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
- 梁曉聲
- 19361字
- 2020-05-13 16:53:09
“我沒死!……”
他拼命喊叫,卻沒有聲音從口中發出,甚至連嘴也張不開,嘴仿佛被萬能膠粘住了。甚至……他下意識地摸摸嘴,覺得臉的那個部位,也就是人人的臉上都應該長著嘴的那個部位,平滑無唇,比他剛剛刮了胡子又擦了潤膚霜的臉腮還平滑——嘴不在了,“天衣無縫”地不存在了,仿佛他臉上那個部位根本就沒生出過嘴似的……
“我還活著呀!……”
他仍喊叫,根本沒嘴,所謂喊叫,便只不過是在心里,只不過是一種本能而又枉然的企圖罷了。
他霍地坐起,絕望至極地用雙拳擂棺木的四壁,還用頭撞、頂,用腳蹬、踹——然而棺木的四壁如同是有彈性的,沒有發出任何一點點響聲,也完全沒有或能被他突破的希望……
周圍黑漆漆的。
他漸漸感到窒息了,感到喘不過氣來了,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無邊無際的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大手緊緊地使勁地攥住他,分明要把他攥死、悶死。
被活活釘入棺木里埋入地下,是比被一刀殺死,比被一刀刺中心臟、一刀砍下頭顱更悲慘的。
而他正處在這樣的悲慘、恐懼和絕望之中。沒有人會趕來救他,他十分明白這一點。他自己也解救不了自己,只有哭泣著等待死亡將靈魂從肉體中擠壓出去了。
誰要他死?
他不清楚。
誰決定了他該這么一種死法?
他也不清楚。
他自信他是一個沒有仇人的男人——那么自己究竟是被誰弄到棺木里,又究竟是被誰埋入地下了呢?
從棺木的頂上,更準確地說,是從地面上,傳來很大的悶響。他想象那是活埋他的人們在通力合作,用石夯夯平埋他的坑土。一下、兩下、三下……每夯一下,棺木都隨之震動一次……
很奇怪,他的目光,忽然竟能穿透棺蓋,穿透土層,望到地面上的情形了——四個赤裸上身的精壯漢子,正從四面用粗繩扯起著夯石,并且呼應著號子。陽光很強烈,他們的脊背在陽光下閃耀著黑紅的皮膚的光澤,布滿了亮晶晶的汗珠。其中一個似乎講了一個什么笑話,于是另外三個都咧開嘴笑了起來。他們的嘴都特別大,一笑兩邊的嘴角都咧至耳根去了……
他們笑得格外開心的樣子,使他又想到了自己已經沒有嘴了這一事實。盡管連命也快沒有了,可他仍那么在乎自己是否有嘴。沒有了嘴,他認為自己肯定會死不瞑目的。而他一點兒也不情愿大瞪著雙眼死掉。能由他自己選擇的話,他倒寧肯閉上雙眼卻大張著嘴死。他又下意識地摸臉上該有嘴的那個部位,結果連平滑的肌膚也沒摸到,他的一只手摸到了一個窟窿里、一個骷髏的上下腭之間。他聽到了一陣骨頭硬邦邦相碰的喀嚓音響。他明白那是由于他的手也同時變成了骨爪。他極度地怵然于自己轉瞬間就由活生生的血肉之軀變成了一副動則喀嚓作響的骨架,并且在極度的怵然之中仍好奇之心未泯,驚詫于自己的肌膚化泥的速度之快……
他由坐姿而倒下去了,發出一陣骨響,是那種聽來完全散架了的骨響。他想象到他的凸起對稱的兩排肋骨,橫七豎八地交錯堆壓在一起。
他仍能望到地面上的情形。那四個漢子還在夯著,只不過相互間不再呼應著號子了,似乎都有些累了。他覺得他們中有一個好生面熟,一時又想不起那家伙是誰,曾在哪兒見過。
忽然,地面上由白天變成了夜晚,翳月冷光,飛螢點點,莎草蛩吟,荒涼凄清。這里那里,野蒿叢中,隱現一座座墳頭。起風了,不知從哪兒刮來許多枯葉,夾雜著紙錢——這樣的地方,像極了《聊齋》里描寫的所在。即使不迷信的人,也會覺得馬上便會有鬼影出現……
“救我……”
他哭了。
他認為他哭了,可是骷髏哪來的眼淚呢?
天光卻又忽然明亮了,地面上還是一派秋色,遠處江流脈脈,有船,櫂聲咿喔。諸禽鳴叫,蘆花搖擺。
骷髏也能聽到么?
他認為他確乎是聽到了。
他望見遠遠地又來了兩個人,一個老頭和一個小孩兒,還有一頭驢。驢由老頭兒牽著,拖著一個碾子。那四個漢子便停歇了,等老頭兒走到跟前,其中一個和老頭兒說了些什么。老頭兒固執地搖頭帶擺手,分明是在和他們討價還價。后來那四個漢子又湊到一起嘀咕了一陣,于是其中一個將一只扎了口的口袋拋給老頭兒。老頭兒接著,解開扎口,袋中全是錢。老頭兒笑了,孩子也笑了。漢子們走了,一邊走,一邊齊唱著:“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于是老頭兒開始吆喝驢,驢開始拉著碾子碾壓埋他的坑,碾了一圈兒又一圈兒。那兒的地面,原本已被漢子們夯得夠平的了。經碾子一圈兒又一圈兒碾壓,則不但平,而且光了。
他極困惑。他不解何以要將埋自己的坑夯了又碾壓,搞得桌面兒似的平桌面兒似的光。他望著那孩子,覺得太像自己的兒子。不,不是太像,原來就是自己的兒子。兒子正在擺弄那一袋錢,他估計少說也有十幾萬。那些漢子們出這么高的價,僅僅就為了使埋他的坑更平些么?他的兒子忽然捧起一捧錢,雙手朝空中一揚,于是鈔票漫空飄飛。老頭兒就高舉著鞭子,憤怒地朝他的兒子奔去。他的兒子拎了錢袋起身就跑,一邊跑一邊笑,同時將一只手伸入錢袋,抓了一把一把的鈔票繼續揚撒向空中……
那驢站住了,撒尿了。驢尿非常快地滲入土中,滲透棺蓋,一滴一滴,滴落在他的骷髏上、臂骨上、腿骨上。而他的骷髏,臂骨和腿骨,像海綿吸水一樣,又像石灰石吸水一樣,嗞嗞作響,揮發出一陣陣的白煙……
那老頭兒不追趕他的兒子了,奔回到驢這兒了。驢還在撒尿。老頭兒雙膝一屈,跪下了。老頭兒跪下之后,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磕頭,磕得他在地下棺木里一次次被震起來,不得安生。這兒那兒的骨頭,在黑暗中,在棺木的狹小空間里跳舞。老頭兒的雙手掌還一次次拍地,哭得是那般的哀傷,仿佛什么一輩子都不見得能做成一次的天大的好事被不期然地破壞了。
他也哀傷地流淚不止。哀傷首先是為自己,也有為那老頭兒的成分。他見不得老頭兒老太太號啕大哭的情形,每見一次,必哀傷幾天……
兒子還在向空中揚鈔票。那一袋兒錢卻不見少,反而還多了些似的。他極想對兒子喊——別那樣,那可是錢啊!但是沒有了嘴,嘴那兒成了骨頭間的窟窿,想喊也喊不成。又是一陣干著急罷了……
忽然他的手骨一陣痛疼。他終于從怪夢中醒來了,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地上,一只手被妻子的高跟鞋細高的后跟踩著。
“嗨,你踩我手了!”
