里幸福得受不了了呀!我體內的‘XF’元素多得快要把我幸福死了呀!……”
午夜里聽來,連我自己都感到,我的叫喊之聲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是那么的恐怖。比三號患者的叫喊聲更令人毛骨悚然,更恐怖。似乎,唯有我的叫喊之聲,才能鎮下去他的叫喊之聲。這是顯而易見的一個事實。因為只要我一開始叫喊,三號患者就不敢喊了,悄無聲息了。待我叫喊過許久,他才重又叫喊。他的叫喊中,有種凄苦的、蒼涼的意味。而我的叫喊中,傳達出的仿佛是一種被烈火焚身之人的痛苦萬狀的哀號。
那一天是星期五。王教授早早地就下班回家去了。精神病院里,只有小悅和幾名年輕護士值班。她們被我和三號患者此起彼伏的叫喊之聲嚇得全體縮在值班室不敢露面兒。這使我暗覺開心。因為平常我是根本沒機會使幾個姑娘害怕的。想象著她們一個個惶惶如驚弓之鳥,擠作一團瑟瑟發抖的模樣兒,我開心得直想哈哈大笑。但一想到小悅其實是我的同黨,其實明白我為什么叫喊,其實一點兒也不害怕,又并不那么開心了。我最希望以我的鬼哭狼嚎般的叫喊之聲驚嚇的恰恰是她!我恨不得一舉將她驚嚇成精神病。只要能達到這一目的,哪怕我真的瘋了我也不在乎。我覺得若能將她驚嚇成精神病,比我強奸了她還使我感到解恨!七萬五啊!這世界上哪兒有過對半兒分的經紀人啊!
各病室的病友,也皆被我和“三號”的叫喊聲所悸擾。腳步聲一陣陣從走廊里跑過來跑過去。男男女女,一伙伙地聚在樓梯口,廁所里,或院子里。好在正如王教授所言,他們都是“文瘋”,并不跟著我和“3號”的叫喊聲叫喊,只不過受到驚擾,惶惶不安罷了。我覺得我仿佛是什么獸中之王。而“三號”是一頭威懾力僅次于獸中之王的獸。我一吼他就不知貓在了哪兒,悄無聲息。他一吼這兒那兒便一陣騷亂。大概在他人聽來有點兒狐假虎威的意味。我這人一向很照顧對方的情緒,盡量也留給他證明他自己存在的機會。何況我自己也需要歇歇嗓子……
老子精神病院第一,也是難免會生出一縷寂寞之感和孤獨之感的。一寂寞了一孤獨了,便感到高干病房的空間未免太小了,太令我窒息了,像籠子似的了。于是我這頭最后一個入院的“獸中之王”,間或也離開病房,形只影單地在走廊里踱來踱去。我穿著軟底兒拖鞋踱出的沙沙的腳步聲,仿佛使整個精神病院一片死寂。我因嗓子快啞了,已經懶得叫喊出話語了。話語的意義,只不過是為了昭示整個精神病院,我是一個體內“XF”元素過量的人罷了。目的達到了,何必還累嗓子呢?七萬五千元固然非得到手不可,但嗓子也是自己的呀!所以我就不吼了。以前我從未像那一天夜里那么肆無忌憚地吼過。深覺一吼再吼,血脈暢通,郁氣消散,渾身舒坦。而且,我也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吼出那么高的水平!比野獸更像野獸。
我在走廊碰見了“三號”一次。
我從病房出來,他也偏巧從病房出來。虎視眈眈地向我走來。我想我不能示弱啊!在叫喊聲方面,我已戰勝了他,碰見了,難道反而退避三舍不成?不能!絕對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現在精神病院究竟誰怕誰?!于是我也瞪大雙眼,裂開嘴唇,齜出我滿口參差不齊的牙齒,一步步向他走去……
我們接近到彼此相距兩步遠處,同時站定。
