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這是個細雨霏霏的冬日中午。他的目標是城里的一棟灰色石宅,建在首都周圍的官方戰時公路和鐵路附近,恰好在格羅夫納廣場的視線之外。屋子不大,也沒什么歷史價值,在任何旅行指南里都找不到。如果打字機碰巧停下來,比如在8點20分或其他神秘時刻,而天空中又沒有美國轟炸機,牛津路的車輛也不太多,便可以聽見冬日的鳥兒在外面嘰喳鳴叫,忙著在女孩兒們為它們放好的食器里啄食。

霧水打濕了路上的石板,滑溜溜的。這樣的中午昏暗難熬,煙癮逼人,頭痛惡心。上百萬的官僚們正在辛勤地謀劃死亡,其中有些人甚至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此時,許多人已經喝到了第二、第三杯酒,使這里有了一種歇斯底里的氣氛。對此,布婁特卻毫無感覺。他一邊往沙包堆成的入口走(為了滿足神祇子孫們的奇思怪想,入口竟臨時搭成了金字塔那樣的),一邊忙著羅織有效的遁詞,萬一被抓也好有個說法——當然,他并不愿意被抓住嘍……

主服務臺旁有一個領協“領土協助服務組織”的簡稱。的姑娘,戴眼鏡,口里吹著泡泡糖,很親切地揮揮手,示意他繼續往樓上走。副官們穿著毛衣,神情沮喪地走著,或去開會,或上廁所,或準備痛飲一兩個小時。他們向他點頭致意,其實并沒有注意他,反正是張熟臉兒,某某某的助手,牛津的校友——沒錯,這個中尉在下面大廳里的交換站工作。

交換站的全稱是“盟軍北部德國技術機構情報交換站”。這棟老屋子被專門在戰爭中制造貧民窟的人隔成了許多小屋,擁擠不堪,墻壁上糊著久經煙熏的白紙,這時候幾乎沒有人跡,只有黑色的打字機墓碑般挺立著。地板上鋪著骯臟的油地氈,沒有窗戶。電燈發出廉價而冷酷的黃光。布婁特朝一間辦公室里看去。那是分給他耶穌學院屬牛津大學。的老朋友、綽號“快蹄兒”的奧立佛·馬科曼菲克中尉的。周圍沒人。快蹄兒和美國佬兩個人還在吃午飯。好吧。那就拿出相機,打開鵝頸燈,調好反光板,就這樣……

整個歐洲戰區肯定都是這種小小的臥室:沒有天花板,只有三面骯臟的、磨成奶油色的纖維壁板。快蹄兒和一個美國同事泰榮·斯洛索普共住一室,兩人的桌子擺成直角,差不多得轉90°才能目光相對。快蹄兒的桌子很整潔,斯洛索普的桌子則亂得一塌糊涂,1942年以來就沒再見過木桌面的真容,各色東西掉落在上面,變得層層疊疊。其中有橡皮擦上掉下的千千萬萬紅色或棕色的弧形小卷兒,有削鉛筆的皮屑兒,有干掉的茶漬或咖啡漬,有食糖和鮮奶的痕跡,有大量的煙灰,有打字機色帶上飛過來粘上的細屑,還有分解了的厚糨糊和碾成粉末的阿司匹林。這些東西形成的官場陰垢一層層滲透下去,頑強地直抵桌面,成為桌垢的主要成分。還有四處散布的回形針、芝寶火石、橡皮圈、訂書針、煙頭、揉皺的煙盒、散落的火柴、大頭針、鋼筆尖、各種顏色的鉛筆頭(包括不易弄到的淡紫色和生褐色鉛筆頭)、木咖啡匙、媽媽南琳從馬薩諸塞遠道寄來的“薩爾”薩爾:指亨利·薩爾公司(Henry Thayer Company),先是在馬薩諸塞州的劍橋市,現在該州康科德城。紅榆潤喉片、膠帶碎片、繩頭、粉筆渣……這些東西上面,又堆了一層被遺忘的備忘錄、軟皮供應證、電話號碼、沒回的信、破損的復寫紙、“克來姆爾”生發油“克來姆爾”生發油是以前的產品,美國雜志的廣告上都稱:使用“克來姆爾”生發油的人是“愛情海盜”,因為“他總是盜走最美麗的姑娘”。的空瓶,加上一些筆跡潦草的尤克里里尤克里里:夏威夷的四弦樂器。伴奏和弦譜,有十來首歌,包括《面團兒兵指美國兵,據說19世紀60年代美國軍服上的大扣子像油炸面團,故名。約翰尼找到愛爾蘭玫瑰》。根據快蹄兒的說法,“有些歌確實配得漂亮。他簡直是美國的喬治·馮比喬治·馮比(1904—1961):尤克里里手,20世紀40年代英國銀屏上的喜劇人物,聲音尖而高。——當然,你得有足夠的想象力才能認識到這一點。”不過布婁特寧愿不去想象。再就是一些智力拼圖玩具殘塊,上面畫著威瑪狗琥珀色左眼的局部、長袍的綠色天鵝絨褶邊、遠處的葉脈狀石板藍云朵、炸彈(也許是落日)的橙黃色光環、空中堡壘表面的鉚釘、噘嘴美女的粉紅色大腿內側……還有幾份軍情處來的每周軍情摘要、一根繃斷卷曲成螺旋狀的尤克里里琴弦、裝有各色星星貼紙的盒子、手電筒碎片、“塊金”牌鞋油罐蓋子(斯洛索普經常把蓋子的銅面當鏡子,把里面模糊不清的臉看了又看),從下面大廳里的交換站圖書館借來的一些參考書:一部科技德語詞典、一本外交部發的《特別手冊》或《市鎮規劃》,一般情況下隨便什么地方還會有一份沒有被卡掉或扔掉的《世界新聞》倫敦的一種新聞周刊。——斯洛索普是個勤讀的人。

