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是終點
- 梁曉聲文集·短篇小說(套裝)
- 梁曉聲
- 10985字
- 2020-05-11 14:59:29
這兒是鐵路線上的一個小站,在市郊。站名挺怪——五棵松。可這兒連一棵松苗都沒有,只見一片荒草甸。草甸上最近出現了幾座高大的井架和金字塔形的帳篷。報紙上登載了這兒發現大油田的消息之后,這個往昔偏僻荒涼的小站便熱鬧起來。新蓋的石油開發大隊的總指揮部、物資批發站、招待所、商店、飯館……使這兒頗具一個小小縣鎮的雛形了。
一個星期日,上午九點多鐘的時候,在這小站唯一的一個飯館里,柜臺后面的兩個服務員姑娘在低聲悄語地議論著一個顧客:
“嘻,瞧那身打扮,像……像《列寧在一九一八》里那個女特務,刺殺列寧的那個女特務,叫什么來著?對了,卡普蘭!像不像?”“噓,叫他聽見!”“聽見了又能怎么樣?”那姑娘一撇嘴,轉身應酬一個顧客去了。
遭到兩個姑娘如此一番議論的那個“卡普蘭”,獨占一張飯桌,已經消磨掉了整整兩個小時。這個青年二十二三歲的年紀,留著不男不女的長發,幾乎披散到肩上。他上穿一件尖領大格子的短袖衫,半敞著懷,里面沒穿背心,露出缺少胸肌、肋骨可見的胸脯。下著一條即使四十三號的鞋也能罩得前不露鞋尖、后不露鞋跟的喇叭褲,再加上那張灰白的由于睡眠不足而有點浮腫的臉,長鬢角,兩撇往上翹的小胡子,讓人不能不產生一種心理上的鄙夷與厭惡。
他,那個“卡普蘭”,點了滿滿一桌子菜,買了三升啤酒、兩盒煙。此刻,他喝光了兩升半啤酒,一盒煙在他吞云吐霧之間變為滿地煙蒂,另一盒煙也開了封。桌上的菜盤像被雞爪子刨過似的,狼藉不堪。兩個小時之內,他離開桌子出入了幾次,從馬路對面的公共廁所回來之后,連手也不洗就又坐到桌前大嚼大咽。
“好像他吃完這頓飯就要尋死似的!”
“你真多余,誰管他死不死的!”
那兩個服務員姑娘,又在低聲悄語地議論他,不時用眼角朝他那里瞄一下。
他,這時把一支煙頭在桌面上捻滅,朝她們扭過頭來說了一句:“表停了。”
她們假裝沒聽見,同時背過身去。
這家伙,真不知道中了哪門邪,一進飯館的門,就挺注意地看了一眼掛在迎門墻壁上的那只電表。選擇的座位,也正對著那只電表。他大嚼大咽的過程中,不時地抬起頭來瞧瞧表。
他是誰?是個流氓?扒手?或僅僅是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為什么會竄到這兒來?說不定是個從勞教所里跑出來的壞蛋吧?
