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有引力之虹(托馬斯·品欽作品)
- (美)托馬斯·品欽
- 3194字
- 2020-06-02 16:00:39
問題就這樣暫時解決了。但是不論遲早,一定會有人發現他這個天賦,看重它的用處。這回,他為自個兒進行了長時間的幻想——應該說更像尤金·蘇式的情節劇:他被緬甸的匪幫或西西里的某個組織綁架了,專干不可告人的事情。
1935年,他破天荒在沒有任何睡眠狀態的情況下發生了感應。當時,他正著迷于吉卜林,舉目四望,野蠻的“光頭酒壇子”和龍線蟲病、東方癤一起在部隊里肆虐,整整一個月喝不到啤酒,無線電信號被阻塞(可能是那些黑丘八的上司干的,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小道消息完全隔絕,也沒有卡里·格蘭特
鬧來鬧去,偷偷往那邊的潘趣酒碗里放藥
……就連兵哥哥們人人耳熟能詳的那部充滿欲望的經典片里那個“肥鼻子的阿拉伯人”也做不成
……自然,一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成群的蒼蠅在飛舞,瓜皮發出餿味,哨所里唯一的唱片正在進行第七千七百萬次播放,桑迪·麥克弗森正在用管風琴演奏《換哨》
。此情此景之下,海盜竟意外地享用了一次豪華的東方幻游:他懶懶地、輕松地躍過籬笆,溜進城里,到了“禁區”,闖入一場狂歡派對。主辦者是一位尚未被人發現的彌賽亞
,在目光相碰的剎那,海盜就明白了,自己是此人的施洗者圣約翰
,是加沙的拿單
,必須讓他相信自身的神力,必須向人們宣揚他,既愛之以凡俗,又愛之以神圣……這場幻想的主人只可能是H. A.婁夫。其實每一群人里最少都有一個“婁夫”。婁夫經常記不住信奉伊斯蘭教的人不大喜歡別人在街上給他們拍照……煙抽光時,婁夫在借來的襯衣口袋里發現了違禁煙卷,大中午在餐廳里點燃,沒抽幾下就當場跳起來,臉上放出松弛的微笑,叫著紅帽排
排長的教名上前打招呼。這樣,海盜就冒失地和婁夫印證起幻覺來。自然,消息很快傳到了上級耳朵里,還進了檔案。結果,一直孜孜不倦搜羅“通神之士”的“公司”把他納入白廳麾下,研究他如何在恍惚態中到達覆著藍色臺面呢的賭桌,觀看可怕的紙牌賭博;研究他如何把眼球上翻,在自己眼窩里讀出古老的、模糊的、類似于雕刻的文字……
開初幾次一點都不順利。進入別人的思想倒是不成問題,但那些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公司”反倒很耐心,一心一意做長遠打算。時候終于到了。在倫敦一個福爾摩斯式的夜晚,煤氣的味道從一盞昏暗的街燈清楚地傳入海盜鼻子里,面前的霧氣中漸漸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器官模樣的東西。他悄無聲息地、小心地、一步步地向前靠近。那東西也開始向他滑過來,在鵝卵石上緩緩蠕動著,爬過的街面上留下了亮晶晶的、黏液般的尾跡,根本不是霧氣造成的錯覺。他們中間有一個臨界點,海盜移動略快,搶先到了臨界點上。緊接著,他驚懼地踉蹌后退,退回到臨界點這邊來——可是,那種東西看一眼就永遠忘不了。那是個巨大的淋巴增生組織。至少有圣保羅教堂那么大,而且一直在長。倫敦,也許是整個英國,已岌岌可危了。
這個長在淋巴組織上的怪物曾經堵塞過布拉瑟剌德·奧思莫爵爺尊貴的喉嚨。當時,奧思莫爵爺在外交部領新帕扎爾司長一職。這一設置其實是對上個世紀英國東方政策一種模棱兩可的補救,因為整個歐洲的命運曾一度懸在這個模棱兩可的小小公國身上:
沒人知道它在哪兒,只知它在地圖上,
誰又能想到,它會掀起如此驚濤駭浪?
每一個黑山人,每一個塞爾維亞,
都期待青天里爆出些什么——
哦,親愛的,為我打點行包,整理衣裝,
把粗大的雪茄給我點上——
如果你想得知我的下落,
就看著那東—方—快車,
開往新帕扎爾公國!