斯洛索普桌旁的墻上釘著一張倫敦地圖,布婁特急忙用微型照相機給地圖拍照。他的背包打開著,熟透的香蕉味在小臥室里彌漫開來。要不要點支煙把香蕉的味道遮住?這里根本不通風,他們會察覺有人來過。他拍了四張,喀嚓喀嚓,嘿,他現在干這個可真是高手——要是有人進來,只要把相機扔進包里就行了,包里正好有香蕉三明治緩沖,既不必擔心聲音讓人聽到,也不必擔心重力荷載對相機的破壞。

也不知是誰,出錢讓他干這種小偷小摸的事,又舍不得花錢買彩卷,真是郁悶。他覺得這樣干可能沒什么意義,又不知找誰問個明白。貼在斯洛索普地圖上的星星用上了現有的各種顏色:先是銀色,上面標著“達琳”,和綠色的“格拉蒂絲”、金黃色的“凱瑟琳”同在一個星群;眼睛再掃過去,還可以看到愛麗絲、德勞里絲、雪莉、兩三個薩莉,這一片星星大多為紅色或藍色——塔山附近有一團星星,科文特哥登周圍又有一簇,還有一條星云流進了梅費爾、梭霍,流出來到溫伯利,再向上到漢普斯特德希斯——什么卡羅琳啊,瑪麗亞啊,安妮啊,蘇姍啊,伊麗莎白啊之類,這片華麗的、五彩繽紛的星空向四方伸出,時不時還有幾顆散落的星星。

不過,顏色可能是隨意涂上去的,不是什么密碼。也可能那些小妞根本就不存在。布婁特花了好幾個星期,裝作漫不經心,向快蹄兒問了些問題(“我們知道他是你校友,不過直接找他太冒險”),然后向上面報告,說斯洛索普去年秋天開始在這張圖上貼星星,大約也是同一時候開始外出、為交換站查看火箭彈轟炸情況的。他來往于這些死亡之地,其間顯然有足夠的時間去泡妞。對于過幾天就往地圖上貼一個星星的事,即便有什么原因,斯洛索普也未做說明——這種事似乎也無須宣傳。快蹄兒是唯一對這張地圖偶爾瞥上一眼的人,而且是帶著溫和的人類學眼光——“美國佬的嗜好,沒什么害處,”他對朋友布婁特是這樣說的,“也許是為了方便以后和她們所有的人聯絡。他的社交是挺復雜。”接著他就會講起洛蘭和朱蒂,講起同性戀查爾斯警官和家具倉庫里的鋼琴,講起葛洛麗婭和她性感的母親同時參加的那場怪誕的化裝舞會,講起他為布萊克浦布萊克浦:又譯黑澤,英國西北一自治城市,位于利物浦以北的愛爾蘭海邊,是受人歡迎的海濱勝地。對陣普雷斯頓普雷斯頓:英格蘭西北部一地區,在利物浦東北偏北方向。北區的足球賽押了一鎊賭注,講起笑話版的《平安夜》《平安夜》(Silent Night, Holy Night)是一首著名的英文圣誕歌。和一場出于天意的大霧。可惜的是,這些奇談怪論對于聽布婁特匯報的人而言,談不上有什么啟發意義……

好了。干完了。包拉好,燈關掉,放回原位。也許還來得及在“獵鳥和箭”見到快蹄兒,喝一杯敘敘友情。昏黃的燈光中,他沿著纖維板隔成的迷宮退出去,迎頭碰上一群穿套鞋的姑娘。布婁特對她們視而不見、面無笑容——咳,現在可沒時間打情罵俏,還得把貨交上去呢……

 