的確,他是從勞教所里出來的。不過不是逃跑出來的,是因為生病被家人保釋出來的。他是個流氓,對撬門砸鎖很在行。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這一點有什么必要非知道不可?為了滿足你們讀者那種固執的專愛刨根問底的習慣,我索性把知道的都告訴你們吧!他從勞教所一回到家里,哥哥和父親二話不說就將他捆起來狠狠地揍了一頓,然后把他鎖進廚房里。他趁家人疏忽,偷了錢,跑出來,上了這條鐵路線的一趟列車。到哪兒去呢?他在列車上想,想不出可以到哪去,應該到哪去。在勞教所里,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悔恨過,也下過決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可是哥哥和父親的皮帶非但沒有使他更加確立這種決心,反而把他在勞教所受的教育一下接一下地抽打得一干二凈。他心靈中剛剛點燃起來的微弱的天良之火又熄滅了。在絕望之際,他想到了一個字:死!就像許多絕望中的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個字那樣。這個字一旦出現在他的頭腦里,便像浸透了萬能膠水一樣膠著在他的大腦皮層上了。竟然使他無法把這個字從頭腦中排除掉。他接下來所想到的,而且僅僅所想到的,便是怎么死法。所有的神經末梢都開始圍繞著這個念頭興奮起來。當列車停在這個小站上之后,他自己對自己說:“就在這里下車吧!”于是他就下了車。他這種決定并沒有什么特別值得交代的意義。對于一個決心一死的人,許多事情都是沒有什么特別意義的。何況我們不是心理學家。他本想買一瓶“敵敵畏”灌進肚里了事,可正在掏錢的時候,忽然感到饑腸轆轆,極想立刻吃點什么東西。饑餓使他放棄了喝“敵敵畏”的念頭。他改變了主意,要在臨死前用所有的錢大吃大喝一頓。而后,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往鐵軌上一躺。為此他在候車室里看了一會兒時刻表,很有把握地計算好了時間,才邁進這個小飯館。可是這會兒,那只電表卻停了。
他見兩個服務員不理睬他,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拖著凳子,朝那只電表趔趔趄趄,腳下無根地走過去。
“吃飽了喝足了,就走!別在這里無事生非!”一個姑娘喝住了他。
“什么?我,我無事……生非?”他憤怒起來,臉部扭曲得變了形,忽然高舉起拖在手中的凳子。兩個姑娘猝不及防,嚇得呆住了,竟沒有躲開去。就在那只凳子將要落在一個姑娘頭上的時候,一只手突如其來地鉗住了他的腕子。一個健壯的人插身在他和她們中間,從他手中奪下了凳子,輕輕放在地上。
“你,你少管閑事!”他愈加憤怒,粗暴地一下子將那個人推開。
那人又擋在他面前,護住了兩位姑娘。
他刷地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刀子,朝那個人當胸便刺。對方拳來腳去的功夫顯然半點都不比他差勁,身子未動,卻手疾眼快,在刀尖快觸到胸口的當兒,準確地又鉗住了他的腕子。緊接著,他下巴挨了有力的一擊,朝后連退數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把小刀,也不知是怎樣落到了對方手中。對方毫無表情地走到他跟前,彎腰將他扶了起來,把小刀合上,抱歉而矜持地用平靜的口吻說了一句:“對不起。”將刀子還給了他。又轉身朝兩個姑娘說:“請端一碗醋來,我付錢。”
當姑娘端來一碗醋的時候,那人已經把他扶坐在他的飯桌前,幾乎是命令到:“你喝醉了,應該醒醒酒!”說罷,一手端起那碗醋,一手按著他的后脖梗,強迫他把那碗醋咕嘟咕嘟灌下肚去。然后,拍拍他的肩:“一會兒就好了。酒勁過去,你該到哪兒去,就到哪去。”從衣袋里掏出錢,付給端醋來的那個姑娘,便從容地走到緊靠窗子的一張飯桌前坐下,把臉轉向窗外。
經過一陣小小的騷亂,這個小飯館里又安靜下來。那兩個服務員姑娘,坐在角落里的三個顧客,包括他,這會兒都不禁一齊把目光投射到那個人身上。這位不速之客,也是個青年,看去比他大幾歲。方正的臉膛,濃眉大眼,左眉梢有一條顯眼的疤痕。白襯衫,藍褲子,塑料涼鞋,他不點菜,不買酒,不吸煙,只是呆呆地注視著窗外的過往行人。
他,那個“卡普蘭”,雖然剛才挨了一拳,卻不但不記恨,反而對那人有點崇拜起來。那一拳打得漂亮!出手快,有分量,使人防不勝防。他拿起煙盒走到那人桌前,面對面坐下,遞過一支煙,搭訕地說:“哥們兒,抽一支吧?”
