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游者:浮生一夢
- (奧地利)赫爾曼·布洛赫
- 3645字
- 2020-04-22 11:18:30
06 偶遇老友
在風和日麗的春日里,心情當然也會陽光燦爛,所以生意也肯定差不了——已經在柏林待了好些天的伯特蘭也是這么認為的。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的好心情都是源自于事業上的風生水起,這么多年來,他每次出手必有斬獲;反過來,他也確實需要好心情,只有這樣才能繼續春風得意。
他的事業真的是一帆風順,似乎不必逆流而上就能輕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因為它們正順流而下向他飄來。也許,這就是他棄戎從商的原因之一:身邊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筍般涌現,而他當時卻根本無緣接觸。
銀行、律師、貨運公司的招牌對當時的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呢?它們只是些沒有意義的文字而已,有人可能會頭疼一番,也有人對其視而不見。而如今,他對銀行里的那一套一清二楚,知道柜臺后面的各項業務,不僅弄清楚了營業窗口、貼現、匯率、轉賬、貨幣兌換收銀臺的意思,而且還知道董事在辦公室里做的事情,知道根據銀行的存款及其備用金來判斷銀行的經營狀況,并從報紙的證券行情分析中得出有效結論。他懂得貨運公司常用的過境和保稅倉庫等出口術語,仿佛天生就適合這一行。對他來說,這一切都是那么的簡單,一看就懂,就像漢堡斯坦因威克路 旁的黃銅招牌“愛德華·馮·伯特蘭進口棉花”一樣。現在,在不萊梅的羅蘭德大街
上和利物浦的棉花交易所中,人們同樣可以看到這樣的招牌,這讓他感到非常自豪。
他在林登大道 碰到了帕瑟諾,當時帕瑟諾身穿長軍服,戴著肩章,看起來方正筆挺,棱角分明,而他自己則隨意地穿著一身用英格蘭布料做的衣服。他非常高興,像往常一樣親切、隨意地和帕瑟諾打了個招呼——每次碰到老同學,他總是一開口就問,吃過午飯了嗎,要不要一起去德雷斯爾飯店
吃個早點。
這突如其來的相遇和撲面而來的熱情,讓帕瑟諾一下子忘了他最近幾天是有多么想念伯特蘭;現在,他穿著整齊筆挺的制服,卻與一個雖然穿著便服,但也可以說是赤身裸體地站在他前面的人說話,他又一次為此而感到羞恥,恨不得推掉一起吃飯的邀請。只是想歸想,他嘴上卻只能連連稱是,說確實好久沒有看到伯特蘭了。
“是啊,這有什么奇怪的,您每天都過得一樣,無聊透頂。”伯特蘭說道,“而我就不一樣了,每天都是東奔西跑,忙得腳不沾地。猶記得那時,我們一起把自己的第一條纓帶 掛在椴樹上,第一次去德雷斯爾飯店吃晚飯。此時想起,往事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這時,他們走進了德雷斯爾飯店,“……一晃眼,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帕瑟諾心想:“他的話真多。”不過,因為和灑脫不羈又一點不正經的伯特蘭相處讓他覺得很輕松、很自在,又或許是因為他覺得,到現在為止都沒怎么說過幾句話,多少會讓老朋友感到難堪,所以雖然一點都不想閑聊八卦,他還是開口問伯特蘭:“您這段時間到底在哪兒呢?”
伯特蘭略顯不屑地擺了擺手,一副些許小事不足掛齒的模樣,說:“嗯,去了很多地方,剛從美國回來。”
哦,美國。對約阿希姆來說,美國就是流放之地,專門收留那些因為不成器而被逐出家門的不孝之子的——馮·伯特蘭老爺子就是為此而被氣得郁郁而終的!可是,這種想法又似乎很難與這樣的人聯系在一起,坐在對面的伯特蘭看起來意氣風發,而且顯然相當有錢。
帕瑟諾當然也聽說過不少這類沒出息的二世祖、敗家子的故事,他們到那邊靠著做農民發家致富,然后衣錦還鄉,回德國娶個德國新娘。也許,伯特蘭現在就是回來娶魯澤娜的……啊,不對,她可不是德國人,她是捷克人,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波西米亞人。
可是這個想法依然盤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問道:“那您還回去嗎?”
“不,現在還不想回去,我得先去一趟印度。”
呵,只是個冒險家啊!帕瑟諾轉頭在飯店中四下掃視了一眼,覺得和冒險家坐在一起吃飯渾身都不自在,可現在也只好先忍著,于是隨口敷衍道:“哦,那您要經常出差吧。”
“是呀,生意需要,就得出差——不過,我也挺喜歡到處旅行的。大家都知道,做事嘛,就該遵從自己的內心,唯魔鬼之命是從。”
這才是伯特蘭的心里話!他現在才知道:伯特蘭退役就是為了做生意,就是為了賺錢,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
不過,伯特蘭的臉皮已經厚得和奸商不相上下了,絲毫沒有覺察到帕瑟諾眼中的不屑,繼續侃侃而談:“所以說,帕瑟諾,我實在想不通,您為什么還能堅持待在這里。為什么不換一下呢?至少可以申請去殖民地服役嘛,帝國不是為你們安排了這種娛樂消遣的嗎?”
帕瑟諾和同僚們從來沒有因為殖民地的問題而煩惱過,那是海軍的地盤;不過,聽到這樣話,他還是感到相當憤怒,反問道:“娛樂?消遣?”