他喉嚨里發出一種怪聲,一種威脅我的,張牙舞爪猛撲過來之前的怪聲。
我喉嚨里也發出一種怪聲。一種具有更大威脅性的,似乎欲將對方轉眼間撕成碎片兒,而且一定能夠撕成碎片兒的怪聲。
“三號”畏怯了。他忽然一副可憐相,朝我伸出一只手,哀聲哀氣兒地說:“求求你了,就把你的背心賣給我吧!……”
我想上趕著不是買賣。現在可是你上趕著,非是我上趕著!背心我當然是要賣給你的!而且非賣給你不可!不是為了把背心賣給你,深更半夜的,在我并不情愿住進來的精神病院里,我陪你“三號”嚎叫個什么勁兒?但我得讓你明白,你他媽的花三十萬買我一件背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是你的造化……
于是我將十指曲成爪狀,朝他雙眼伸了過去,同時發出一聲厲叫!那已經不是獸所能發出的聲音,純粹是鬼才能發出的聲音了。而且是那種最猙獰可怖的鬼才能發出的聲音——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話……
我剛一叫過,自己先就刷地出了一身冷汗。頭發和全身的汗毛,幾乎一根根全豎了起來。只覺得頭皮一陣發乍,雙膝一陣發軟。自己將自己嚇成了那樣兒。
我暗想,梁曉聲啊梁曉聲,你怎么會叫出這么可怕的聲音?你他媽的到底是人還是鬼呀?如果你還是個人不是個鬼,那么你今后再也不必憂患自己文思枯竭,江郎才盡了!你發現自己從事第二職業的特長了嘛!《夜半歌聲》不是已經又重拍了嗎?將來中國銀幕上鬼戲會接二連三多起來的。你可以改行去配音嘛!專配鬼戲中的鬼叫,說不定成為一代宗師,開山鼻祖,天字第一號的“大腕兒”!聽說配音的“棚蟲兒”們,每天也不少掙呢!……
我正在自驚自愕的狀態之中想入非非,看“3號”時,但見他兩只眼球朝后一翻,身子正往后傾倒。
我急扶住他,暗想為了七萬五胡鬧一番是無妨的,若鬧出人命可就糟了。那“三號”的胖,是真胖,是實實在在的胖。別看個頭兒不高,體重卻至少在一百四十斤左右。我一向乏力,竟有些扶不住他。只得將雙臂從他腋下探至他胸前,扣緊雙手,倒退著向他房間走……
我將他拖入他的病房,費了好大的勁兒,總算將他拖上了病床,附耳聽聽他胸口,心還在跳。我自己一顆懸著的心,才算不再忐忑。
走出他病房,見門外已圍了十幾名病友。瞧他們一個個的神色,似乎以為我在“三號”的病房里,已將他不吐骨頭地吃進了肚子里。
我又瞪眼,又齜牙,又是一聲駭人的長嘯,他們頓作鳥獸散……
折騰了一夜,第二天我醒得很遲。睜開眼時,王教授和小悅,已不知何時來在我的病房,并肩站在我病床前。
王教授翻開我兩只眼睛的眼皮看了看,又命我伸出舌頭。
我說:“教授,我昨天夜里沒吃人。”
王教授說:“我知道你沒吃人。”
小悅沖我使著眼色說:“叫你伸出舌頭就伸出舌頭。快伸!”
于是我便伸舌頭。王教授一手拿一把小鑷子,夾住我舌尖兒,將我舌頭抻長,一手拿放大鏡,俯身仔細觀察許久。
他還我舌頭自由之后,對小悅說:“舌上的‘楊梅子’特別發達。一個幸福之人舌上的‘楊梅子’所分泌的‘XF’元素,那是絕對超過從汗毛孔排泄的‘XF’元素量的。少則超過十幾倍,幾十倍。多則可能超過百倍,幾百倍。一個幸福之人和一個‘幸福懷疑癥’患者每天接吻五分鐘,再配合以‘XF’背心的作用,對后者才更能達到理想之療效。”
我聽了不禁大叫:“我不和‘三號’接吻,我不和‘三號’接吻,我死也不和‘三號’接吻!”