對方用眼角朝他遞過來的那支煙瞥了一下,搖搖頭:“我戒煙了!”他不以為然地縮回手,把那支煙叼在自己嘴上,點燃后,吸了一大口,徐徐地吐出來,問:“現在幾點了?我沒帶表。”對方看了一眼手表:“差五分十一點。”又把臉轉向窗外。還有四十七分鐘,他所期待的那趟列車就會開過來了,如果不誤點的話。他一口接一口地吸著煙,同時默默地用研究的目光注視著那個人。忽然,他又開口說話了:“哥們兒,我認出你來了,你是‘半截黑塔’!”對方轉過臉來,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平靜地點點頭,回答:“你認出我來了,又怎么樣呢?”
“不怎么樣。”他依舊盯著對方,輕輕吹送過去一股煙霧,玩世不恭地聳聳肩膀,“你左眉上那條疤,是去年在紅光電影院門前,被我的哥們兒用磚頭砸的!不過你當時也夠狠的,一個人對付我們五六個人!那一架,嘿,打得真叫勁兒!驚動了公安局,我們道里區的哥們兒就是那一架在全市打出威風來了!”他顯得有些興奮起來。
那兩個服務員姑娘,在柜臺后正注意地聽著他們的交談,這時互相頗有含意地看了一眼。對方顯然不愿再繼續同他交談下去,再次把臉轉向窗外。“你這身穿著,還挺像個正經人似的!”由于對方跟自己是同一類人,起初隱匿在心底的那種卑下感消失了。他意識到對方和他在人格上是不分高下的,剛才的崇拜便無影無蹤,語調中也就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嘲弄和揶揄來:“你到這兒來干什么?有買賣?黃的還是紅的?需要哥們兒幫忙嗎?”說罷嘻嘻笑了。
對方驀地轉過臉,惱怒地瞪著他說:“我到這里來,一不是為了錢,二不是為了姑娘。我是來找一個人!”他并不識趣,朝對方腕子上的手表瞥了一眼,依舊嬉皮笑臉地說:“找人?什么人?是仇人的話,我幫你拼命;是恩人的話,我幫你找。”“你?”對方鄙視地橫了他一眼,“告訴你,你也不能理解!”“哈哈!”他大笑了兩聲,“我不理解?有意思!我倒想聽聽你要找的是個什么人呢!說說罷!”
對方被激怒了,騰地站了起來,兩只手同時握成了拳頭,喝道:“你笑什么?非想挨一頓揍不可嗎?”可是朝那兩個服務員姑娘掃了一眼,忽然又坐下去,口氣也緩和了些,瞪著他說:“我到這里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目的!你真想聽的話,我可以講給你聽。只要你有耐性,聽聽也沒壞處。告訴你,我從勞改農場出來還不到三個月。不是跑出來的,是提前釋放。判了我兩年,監外執行。也不是他們把我抓進去的,是我自首的。是一個姑娘勸我自首的……你以為你認出了我,我就無地自容了嗎?見你的鬼去吧!不錯,我過去和你一樣,是個流氓、小偷、攔路搶劫犯!進過勞教所三次!我是剃過頭的!你,大概還沒這種資歷呢!可是現在沒有人叫我‘半截黑塔’了。聽著,如果你再叫我一次這個綽號,我就扭斷你的脖子!”
“哥們兒,何必動肝火呢!”他有點畏懼起來,又抽出一支煙,遞給對方。
這一次,對方沒有拒絕,接了過去,卻并不抽,只是在手里擺弄著。對方盯著那支煙,咬著嘴唇沉默了一刻,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報紙,展開來,隔著桌子指點給他看:“喏,就是她!”
報紙上,印著一個姑娘的照片,一個十分美麗動人的姑娘,鵝蛋臉兒,長眉毛,大眼睛。照片下方是黑體標題:石油戰線新長征突擊手被選為本市勞模——記一個年輕人的生活道路。
“夠迷人的!可惜是單眼皮!”他無動于衷地說。
“去你媽的!”對方生氣地罵了他一句,臉倏地通紅起來,發窘地趕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罵你!”說著,珍惜地收起那張報紙,重新擺弄著煙。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化工研究所的一個勤雜工。有一天我偶然在馬路上看到她,被迷住了,接連跟隨了她好幾天。當然,她一點沒發覺。可就是沒有機會和她搭話,正經姑娘是不會理我們這號人的。不過我到底還是和她認識上了。就像人們常說的,一個偶然的機會。”
“偶然的機會?”他朝對方眨眨眼睛,油滑地撇嘴一笑,那意思是:“哥們兒,別跟我賣關子!我知道你那個‘偶然的機會’是怎么回事!那一套我不外行!”
