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游者:浮生一夢
- (奧地利)赫爾曼·布洛赫
- 4216字
- 2020-04-22 11:18:29
03 初遇魯澤娜
約阿希姆·馮·帕瑟諾身穿便裝小禮服——這種小禮服的立領敞開時兩個領角分得很開,一時間他的下巴還真有些不習慣——頭戴卷邊大禮帽,手拿以尖頭收尾的象牙柄手杖,正要到旅館去接父親。父親好不容易來柏林一趟,晚上總要陪老爺子出去四處轉轉。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腦海中突然閃現出愛德華·馮·伯特蘭的樣子。讓他感到高興的是,他天生就不是穿便服 的料子,便服穿在自己身上怎么看都不適合,而伯特蘭則恰恰相反。對了,他有時會偷偷地叫伯特蘭“叛徒”。
遺憾的是,他今天要帶父親去上流社會的人常去玩樂的那幾個地方,伯特蘭也可能會過去,所以他料想自己會碰到伯特蘭——心里當然是一萬個不愿意。
早在冬日花園 劇院上演節目的時候,他就不停地四下張望著,盼著父親早點過來,心里還一直在琢磨著,到底要不要介紹父親認識那個家伙。甚至當他們父子倆坐著馬車
穿過弗里德里希街
前往耶格爾夜總會
的時候,他還在糾結著這個問題。
他們端坐在有些開裂的黑皮座椅上的,手杖放在兩膝之間,一聲不吭。邊上時不時有女孩經過,有些女孩還會向他們大聲說些什么。每當這個時候,約阿希姆·馮·帕瑟諾就會目不斜視地看著正前方,而眼眶中夾著單片眼鏡的父親則會小聲咕噥一句:“傻瓜。”
自從馮·帕瑟諾老爺來到柏林后,自從帝國締造者實行新政后,這里確實變了許多。可就算人們接受了這些變化,也不代表人們就可以對帝國締造者實行新政后迅速涌現的糟糕現象熟視無睹了。
馮·帕瑟諾老爺重復著他每年都要說一遍的話:“巴黎也是一樣的糟糕。”
這時他們來到耶格爾夜總會前面停了下來,夜總會門口有一排式樣花哨的煤氣燈,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這也讓馮·帕瑟諾老爺感到極為不滿。
通往二樓夜總會的是一個狹窄的木樓梯,馮·帕瑟諾老爺腿腳麻利地用他獨有的直步方式走上樓去。
這時正好有個黑發女孩迎面走下來,看到他們上樓,便停在樓梯轉角處,示意客人先過去。她肯定是看到了老爺子腿腳麻利噌噌噌地爬樓的樣子而笑了起來,約阿希姆尷尬地向她做了個手勢表示歉意。他又一次忍不住把伯特蘭想象成這個女孩的情人,或是皮條客,或是其他稀奇古怪的角色。
剛進大廳,他就開始四處尋找。伯特蘭當然不會在這里,這里倒是有兩個和他同一個團的同僚。這時他才想起,他們還是他自己攛掇著來夜總會的,為的就是他不用一個人陪著父親或者陪著父親和伯特蘭了。
因為馮·帕瑟諾老爺的年齡和身份放在那里,所以他們微微鞠躬,然后腳后跟并攏,發出‘啪’的一聲,就像對待長官一樣歡迎老爺子的到來,而老爺子也的確像將軍一樣,關切地問他們玩得開不開心,還說,如果兩位先生賞臉和他喝上一杯香檳酒的話,那他一定會感到很榮幸。聽老爺子這么說,這兩個同僚雙腳再次發出‘啪’的一聲表示同意。
他們又開了一瓶香檳。兩個同僚一聲不吭,拘束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一邊互相舉杯喝酒,一邊看著大廳,看著白色和金色的裝潢,看著枝形大吊燈四周的支桿,看著支桿上在煙霧環繞中嘶嘶作響的煤氣燈,看著大廳正中旋轉著的舞者。
最后還是馮·帕瑟諾老爺打破了沉悶:“嗯,先生們,我不可希望你們為了陪我而放棄找漂亮女孩的機會!”