他用另一只手猛地朝妻子的小腿一推,妻那條腿的膝部一彎,差點兒晃倒,向前踉蹌了兩步才站穩身子。
“你干什么你!”
她扭頭瞪他,一副厭惡的表情。她上身僅戴胸罩,肩上披著一條手巾,顯然剛剛洗過頭發。她方才正對著桌上的一面小圓鏡化妝。眉描過了,眼影涂好了,雙唇卻剛抹紅了下唇。這使她的臉看去有些古怪,仿佛整張嘴向下移位了似的。
盡管已從怪夢中醒來,他還是下意識地又摸了摸自己的嘴。雙唇俱在,他放心了。
“你踩我手了,你自己不知道么?”
他并未馬上從地上起來。
“踩你手了,你就那么猛勁兒地推我啊?你是巴不得我一跟頭栽倒,跌個腦漿迸濺呀?”
妻斷定他居心險惡。
他揉著被踩疼的手,一時發愣,覺得理虧。
妻雙手擦起濕發,一撥弄頭,一陣水珠又濺到他臉上和身上。
他輕輕拭著臉上及身上的水珠,倏忽間恍然大悟,為什么在自己怪誕又恐懼的夢中,會穿插進一頭驢的尿水。他不禁徒自搖頭苦笑。
妻不理睬他,繼續彎下腰,兩肘支在桌上,對著那面小圓鏡化妝。
他沒話找話地說:“人家女人都是先抹上嘴唇,你怎么每次都先抹下唇?”
妻頭也不回地說:“我愿意!”
“眼見著我從床上掉在地上,還睡著了,怎么不弄醒我?”
妻這時連上唇也抹紅了,轉過身,又撩起濕發撥弄了一下,又將一陣水珠濺到他臉上和身上,俯視著他反問:“弄醒你干什么?”
他說:“弄醒我,讓我睡到床上唄。”
妻說:“讓你睡到床上?我不愿意。”
“不愿意?”
“不愿意!”
“你這哪兒像兩口子之間該說的話!”
他起身坐到了床上。
“因為早跟你是兩口子膩歪了,也早不愿意跟你擠在這么一張破雙人床上睡了。你掉地上,我正好睡得寬綽點兒。”
妻分明是在存心用話氣他,分明是企圖惹惱他。最近以來,只要他想跟她說說話,她必是這樣。他曉得她存心找茬兒和他大吵一通,卻不曉得為了哪般是非,也不想曉得。但是他曾一再地告誡自己,無論她對自己說出多么使人聽了生氣的話,也千萬不要生氣。他愛她,很愛。兩人吵架,哪怕完全是由一方的企圖引起的,最終的結果,也必是雙方都生氣。他反而怕她真的生起氣來。怒傷肝。她肝不好,他豈能不寬忍不讓著她點兒?她不惜傷了自己的肝,他還舍不得吶。她是他妻子,不是外人。歸根結底,他認為她的肝,其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屬于他的。如果她的肝真氣傷了,不是得他陪著么?煎藥不該是他分內的事么?妻是個信賴中醫的女人,生了病,一向求治于中醫。熬藥也一向成了他的責任和義務。妻又是個有些嬌氣的女人。結婚后被他寵得慣得,看病沒他陪著是不去的。用她的話說是“懶得去”。肝又是人的一種嬌貴的臟器。肝病又是人的一種富貴病,一旦復發,輕則需在家中臥床靜養,重則需要住傳染科病房。那么,他不是天天侍候于床畔,就是得經常探視于醫院了。她的肝病曾復發過一次,養好以后使她的體重增加了十斤,養得又白潤又豐腴。而他的體重則減少了十斤,確切說是減少了十三斤半,兩腮都瘦得塌下去了。什么時候一回想起那些日子什么時候就心有余悸。他可是的確不愿自己再受二遍苦遭二茬罪了。撇開他愛她這一層姑且不論,就是完完全全地極端自私地替自己考慮、體恤自己,他也不能惹她生氣不敢惹她生氣啊!她存心找別扭,只要他不認為她是那樣就算了么!她企圖惹惱他,他不惱就是了么。何況他愛她。
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剛才做了場噩夢,以為我死了。”
她說:“你那么輕易就會死了,那倒好啦!”
她也不急著穿上衣,雙臂交抱胸前,就那樣地不拿好眼色瞪他,仿佛個體飯館的老板娘,瞪著不但白吃飯,吃完了還賴著不走的食客。近來,有時他一想跟她說說話兒,哪怕她正做著什么事,竟會放下那事不做,像現在這樣雙臂交抱胸前,以現在這種眼光瞪著他,一門心思妄想實現她的一次次都沒能實現的企圖,卻一次次都被他寬忍過去了,或者也可以說一次次都被他狡猾地避免過去了。每避免一次,他則暗暗得意一次。他才不上她的當呢。他極樂于使她的企圖一次次徹底地成為泡影,成為一個女人純粹的一廂情愿的癡心妄想,也極樂于一次次體驗狡猾地寬忍地而又很成功地避免了一場夫妻之戰的得意。那得意于他是摻雜著某種快感和愉悅的,并且,他對她近來也變得有些一廂情愿的嬌寵,那一種做丈夫的快感和愉悅,還包含著某種單方面的溫愛的成分。
“你瞧你,越說越難聽了。”他朝她投去極溫愛的一瞥,遂問,“今天星期幾啊?”
“星期一,怎么了?”
由于他不生氣,由于他不那么容易被激怒,由于他一再的寬忍,妻內心里蠢蠢欲動的企圖,似乎有點兒消停下去了。妻也似乎感到有點兒索然有點兒無奈了。感到有點兒索然有點兒無奈的妻,雖然語氣仍嘔嘔的,回答的話卻有點兒像一個妻子回答丈夫的話了。妻還長長地嘆了口氣。分明地,她那口氣是因了自己的索然自己的無奈自己最終的放棄和妥協而嘆出的。
他內心里頓時充滿了得意、快感和愉悅,充滿了獲勝,甚至是大獲全勝一方的驕傲,并且,不失時機地,再次向妻子送去討好的一瞥,其中充滿更多的溫愛,更大的愉悅和言之難盡的親情言之難盡的感激。
“怎么又是星期一了呢?”
“昨天是星期日,前天是星期六,今天不是星期一該是星期幾?”