對方繼續講下去:“一天,不知為什么,她下班很晚,已經九點多了。她上下班的那條馬路很偏僻,有一段路還沒安裝路燈。就在她走到那段路的時候,被五六個像你這號的家伙包圍了……”
“像我這號的家伙?”他臉上又顯出那種油滑的表情,打斷對方的話反問,“一點都不像你嗎?”說完之后,又仿佛心不在焉地朝對方腕子上的手表瞥了一眼。
“聽著,別打岔!”對方從腕子上捋下手表,擺在他們之間的桌面上,接著講下去,“她被他們圍住了。她嚇呆了,像一只小羊羔被五六只惡狼包圍住了一樣,不敢跑,不敢叫,一動也不敢動,渾身發抖。就在那時,我出現了。接下去,就是你參加過的那種場面。一陣拳打腳踢,他們都被我一個個打跑了。我自己的眼眶上也挨了一拳,鼻子出血了,一顆門牙松動了。我像個解危救難的英雄似的,一邊掏出手絹毫不在乎地擦盡鼻子里淌出來的血,一邊安慰她。叫她別害怕,有我保護她,什么也不必害怕。那天,我一直把她送到她的家門口。第二天,我很早就等候在化工研究所門前,又一路把她護送到她的家門口。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以后,我就天天護送她回家。我的長頭發,那時早就剪短了。穿的也相當正派。而且,胸前還別了一枚撿來的大學校徽。為了博得她對我的好感,我在她面前偽裝得文質彬彬,禮貌十足。說話極其緩慢,開口異常小心,生怕帶出一個臟字眼來。總之一句話,我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會變成那樣!我甚至自以為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流氓、一個小偷、一個壞蛋,而是一個非常不錯的青年,一個一表人才的大學生。算了,不提這些了!簡單說吧,我的偽裝很成功,我得到了那個姑娘的好感。她對我不僅感激不盡,而且非常信任。我們一塊兒看電影、看戲、看芭蕾舞,一塊兒逛公園、劃船、游泳。有時是我邀請她,有時是她主動邀請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愉悅,也體驗了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憂慮。我明知這不過是一場戲,明知我所扮演的是一個多么卑劣的角色,明知這場戲絕不會有什么光彩的結局,明知總有一天愉快也罷、感激也罷、信任也罷,會統統一筆消除,我和她會反目成仇,終生詛咒。但我卻希望這場戲繼續下去,拖延下去。我警告我的那些哥們兒,那一階段誰也不許來找我,在馬路上面對面碰到也不許和我打招呼,更不許叫我的綽號,要不我就對他們不客氣!”
“你知道這叫什么嗎?”他聽著,不免嘲弄地說,“這就叫作蟲自薄!”
“不,是作繭自縛,不是作蟲自薄!”對方很認真地糾正他。
“繭也罷,蟲也罷,都一回事!”他站起身,走到自己的飯桌前,拿起半杯喝剩的啤酒,一仰脖咕嘟灌了下去,用手背一抹嘴,又走回來,重新坐下,說,“有意思,講下去!”
對方的下巴朝擺在桌子上的手表翹了翹:“不耽誤你什么事么?”
