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說(10)
- 郁達夫大全集(超值金版)
- 郁達夫
- 5686字
- 2014-01-08 14:54:59
這樣的說了,她就對伊人行起禮來。兩個女學生也一邊說一邊在那里陪禮。
“這一位是東京來的。夫人的朋友,也是基督教徒。……”
伊人也說:
“我姓伊,初次見面,以后還請照顧照顧。……”
初見的禮完了,那老婆子就領伊人和兩個女學生到O的臥室里去。O的臥室就在客室的間壁,伊人進去一看,見O紅著了臉,睡在紅花的縐布被里,枕邊上有一本書攤在那里。腳后擺著一個火缽,火缽邊上有一個坐的蒲團,這大約是那老婆子坐的地方。火缽上的鐵瓶里,有一瓶沸的開水,在那里發(fā)水蒸汽,所以室內溫暖得很。伊人一進這臥房就聞得一陣香水和粉的香氣,這大約是處女的閨房特有的氣息。老婆子領他們進去之后,把火缽移上前來,又從客室里拿了三個坐的蒲團來,請他們坐了。伊人一進這病室,就覺得有一種悲哀的預感,好像有人在他的耳朵根前告訴說:
“可憐這一位年輕的女孩,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你何苦又要來看她,使她多一層煩憂。”
一見了她那被體熱蒸紅的清瘦的臉兒,和她那柔和悲寂的微笑,伊人更覺得難受,他紅了眼,好久不能說話,只聽她們三人輕輕地在那里說:
“啊!這樣的下雨,你們還來看我,真對不起得很呀。”(O的話)
“那里的話,我們橫豎在家也沒有事的。”(第一個女學生)
“C夫人來過了么?”(第二個女學生)
“C夫人還沒有來過,這一點小病又何必去驚動她,你們可以不必和她說的。”
“但是我們已經(jīng)告訴她了。”
“伊先生聽了我們的話,才知道你是不好。”
“啊!真對你們不起,這樣的來看我,但是我怕明天就能起來的。”
伊人覺得O的視線,同他自家的一樣,也在那里閃避。所以伊人只是俯了首,在那里聽她們說閑話,后來那年紀最小的女學生對伊人說:
“伊先生!你回去的時候,可以去對C夫人說一聲,說O君的病并不厲害。”
伊人誠誠懇懇的舉起視線來對O看了一眼,就馬上把頭低下去說:
“雖然是小病,但是也要保養(yǎng)……。”
說到這里,他覺得說不下去了。
三人坐了一忽,說了許多閑話,就站起來走。
“請你保重些!”
“保養(yǎng)保養(yǎng)!”
“小心些……!”
“多謝多謝,對你們不起!”
伊人臨走的時候,又深深的對O看了一眼,O的一雙眼睛,也在他的面上遲疑了一回。他們三人就回來了。
禮拜日天晴了,天氣和暖了許多。吃了早飯,伊人就與K和B,從太陽光里躺著的村路上走到北條市內的禮拜堂去做禮拜。雨后的鄉(xiāng)村,滿目都是清新的風景。一條沙泥和硅石結成的村路,被雨洗得干干凈凈在那里反射太陽的光線。道旁的枯樹,以青蒼的天體作為背景,挺著枝干,好像有一種新生的氣力貯蓄在那里的樣子,大約發(fā)芽的時期也不遠了。空地上的枯樹投射下來的影子,同蒼老的南畫的粉本一樣。伊人同K和B,說了幾句話,看看近視眼的K,好像有不喜歡的樣子形容在面上,所以他就也不再說下去了。
到了禮拜堂里,一位三十來歲的,身材短小,臉上有一簇鬧腮短胡子即絡腮短胡子。的牧師迎了出來。這牧師和伊人是初次見面,談了幾句話之后,伊人就覺得他也是一個沉靜無言的好人。牧師也是近視眼,也帶著一雙鋼絲邊的眼鏡,說話的時候,語音是非常沉郁的。唱詩說教完了之后,是自由說教的時刻了。近視眼的K,就跳上壇上去說:
“我們東洋人不行不行。我們東洋人的信仰全是假的,有幾個人大約因為想學幾句外國話,或想與女教友交際交際才去信教的。所以我們東洋人是不行的。我們若要信教,要同原始基督教徒一樣的去信才好。也不必講外國話,也不必同女教友交際的。”
伊人覺得立時紅起臉來,K的這幾句話,分明是在那里攻擊他的。第一何以不說“日本人”要說“東洋人”?在座的人除了伊人之外還有誰不是日本人呢?講外國話,與女教友交際,這是伊人的近事。K的演說完了之后,大家起來祈禱,祈禱畢禮拜就完了。伊人心里只是不解,何以K要反對他到這一個地步。來做禮拜的人,除了C夫人和那兩個女學生之外,都是些北條市內的住民,所以K的演說也許大家是不能理會的,伊人想到了這里,心里就得了幾分安易。眾人還沒有散去之先,伊人就拉了B的手,匆匆的走出教會來了。走盡了北條的熱鬧的街路,在車站前面要向東折的時候,伊人對B說:
“B君,我要問你幾句話,我們一直的去,穿過了車站,走上海岸去罷。”
穿過了車站走到海邊的時候,伊人問說:“B君,剛才K君講的話,你可知道是指誰說的?”