小悅也趕緊替我聲明。她說:“教授,‘七號’是不可以和‘三號’接吻!因為‘七號’是‘老肝’。將肝炎傳染給‘三號’,我們院得負醫療責任啊!那時‘三號’的醫療實驗,豈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我向小悅投去感激的一瞥。看來在關鍵時刻,她作為我的經紀人還是很維護我的。一想到“三號”那張傲慢而又愚蠢的嘴臉,一想到為了治好他的“幸福懷疑癥”,王教授的頭腦中竟會產生讓我和“三號”接吻的念頭,我就一陣陣惡心。我努力克制著,才沒一躍而起朝王教授肚子狠踹一腳……
聽了小悅的話王教授自是很沮喪。他嘟嘟噥噥地說:“真是‘三號’的遺憾,真是‘三號’的遺憾……”
我覺得,他其實也是在為他自己的醫學實驗感到遺憾……
我被他們帶到了一間被窗簾遮得嚴嚴密密的房間。房間里有一臺看去相當貴重的儀器。小悅悄悄告訴我:“那是從美國進口的測謊器。盡管真正的‘XF’背心鳳毛麟角很難求,但主動前來自售背心的人卻不少。并且可以預見,將會越來越多。所以不進口一臺測謊器是不行的。測謊器嘛,當然是美國的最先進啦。那一臺測謊器,是美國聯邦調查局淘汰下來的二手貨。盡管是二手貨,但畢竟是在美國聯邦調查局服務過的啊!”
我望著測謊器有點兒犯怵了。我說:“要是我過不了這一關可如何是好呢?”
小悅一笑,說:“你別怕。只管一口咬定你是一個幸福得不知拿自己怎么辦才好的人就是。我昨天趁著混亂,已悄悄潛入過這個房間,早對測謊器做了手腳……”
我心中又是一陣感激,甚至不無慚愧。設身處地,替人家小悅想想,人家這位經紀人做得是多么的稱職啊!連特工的活兒都兼顧著干了。我分給人家七萬五不冤啊!人家得我七萬五的的確確是按勞所得啊!是付出了“誠實的勞動”的呀!
我由感激而多情地說:“親愛的小悅你真好!你好就好在平時一點兒都看不出你好來,到了關鍵時刻方顯同謀本色!”
她一撇嘴,佯嗔地說:“咱倆是同謀呀?”
我急改口,說:“別生氣別生氣。我用詞不當。咱倆怎么會是同謀呢?應該是同黨對不對?”
她說:“是同黨就用詞恰當了?應該叫同志!志同道合的同志!咱倆的同志關系,從現在起,那就更應該是牢不可破的!是以實現一個共同的目的為基礎的……”
正說著,王教授走了進來。他剛才上廁所去了。聽到小悅最后一句話,看看她,看看我,狐疑地問:“你們在說什么共同的目的?”
小悅就莊重地回答:“教授,‘七號’有點兒不愿賣他的背心。我在說服他,為了將‘三號’的病早日治好,為了實現這一個共同的目的,他不應該連一件背心都舍不得……”
王教授說:“先進幫落后,有覺悟的人從思想上幫助沒覺悟或覺悟低的人,這很好。這種風氣大發揚,二十一世紀,就必將是中國的世紀了……”
又問我:“怎么樣?你已經被她說服了嗎?”
瞧他那意思,如果我態度曖昧,他將接替著不厭其煩地,循循善誘地對我進行說法……
我說:“教授哇,小悅同志簡直天生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她已經將我說服了。不勞您再說服了。只不過……”
王教授接過話問:“只不過什么啊?”