他業已發生了某種興趣。究竟是對講述者本人發生了興趣,還是對講述的事情發生了興趣,究竟是哪種角度哪一方面的興趣,卻難以臆斷。有一點非常明確,他臉上雖然依舊有那種油滑的表情,但逐漸流露出了想知道結局到底如何的較認真的神態。在此之前他精心安排,連一分鐘都未曾離開過他腦際的那個念頭,居然會像走神兒似的被他忘記了一忽兒,而經對方一提醒,才又猛可地想起來。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起來,酒勁也過去了大半。
“這真夠味的!吃飽了,喝足了,遇到了一個往昔的哥們兒,雖然挨了他一拳頭,但卻聽他講了一段風流艷史,也不算霉氣。花錢也難聽得到,比小說來勁!更主要的,有一個人能陪我度過這四十多分鐘。要是一個人干坐著,等待著,那真不知道會是種什么滋味呢!而后,他去尋找他那個漂亮妞兒,我去干我那件事。這里就算我這輩子的終點站!快活也快活過了,玩樂也玩樂過了,不算白活!”他注視著對方,心里這樣想。甚至進而想到他的死可能成為這里的人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的新聞。想到這條新聞也許會使對面這位哥們兒怎樣地出乎意料,想到那兩個服務員姑娘也許會在噩夢中多次重遇到他,半夜里驚嚇而醒,他仿佛確信在死后肯定會以他所想的這種方式對她們進行了報復似的,因而竟于暗自感傷之中多多少少有點兒幸災樂禍。他轉過臉去朝她們掃了一眼,發現她們也正在望著這里,臉上便露出一種古怪的笑,還打了一聲唿哨。
“我不講了!”不料對方忽然這樣說,同時伸手去拿桌上的手表。
“干嗎不講了呢,我正聽得來勁呀!”他又趕快擺出一副很認真、很正經的模樣。
“你在笑!你在拿我開心?”
“沒有的事!我沒笑你。我不過隨便笑笑而已。講吧,講吧,你渴不?我給你端一杯啤酒來?”
對方用判斷的目光盯了他一陣,于是又講起來:“有一次,她主動約我去看芭蕾舞《天鵝湖》。我看過幾次芭蕾舞,可是看不懂。一句話都不說,沒意思。那幾次我是陪我的哥們兒去看的,一人帶一只望遠鏡。女主角一出場,我們就一齊舉起望遠鏡,就看兩條腿。別人鼓掌,我們起哄。她和我一塊去看那一次,一邊看一邊小聲給我講。真怪,我聽著,看著,居然有點受感動了,也能從舞蹈動作中看出點含意來了。可以說,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稀里糊涂地看完一場芭蕾舞。她還挺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她從小就幻想當一個芭蕾舞演員,還在少年宮里學過三個月。老師曾夸她的先天條件很不錯,可惜‘文革’使她喪失了這種機會。
“那一天,看完芭蕾舞,她又主動提議一塊到公園去玩玩,我當然非常高興。我們一塊兒在公園里劃船,照了相,后來并肩沿著湖邊慢慢走。一邊走,她一邊對我問這問那。問我學校學習緊張不緊張,同學關系好不好,提醒我注意身體,要堅持跑步。晚上不要熬夜熬得太晚。我信口胡謅,搪塞她的一切問題。她卻半點都不懷疑,句句相信。我內心慚愧極了,真想找個借口從她身邊溜開。她害羞地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個椅墊,說是送給我的,是她親手做的。她說她早就想送給我一件什么東西,可一直不知道送什么最合適。考慮了很久,才決定做這個椅墊。那椅墊漂亮極了,是用許多花布角兒拼成的,五顏六色。我從她手中接過那椅墊的時候,真恨不得一頭扎到湖里去。后來,我們坐在湖邊的一棵柳樹下。一坐下,好像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再也沒什么話可說的了。我望著她,她也在望著我。她那天顯得更加美麗,我簡直就沒有辦法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極了,轉過臉去,低下了頭。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把她摟抱住了,在她臉蛋上不停地親吻著。她顯然壓根兒沒有想到我會有這種舉動,驚叫一聲,掙扎著,抗拒著。可是我的兩條胳膊把她摟抱得那么緊。‘放開,放開。放開我呀,求求你……’她急促地喘息著,低聲哀求著。