□ □ □ □ □ □ □ □

風向轉到西南了,氣壓也降了下來。陰云密布,剛到下午天色就已暗下來了。要是下起雨來,泰榮·斯洛索普也一樣會淋濕的。今天,他就像個傻瓜,長時間向零經度搜尋著,但和大多時候一樣,毫無結果。這枚導彈應該又在空中發生了提前爆炸,燃燒的殘塊散落在周圍幾英里的地方,但大部分還是落入了河中。其中一塊殘片好歹還能辨出形狀,但斯洛索普到那兒時,卻發現殘塊受到了前所未見的嚴密保護,那些人的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差。石板藍色的天幕下,可以看見一些褪色的軟貝雷帽,還有打開自動裝置的英式3型輕機槍和一些長滿闊大上唇的、一本正經的胡子——管你什么美國中尉,看一眼都別想,今天沒門。

不管怎么說,交換站總是盟軍情報站的窮親戚。斯洛索普這回還不算孤家寡人,他看見了技術情報處技術情報處:英軍情報機構。的同職——這多少算是個安慰。不久,他又看到同職的頭兒坐著1937年的沃爾斯利黃蜂一種雙門轎車,由沃爾斯利汽車公司首產于1935年。,急急忙忙來到現場。兩個人都回頭看了斯洛索普一眼。斯洛索普和善地點頭致意,他們倆理都沒理。哼!這些伙計,真是又臭又硬。泰榮精著呢,他在周圍長時間溜達著,把“幸運蛋”香煙幸運蛋:美國香煙。這里為了諧音譯成如此。扔得到處都是,最后起碼弄明白了這枚“霉運彈”的情況。

殘塊是石墨柱體,長六英寸,直徑二英寸,幾乎整個都燒焦了,只剩下幾塊軍綠漆片。這是爆炸后唯一完整的殘留物。很明顯,這是預先設計好的。里面好像藏了些文件。準尉副官去拿殘塊,把手灼了,大叫“哦,他媽的”,惹得那些薪水比他低的人笑起來。大家圍在那里,等待特種行動處(那些刺兒頭干什么都慢悠悠的)一位叫普倫提斯的上尉。普倫提斯上尉也確實很快就來了。斯洛索普瞥了一眼——風霜過重的臉,大塊頭,粗鄙。普倫提斯拿了圓柱體,開車走了。就這樣,一切完結。

斯洛索普尋思著,對這種情況,交換站可以作為同部門分支機構,帶著些厭倦情緒,給那個特種行動處遞交第五千五百萬次申請,以獲得一份有關圓柱體內容的報告,但一般情況下申請是無人理會的。這沒什么,他不會往心里去。特種行動處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而任何人又不把交換站放在眼里。那—那又怎么樣呢?反正這是近期他經手的最后一枚火箭彈了。但愿是徹底的最后。

今天早上他從收信籃里得到命令,派他去東區那邊的某家醫院“當差”。命令后面附了一份復寫件,是給交換站的短信,要求給他換崗,以配合“PWE測試計劃”。“PWE”他查了,意思是“政治戰務管理處”。那測試呢?又是那個“明尼蘇達多項個性檢查”之類的破玩意兒。不過倒可以借此換換口味,不必再去天天找火箭彈,這活兒他有點兒干煩了。

曾幾何時,斯洛索普是很認真的。不是開玩笑。起碼他自己覺得很認真。如今,1944年之前的很多往事已漸模糊。在他的記憶中,第一次閃電戰期間自己一直很走運,納粹空軍扔下來的東西從沒到過身邊。可今年夏天他們開始用那些V—1炸彈了。你可能在街上走路,或者在床上打盹,突然間屋頂上放屁般傳來“嗞”的一聲。要是還在向前飛,向最高點升,只是路過——哈,沒事了,該別人擔驚了……可是如果引擎中斷,小心了伙計——它開始下落,尾部燃料脫離燃料引擎潑灑開來,你只有十秒鐘找個地方鉆進去。嘿,說起來還不算太糟。過一陣兒,你又緩過勁來——竟然和鄰桌的快蹄兒·馬科曼菲克打起一兩個先令的小賭來,賭下一枚放屁彈會落到哪里……

主站蜘蛛池模板: 海淀区| 德江县| 大兴区| 略阳县| 威宁| 珠海市| 望城县| 大宁县| 和龙市| 朔州市| 淳化县| 镇江市| 合阳县| 福清市| 忻州市| 砀山县| 海林市| 洮南市| 浑源县| 宣武区| 高平市| 同德县| 洪江市| 宁晋县| 鄂伦春自治旗| 隆安县| 泉州市| 霞浦县| 兴业县| 兰溪市| 视频| 沈丘县| 江川县| 云南省| 陈巴尔虎旗| 建德市| 田阳县| 高碑店市| 丰宁| 申扎县| 汪清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