妻說罷,又嘆了一口長氣。嘆罷,終于打開衣柜,挑選了一件上衣開始穿了。她那嘆息,仿佛包含著一個悲愴的敗者悵然的意味兒,仿佛她自己早就清楚,她的一次次打算落空,一次次企圖最終不得實現,乃是注定了的結局。而她開始穿的,則是一件墨綠色的上衣,無領的領口開得很低。弧形的前后襟裁得很短,剛及髖部,如兩片墨綠色的肥葉,恰到好處地貼在腰際。花邊領口是褸繡的。左右胸襟那兒,也就是被乳房撐挺起來的那兒,也是褸繡的,與領口的褸繡綴連著。前者似夢,后者若花,都是美妙剪紙般的圖案。乳罩是粉色的。她的皮膚又那么白皙。這一粉一白,從那墨綠色的襤襤絡絡的褸繡之下影影綽綽地襯出,非常具有誘惑性。當然是指對男人們。
他望著她一時竟有些發呆。好像她不是一個他早已稔熟了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似的。她下身穿的是一條蛋青色的瘦腿褲。這使她的雙腿是越發地顯得苗條修長了。高跟鞋也使她的身段越發地顯得婀娜娉婷了。他覺著被他望著發呆的,分明是一個時髦而妖嬈甚至輕佻的女子。三十六歲的女人,該穿裙子的季節,不穿裙子偏穿長褲,還穿那樣一件無領無袖瘦短小透的上衣,不是一個輕佻的女人,也難免要被視為一個輕佻的女人,他這么認為。那褲子是她自己買的。那上衣是有次他去上海出差給她買的。她從不要求他為她買衣服,買了她也不愛穿。所以一般情況之下,他也從不輕易為她買衣服。那一次情況有些很不一般。不知為什么,他出差的第二天就開始想她。其實也不是沒有一點兒原因。原因說穿了也很簡單——出差的前一天晚上,沒上床他就極想和她親熱。但是她一再地躲他,仿佛一點兒也不理解他當時的好心情,一點兒也不替他也不替她自己考慮考慮。一別就是二十多天,臨走前最后一個晚上,一個丈夫對妻子的親熱愿望是多么正常的愿望。總之他越是企圖擁擁抱抱,她越是左閃右避,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在兩個房間進進出出,沒事兒找事兒地做這做那,根本不給他一個靠近的機會。后來他改變了戰術,索性上床安安穩穩地守株待兔。當時他想,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他干嗎期期艾艾地繞著她身前身后抓耳撓腮地轉悠呀!又不是偷情,他犯得著么?難道養熟了的貓兒還不讓主人抱了?難道她整夜不上床了么?他靜靜地吸著煙,靜靜地望著她做這做那,盡做些沒有任何意義的細碎小事。終于她是找事做也無事可做了,終于她是不得不上床。
他輕輕關了燈后,悄聲問:“再沒什么事兒可做了?”
她“嗯”了一聲。
他說:“想想,也許又想起來了還有什么事兒可做吶。”
她說:“不用想,有沒有什么事兒可做,我自己還不知道么?”
他在心里告誡自己,別犯急,別發火,要有耐心,要極其溫存。反正他明白,要做的事兒只有一樁,要達到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在他出差前的這一個晚上,他必得從她身上獲得一番大的滿足,以彌補二十多天單枕獨眠的巨大損失。自從他們結婚以后,他再沒出過差,她也沒有。二十多天吶,小一個月吶,結婚以后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和她分開這么久。結婚使他變成了一個離不開妻子的男人。只有她睡在他身邊,他自己才能睡得踏實,睡得深沉,睡得酣甜。他早已不習慣單枕獨眠了。何況,她對他具有的吸引力和誘惑力,婚后反而比婚前有增無減。
他又悄問:“你就不想?今天晚上?”
他把“今天晚上”四個字說出特別強調的意味兒,提醒她別忘了從明天起他們就得分開二十多天小一個月。
她卻反問:“想什么?今天晚上怎么了?”
“想什么還用我說明了么?”
“你不說明白了,我怎么知道你現在正想什么?又怎么能知道我該跟著你所想去想什么?”
“今天晚上我還能想什么?”
他又在心里告誡自己,別犯急,別發火,要有耐心,要極其溫存……
“今天晚上怎么了?”
“今天晚上……我不是明天一早就得出差,一走二十多天小一個月嘛!”
“那又怎么了?”
“什么叫那又怎么了啊!”
他將一只手探進了她的薄被窩里。這費了點兒事,因為她將薄被邊兒卷壓在身子底下。他又不愿以強硬的方式達到目的,所以他的手像一條被叮過的人用鞋底兒拍扁了的水蛭,靠緩而慢地一點點往里鉆才得逞。一得逞就搭在她腰間了,臂肘隨即一彎,手也就捂在摟著女人的男人們習慣捂著的那個地方了。
“你別摸摸索索的,煩人!”
“煩人?我?”
“對。你,煩人。討厭!”
她將他的手從胸前撥開,推拒到她的被窩外,并且,抓著他的手使勁一甩。他的手被甩得飛掄起來,撞碰到了墻上……
雖然他一再暗暗告誡自己一再發誓絕不生氣,這一下還是生起氣來。非但生起氣來,簡直是惱羞成怒了。
“怎么,我沒有權利么?”
他霍地往起一坐,坐起來了,聲色俱厲。
“你嚇唬誰?你究竟想怎樣?”
她的頭,仰枕在枕上,異常平靜地瞪著他,異常平靜地問。倒好像他是一個存心惹她生氣,存心激怒她,而她自己一再告誡自己一再發誓絕不生氣絕不輕易被激怒似的。
“我想要!我想要你!你裝什么傻?難道你真不明白?”
他吼了起來。幸虧他們還沒有孩子,如果有,哪怕睡在另一間屋里,也肯定會被他的吼聲吵醒的。
“好,你要,我給就是了。只要你想要,不管我心里煩不煩,我就得給是不?誰叫你是我丈夫,我是你老婆呢!我給!我全給!統統給!徹底給……”
她一邊說,一邊在被子底下動作,手臂朝被窩外一伸,手指上挑的是乳罩。挑在他鼻子底下,是挑給他看的,卻使他覺得似乎是挑給他嗅的。手臂縮入被窩,又朝外一伸,手指上第二次挑的是褲衩。仍挑在他鼻子底下,先后一甩,乳罩和褲衩都脫指而飛,不知去向。
接著她拉亮了燈,將薄被一掀,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本書是《期貨指南》,又抓起煙盒,吸著一支煙,復仰躺下身去,一邊吞云吐霧,一邊專心致志地看起《期貨指南》來……
燈光在墻上映出了一個古怪的影子。他抬頭望向枝形吊燈,但見乳罩掛在上面。他又旋目四盼,發現她那褲衩在電視機上,罩住了電視機上的一個瓷娃娃。并沒完全罩住。瓷娃娃的一只手臂,白白胖胖的一只手臂,從褲衩應該穿出腿的地方,當然是應該穿出他的妻子的腿的地方,高舉不疲,還拿著紅色的撥浪鼓。仿佛只要他一轉臉,瓷娃娃便會將手臂縮回去似的……
最后他的目光回歸到她身上,而她的目光仍集中在《期貨指南》上。
他奪過她手中的書,往地上狠狠一摔。她卻還是不肯看他一眼。她將煙不慌不忙地按滅在煙灰缸里,雙手朝腦后一插,枕著手閉上了眼睛。
“你逼我強奸你,是不是?”
他咆哮起來。
她說:“你這叫什么話?咱倆什么關系?難道不是夫妻關系么?夫妻間還用得著誰逼誰么?強奸的事實是以反抗為前提的。你看我有半點兒想進行反抗的意思么?我干嗎要進行反抗啊?那不恰恰成全了你的強奸意識么?我不反抗,我順奸,算成順奸,還不行么?”