“那是指你說的。”
“K何以要這樣的攻擊我呢!”
“你要曉得K的心里是在那里想O的。你前天同她上館山去,昨天上她家去看她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他還在C夫人的面前說你呢!”
伊人聽了這話,默默的不語,但是他面上的一種難過的樣子,卻是在那里說明他的心理的狀態(tài)。他走了一段,又問B說:
“你對這事情的意見如何,你說我不應該同O君交際的呢還是怎么?”
“這話我也難說,但是依我的良心而說,我是對K君表同情的。”
伊人和B又默默的走了一段,伊人自家對自家說:
“唉!我又來作盧亭(Roudine)了。”
日光射在海岸上,沙中的硅石同金剛石似的放了幾點白光。一層藍色透明的海水的細浪,就打在他們的腳下,伊人俯了首走了一段,仰起來看看蒼空,覺得一種悲涼孤冷的情懷,充滿了他的胸里,他讀過的盧騷著的《孤獨者之散步》里邊的情味,同潮也似的涌到他的腦里來,他對B說:
“快十二點鐘了,我們快一點回去罷。”
七南行
禮拜天的晚上,北條市內的教會里,又有祈禱會,祈禱畢后,牧師請伊人上壇去說話。伊人揀了一句《山上垂誡》里邊的話作他的演題:
“Blessedarethepoorinspirit;fortheirsistheKingdomofHeaven
“Matthew52
“‘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
“說到這一個‘心’字,英文譯作Spirit,德文譯作Geist,法文是Esprit,大約總是作‘精神’講的。精神上受苦的人是有福的,因為耶穌所受的苦,也是精神上的苦。說到這‘貧’字,我想是有二種意思,第一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貧苦的‘貧’,就是由物質上的苦而及于精神上的意思。第二就是孤苦的意思,這完全是精神上的苦處。依我看來,耶穌的說話里,這兩種意思都是包含在內的。托爾斯泰說,山上的說教,就是耶穌教的中心要點,耶穌教義,是不外乎山上的垂誡,后世的各神學家的爭論,都是牽強附會,離開正道的邪說,那些枝枝葉葉,都是掩藏耶穌的真意的議論,并不是顯彰耶穌的道理的燭炬。我看托爾斯泰信仰論里的這幾句話是很有價值的。耶穌教義,其實已經(jīng)是被耶穌在山上說盡了。若說耶穌教義盡于山上的說教,那么我敢說山上的說教就盡于這‘心貧者福矣’的一句話。因為‘心貧者福矣’是山上說教的大綱,耶穌默默的走上山去,心里在那里想的,就是一句可以總括他的意思的話。他看看群眾都跟了他來,在山上坐下之后,開口就把他所想說的話的綱領說了:
“‘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
“底下的一篇說教,就是這一個綱領的說明演繹,《馬太福音》,想是諸君都研究過的,所以底下我也不要說下去,我現(xiàn)在想把我對于這一句綱領的話,究竟有什么感想,這一句話的證明,究竟在什么地方能尋得出來的話,說給諸君聽聽,可以供諸君作一個參考。我們的精神上的苦處,有一部分是從物質上的不滿足而來的。比如游俄(Hugo)的《哀史》(LesMiserables)里的主人公詳乏兒詳(JeanValjean)的偷盜,是由于物質上的貧苦而來的行動,后來他受的苦悶,就成了精神上的苦惱了。