他們依舊鞠躬,含笑不語。
“這里不是有漂亮女孩的嘛——我上來的時候還遇上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姑娘,一頭黑發,一雙迷人的眼睛,一定會讓你們年輕人神魂顛倒的。”
約阿希姆·馮·帕瑟諾聽得心頭害臊不已,恨不得掐住老頭的脖子,不讓老頭繼續說這種為老不尊的話。可他的一個同僚已經回答說:“那一定是魯澤娜,她真是個特別可愛的姑娘,誰都說她舉止優雅、氣質高貴。這里大多數女孩根本不像人們認為的那樣,因為夜總會老板在挑選女孩方面極其嚴格,而且非常重視她們的談吐是否得體優雅。”
這時,魯澤娜又回到了大廳,伸手挽著一個漂亮女孩的胳膊。她們穿著鐘式裙和緊身胸衣,輕盈地從桌子和包廂座旁飄過時,的確給人一種非常優雅的印象。
當她們經過帕瑟諾他們的桌子時,他們開玩笑地問,魯澤娜小姐剛才有沒有聽到他們在贊美她。馮·帕瑟諾老爺補充說,從她的名字來推斷,他看到的分明就是一個漂亮的波蘭姑娘,那也差不多就是他的女同鄉了。
魯澤娜說,不是的,她不是波蘭人,而是波希米亞人,本地人可能叫她們捷克人,但是波希米亞人更準確一些,因為她的祖國確實是波希米亞。“這樣更好,”馮·帕瑟諾老爺說,“波蘭人什么都不會……又不可靠……不過呢,也無所謂。”
說話間,兩個女孩坐了下來,魯澤娜一邊低聲地說著,一邊嘲笑著自己,因為她總是學不會德語。
約阿希姆有些惱火,因為父親又開始回憶起波蘭女人了,但隨即他自己也不禁想起了一個收獲季節前來干活的女工。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有一次就是被她抱到裝著一捆捆秸稈的馬車上的。
不過,魯澤娜雖然語調生硬,德語說得磕磕巴巴,還把冠詞用得亂七八糟,可畢竟是個穿著緊身胸衣、舉止優雅地端著香檳酒杯喝酒的年輕姑娘,和那個女工還是有點不一樣的;至于父親和女仆們那些風流韻事到底是真是假,約阿希姆可操不了那份心。但對于這個溫柔可愛,讓人不禁心生憐愛的女孩,他覺得,老頭子不應該對她耍這種老套的把戲。
只是,約阿希姆想來想去,就是想不出波希米亞女孩的生活與波蘭女孩的生活究竟有什么不一樣,就算是生活在德國的平民,也很難想象在提線木偶后面操縱著表演的人到底長什么模樣。他也試圖想象魯澤娜有一間寬敞明亮的客廳/布置溫馨的閨房,有一個端莊嫻雅的母親,有一個品性純良的追求者,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因為他始終覺得,她們那里什么都不好,混亂不堪,無法無天,人要么軟弱可欺,要么兇悍野蠻。
他感到有些遺憾,盡管魯澤娜給他的印象就像一只被馴服了的小野獸,仿佛喉嚨里不時會發出低沉模糊的吼叫聲,就像波希米亞的森林一樣昏暗幽深。他很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和別的女士說話一樣和她聊天,因為這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可怕,又是那么誘人,而且似乎也勾起了父親心里的齷齪念頭。
他擔心魯澤娜也看穿了父親的那點心思,于是仔細端詳著她的俏臉,想看看有沒有蛛絲馬跡可循;不過很顯然,她注意到了,還向他抿嘴輕笑,而且竟然還讓老頭輕輕地撫摸著她輕搭在桌邊上的小手。
老頭大大方方地摸著小手,同時還試圖賣弄他說得支離破碎的波蘭話,想靠著說些波蘭話來和女孩套近乎。
當然,她也肯定不會讓他為所欲為的。
斯托平人總是認為波蘭女傭不可靠,也許他們是對的。但魯澤娜,也許只是性格太軟弱了。
心中的正義感要求他站起來,不能讓老頭欺負她,可轉念一想,這畢竟是她情人的責任;如果伯特蘭還有一點點騎士風度的話,此刻正是他挺身而出,揮一揮衣袖,擺平所有問題的好時候。
于是,約阿希姆突然話題一轉,開始和他的兩個同僚談起伯特蘭,問他們是不是好久沒有聽到伯特蘭的消息了,都不知道這家伙最近在干什么,是啊,愛德華·馮·伯特蘭真是一個性格非常內向的人。可問題是,這兩個同僚已經喝了很多香檳了,回答問題時顛三倒四,反應遲鈍,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甚至在約阿希姆滔滔不絕地說著伯特蘭意志堅定頑強的時候,也絲毫沒露出驚訝之色。
每次說到伯特蘭名字的時候,他就故意說得特別清楚和響亮,兩個女孩也聽得很認真,眼睛眨都不眨。于是,他心里就開始懷疑起來:“伯特蘭這家伙不會這么無恥吧,來這里尋歡作樂竟然也要報個假名。”因此他直接問魯澤娜到底認不認識馮·伯特蘭,又說了一大堆話,直到老頭好奇地問起才作罷。
老頭雖然喝了很多香檳,幾乎一杯都沒有拉下,卻仍然神清氣爽,耳聰目明,而且聊性很濃,所以就很好奇約阿希姆和那個馮·伯特蘭究竟怎么回事,現在到底想干嘛,于是說道:“你似乎很想找他嘛,好像他就躲在這里似的。”
約阿希姆紅著臉連聲說不是,但老頭又扯開了話匣子:“沒錯,我和愛德華·馮·伯特蘭的老爹馮·伯特蘭上校很熟悉。只可惜上校已經撒手人寰了,很可能就是這個愛德華給他的送終。有人說,他到死都沒有原諒這個不成器的小混蛋離開軍隊這件事,死不瞑目。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也不知道后面有沒有什么見不得光的事。”
約阿希姆不同意這種說法:“請恕我直言,那都是些是毫無根據的謠傳而已,伯特蘭絕對不是個沒出息的混蛋!”