每每地,最初表現得極其寬容的是他,而最后表現得極其寬容的卻變成了她。最初覺得理正詞嚴的是他,而最后覺得理屈詞窮的也是他。她總是在最后一個回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變無理為有理,變被動為主動,反敗為勝,以敗制勝,將他置于一蹶不振、怏怏氣餒的境地。他曾認真地回想過這一種荒誕的過程,對每一細節、每一句對話都不放過,反復地加以推敲、分析和研究。卻一次也沒真正搞明白,有理和無理、寬容和被寬容、主動和被動、勝和敗究竟是在哪一個回合,怎么樣就開始轉變了的。什么經驗都沒獲得過,什么教訓也沒吸取過。因為無論經驗還是教訓,他都沒分析、研究和總結出來過。如果說他有時候也憎恨過她,那么往往正是在這么一種糊里糊涂地就變得沒有道理可言了,百思不解的時候。更多的時候他只不過是有點兒生她的氣罷了。而生一個人的氣,畢竟和憎恨一個人是很不同的。尤其一個丈夫生自己妻子的氣更和憎恨自己的妻子不能相提并論。比如他出差的這前一天晚上,直到他忍無可忍地對她咆哮起來那一時刻為止,他也只不過是被她氣得怒火中燒突然爆發而已……
“你!你氣死我啦!……”
他撲在她身上,那副嘴臉的確像一個強奸犯。
她睜開眼睛,他們的臉對得很近地,一上一下,互瞪著。
她說:“我說到做到,我不反抗,我順奸。可你這副樣子算怎么回事啊?你至于這樣子么?還豬八戒倒打一耙,反說我把你氣死了……”
她的語氣是那么平和,又是那么由衷,完全是一種逆來順受的口吻。
于是他完全沒了做愛的沖動。預先積蓄了多日,鋪墊了很多很久的情欲,頓時徹底消散,被她的話、淡淡的異常平和異常由衷的幾句話掃蕩盡凈。
他一翻,從她身上翻下去了。
“怎么?收回念頭了?是你自己收回念頭的啊!記住了,以后別把不好好配合的罪名扣在我頭上呀!你這個人,事業上沒有追求,一無所成,做丈夫也做得沒水準,連床上的功夫都是疲軟的,次次都像一分鐘小說,還總主動鬧騰著非要逞能,自我表現欲膨脹。你怎么就不肯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哪方面都不行呢?……”
她欠起身,側臥著,手托著腮,胳膊肘支在枕上,以睥睨的眼光瞧著他。她那眼光里,不但似乎充滿了寬容,甚至是寬恕,還似乎摻兌了幾分憐憫幾分惋惜。她眼光里的一切內容,在他讀來,卻都不過是似有似無罷了。他內心非常明白,在他們婚后這第七個年頭里,她是漸漸地開始對他感到厭煩了,只不過還沒到厭棄的程度罷了。也許其實早已到了厭棄的程度,只不過她仍把厭棄的最后一張牌扣在他們這個家庭的賭桌上,耐心期待著由她出牌的最有利的時機……
他一聲未吭,抱起他那只枕頭下了床,識趣地避退到另一間屋里,沮喪而又失落地往沙發上一躺……
他出差前一天的那一個夜晚,就是在雙人沙發上熬過的。他身材高,一米八的大個子,躺在沙發上伸不開腿,胳膊也沒處伸展,不得不交叉抱在胸前睡。他第二天早晨落枕了,脖子轉不了了。他便挺著脖子離開了家……
到上海的第二天他就開始想她。以后一天比一天想得厲害。他是個安分的男人,差不多是該屬于正人君子那一類的,從來也沒有過什么拈花惹草的行徑,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兒。他唯一親近的女人便是他的妻子。盡管她往往并不以同樣的親近回報他。當情欲在他的內心彌漫在他的血液里涌動不止的時候,他唯一可以思念的女人也便是他的妻子。因為在出差的前一個晚上他的情欲沒有獲得到一絲一毫的釋放,所以雖然離開了家,離開了她,他反而更加倍受情欲獨燃的折磨了。不,那豈止是折磨,簡直是對一個男人的摧殘。每一個男人,尤其每個結過婚的男人,都會明了那究竟意味著什么……
于是他就靠逛商店消磨晚上漫長的時光。盡管在一九九一年,在大上海,在那個炎熱的夏季,提供給一個男人消磨時光的場所很多,但卻都是他并不想去的,高檔豪華的地方他因為舍不得消費而不想去。他隨身帶的錢不少,但那是公款,是為他的工作單位——華夏心理研究所訂購小汽車用的。三分之二早已電匯到了。他攜帶著三分之一現款,付款后還余下了一萬多元,花是完全可以的。但花了公款,是要在一個限定的時期內補上的啊!低檔的地方,他因為嘈雜而不愿去。比如開辦在歷史留下來的防空洞里或地下室里的卡拉OK廳。有些個體餐廳,倒是既不豪華,也不嘈雜,要一碟拼盤,一大杯冰鎮啤酒,坐到一個角落,靜靜獨飲,對于目的完全在于消磨時光的他來說,當然不失為挺好的決定。到上海的當天晚上,他那么決定過一次。結果是,一杯冰鎮扎啤、二三十顆腰果、一筷子全都夾得起來的那么一點兒醬瓜條、幾小塊被叫作蟹肉卷的粉不拉幾的東西,便被宰去了一百八十多元。他以為老板娘把賬算錯了,多問了幾句,不料二十四五歲的老板娘杏眼圓睜,柳眉倒豎,當即就炸了,一張嘴機關槍似的,哇啦哇啦對他嚷叫了一通上海話。他聽得半懂不懂,意思還是明白的——是說他腰包要是不鼓就別出來涮夜,就干脆貓在哪家小旅店早早睡覺算了,還咒他“窮酸樣的北方赤佬”。被狠狠地宰了一百八十多元已經夠心疼夠窩火的了,又被罵,他自然也惱怒了,伸出一根手指朝老板娘那張濃妝艷抹的俏臉一指,大喝一聲:“想打架么!”老板娘倒是一下子被他鎮住了,仰臉兒呆呆地望著他,在他一米八的大個頭前,一時顯得有幾分畏懼。然而他那一聲吼,卻從灶間惹出來了廚師和兩名伙計,都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一個個都是刀山敢上火海敢闖的模樣。看得出來,那廚師分明還是老板娘的丈夫,手拎著一把極寬的剁排骨的大刀。在另一張桌上飲酒、吸煙,大快朵頤地享用著一桌面菜肴的四五個小伙子,也呼啦一下全站了起來,都虎視眈眈地瞪著他圍了過來。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杰。他立刻又坐了下去,笑著說:“就是您老板娘想打架,我也不能和您打呀!我出門在外可從不惹氣生,今天晚上尤其不愿惹您生氣。”
老板娘聽了他的話,表情并沒變得可親到哪兒去。杏眼依然圓睜著,柳眉依然倒豎著,只不過那張京劇舞臺孫二娘那種俏中透著股惡勁兒的臉上,又多了毫不掩飾的鄙夷的神色。老板娘一轉身,從柜臺上抓起了菜譜夾子,啪地往他面前一拍。她的丈夫,也就是那廚師,不用手,而用那把極寬的剁排骨的大刀的刀刃,替他翻開了那菜譜夾子……
老板娘、廚師、兩名伙計,還有那四五個顯然是被免費招待的客人,呈扇面狀包圍住他,一雙雙眼睛瞪著他,專等著他再點菜。
他心中不免有幾分發怵。尤其是那把大刀,刃朝上背朝下立在桌上,使他感受到極大的威懾。廚師的手指,不停地彈著刀刃。彈一記,發出一聲挺悅耳的聲響。他朝菜譜溜了幾眼,見最便宜的菜,價碼也在四五十元,菜名也起得古里古怪,只從菜名是他這個北方人的想象力不大能想象出究竟是什么東西的。而不便宜的,價格則在二百三百四百元以上不等了。還有幾樣千元以上的菜。這么一家只有幾十平米的小小的飯館,居然也敢將四位數字的菜價白紙黑字地標明在菜譜上,使他吃驚得暗自倒吸了一大口氣。同時也不禁暗自佩服對方引導高消費的勇氣。如果他當時兜里揣著足夠的錢,他真想點幾樣千元以上的菜,然后像某些大款一樣,從容地吸著一支煙,正襟危坐,拭目以待,看端上來的到底是一盤子什么,究竟值不值一千多元一盤。但是他兜里并沒揣著足夠擺譜顯闊一次的錢。即使真有大把的錢揣在兜里,其實他也是萬萬不敢擺一次譜顯一次闊的。以他二百二十多元的月收入,點一千多元一盤的菜,他還真擔心吃的時候吞咽不順被噎死。他早已學會了不和這紙醉金迷的時代治氣了。就像他對他的妻子很能忍很善于忍一再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要生氣不要發火一樣,他早已學會了對這時代很能忍很善于忍不輕易生氣不輕易發火了。在某些時候某種情況之下,他極想和它治一口氣的念頭,充其量不過就是一閃念罷了……
“我沒帶太多的錢。再說我剛才已經喝過了一杯冰鎮扎啤,還點了一個拼盤。我的意思是……容我再在這兒靜靜地坐會兒行不?”