我不放開她,也不說話,只是粗暴地在她臉上親吻著。她終于不掙扎了,不抗拒了,也不哀求了,但卻無聲地悲傷地抽泣起來。看著她那副受委屈的模樣,我的心腸一下子變得非常軟,非常可憐她。我開始低聲下氣地請她原諒,說盡好話和甜言蜜語,就差沒有跪在她面前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她好歹總算止住了哭聲,掏出手絹擦擦眼睛,站起身,一聲不響地獨自走開了。我跳起來,追上去攔住她,對她詛天咒地,聲言她要是不肯原諒我,我就不想活了,會當著她的面跳進湖里淹死。她到底開口說話了:‘你呀,你使我失望,叫我傷心啦!在我的想象中,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們為什么不能好好地再相處一些時候呢?我還不夠了解你,你也還不夠了解我。我除了知道你是一個大學生,其他一無所知。我還沒有到你家里去過一次……’在那一天我們分手時,她還是沖我笑了笑,算是對我的原諒……”
對方講到這里,眼睛茫無目標地望著窗外,輕輕喟嘆了一聲,搖搖頭。
“哥們兒,要不要我給你點著這支煙?”他掏出了火柴盒。
“不。我說過我已經戒煙了。”一直擺弄在對方手指間的那支煙,已經快被捻成了一個空紙卷兒,煙末撒了一桌面。
當!
他們同時轉過臉去,電表不知何時又開始走動了。電源插頭松了,一個服務員姑娘又把它插牢了。
“十一點半了,還有十七分鐘。”他自言自語地說,顯出急躁不安的神色,催促對方,“講啊,講啊!”
“我回到家里之后,告訴父母,過幾天我要請一個女朋友到家里來玩,叫他們把家里收拾得干凈點。父母一聽,立刻就炸了。母親先是罵我:‘你也配有女朋友?絕對是個女流氓!’罵著罵著就大哭起來。父親打了我兩記耳光,又順手操起了拖把。我一怒之下摔碎了一個茶壺,沖出了家門。我在市內像個魂兒似的逛了大半天,心里又是氣,又是恨,又沒主意。我問自個兒,我這是怎么了?這一切原本不就是逢場作戲嗎?從此和她一刀兩斷,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干脆收場不就得了嘛!可是我又不得不向自己承認,我,千真萬確地是愛上了她!她征服了我的心!這顆心在此之前是沒有半點正經人的感情的。像一顆干核桃,里面也許還有一丁點兒仁,但一般人是別想將它砸開的。可是她現在卻砸開了它。她究竟用什么征服了我呢?難道僅僅是她的美麗嗎?我卻搞不明白。假如我不是一個流氓、一個小偷,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青年,只要正派就行,那我現在將會感到多么幸福啊!幸福就在我身邊,看得見,摸得著,感受得到,卻根本不可能屬于我!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悲哀絕望,我是多么痛恨自己啊!我在化工研究所的大門外兜來轉去,等到她下班走出來的時候叫住了她。‘你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情?你的臉色為什么這樣難看?’她瞪大眼睛望著我,目光和語調都極其不安。我告訴她我有非常要緊的話必須立刻對她講。我把她帶到僻靜的街角,直盯著她問:‘你知道我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嗎?’‘你,你為什么問我這樣的話?’她的目光和語調更加不安了。我冷笑一聲,惡狠狠地說:‘實話對你講吧,我根本不是什么大學生!我是個地地道道的流氓、小偷!而且還是個頭兒!綽號叫‘半截黑塔’的家伙就是我!紅光電影院門前那次打群架有我!兩個月前那起攔路搶劫案的主犯是我!不久前我還和哥們兒合伙撬過一個雜貨店的倉庫……’沒等我說完,她接連后退了幾步,驚慌的目光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打量著我,好像打量一個想認不敢認的人一樣。‘不,不,你別跟我開這種玩笑啊!你快對我說這都不是真的,是在逗我……’她用一種立刻就要哭出來的腔調說。‘誰有心思逗你!’我對她吼起來,‘我還要告訴你,那一次我替你解圍,不過是一場戲!是我預先安排好了的!怎么樣,沒想到吧?’