更有一部分經(jīng)濟學者,從唯物論上立腳,想把一切厭世的思想的原因,都歸到物質上的不滿足的身上去。他們說要是蕭本浩(Schopenhauer)有一個理想的情人,他的哲學《意志與表象的世界》(DieWeltalsWilleundVorstellung)就沒有了。這未免是極端之論,但是也有半面真理在那里。所以物質上的不滿足,可以釀成精神上的愁苦的。耶穌的話,‘心貧者福矣’,就是教我們應該耐貧苦,不要去貪物質上的滿足。基督教的一個大長所,就是教人尊重清貧,不要去貪受世上的富貴。《圣經(jīng)》上有一處說,有錢的人非要把錢丟了,不能進天國,因為天國的門是非常窄的。亞西其的圣人弗蘭西斯(StFrancisofAssisi)就是一個尊貧輕富的榜樣。他丟棄了父祖的家財,甘與清貧去作伴,依他自家說來,是與窮苦結婚,這一件事有何等毅力!在法庭上脫下衣服來還他父親的時候,誰能不被他感動!這是由物質上的貧苦而釀成精神上的貧苦的說話。耶穌教我們輕富尊貧,就是想救我們精神上的這一層苦楚。由此看來,耶穌教畢竟是貧苦人的宗教,所以耶穌教與目下的暴富者,無良心的有權力者不能兩立的。我們現(xiàn)在更要講到純粹的精神上的貧苦上去。純粹的精神上的貧苦的人,就是下文所說的有悲哀的人,心腸慈善的人,對正義如饑如渴的人,以及愛平和,施恩惠,為正義的緣故受逼迫的人,這些人在我們東洋就是所謂有德的人。古人說‘德不孤,必有鄰’,現(xiàn)在卻是反對的了。為和平的緣故,勸人息戰(zhàn)的人,反而要去坐監(jiān)牢去。為正義的緣故,替勞動者抱不平的人,反而要去作囚人服苦役去。對于國家的無理的法律制度反抗的人,要被火來燒殺。我們讀歐洲史讀到清教徒的被虐殺,路得的被當時德國君主迫害的時候,誰能不發(fā)起怒來。這些甘受社會的虐待,愿意為民眾作犧牲的人,都是精神上覺得貧苦的人呀!所以耶穌說:‘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最后還有一種精神上貧苦的人,就是有純潔的心的人。這一種人抱了純潔的精神,想來愛人愛物,但是因為社會的因習,國民的慣俗,國際的偏見的緣故,就不能完全作成耶穌的愛,在這一種人的精神上,不得不感受一種無窮的貧苦。另外還有一種人,與純潔的心的主人相類的,就是肉體上有了疾病,雖然知道神的意思是如何,耶穌的愛是如何,然而總不能去做的一種人。這一種人在精神上是最苦,在世界上亦是最多。凡對現(xiàn)在,唯物的浮薄的世界不能滿足,而對將來的歡喜的世界的希望不能達到的一種世紀末Findesiecle法語,世紀末。的病弱的理想家,都可算是這一類的精神上貧苦的人。他們在這墮落的現(xiàn)世雖然不能得一點同情與安慰,然而將來的極樂國定是屬于他們的。”
伊人在北條市的那個小教會的壇上,在同淡水似的煤汽燈光的底下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那一雙水汪汪的眼光盡在一處凝視,我們若跟了他的視線看去就能看出一張蒼白的長圓的臉兒來。這就是O呀!
O昨天睡了一天,今天又睡了大半日,到午后三點鐘的時候,才從被里起來,看看熱度不高,她的母親也由她去了。O起床洗了手臉,正想出去散步的時候,她的朋友那兩個女學生來了。
“請進來,我正想出去看你們呢!”(O的話)
“你病好了么?”(第一個女學生)
“起來也不要緊的么?”(第二個女學生)
“這樣惱人的好天氣,誰愿意睡著不起來呀!”
“晚上能出去么?”
