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中轉站
- 梁曉聲文集·短篇小說(套裝)
- 梁曉聲
- 4160字
- 2020-05-11 14:59:29
“晚點半小時。”他苦笑一下,無奈地又說,“徐濤不知道急成什么樣了!”我很理解他的心情,甚至簡直可以用我的心接收到他的心情。我的意思是——那是一種比理解深入得多的體會,附帶有為他而感到的在心底逐漸加強的焦躁。我明知登上這一次列車將佇立一夜,但還是上來了。他也是。我自己驅趕自己,是爭取于明天回到家里。明天是兒子七歲生日。兒子希望我在他的生日能回到家里。當了父親之后,才知道有時候兒子的某種企盼,對父親意味著什么。而他的兒子,正在本次列車的終點企盼著他。前面的終點,對于我和他,都并非終點,而是中轉站。
我不過才離開兒子一個月。他與兒子分離的時間,比我兒子的年齡還長一年多。我只有一個兒子。他也只有一個兒子。只有一個兒子的父親,在這種情況下碰在一起,關于自己的兒子都有許多話題。不是共同語言,也是共同語言了……
列車超載。每一節車廂里的人,都像封在罐頭里的沙丁魚。擠得一個緊貼一個。現在天快亮了。熬過列車上的夜晚,在兩節車廂的過道間,我們這兩個年齡不同的父親,甚至可以說是屬于兩代父親的男人,仿佛早已是朋友了。
似乎,他也有了一個七歲的小兒子叫梁爽。而我也有了一個二十七歲的兒子叫徐濤。最初我們都講各自的兒子怎樣怎樣。后來我們都問對方的兒子怎樣怎樣。再后來我們背靠著背,坐在地上睡了一覺。
而現在列車就要到終點站了。而現在列車晚點半小時。這對我其實并不是什么值得焦躁的事,對他則不一樣了。他是一位老地質隊員。我想,他即使剛剛洗過澡,大概也會仍是那么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吧?曠野的風,是不是早已將各種各樣的沙土,細細地均勻地揉進他的皮膚里去了呢?他的臉仿佛是一種刻在青銅上的自白,也使人聯想到大自然寫在巖石上的敘事詩。
他的兒子也是一名年輕的地質隊員。他說,假如父子兩人都是地質隊員,那么七八年見不上一面便屬尋常事。說時苦笑了一下,語調淡淡的。我曾暗暗猜測,他那種苦笑包含有抱怨什么的成分。聽他說他一邊的臉被凍僵過,大部分神經已壞死,才明白我猜錯了;才明白他那一種有些古怪的苦笑,不過就是一種微笑;才明白其實他是一個對人友善的、說話時愛微笑的人。然而他的微笑竟使我不忍也以微笑回報……
兒子將要繼續轉車南下,而他將要繼續轉車北上。都是為了去完成地質隊員的任務。在前面一站,他們原本該有一個小時又十分鐘相會的時間。在父子離別了八年多之后,這仿佛是仁慈的上帝的照顧,卻由于列車晚點半個小時,他們相會的時間僅剩下四十分鐘。
我說:“車速加快了。興許還能搶回十來分鐘!”
他說:“不知道我能不能認出兒子了。”
我說:“興許你們要轉乘的車,也都晚點了呢!”
他說:“不知道兒子能不能認出我了。”
我說:“如果你信得過我,把車票給我,我替你簽字!我在剪票口等你……”
“這太好了!這樣……四十分鐘,就是挺長的時間了!……”他將手搭在我肩上,又并非苦笑地微笑了一下,“都是當父親的,心情都一樣嘛,有什么信不過你的?”說罷,便將車票和錢包交給了我。請求我,如果時間從容的話,代他買一瓶中等價的酒和一只燒雞。他說終于能見上兒子一面了,他今天高興……
他的妻子,原是一位南京姑娘。當年團市委的干部,近三十年來,追隨著他,輾轉南北,由大城市到中等城市而到小城市而到縣城,最后落腳在大西北距一個小鎮二十多里的地方。那地方有一處地質部的大本營。幾百戶地質隊員們的家屬在那兒形成了一個城市人的自然村。鎮上的小青年們將他們的村叫“麗達”村,意謂女人們的丈夫和姑娘們的父親,都是到處流浪的男人。他們愿意和村里的姑娘們交朋友,談情說愛也可以。因為她們幾乎都是從大城市遷來的,見多識廣,有文化。但是結婚,就不干了。盡管他們不過是小鎮居民的兒子,但也畢竟是有城里戶口的。而她們,戶口落不到鎮上。鎮子也根本解決不了“麗達”村的戶口問題。
他說,有一次他問他的老伴兒,和他結婚,后悔不?她莊重地思考了一會兒,搖搖頭回答,后悔倒不后悔,只是太累了!