合唱隊由年輕的婚齡女子組成,穿著高頂軍帽和長筒軍靴,裝束俏皮,唱到此處便輕舞起來。布拉瑟剌德·奧思莫爵爺則出現在另一邊,被他自己不斷長大的腺樣增值體給吸收了。這種可怕的細胞質巨變,愛德華時代的醫學根本無法解釋……很快,高帽子在梅費爾的廣場上扔得到處都是,殘留的廉價香水縈繞在東區酒館的燈盞里,淋巴增生組織繼續肆虐著,但也并非見人就吞,沒錯,這個惡毒的增生組織是有總體規劃的,只吞噬對它有用的人,像上帝一樣,在整個英格蘭重新挑取選民,而忽略其他人——這一來搞得總部狂亂、痛苦,沒了主意……人人束手無策……在倫敦搞了一場虛情假意的撤退:黑色敞篷車在桁架橋兩邊螞蟻似的一字排開,天空中安排了偵查氣球,“在漢普斯特德希斯公園發現目標,坐在那兒喘氣,就是……進去,出來……”“有沒有什么聲音?”“有啊,很可怕的……就像一只巨型的鼻子,把鼻涕吸進去……等等,現在開始……哦,不……哦,天哪,我說不來,太狂野了——”線突然斷了,信號消失,氣球飛向青藍色的拂曉天邊。卡文迪什天文臺來了一伙又一伙人,在公園里布滿了大塊磁鐵和電弧接頭,還有滿是量表和曲柄的黑色鐵控制板。軍隊也全副武裝地亮相了,帶著裝滿最新式毒氣的炮彈——淋巴增生組織經歷了轟炸、電擊、毒攻,顏色和形狀不時變換,樹木上方的高空中出現了黃色脂肪塊……媒體的閃光粉相機中出現了一個丑陋的綠色偽足動物,朝軍隊的警戒線爬過去。突然,“呼隆”一聲,令人惡心的橘黃色痰涎洪水般淹沒了一個觀測哨,把那些不幸的士兵們吞了進去——可他們卻沒有驚叫,而是在笑,很快樂的樣子……
海盜/奧思莫的任務是和淋巴增生組織建立聯系。目前,形勢已經穩定下來,增生組織占領了整個圣詹姆斯公園,那些古典建筑已不復存在,政府辦公室也搬了地方,因為地點太散,聯絡極其不便——來回跑腿的郵差們不停地被增生組織長著硬疙瘩、閃著熒光的淺褐色觸須卷走,電報線隨時都會在增生組織的念頭一轉之下斷裂坍塌。布拉瑟剌德·奧思莫爵爺每天早晨都要戴上他的圓頂硬呢帽,提著公文包出外去找增生組織,制定每日的行動方案。他在這件事上花去了大量時間,甚至漸漸放松了新帕扎爾的工作。外交部對此憂心忡忡。30年代時,全球均勢思想還很濃,外交家們都得了“巴爾干癥”。在殘留的奧斯曼帝國,每個軍事基地都潛伏著姓名中夾雜外族成分的間諜。間諜們的上唇部髭須被剃光,刺上用十幾種斯拉夫語言編碼的情報,然后留起唇髭將情報蓋住。這些唇髭只能由指定的密碼官剃去,再由“公司”的整形外科醫生移植一塊皮把情報覆蓋起來……他們的嘴唇是反復秘密書寫的肉版小書,有疤痕,白得不正常,他們彼此間完全認得出來。
盡管如此,新帕扎爾依舊是歐洲這塊手掌上的神秘十字紋。最后,外交部決定尋求“公司”的幫助,而“公司”正好有合適的人選。
此后的兩年半里,海盜天天外出拜訪圣詹姆斯公園的淋巴增生組織,弄得自己都要發瘋了。他開發了一種洋涇浜式的語言,可以用來和增生組織進行交流,晦氣的是,他的鼻子結構欠佳,發不好那些音,所以這件差事很讓他頭痛。在他們倆用鼻子哼來哼去的當兒,穿著七扣式黑色衣裝的精神病醫生們——都是弗洛伊德的崇拜者,增生組織顯然對他們毫無價值——攀上活梯,站在增生組織惡心的、灰不溜秋的體側,把裝滿白色物質的灰漿桶次第傳到活梯上,用鏟子將可卡因涂抹到增生組織活物一顫一顫的身體上,涂抹到腺窩里冒著惡濁泡沫的細菌毒素里。但這一切根本沒有顯著的效果——當然,誰也不知道增生組織自己的感受如何,不是嗎?
不過,布拉瑟剌德·奧思莫爵爺卻因此得以全身心投入到新帕扎爾的工作上。1939年初,有人發現他神秘窒息而死,死亡地點是某位女子爵家中一個裝滿木薯布丁的澡盆。有人覺得是“公司”搗的鬼。幾個月后,二戰開始;幾年后,新帕扎爾不再有動靜。海盜·普倫提斯自然沒能使歐洲免于二戰,卻使其免于那些老家伙們所夢寐以求的、規模大得令他們在夢床上都暈眩的“巴爾干大決戰”。即便此時,“公司”也只給了他一點點寧靜,就像順勢療法中給病人的藥物,劑量僅夠維持免疫系統的活動,又不致過量引起中毒。
□ □ □ □ □ □ □ □
泰迪·布婁特的午餐時間。不過今天的午餐,嘿嘿,是一塊沒烤透的香蕉三明治,裹了蠟紙,裝在他漂亮的袋鼠皮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和那些零散物品放在一起,其中有一臺小型諜用相機,一瓶髭蠟,一罐甘草精,用蕪菁科甲蟲、薄荷醇和辣椒配制的潤喉劑,處方配制的麥克阿瑟式金邊太陽鏡,還有一對銀發梳,造型仿盟軍最高統帥部的火劍標記,是他媽媽讓伽拉德公司
為他設計的,他本人也覺得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