老板娘一下子從他手中奪過菜譜,看樣子是又想開口罵他。但是她的丈夫及時豎起了一只手掌,制止她開口。
那把大刀的刀背在桌上一頓,他聽到了兩個冷冰冰的字——“起來”。
他乖乖地站了起來。
刀背又在他背上一頓——“滾”。
在他們的瞪視之下,他乖乖地向門口走去。出了門,他渾身早已冷汗淋漓了。他暗自慶幸,自己還能囫圇著身子離開。被宰一百八十多元與這一點相比,簡直就不算回事兒了似的。并且,他發誓今后再也不出差了。連據說很文明很通情達理的上海人,在“宰人”方面都開始變得這么窮兇極惡,那今后的中國,還能有出差在外之人吃飯的地方么?他不禁又替某些由工作性質決定,不得不經常出差的同胞們大大地憂患起來……
從那一天往后,晚上他除了逛商店消磨時光,再哪兒也不去了。他就是在出差的第七天晚上,在逛聞名遐邇的南京路上的一家小店時,看中了今天他妻子穿在身上的那件墨綠色無領無袖短小上衣的。當時它被穿在一具模特身上,當然那模特是女的,只穿著那么一件短小的上衣,頭上還戴著一頂貝雷帽,紅色的,與墨綠色的短小上衣相襯成趣。至于“她”的下身,竟一絲不掛,什么也沒穿。盡管“她”不是真人,是石膏的。但是當他站在“她”面前打量“她”時,還是覺得一陣臉熱,感到頗難為情,替“她”難為情,也有替自己的成分。因為最初吸引住他目光的,究竟首先是“她”,還是那件墨綠色的短小的上衣,連他自己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他打量著“她”時,店里的人們也差不多都在側目打量著他。一米八的個頭,在那個小店里,未免是太招惹人注意了。何況從他的長相,使眼刁的上海人們,一看便知是北方佬。柜臺里的、柜臺外的,男的、女的,統統都在側目打量他。他打量“她”,據他自己想來,在那些上海人們的眼里,也許很像一個牲口販子,在打量一頭驢或一匹馬。而他們打量他的目光,他敏感地回顧時,發覺都像是在監視他似的,仿佛他會趁他們誰也不注意著他的時機,對那具下身什么也沒穿的石膏女人非禮似的……
他正打算轉身離開,一位售貨員姑娘在一位男人,看樣子是經理的一位中年男人之目光的暗示下,繞出柜臺走到了他跟前。
她吳儂軟語地問他:“先生,想買?”
他有心回答并不想買,只不過看看,可話在喉間打了個滾兒,出口時卻成了這么一句:“多少錢?”
“那不標著價喏!不貴的,才五百三十元。”
他當時只能隨口問問價,不好意思回答說并不想買的。你一個正當年的一米八還高點兒的大個子男人,你駐足在一個下身什么都沒穿的身段好看極了的“女人”跟前,面對面地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起來就沒個完,你什么居心?你頭腦里在犯什么念頭?而且那是一個沒法兒躲避你那種男人的邪淫目光的女人。“她”是沒法兒背轉過身去的,即或“她”能背轉過身去,也背轉過身去了,豈非正中了你那猥褻的下懷,使你看夠了前邊又看后邊么?你欺負“她”沒法兒開口表示抗議,沒法兒罵你流氓罵你不要臉,更沒法兒上前一步摑你一大耳光是不是?但是“她”周圍還有不像你這么不要臉的男人們呢!還有替“她”感到女人的人格被侮辱與侵犯的“她”的姐妹們呢!當時他覺得她們隨時會團團圍住他紛紛向他臉上啐唾沫似的。他其實不是不好意思說不想買,只不過愿意站定了多看會兒罷了,而是根本不敢那么說。他其實只在“她”跟前站了不到五分鐘。不錯,他的目光是上上下下打量“她”來著。但那一時刻,“她”在他眼中,仿佛就是他妻子的化身。他妻子也是一個身段好看極了的女人。年過三十,結婚四年,仍能有著像他妻子的身段那么好看的體態的女人實在不多。起碼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多的。他越看“她”越覺得“她”像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有像“她”那么一雙修長的美腿,也習慣于以“她”那么一種優雅的姿態站立著——一腿足尖微微點地,膝部微微曲起,而另一條腿站得很挺直,腳向一邊橫過去。凡是身體或容貌在某一方面具有美點的女人,其實是根本不必某些人多余地對她們進行指教,天生就明白什么樣的站姿、坐姿甚至臥姿,什么樣的步態、動態和表情,最能夠充分地顯示出她們的美點的。比如唇紅而豐滿的女人,一定總習慣于其實是喜歡于雙唇緊閉,她們知道那樣她們的唇就尤其會顯得性感了。比如皓齒如玉的女人必定是愛笑的女人,她們明白她們的滿口整齊的白牙也是非常值得炫耀一番的。比如腰肢苗條的女人必定愛穿束腰上衣。比如秀足女人必定對鞋特別產生購買的興趣。比如……總之,他當時打量著“她”,內心里首先聯想到的不過是他的妻子。他認為那件墨綠色的短小上衣,穿在他妻子身上也必定像穿在“她”身上一樣的美觀。但是他并不因此而打算買下它,他估計它的價格低不了。多看一會兒,不是也等于欣賞到他的妻子穿上它以后的樣子么?何況,他真買回去,妻子也未必非常樂于經常穿……
“多少錢?”