我說:“只不過有些替自己擔心。‘XF’元素附著在我自己的背心上,背心又穿在我自己身上,體內體外,吐故納新,‘XF’元素的良性循環,橫豎都是在為我自己進行著。背心以區區三十萬的低價賣給別人,破壞了那一種良性循環可怎么辦呢?再說我堂堂一位作家,并不缺錢花啊!……”
王教授笑了。他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對自己的一個同胞,肯不肯發揚人道主義的問題。一個真正幸福的人,那是完全應該向一個‘幸福懷疑癥’患者獻份兒愛心的嘛!三十萬元,對‘三號’來說,是一種象征性的表示。好比別人為他獻100cc血,他給予別人點兒營養費。一個幸福的人,體內‘XF’元素太多了也不利。你自己昨天夜里,不是就叫喊自己幸福得不知該把自己怎么辦才好嗎?奉獻給別人一點兒,如同放一次血,也是一種必要的療法嘛!絕不至于影響到良性循環的……”
于是,他開始對我進行測謊實驗。首先無非是按照慣例,問姓名、性別、年齡、職業、婚否等等,和審訊差不太多。但接下來的問話,則的確是對一個人誠實與否的嚴峻考驗了。盡管監看儀器的小悅已經對它做了手腳,但我還是不敢撒謊。“你對漂亮的女士們常想入非非嗎?”“你產生過搶銀行的念頭嗎?”“一方面是很貴族,但又為富不仁、荒淫無恥的生活;一方面是很清貧,但又不乏歡樂,也頗受人尊敬的生活,你其實更喜歡哪一種生活?”“一個是心靈美,但其貌不揚的女人;一個是蛇蝎心腸,但美如天仙,而且富可敵國的女人,如果她們都向你求愛,你愿接受哪一個,拒絕哪一個?”“你會為信仰、正義、真理而犧牲生命嗎?”“如果死你一個人,可使一些婦女和兒童免遭悲慘的災難,你肯于去死嗎?”“如果在戰爭年代,你被敵人俘虜了,敵人逼你供出你親密的戰友,你能做到寧死不屈嗎?”“在幾百萬的利誘之下,你愿作偽證嗎?”……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那是我平生最為誠實的一天。
原來說真話并不是一件難事。無非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便怎么說罷了。我竟有點兒搞不明白我自己了,以前為什么就那么愛說假話那么不愛說真話呢?也有點兒更加困惑于這樣一個事實了——為什么許許多多的人都那么愛說假話都那么不愛說真話呢?難道我們已經進入了這樣的一個時代——每一個人每一次誠實的表現,至少需要七萬五左右的獎賞嗎?或者只有在面對測謊器的情況下才行?
我每說一句真話,小悅就舉手作一次“OK”的手勢。看起來她是在對教授作那種手勢的。但我心里相當清楚,她分明是在以手勢對我進行鼓勵。為了共同的目的,我們兩個人的意志必須高度統一,必須擰成一股繩啊!幸虧有她一次次對我進行鼓勵,否則我也許不會一味地誠實到底。說真話雖然并不難,卻非常之令人害羞。
測謊終于結束。我和小悅都將期待而又忐忑不安的目光投向王教授。
教授不理睬我們,久久地翻閱著他親筆所作的記錄。
他的久久的沉默,使我和小悅內心里的忐忑不安每秒鐘都增加著。
小悅終于忍不住,語調怯怯地問:“教授,關機吧?”
教授緩緩合上記錄,看看我,看看小悅,點了一下頭。
于是小悅將測謊器關了,罩上了布。
教授則開始踱來踱去。
我也忍不住地問:“教授,該給我個說法了吧?”