我一把從自己衣襟上揪下那枚撿來的大學校徽,甩手扔出去老遠,朝她逼近幾步,盡量壓低聲音威脅:‘現在你打算如何對待我?跟我好下去還是一刀兩斷,說!’她的臉頓時變得蒼白起來,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嘴唇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來。她慢慢地咬住嘴唇,直盯著我的眼睛,猛然揚起一只手,啪地打了我一記耳光,一轉身飛快地跑開了。我并沒有追她。我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站在原地呆愣了半天。我像喝醉了酒一樣,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溜達,直到半夜三更才回到家里。我一宿沒有合一次眼,后悔不該將一切都告訴了她,猜想她準會到公安局去報案。擔心第二天一早,就會有公安局的人來砸門。然而,第二天,第三天,沒有公安人員找上門來。我從早到晚貓在家里不敢出去,心中忐忑不安。如同俗話說的,像熱鍋上的螞蟻。第四天,我再也無法在那種心理狀態下熬受了,我想到有必要警告她一下。我腰里別了一把刀子,正要出門,不料她出現在我的家門口。我暗吃一驚,壞了!她把公安人員帶來了!事到臨頭,我反而不怕什么了。反正公安局我不是沒進去過。于是我冷冷地問:‘帶了幾個公安人員?’‘我沒帶公安人員來。’她平靜地回答,‘就我自己來了。’我懷疑地冷冷一笑:‘你還找我干什么?’她依然平靜地說:‘我有幾句話對你說。’我盯著她問:‘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她說:‘你不是有個大名鼎鼎的綽號嗎?我打聽到的。’我向屋里一指,說:‘那么,請吧!’她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單獨和你談。’我冷冷地說:‘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家里沒人。她遲疑了一刻,從容地走進了我的家。我在她身后跟進來,關嚴門,靠著門框說:‘有話講吧!’她鎮定地望著我,說:‘你問我現在打算如何對待你,我也想問問你,今后打算怎么辦?’‘怎么辦?’我惡言惡語地回答,‘老樣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是與非!我這號人今后還能怎么樣!’她提高了嗓音說:‘不,你不應當這樣下去!你不能把一生都毀掉了呀!’我無奈地問:‘你說我該怎么辦?’她干脆地說:‘投案自首!’我瞪大了眼睛:‘投案?自首?’她干脆地說:‘對!投案自首!’我立時怒火升騰,咆哮起來:‘好哇!你到我這里來,就是要對我說這個呀!我去向公安局投案自首,你去向公安局報功領賞,是不是?’我一步跨到她面前,嚯地亮出刀子,指著她的臉,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張臉不是很漂亮很迷人嗎?我今天要在你臉上作個記號,叫你想起今天來就一輩子后悔!’她的身子抖了一下,恐懼地退了一步,但立刻鎮定下來,用一種極其真摯的目光望著我說:‘求你讓我把我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吧!說完了,你就是把我殺死在這間屋子里,我也心甘情愿!’‘住口!’我大嚷大叫,‘我不想聽你再啰唆什么!’我的刀尖在她眼前比畫來比畫去。她的目光從我臉上慢慢移開了,盯在刀尖上。隨后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像個石頭人似的,一動也不動,好像橫下條心任憑我用刀子在她臉上劃似的。一滴淚水,緊接著從她眼角淌了下來。那是一張簡直沒法形容的臉,一張內心痛苦到了極點的臉。我自從認識她之后,還是頭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那一種表情。說實在的,那一瞬間,她的臉雖然痛苦到極點,但也動人到極點。那不是一個演員演戲時候的表情,那是一個內心產生了強烈痛苦而又不能夠用語言傾訴的表情。