他明明聽清了,還是不禁回問了一句。盡管他已經估計到了它的價格低不了,但五百三十元還是比他的估計價高出了一倍多。
“五百三十元。”
售貨員姑娘很慢地學說著普通話。
“五百三?太貴了吧?這么一件小上衣,值嗎?”
他想吐一下舌頭,表示他這個“北方佬”的“友邦驚詫”。
“不貴哇,一點都不貴哇。這是從韓國進口的綢料呀!韓國知不知道是哪一國?就是南朝鮮。您再看這領邊兒,這胸花兒,都是手工繡的,不是機繡的嘛!我們這批貨進得不多呀,快賣光了。中號的就這一件了。一般人要是想買,我們還不賣呢!看您是外地人,才向您介紹得這么詳細嘛!給您愛人買吧?她多高身材?”
“身材嘛,也就像‘她’這么高……”
“那您夠幸運的啦先生,這一件等于就是專門留給您來買的啦……”
對方說著,就從模特身上往下脫那件上衣……
“別,別,我還沒……”
然而它已經被脫下來了。
“您仔細看看,這花邊和圖案,究竟是不是手工的?中國人的手工活,現在都很值錢了,何況人家韓國人的手工活兒!別猶豫了。你們北方大款哪能這么小氣,連給妻子買衣服都舍不得花錢呢?好看的衣服穿在您妻子身上,不是也飽您的眼福么?為自己的眼睛看著美觀還計較價錢呀?……”
對方將他視為大款,使他不禁受寵若驚。仿佛揣在兜里的錢包,竟真的夾滿了百元大鈔,頓時鼓了起來似的。仿佛除了那錢包,兜里還揣著各種金卡銀卡似的。尤其對方的笑臉,對方熱情的態度,對方娓娓誘說的話語,使他感到格外的愉悅了。盡管對方的話語帶有明顯的誘說的意味兒,但是能被視為大款,能被誘說,畢竟也是某種心理的滿足啊!不是每個人每天都有被視為大款的機會啊!不是每個逛商場的人每次都能僥幸地受到售貨員的親切禮遇的!尤其是,與他前幾天被逐出店門的情形相比(那情形什么時候回想起來什么時候心有余悸),他當時真的有種自己簡直就是被尊為上帝的錯覺了。
“小姐,您怎么一眼就看出我是大款來了呢?”
他順水推舟,雙手往身后一背——背手的動作,模仿的是電視劇《戲說乾隆》里乾隆爺在片頭從龍座上站起來一背手的瀟灑勁兒。他聯想到了不少熟人都說他長得像飾演乾隆爺的香港演員鄭少秋這一白撿的榮耀。有次在公共汽車上,他還被幾名少女認定了就是鄭少秋,糾纏著他,央求著他,非讓他在她們的日記本上衣服上簽名不可呢!這一聯想,使他不但產生了被尊為上帝的錯覺,而且產生了一種企圖以尋常心尋找尋常人的消費樂趣的大款的幻覺。錯覺又加幻覺,使他那張鄭少秋式的風流情種倜儻男人的臉,當時竟煥發出矜持自得躊躇志滿的光彩。
“這還能看錯么!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大款不大款,那是裝不出來的呀!”
“唔?可我身上穿著的,一件名牌也沒有哇!”
“嗨,您別蒙我啦。現如今,真的大款都不大穿名牌了,穿膩歪了。他們開始引導樸素的潮流啦。從上到下,一身名牌的,倒很可能是些包裝了的小市民了呢!您氣質上證明著是大款。氣質那是靠名牌兒包裝不出來的嘛!”
人家說得不錯,他的確是一個有氣質的男人。某些人的臉相,天生愁苦。某些人的臉相,天生優越十足。他屬于那種從臉相上就天生優越感十足的男人。盡管他的內心經常被種種男人的愁苦浸泡著,包括整天受妻子輕蔑受妻子擠兌的這一種男人最難訴說的愁苦在內,但是種種愁苦卻都不能影響不能抹去他臉相上那種天生的十足的優越感。如果他是演員,哪怕是演藝生涯最淪落不堪的演員,一旦被導演物色中了,那一定是去演帝王將相達官顯貴之類的男人無疑。起碼也會讓他演暫時落難的公子王孫。如果天生的臉相也可以勉強算作氣質,那么對方當然也就沒有說錯,他當時那種被對方的話語煽動起來,被自己的錯覺加幻覺調遣起來的良好的自我感覺,也就不是毫無根據的。
在他和對方言來語去間,那些從各個方位對他側目而視的人們,也就是那些仿佛會隨時包圍上來,指斥他流氓心態公然顯露的男人,和那些仿佛也會隨時包圍上來,紛紛往他臉上啐唾沫甚至摑他耳光的女人們,表情逐漸都有了變化。仿佛他們和她們都開始懷疑自己對他的最初的判斷了,都開始與那能說會道的售貨員姑娘一樣,以認同的一至的眼光看待他了似的。仿佛在他們心目中,他也由一個心思不正經的北方佬變成一位腰纏萬貫的大款了。他感到,他們和她們的目光中,都有了企圖掩飾或絲毫也不想掩飾的妒意。
某些時候某些情況之下,被一些人妒忌也是一種特殊的心理滿足,特殊的快感。
這是他一向不曾享受到過不曾體驗到過的。
為了不辜負那一種心理享受和精神體驗,為了對得起它,為了首先使他自己,其次也使別人更加確信它所代表的一切一切的現實內容都是絕對真實的,而不是錯覺,不是幻覺,不是虛妄臆想無限延伸形成的——一句話,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別人,他當時二話不說,掏出錢包最終買下了那件墨綠色的短小的又透又瘦的上衣。
他接過裝入塑料袋里的上衣,又說:“其實我剛才講太貴了,是跟你開玩笑吶。我買東西,從來是不問價的。我倒是覺著太便宜了,怕不是正牌貨。便宜沒好貨嘛!你想我這種人,如果買了冒牌貨的衣服帶回去送給妻子,還不挨妻子罵呀?你們店有沒有真麂皮的女士手套?美國進口的那一種,價格在二百八十美元以上的。低于二百八十美元的我可不買。我嘛,一個大男人,穿什么戴什么那都是無所謂的。但是我不能讓我妻子穿戴低檔的,你說是不是?”
那售貨員姑娘忙說是的是的,并且對店里沒有他說的那一種手套,臉上表現出極大的遺憾和歉意。他看得出來,如果她十幾分鐘前,只不過嘴上順口奉承他是北方的大款,在他買下那件上衣后,在他和她言來語去之后,她已經確信她自己沒有犯判斷性的錯誤了。她的目光中,甚至流露出了幾分榮幸和敬仰的意思。其實,他心中早已估計到了,大夏天的,又是在南方,在一個鋪面不起眼店堂不大的小小服裝店里,哪兒會有什么定價在二百八十美元以上的真麂皮手套賣?因其肯定沒有,他才敢夸口要買。他當時那種口吻、那種語氣,仿佛只要他想買,明天就會來問個價,連那小店帶它占的黃金地段的地皮一起買下似的……
連經理也從收款臺那兒踱過來,笑容可掬地送他出門了,口中一迭聲地說:“歡迎先生再次光臨,歡迎先生再次光臨……”
他故意以一種大大咧咧的北方佬的口吻回答:“不必客氣。我對哪兒有了好感,即使不受歡迎,也會由著性子再次光臨的。也許我今晚一高興,明天就又來了,在你們這兒花個萬兒八千的。”
在門口,他收住腳步,站定了,扭回頭,指著那模特說:“別讓‘她’那樣,要懂得在任何方面都尊重女性嘛。物質文明了,精神更應該文明啊。那不等于是羞辱女性么!”