“小點聲。”老頭邊說著邊轉身又去摸魯澤娜的手,然后對著她的小手長長地吻了一下。
魯澤娜對老頭的舉動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打量著約阿希姆——他那一頭柔軟的金發使她想起波西米亞學校中的孩子們。
“我可不是在奉承您,”她用不流利的德語對老頭說,“不過,您兒子的頭發真好看。”然后她捧住她朋友的頭并推到約阿希姆腦袋旁,看著兩個人有著一樣的發色高興地說:“真是泡亮 的一對。”她對這兩個人說,然后雙手五指叉開梳弄著她們的頭發。
另一個女孩尖叫了起來,因為魯澤娜弄亂了她頭發;約阿希姆感到有一只柔荑在撫摸著他的后腦勺,不禁心頭一蕩,竟然不爭氣地有一種暈暈的感覺。他把頭往后仰了仰,似乎想要把這只手夾在他的頭頸之間,讓它在那里多留一會兒。可這只手卻顯得十分警覺,很自然地滑到后頸,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小點聲,小點聲!”他又聽到父親用干巴巴的語氣說話,然后還注意到老頭掏出皮夾,從中抽出兩張大鈔,偷偷塞給她們兩個。
唉,這個老頭就是這樣,心情好的時候就是這樣給女工們打賞的。雖然,約阿希姆很想勸老頭別這樣,但這時已經晚了,魯澤娜已經拿到老頭硬塞到她手里的那張五十馬克 大鈔,欣喜萬分地把錢塞進她的口袋里。
“謝謝老爸,”她說,話音未落又趕忙改口說,“公公。”說完還朝約阿希姆眨了眨眼。約阿希姆氣得臉色發白,心想,這演的又是哪一出啊,難道老頭想花五十馬克買個女孩做兒媳婦嗎?
老頭耳朵賊靈賊靈的,一下子就發現了魯澤娜的語病,便故意說道:“你看你看,我早就看出來了,我家的臭小子喜歡上你了……我會祝福你們的……”
這老東西,約阿希姆心里罵著。
但老頭依然不依不饒地說:“魯澤娜,我的好兒媳婦,明天我就來提親,一切都按風俗習慣來,保證什么都是最棒的;只是,我該給你帶什么樣的晨禮 呢……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的城堡在哪里……”
約阿希姆就像一個在刑場不忍心看著大刀落下的人一樣,把頭轉到一旁,不想聽老頭繼續胡說八道,但魯澤娜卻聽得身體猛地一僵,嘴唇哆嗦著,熱淚盈眶。她一把推開邊上伸出來想要幫助她或安慰她的手,沖了出去,跑到洗手間女清潔工旁邊失聲痛哭起來。
“啊呀,隨她去吧。”馮·帕瑟諾老爺說,“天色也已經不早了,我覺得,我們該走了,先生們。”
父子兩人并排坐在馬車中,繃著臉,手杖放在兩膝之間,空氣中仿佛微微有些火藥味。
最后還是老頭先開了口:“那五十馬克還不是被她收下了,然后,就這么乘機溜走了。”
“真夠無恥的!”約阿希姆心里又暗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