他笑著說:“從此我認定,那個村子便是埋我和老伴兒的地方!我也太累了。干地質,再像穿山甲一樣長年在野外工作,我的身體不頂事了。關節炎、胃病、神經疼……老了。不服老不行啊!我太想兒子了!不瞞你說,有時候勝過想老伴兒。我這么想兒子,我就知道,我真的是老了!男人經常像小孩兒想父親一樣想兒子,就證明老了。這也許你不懂……”
我說:“我懂。”
“你懂?”
他有些懷疑地望著我。
我又說:“我懂,真的懂。”
我想象我在妻子懷胎十月的時候離開她……
我想象我在兒子三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聽到他叫自己“爸爸”……
我想象我在兒子十歲時,才第一次和兒子和妻子一起過了一個春節,但是初六又離開了家……
我想象著和妻子和兒子一別又是六年……
我想象著兒子十八歲的時候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最長,三個多月。乃是因為我摔斷了腿和兩條肋骨。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兒子每星期三次到醫院探視我……
我想象著十八歲的兒子每次探視我,都向我傾訴無盡的屬于青春負載性質的迷惘和憂郁。而我對他除了一腔父子情深,竟感到那么陌生,仿佛我從來不曾是他的父親,不曾給予過他什么父親的理解和關懷……
我想象著他正在前面的火車站上企盼著見到我。而我們一別六年之后又是一別八年多!我也許根本認不出他了。他也許根本認不出我了。大概他的臉,也被風霜雨雪揉搓得和我的臉一樣了。大概他唇上已長出了二十六歲的人粗硬的胡子……
我想象著我們只有四十分鐘相聚在一起的時間了!如果列車僅僅晚點半個小時的話……
我想象我是超人。那么我肯定會以我的超力,從后推促這列車的緩慢之極的速度。盡管事實上它正在爭分奪秒地搶點……
“給我一支煙……”他說。
從他的臉上,我并沒看出多么焦躁多么激動的表情,然而他接煙的手在抖呵。我望著的,是他那神經壞死的半邊臉。也許這樣一位父親的一切內心流露,都一覽無余地呈現在他的另半邊臉上?……而真實在呆板的背面……
我按打火機替他燃著了煙。這時列車大轉彎——情不自禁地叫起:“進站了!我看見紅色訊號燈啦!……”我眼中頓時滾熱,我轉過了頭去。我在心里暗暗祈禱——他和兒子各自轉乘的列車,最好都晚點。
起碼都晚點半小時……
我和他一樣將臉貼在車門的玻璃上,注視著站臺上的人。外面下著迷蒙細雨。隔著玻璃,一切人的臉都是模糊不清的。他急切地用手擦玻璃。我也擦。細雨掛濕的是玻璃的那一面兒,我和他兩只手,從里面怎么擦也擦不清站臺上那些人的臉……
車門剛一打開,他就跳到了站臺上,大喊:“徐濤!徐濤!徐濤!爸爸在這兒!爸爸來了!……”
我緊隨著他跳到站臺上也大喊:“徐濤!徐濤!徐濤!你爸爸在這兒!你爸爸來了!……”
喊了一陣,沒有一個二十六歲的兒子撲向我們……
我們互相望著,我心里真想替這位長我一輩的父親哭一場……
忽然,車站的廣播響了:“徐秉文同志,徐秉文同志,×××地質隊的徐秉文同志,請您趕快到廣播室來,您的兒子在等您,您的兒子在等您……”
他笑了,我也笑了。盡管他半邊臉的神經大部分壞死,但他當時那一種笑,仍在他滿臉洋溢開了。我看來,分明是那樣。我推了他一把,說:“快去吧!車票放心!”我想,即使我自己轉不上車,也一定要替他簽了車票。他像一個聽到老師集合令的孩子似的,朝候車室奔跑而去,接連撞在幾個人身上……
當我站在我們約好的地方,望見他向我走來時,覺得他的步子是那樣蹣跚。與他剛才去見兒子時的奔跑相比,那的確是一種年邁之人的步子了。我十分詫異于這一種變化。
當他走到我跟前,我覺得他那一張臉蒼老了許多。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難道父子相聚的歡悅,也反而會如此巨大地耗損人的精神嗎?離開我時,他是個精神矍鑠的人啊!