教授在我面前站定,凝視著我說:“是啊,該給你個說法了。第一,我以鄭重的,科學的態度作如下結論,你的確是一個誠實的人。”
小悅立刻向我投來驚喜的一瞥。
教授接著說:“第二,一個誠實的人聲稱他是一個幸福的人,那么他的幸福,乃是完全可靠的了。也就是說,你的背心,可以被認定為‘XF’背心。”
我也大功告成地笑了。
“第三,本教授不需要你的十五萬元的捐助。不不,這么說不對,需要還是非常之需要的,只不過本教授現在莊嚴聲明,堅決拒絕你的十五萬元的捐助……”
我從他臉上看出了一種毫不動搖的,毫無商量余地的表情。正因為我看出來了,才假惺惺地說:“教授,您這就不夠意思了!我支持您的偉大科學實驗的誠意,那是天地可知,日月可鑒的啊!”
小悅也從旁嗲聲嗲氣兒地說:“教授,您這又是何苦的呢?您就是再清高,也沒必要表現在這兒啊!”
小悅當然比我更了解她的導師的性格。更加清楚,他一旦決定了的事,那是很難再改變的。她那種像女兒企圖動搖固執的老爸的勸說,也當然比我更假惺惺。
教授發起脾氣來,對她吼:“住口!”
他又對我說:“你這個誠實而又幸福的人,使我感到可怕!感到惡心!你當我什么人的捐助都接受哇?你把我估計錯了!大錯特錯了!哼!”
老家伙將記錄夾朝桌上啪地一摔,猛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門重重地關上之后,我和小悅大眼瞪小眼,一時都發呆。
我不知所措地說:“他生氣了……”
小悅惱火地說:“廢話!我還看不出來他生氣了嗎?”
我說:“可他為什么生氣啊?”
小悅更加惱火地說:“你問我,我問誰啊?”
她拿起教授摔在桌上的記錄夾翻看。一翻一看,頓時轉怒為喜,眉開眼笑。
“簽了簽了!哎你看你看,老家伙已經簽了……”
她將記錄夾遞給我后,繞著測謊器手舞足蹈。
我急切地看時,見教授在最上寫的是——經過美國進口的、曾為美國聯邦調查局服役過之測謊器測定,茲作以下結論——確認本院“7號”病人為一個可靠的幸福者。對其背心的雙方自愿的買賣,本人所作結論,愿負科學的及法律的雙重責任。
老家伙還挺“耍飄兒”,姓名簽得龍飛蛇舞,幾乎占了小半頁紙。
小悅拎起裙子一角兒,吉卜賽女郎似的旋轉到我跟前,從椅子上扯起我,兩眼賊亮激動不已地說:“親愛的同志哥,我們成功了!我們勝利了!”
“同志”二字,竟使我撲撲落下兩行歡喜之淚。在那一時刻,我充分體會到了“同志”這一種稱呼,具有令人無比信賴對方的親和力,凝聚力。我緊緊地擁抱住她,也同樣激動不已地說:“成功了!勝利了!親愛的同志妹啊,咱倆十五萬可算他媽的到手了!”
小悅說:“何止十五萬啊!親愛的同志哥,現在可以板上敲釘地肯定,咱倆是三十萬到手了啊!你沒聽明白那老家伙的話呀?他拒絕你的捐助呢!愛他媽拒絕不拒絕!錢又不是咬手的東西,誰還怕自己得到的太多了呀?那十五萬咱倆再平分,如何?”
我說:“親愛的經紀人,親愛的同志妹,你說怎么辦,咱們就怎么辦……”
她說:“一言為定?”
我說:“一言為定!”
于是她捧住我臉,唇壓我唇,口對我口,一陣忘乎所以的深吻,仿佛要將我的五臟六腑,都吸入她的肚腹中去。直吻得我周身熱血沸騰,不禁地心猿意馬,情欲燃燒起來。
我說:“親愛的經紀人,親愛的同志妹,為了我們的成功,為了我們的勝利,我們應該彼此慶賀一番是不是?否則太對不起這成功也太對不起這勝利了是不是?”