被脫下了那件短小瘦透的墨綠色上衣,除了還頭戴著一頂俏皮的紅色貝雷帽,“她”已是全裸的了。全裸的“她”,大大方方似笑不笑地目送著他。
經理諾諾連聲,不停地說:“是的是的,一定改正。”
而那售貨員姑娘卻鄭重其事地解釋:“‘她’是不缺衣服穿的。您想‘她’在我們這兒,穿戴方面還會受了虧待么?只不過這些天持續高溫,太熱,所以嘛……”
經理瞪了她一眼,她才沒有再喋喋不休地說下去。聽她那話的意思,似乎讓“她”光著身子,完全是為“她”好,完全是出于對“她”的體貼,怕“她”受不了炎熱而生痱子似的。或者看著“她”那樣光著身子,她自己感到涼快也是可能的……
他嚴肅之至地說:“如果明天我真來了,可不希望看到‘她’還是那樣子。因為‘她’太像我妻子,而我妻子是最容易熱傷風的……”
走到街上,手里拎著那件裝了五百三十元買的小上衣的塑料袋兒,一邊東張西望,一邊信步閑逛著,心里同時尋思——大上海的男人們見識得可真多,怎么那樣子的一具模特,他們就都顧不上多看幾眼,甚至似乎都顧不上掃一眼瞟一眼瞥一眼脧一眼呢?難道都是些瞍眼的男人不成?他們進了店就往柜臺前湊,目光就集中在款款式式花花色色的服裝架子上,一個個只見物不見人的樣子。與他們相比,是我這個見人不見物的不大對勁兒,還是他們些個見物不見人的不大對勁兒呢?又想,全國每一座城市的人,處處都道是上海人精明、滑頭、有心計,男的女的都不容易蒙騙,我今兒不是很輕松很瀟灑又很成功地將他們蒙騙了么?這么一想他心里就別提有多高興了。他原本是個實誠人,沒蒙騙過誰。那一個晚上,卻連經理帶售貨員帶顧客,一下子同時蒙了那么多人,而且蒙的是些上海人啊!他仿佛認識到了蒙騙別人原本不是一件多么難為的事,一次成功,足以總結出一生受之不完享之有益的寶貴經驗似的……
回到住處,從塑料袋里取出那件瘦小而且透的女式上衣細看,才發現原來早已是一件半新不舊的了,也不知在那模特身上穿了多少日子了。而且,有的地方開線了,縫紉較結實的地方,絲絲縷縷的線茬也沒剪齊。還有股味兒,說不上來的一股味兒。捧至鼻子底下三聞兩嗅,覺得像那具模特的體味兒,也就是彩漆味兒。當然也還有別的味兒,比如汗味兒擦手油味兒什么的。顯然,除了“她”而外,肯定還被不止三五個女人試穿過,肯定還被不計其數的男人們的手摩挲過……
回想起那經理的矜持和笑容可掬,回想起那營業員姑娘的熱情洋溢和能說會道,回想起當時周圍那些男女的可敬的緘默和曖昧的表情、眼神及目光,他才開始領教了上海人的厲害,猛悟到原來自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對方蒙騙了。原來當時的情形,不過是一些上海人在看著一個能說會道的上海姑娘怎么樣成功地蒙騙一個外地人,并使他被蒙騙得愉愉快快高高興興得意洋洋而忘乎所以。在從始至終的全過程,在那些上海男女眼里,原來他當時是一個多么愚不可及的大傻帽兒啊!……
退是不能退的。已經被認為是大款了,也曾以大款自居過了,還好意思去退么?五百三十元一件的小上衣,值當一位大款較真兒么?那不等于是自己拆穿自己的西洋鏡,自己扇自己耳光么?
不經過一番再處理,也是肯定不能往回帶的。妻子準會罵他在外地充大頭,說不定還會疑心到其他方面去。
于是第二天買了針線、一把小剪刀和一瓶洗發液。他很仔細地將那小上衣的開線處補好,將沒剪齊的布絲線茬剪齊。之后他用洗發液反復地輕輕揉洗。不敢用肥皂或洗衣粉洗,怕洗掉色了或將纖維洗僵了,被妻子看出是洗過的。洗發液當然比肥皂或洗衣粉難以漂盡。他不得不在公用洗盥室開大水龍頭,嘩嘩地沖著。招待所的服務員聽到水聲響個不停,查看到洗盥室將他訓了一頓。說這么小的一件衣服,你這個人的洗法也太浪費水了吧!都像你這么洗,我們這家小招待所的水費還不得翻倍地往上繳啊?!……
他自覺理虧,忍氣吞聲,不敢狡辯,端著盆怏怏地躲回客房。從水中撈出那上衣嗅了嗅,沒漂盡,還多少有點異味兒。沒漂盡自己個兒也不便再到洗盥室去沖漂了。幸而同房的一位外地住客沒出門,好言央求人家替他再去漂幾下。同是外地人,聽他講述了被蒙騙的過程,對他表示了一番同情,幫了他這點兒忙。人家又替他漂過了以后,他還不敢擰,唯恐擰出褶皺。不擰,他也就不敢晾到外面去,怕滴水又招惹一頓訓斥。只好搭在屋里,由它陰干著。搭在屋里也是要滴水的,不得不擺了個盆在那兒接著。好在同房的河北住客是個極好相處的和氣人,并沒反感。兩人吸著煙,在水滴敲擊臉盆發出的聒耳音響中,一人一句的,共同發表著對上海的方方面面的誹言。
想到才幾天內,就花掉了八百多冤枉線,他心疼得直想落淚。不過也好,吃虧上當窩囊遭宰的憤懣,暫時抵消了對妻子的情欲之思。它變得似乎不那么強烈了……
當他從上海回到家里,討好地將那件小上衣捧送給妻子時,內心里忐忐忑忑、七上八下的。
妻子抖開來看了不到半分鐘,就往床上一拋,淡淡地說:“你買了也是白買。我不會穿的。這種上衣是我這種女人穿的么?我看只有小娼妓們才穿。”
他撒謊,信誓旦旦地說:“這可是在一家高檔服裝店里買的。”
妻子說:“高檔商店里有時也專賣小娼妓們才適合穿戴的東西。如今是一個娼妓先富起來的時代。”
他張張嘴,無話可說了。
妻子卻眈眈地瞪著他反問:“多少錢?”
他忙說:“價錢嘛倒是不太貴……”
妻子窮追不舍:“不太貴也有個價吧?到底多少錢?”
他支吾了一下,說才五十三元。
“你又騙我了吧?”妻子冷笑了一下,“在大上海那種城市,在一家高檔服裝店里,賣五十三元一件的衣裳?沖這么便宜的價,你肯定是在上海的攤床上買的無疑。你為什么要撒謊呢?為什么要騙我呢?在這么一件根本不必欺騙我的小事情上,你都要令我匪夷所思地欺騙我,你今后還怎么能取信于我?對于你說的每一句話,我今后還如何相信,有什么理由相信?”