我問:“見到了!?”
他默默地點了下頭。
我又問:“送走了?”
他又默默地點了下頭。
我說:“你的票,我替你簽好了!”
他接過票,看了一眼手表,說:“我上車還有二十幾分鐘。我也不知該怎么謝你。再吸我一支煙吧!”
我說:“這有什么可謝的。”我剛叼上煙,他便將按著的打火機伸向我。他的手,比在列車上接我的煙時更抖。我吸了兩口,向他拎起了手中的網兜:“看,酒,給你買了。燒雞,也給你買了!”
他連瞧也沒瞧一眼,低聲說:“你帶到車上吧!”
我說:“你這算什么話啊!你已經見到了兒子,今天應該格外高興呀!”
他說:“我帶到車上,也吃不下去……”
我說:“不管你吃得下吃不下,反正這是你托我買的……”
他低下頭,說:“他不是……”
我奇怪地反向:“不是?什么是不是的?”
“不是兒子……”他的頭,更低了下去。
我一愣。
“他挺像我兒子。他也的確是地質隊員,和我兒子一個隊。可他不是。那小伙子不是我兒子。這一點騙不了我。他不停地向我講他小時候的事兒,講他媽媽,可他不是,不是我兒子。我老伴兒也不是他媽。他講得全對。他還請別人,為我們照了張相……”
“你意思是……他……有一個年輕人,冒充你的兒子?……”
“不,那不能算冒充。他是一個好小伙子。當年,我也做過這樣的事。一個隊員……永遠不存在了,隊友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替他寫家信。往他家里寄錢……我沒點破他。我不忍心點破他。我在他面前裝出高高興興的樣子,他也是。他口口聲聲叫我‘爸爸’。而我,像叫我兒子一樣,叫他‘小濤’。臨上車,他緊緊地抱了我一陣,說:‘爸你要多保重!’而我說:‘兒子,你也要多保重啊!’……”他的聲音哽咽了,“都是怕我這個當父親的承受不了啊!可這太苦了小濤他媽的心啦!我現在才明白,老伴她早就知道……難怪她寫信勸阻我,何必非要利用這樣一次機會,在火車站這種地方匆匆見上兒子一面……”
他背轉身,一手橫捂著臉,緩緩地、緩緩地蹲下去。我看出,這一個五十六歲的性格友善而剛強的男人,這一位八年多沒見到過兒子的父親,分明地,是在無聲地哭了……
我呆在那里。
許久,我也蹲下,將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二十幾分鐘后,我將這一位老地質隊員送上了火車。列車開走時,不知從哪一節車廂傳出了廣播歌曲——
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擁有你,你擁有我。
在很久很久以前……
細雨迷蒙,周圍織成一緯濕漉漉霧靄。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郁,讓人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想念的一切親人,似乎還使人惆悵地想某一個遠方……
“請替我到那郵局去拍一封電報,告訴我老伴,我見到兒子啦!他高高大大的,已經長成一個大男人啦!……”
老地質隊員從車窗探頭向我交代。
而我,并不記得他告訴了我他家的地址。
細雨迷蒙,濕漉漉的,似乎下濕了我的心,一個七歲兒子的四十歲父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