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4

算來，我此書的初版，已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甫一發行，便有人在報上發表了大塊文章，予以嚴厲譴責。是的，不是批判，直接便是譴責。說是“大塊文章”并非夸張，字數占了大報版面的半版；通欄標題，每字如大衣鈕扣。文章的寫作者是位女性，自己也創作的，職業大約是記者。

我認真讀了那一篇譴責文章，概括而言其意無非便是——“骯臟”。并且喟嘆：連梁曉聲也寫這么下作的小說了。

不久我就在發表她那一篇文章的報上也發了一篇自己的文章，公開接受她的譴責，也有向讀者公開謝罪的意思。并且保證今后絕不再版自己這一部小說了。

當年我確實感到大的羞愧，因為《恐懼》中寫了較大量的金錢作用之下的墮落的性現象。

我對文學的主張一向是傾向于美、善與莊重的?？僧斈晡乙欢葘ψ罄l生了興趣，并且先讀的是他的《小酒店》《娜娜》《金錢》《浮渣》和《崩潰》；如果反過來，先讀的是他的《盧貢——馬卡爾家族》，也許就不會寫《恐懼》了。

我寫《恐懼》時，內心里專執一念的想法是：讓我來寫一部中國的《娜娜》。結果筆底一失控，就寫成了那么不像樣子的狀態。

此后凡二十余年間，在我記憶中，我是不曾允許過《恐懼》再版的。

但，它再怎么不好，終究也還是自己創作的一部書。并且在現實中，金錢作用之下的性的墮落現象，已遠甚于我書中所寫的了。

所以，在重新整理自己的作品交付出版社系列出版前，我對《恐懼》進行了“搶救”，也就是我自己認為的必要也必須的刪除。

我相信，即使目的是為了向左拉那樣“無情地揭示社會的潰瘍”，作家也還是可以同樣將小說寫得較莊重，而不一定非要一味展示污穢。

當年我不諳此理，能力也有限。故現在“搶救”起來，便只有刪除了。

我從沒對自己的作品這樣大刪大砍過。并且做了這樣的處理后，內心依然還有對文學及對讀者的負罪感，但它總算是變得“衛生”了些……

梁曉聲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三日于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