“你……我沒……”
他一下子被推到了有口難辯的境地。
而妻子從床上抓起那件小上衣,摔在了他張口結舌的臉上。
從此,那一件小小的上衣,就被鄙夷地壓在衣柜的最底層了。一壓就是三年多。直至一九九四年的這一個星期一才重見了天日,才被他的妻子第一次開恩賜澤地穿在了身上。如果她不翻出它穿在身上,他早把它忘了。它使他在整整兩年內不得不節省中午那頓飯錢和零花錢,為的是還清買它時所用的那五百三十元公款。當然還有那一百八十元公款。吃虧上當的事,窩囊遭宰的事,他是絕不敢對妻子坦白交代的。因為經驗和教訓告訴他,如此這番的一些事,妻子對他是從來也不予以同情的。相反,倒是每每會雪上加霜,以冷言冷語的刻薄挖苦之詞,進一步刺激和打擊他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男人的自尊心。在經受了一番番刺激和一回回打擊后,在她面前,他的所謂自尊心幾乎變成了戰戰兢兢的東西。他又是一個在家庭中毫無經濟支配權的軟弱之夫。每月開了工資,須得連工資條如數上交,由他的妻子驗視過工資條,點過工資,再酌情發給他午餐費、煙錢和零花錢。所謂“酌情”,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看妻子當時的心境如何。如果她心境頗好,或者更準確地說,對他沒有什么特別惱火之處,他那一個月在單位的午餐,就會吃得順口些。即使舍不得花錢買的菜,也可以破例買幾次了。煙呢,也不必每天自己限制自己,不必上午多吸了一支下午忍著少吸一支了。手頭的零花錢也會多十幾元。如果妻子心境不好,甚至很不高興,那么,某一個月他過得可就只好慘點兒了。一般來講,公平來講,她還是能盡量要求她自己對他做得別太過分的。并且在對他實行的經濟政策中,能考慮進物價上漲的因素。他對她也頗理解。他在心理研究所工作。這心理研究所名義上隸屬于本市某大學,實際上是掛靠在某大學的招牌之下。一些被現時代的社會再分工拋棄了,尋找不到接收單位,又不甘拋卻所謂知識分子的斯文去練攤的人們,湊在一起組合成的一個半死不活的單位而已。說是單位,莫如說是一些恓惶如喪家之犬的窮酸老少知識分子們的一處暫且棲身以求茍且生存的港灣罷了。單位沒有什么獎金可言,普遍工資低微。具體到他,每月二百一十多元。如果他的妻子不對他實行經濟管制,二百一十多元還不夠他一個人花半個月的。幸虧妻子對他實行管制,這個家庭的經濟體制中才算每個月有他七十多元的股份。作為一個丈夫,他的最后一點兒自尊,才算由妻子間接地替他保住著。七十元,每月只往家里交七十元,在今天,在豬肉已經漲到八元多錢一斤、雞蛋已經快漲到五元一斤的一九九四年的今天,確實是使一個做丈夫的無地自容,臉不知該往哪兒擺的尷尬啊。這時代非常無賴地將它本身的尷尬一干二凈地轉嫁到許許多多的人身上了。他很不幸是這許許多多的人中的一個。雙重的不幸是他的妻子也是這許許多多的人中的一個……
“你怎么突然想起穿它來了……”
它仿佛成了他心口永遠的疼,一看見它,他就有些來氣。后來他在本市的服裝攤上也發現過那種墨綠色的、無領無袖短瘦小透的女式上衣。服裝小販拎著大聲招徠,便宜到才二十幾元一件的地步。
“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已經快窮得沒件像樣兒的衣服可穿了。不穿它還能再穿什么?”
妻子肩挎一個草編的小包。正往外走,聽他一問,站住了,扭回頭,嗆了他一句。
“穿什么都比穿它好……”
“放屁!……”
妻子猛轉身,一大步跨回來了,拉開衣柜門,朝他叫嚷起來:“你挑!你替我挑!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挑出一件我穿著體面點兒的衣服!……”
他到底還是火了,沖到衣柜前,取出了一件掛在衣架上的女式西服,吼道:“這件不能穿么?嗯?不能穿么?”
妻子跺了下腳,叫嚷得更兇了:“現在是幾月你知道不知道?是七月末八月初!今天氣溫多少度你知道不知道?氣溫三十三度!你逼我穿這件有襯里兒的西服,是想逼我出洋相啊!”
“那么這件!”他將西服拋在地上,“這件也不行么?穿了也是出洋相么!……”
“是!在家里穿的便衫,能穿著去上班么!”
“上班?你這樣子像是去上班么?我看你存心是打算去勾引男人!我當初給你買這件衣服是叫你在家里穿了給我一個人看的!你為什么一次也不在家里穿?嗯?為什么?!”
“為什么?不情愿!你當我是誰?不但是你老婆,還是整天穿了好看的衣服供你欣賞的家庭模特么?你這種每個月只往家里交七十多元錢的男人,配有這種丈夫的特權么?……”
“脫下來!”
“不!”
“我扇你!”
“你敢!你扇你扇!看你敢碰我一指頭!……”
妻子瞪著他,并偏著一邊臉將頭向他湊過來。然而,他高高舉起來的一只巴掌,卻又緩緩地垂落下去了。他是不敢碰她的。他明白,在這種爭吵的情況之下,尤其是在他這一方真的動了火的情況之下,只要他碰了她一指頭,那就算是打了她了。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如果她一口咬定他打了她,那他便是渾身有嘴也說不清了。而那將意味著,他也許永遠地失去她了。失去她一旦成為事實,別人可能會誤以為是他把老婆打跑了,但是他騙不了自己——真相將是,她終于尋找到了一種理直氣壯的借口,可以良心安泰地棄他而去了。他清楚,她盼著這樣的一種借口,已經是盼了很久很久了……
“你自己也說過的,這是小娼妓們才喜歡穿的……”
他的口氣軟弱了下來。
“我就是打算穿了去勾引男人的!”
“你別成心跟我慪氣。我是為你好。我當初給你買下它,真是讓你在家穿的。那么穿這件T恤衫吧!……”
他又從衣柜里取出了一件……
“慪氣?誰跟你慪氣!要慪氣,你自己在家里慪氣吧!我還不愿為了跟你慪氣,耽誤我和別人約會的時間吶!……”
妻子冷笑一聲,一轉身,揚揚長長地走了。
他呆呆地站著,聽屋門砰的一聲關上,聽妻子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漸漸消失。他預感到,從一九九四年酷暑之季的這一個星期一開始的以后一個星期,必將是他在家里最受壓抑的七天了。他能從這個“黑色星期一”朝他罩下的恐懼之網的哪一個網眼逃脫么?他能么?
他實在不敢再存半點兒僥幸心理了……
他也實在沒有半點兒自信了……
他覺得那網正在朝他罩下來,恐懼正從四面朝他包圍過來。仿佛就在他自己的家里,埋伏著一個仇敵,一個冷酷無情的殺手,一個鐵石心腸的報復者,隨時會從哪個角落一躍而起,對他進行致命的襲擊……
他防范地、下意識地操起一把椅子……
衣柜里,一摞衣服傾倒了,堆落在地上……
他舉起椅子,朝衣柜掄去——嘩啦一聲,穿衣鏡碎了。同時碎了的還有他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