伯特蘭這時又用這種嘲諷的語氣說:“對呀,不然您以為呢?不就是在私下里讓關系交好的家族子弟走過場、鍍鍍金,娛樂消遣一下,再分潤一點點榮譽嘛。當然,我非常尊敬彼得斯博士,他要是早一來的話,我肯定會和他一起干。但除了浪漫主義之外,真的還能有什么呢?可以說,所有的一切都是浪漫主義——當然,天主教和新教的傳教活動除外,這都是些枯燥乏味、有目的的工作。至于其余的嘛——消遣,只不過是消遣而已。”
他那滿不在乎的語氣著實激怒了帕瑟諾:“為什么我們德國就比不過其他國家?!”這話更是流露出了他內心的悲憤。
“帕瑟諾,我告訴您:第一,英國是英國;第二,即使是英國,最終結局如何,又有誰能知道;第三,我更愿意把我的閑置資金用來投資英國殖民地的,而不是德國殖民地的有價證券,所以您看,這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殖民地經濟的浪漫主義了;第四,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只有教會才會對殖民擴張有真正客觀冷靜的興趣。”
約阿希姆·馮·帕瑟諾聽得心里越來越難過,越來越驚訝,也越來越懷疑:伯特蘭這個家伙是不是想用一些聽起來云里霧里、花里胡哨的話來糊弄他,想要誘惑他,拉他下水。他總覺得,這一切與伯特蘭那一頭完全沒有軍人氣質,甚至有些鬈曲的頭發有關,在某些方面,伯特蘭看起來很像演員。約阿希姆的腦海中浮現出“泥淖”和“罪惡泥淖”這兩個字眼;還有,這家伙說來說去為什么總是糾纏于信仰和教會呢?
但還沒等他想好怎么回答,伯特蘭就已經注意到了他的驚訝了:“是吧,所以說,對教會而言,歐洲已經變得非常靠不住了。而非洲則完全相反!那里有數以億計的靈魂,可以像原材料一樣為信仰所用。您放心,一個受過洗禮的黑人基督徒比二十個歐洲基督徒都好。如果天主教和新教都想分一杯羹,想通過獲取這些狂熱分子的信仰來一決高下,那么這就很好理解了。因為信仰的未來就在于此,未來的護教志士也在于此,有一天他們會以基督的名義,討伐在異教的信仰中沉淪和墮落的歐洲,用烈火凈化人們的信仰,最終在煙霧彌漫的羅馬廢墟中,簇擁著一位黑人教皇登上圣彼得寶座。”
這不就是《約翰啟示錄》中說的嗎,帕瑟諾心想;他暗自腹誹著。黑人的靈魂跟這個有什么關系?以后不會再有奴隸販子——雖然還是有視錢如命的家伙,會不顧一切,鋌而走險。伯特蘭剛才還說起他自己心中的魔鬼。也許,這家伙只是開玩笑而已;在軍官學校的時候,人們也從來不知道伯特蘭到底在想什么。“您真會開玩笑!至于斯帕伊斯 和圖爾科斯
,我們已經把他們干掉了。”
伯特蘭忍不住微笑了起來,笑得那么真誠、那么燦爛,讓約阿希姆也忍不住抿嘴微笑起來。他們兩個就這樣彼此真誠地微笑著,他們的靈魂借助各自的眼神向對方點頭示意,就在這一瞬間,就像兩個鄰居從沒相互打過招呼,現在碰巧同時從窗戶里探出身來,兩人都因為這種出其不意的問候和不約而同而感到又開心又尷尬。
幸好可以用老套的方法擺脫尷尬,伯特蘭舉起酒杯說:“干杯,帕瑟諾。”帕瑟諾回敬道:“干杯,伯特蘭。”隨后他們倆又忍不住會心微笑了起來。
當他們離開飯店,站在林登大道時,午后的太陽正熱辣辣地照著,兩旁的樹木都有些打蔫,顯得垂頭喪氣,一動不動。
帕瑟諾想起了吃早餐時因為猶豫而沒有說出的話:“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您總是貶低我們歐洲人的信仰。在我看來,住在大城市里的人,比如您,在這一點上的看法并不正確;而在鄉下長大的人,比如我,對這些事情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我們廣大民眾與宗教的聯系比您想象的要緊密得多。”
不知道什么原因,這時的他覺得自己非常冒失,因為他是當面對伯特蘭說這番話的,就像一個老兵試圖向總參謀部的軍官解釋策略一樣,而且他心里確實有點發怵,擔心伯特蘭會不會因此而惱羞成怒。
但伯特蘭只是爽朗地笑著說:“好吧,但愿萬事順遂。”
然后他們交換了通信地址,并相互保證一定保持聯系。
帕瑟諾坐著馬車去西城區參加賽馬。
萊茵葡萄酒,午后的炎熱,也許還有這次偶遇給他帶來的異樣感覺,使他很想脫下那頂硬邦邦的帽子,額后和頭蓋骨下面也仿佛有一絲暗暗的、有些脆裂的感覺,似乎像用戴著白色手套的指尖滑過椅子皮革面時的感覺,甚至還有些粘粘的——太陽真是毒辣,明晃晃的像著了火似的。
他雖然有些遺憾沒有邀請伯特蘭和他一起去,但此刻心里還是很高興的,因為至少父親已經離開柏林了,否則老頭肯定會坐在他旁邊的,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穿著便服的伯特蘭沒有陪著他,這真的讓他長舒了一口氣。
不過,也有可能是伯特蘭想給他一個驚喜,正在去接魯澤娜過來,然后他們所有人都在賽馬場外碰頭,就像一家人一樣。當然,這完全是在做夢,甚至連伯特蘭也不會和這樣的女孩在賽馬場上露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