小悅同意地說:“應該倒是應該,好倒是好,但這里畢竟是精神病院,你畢竟是一名患者,沒有出院證明,離不開的呀!而在精神病院里,又是嚴禁飲酒作樂的。尤其嚴禁醫務工作者與患者之間飲酒作樂,想慶賀一番也慶賀不了哇!你暫且按捺一下那種極欲慶賀一番的沖動,等出了院以后再找機會彌補……”
我說:“不行!我已經按捺不了啦!”
她問:“那同志哥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我說:“慶賀的方式多種多樣嘛!作樂不一定非需飲酒嘛!飲酒一定足以作樂嗎?”
她還是不明白地朝我忽閃著眼波。
我只得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說:“親愛的同志妹,今天夜里我歡迎你到我的病房里來。咱們同登巫山,共赴瓊臺,男歡女愛,那不也是一種慶賀的方式嗎?”
她臉倏地紅了,將頭往我懷里一扎,嬌羞地說:“你真壞!”
我沒想到這小狐貍精居然還會臉紅!敲我竹杠的時候,她可是一點都不臉紅的。
我一笑,說:“我壞?我慷慨地分給你十五萬,你還昧著良心說我壞?”
她就用一只小手兒捂住我嘴,不許我再說下去。
于是我明白,她已經接受了我的“邀請”……
是夜子時候,萬籟俱寂。
小悅她悄悄地“光臨”了。
我自然沒插門,在耐心地期待著她。她進入病房,替我插上了門。她一轉身,我已在她身后了。我攔腰將她抱起,幾步就跨到了床邊。她顯然剛沖過澡不久,頭發還是濕的。渾身散發著一種異香,也不知噴灑的什么品牌兒的香水兒。那一種異香頓時刺激得我性欲勃發……
諸君,眾所周知,梁某人非是好色的登徒子。但是,這一個拜金的大時代一再諄諄教導我們,在金錢面前,你吃了虧,不證明別的,只證明你的愚蠢!那小狐貍精她敲了我十五萬啊!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暴利獲取者呀!我國已經頒布了《反暴利法》。對暴利獲得者必須予以懲罰,你們說對不對?何況她已經“送貨上門”了,我對她還斯文個什么勁兒呢?還客氣個什么勁兒呢?還惜香憐玉個什么勁兒呢?為了我那失去的十五萬,我也應最大限度地從她身上找回公平對不對?
我將她往床上一扔,一個餓虎撲食,便將她壓在我身下了。我覺得她那迷人的身體就是我那被她敲去了的十五萬。或者反過來說,我那“流失”了的十五萬,變作了她那迷人的身體。誰的錢被敲去了誰不憤慨?誰的錢流失了誰不心疼?又不是一筆小數,而是整整十五萬啊!
細節不必描述,總之在諸種復雜的心理——當然也包括性心理的驅使下,我將那小妖精擺布過來擺布過去,一會兒這么折騰一會兒那么折騰……
我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但是他媽的那小妖精也獲得了極大的滿足,甚至獲得了比我大得多的滿足!這真使我來氣!如果你企圖報復某人,你的報復方式反而使某人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你說你來氣不來氣?
當她嬌聲浪語向我表達她的滿足時,我不禁地怒從心起……
于是我騎在她身上,啪啪,左右開弓,扇她耳光。直扇得她兩頰鮮紅,紅得發亮。
她卻扭動身子,快活得不停地呻吟,以夢囈般的語調說多么好的感覺……
而那時刻我已經全沒了半點兒好感覺。我暗想這哪兒是她獻身于我分明的等于我獻身于她了嗎?我這是何苦呢?我這不是吃虧了嗎?不是除了金錢方面的“流失”又“流失”了別一種東西嗎?
于是我大為索然地從她身上翻下去。結果不是落在床上,而是撲通一聲掉在了地上,扭了腰……
小悅也一翻身伏在床上,支起兩肘,雙手捧著臉兒,目光俯視向我,興猶未盡地說:“哥兒,看樣兒你不大行哎……”
那一時刻我手里沒刀。有刀我肯定會一躍而起,在她身上劃幾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