“聽說伊先生今晚在教會里說教。”
“你們從那里得來的消息?”
“是C夫人說的。”
“剛才唱贊美詩的時候說的。”
“我應該早一點起來,也到C夫人家去唱贊美詩的。”
在O的家里有了這會話之后,過了三個鐘頭,三個女學生就在北條市的小教會里聽伊人的演講了。伊人平平穩(wěn)穩(wěn)的說完了之后,聽了幾聲鼓掌的聲音,就從講壇上走了下來。聽的人都站了起來,有幾個人來同伊人握手攀談,伊人心里雖然非常想跑上O的身邊去問她的病狀,然而看見有幾個青年來和他說話,不得已只能在火爐旁邊坐下了。說了十五分鐘閑話,聽講的人都去了,女學生也去了,O也去了,只有K與B,和牧師還在那里。看看伊人和幾個青年說完了話之后,B就光著了兩只眼睛,問伊人說:
“你說的輕富尊貧,是與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社會不合的,若說個個人都不講究致富的方法,國家不就要貧弱了么?我們還要念什么書,商人還要做什么買賣?你所講的與你們搗亂的中國,或者相合也未可知,與日本帝國的國體完全是反對的。什么社會主義呀,無政府主義呀,那些東西是我所最恨的。你講的簡直是煽動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的話,我是大反對的。”
K也擎了兩手叫著說:“Es,es,alright,alright,mistaByareyare!”
(不錯不錯,贊成贊成,B君講下去講下去!)
和伊人談話的幾個青年里邊的一個年輕的人忽站了起來對B說:
“你這位先生大約總是一位資本家家里的食客。我們工人勞動者的受苦,全是因為了你們資本家的緣故呀!資本家就是因為有了幾個臭錢,便那樣的作威作福的兇惡起來,要是大家沒有錢,倒不是好么?”
“你這黃口的小孩,曉得什么東西!”
“放你的屁!你在有錢的大老官那里拍拍馬屁,倒要罵起人來!……”
B和那個青年差不多要打起來了,伊人獨自一個就悄悄的走到外面來,北條街上的商家,都已經(jīng)睡了,一條靜寂的長街上,灑滿了寒冷的月光,從北面吹來的涼風,夾了沙石,打到伊人的面上來。伊人打了幾個冷痙,默默的走回家去,走到北條火車站前,折向東去的時候,對面遇著幾個微醉的勞動者,幽幽的唱著了鄉(xiāng)下的小曲過去了。勞動者和伊人的距離漸漸兒的遠起來,他們的歌聲也漸漸兒的幽了下去,在這春寒料峭的月下,在這深夜靜寂的海岸漁村的市上,那尾聲微顫的勞動者的歌音,真是哀婉可憐。伊人一邊默默的走去,俯首看著他在樹影里出沒的影子,一邊聽著那勞動者的凄切悲涼的俗曲的歌聲,忽然覺得鼻子里酸了起來,O對他講的一句話,他又想出來了:
“你確是一個生的悶脫列斯脫英語sentimentalist的音譯,即傷感主義者。!”
伊人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一點鐘的光景,房里火缽內的炭火早已消去了。午后五點鐘的時候從海上吹來的一陣北風,把內房州一帶的空氣吹得冰冷,他寫好了日記,正在改讀的時候,忽然打了兩個噴嚏。衣服也不換,他就和衣的睡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伊人覺得頭痛得非常,鼻孔里吹出來的兩條火熱的鼻息,難受得很。房主人的女兒拿火來的時候,他問她要了一壺開水,他的喉音也變了。
“伊先生,你感冒了風寒了。身上熱不熱?”
伊人把檢溫計放到腋下去一測,體熱高到了三十八度六分。他講話也不愿意講,只是沉沉的睡在那里。房主人來看了他兩次,午后三點半鐘的時候C夫人來看他的病,他對她道了一聲謝,就不再說話了。晚上C夫人拿藥來給他的時候,他聽C夫人說:
“O也傷了風,體熱高得很,大家正在那里替她憂愁。”
禮拜二的早晨,就是伊人傷風后的第二天,他覺得更加難受,看看體熱已增加到三十九度二分了。C夫人替他去叫了醫(yī)生來一看,醫(yī)生果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