即使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一個惡魔,面對那種表情的一張臉,心腸也不會不為之一動。我,當時感到整個心靈都戰栗了一下,呆住了。刀尖沒有碰到她臉上,腕子發抖起來。當啷一聲,刀子掉在地上。她睜開了眼睛,兩眼熱淚,忽然轉過身去,雙手捂著臉大哭起來。‘你走吧!走,出去!’我對她吼,抱住了腦袋。她的哭聲由大到小,由小到無,終于止住了。‘我說完我想說的話就走。’她又開口了,‘告訴你,我也曾墮落過,也是個失過足的姑娘,也進過勞教所。可是今天我一想起過去的行為就痛恨自己!我現在已經明白了,生活不應該是那種樣子!我還年輕,只要永遠不走回頭路,生活還來得及重新開始。友誼還會有,愛情還會有,幸福還會有,人生的真正意義還會存在!你是一個流氓這一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還是一個膽小鬼,膽小得連重新開始生活的勇氣都沒有!你知道我這幾天做過什么事?我親自到公安機關去替你詢問過。像你那些犯罪行為,最多判三年徒刑。如果你投案自首,坦白交代,還會判得更輕些。你不為你的父母兄妹、親人朋友想一想,也應該為自己想一想啊!如果你聽從我的勸告,判你幾年,我一定等你幾年!可沒想到你這樣對待我,沒想到你連這樣一點勇氣都沒有,你把我的最后一點點希望都變成泡沫,你使我感到你多么不可救藥,你身上連半點讓我瞧得起的什么都不保留!好了,話到此處為止,我也不想再多說了!我……走了……’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我抬起頭的時候,她已經走了。從那時起,我再也沒見到她……”
講述者幾乎是一口氣說到這里。飯館里其余的三個顧客,不知什么時候離去了,只剩下了這兩個面對面守著一張桌子坐著的人。
他,這時候接連地又抽掉了半盒煙,張了張嘴,似乎想問一句什么,卻一個字都沒有吐出口,不過嘴唇翕動了一下而已。
“后來呢?”這句話是柜臺后面的兩個姑娘之中的一個問的。
講述者朝她們看了一眼,長長地出了口氣,提高了一點聲音說:“后來我去投案自首了。判了兩年,如今提前一年釋放。我去打聽過她的情況,才知道她調到這個采油隊來了。更詳細的情況,我是從報紙上知道的。”對方又開始注視著他——有始有終的聽眾,用一種老大哥般的口吻說道:“老弟,像你現在這樣子下去,不是一回事呀!真的,你活得快樂嗎?真的打心里往外笑過一次嗎?也許你不會缺錢花,隨便去掏一個什么人的錢包,就能得到幾元、幾十元,甚至幾百元!可是你花這些錢吃喝玩樂的時候,不提心吊膽嗎?你就真的沒有想過像一個正派人那樣生活嗎?你想過的,我敢肯定地說。但你現在還是這樣子,證明你也是個沒有勇氣的膽小鬼。人生就好比乘坐火車一樣,不能把下錯了站的地方當成人生的終點。像我們這樣的青年,也許連死都不怕,可是要活下去,活得像一個正派人,那真得拿出足夠的勇氣呢!”講述者這時無意地朝窗外望了一眼,忽然站了起來。對方順著他的目光發現,一個穿工作服的姑娘從不遠處走過來,正是報紙上印著照片的那個姑娘!是她!她和另外一個姑娘說著話,并肩而行,不急不慢地從窗前走過。他對面的小伙子,目不轉睛地久久地注視著她的背影。
“是她!你快叫住她!你快追上去呀!”他見對方只是呆望著不動地方,急了,“你別光愣著呀,哥們兒!”
對方一聲不響,直到再也望不見她時,才朝他轉過臉,苦笑了一下,搖搖頭低聲說:“我并不想叫住她。我相信她見了我絕不會裝作不認識。我只是想再看到她一次,如此而已。她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了。我呢,不過才懂得了一點生活的意義,不過才打算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生活下去。能夠再見到她一次,也就心滿意足了!再見吧,老弟!”說罷,轉身離開座位,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朝那只電表掃了一眼,也站起來,走了出去。
一趟列車正點開了過來,在這個小站上緩緩地停下了。他注視著兩道鐵軌,身子不禁戰栗了一下。
他向一個迎面走來的鐵路工作人員問:“返回城里的火車幾點鐘到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