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己丑脞識
- 爐邊話清史:從朝堂到市井
- 金性堯
- 4952字
- 2020-04-16 13:47:08
前記:
近來文思日益枯竭,兼之時局混沌,心境尤覺悶損,以致本刊稿件,已接連脫了兩期。今日適逢立春,因叨“一年之計在于春”之說,于燈火昏黃中,決心驅走睡魔,作一小文。惟以一時不得適當題材,乃從舊日讀書札記中整理出若干則(其間或有署以年月者),以實本刊。蓋以此類文字,小大由之,不拘一格:古今中外,憶則書之,于本刊作風似尚無不合。名《己丑脞錄》者,則求行文之便,以發刊之年標題,且當是今歲第一篇之作也。猶憶陶靖節記五柳先生云“好讀書不求其解”,孟子輿亦謂“盡信書不如無書”。實則讀書作文,皆可循此標準,互相發明也。
某月日,晴,微熱,有風,夜,月色甚佳。因憶唐人“冰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之詩,似與眼前境界差相吻合,然苦不能言傳耳。又思新文人中工于舊詩者數不在少,尤以周(魯迅)郁(達夫)王(統照)沈(尹默)……諸氏稱最,我且久有以《新文人的舊詩》為題,作一論文,然終不敢率爾操觚,蓋舊詩之妙處,正在“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中也。且就余所見,新文人而為舊詩作理論者,其恰到好處之作,則反不多覯也。至此乃復記友人K君日前示余沈尹默“鄉居終日水車鳴,我自平生愛此聲,風月一時××(此二字已忘)卻,杖藜聊復寄詩情”一絕,大為嘆賞,此詩且由沈氏作行書,以珂?板影印分貽友好,其書法亦蒼勁秀逸,令人流連不置,在當代書家中,沈氏固亦大家之一也。余室中掛有其立軸一幅,系沈氏在滬任孔德圖書館館長時,托K君所懇求者。又沈氏和知堂之打油詩數首,亦佳。其中“斜陽流水干卿事,未免人間太有情”句,尤覺意義深長。
旋又讀趙甌北詩。詩中頗多戛戛獨造之句,其“尺波將涸魚先散,一骨才投犬共爭”一聯,描繪世態,尤為冷雋,余絕愛之。又為“古有長生今亦死,天如可上地無人”,亦頗有趣致。趙詩特色,即在其對人情世態,能盡“婉諷”之妙。商務印書館輯有《清儒學術討論集》一帙,中有陳柱之《趙甌北詩之哲學》一文,系從哲學立場而評騭趙詩者,謂“其詩中彌滿哲學思想,非如尋常詩人之僅僅傷時憂世,悲貧悼賤者而已也。當杜甫之詩,憂世憂民,敷陳時事,世稱為詩史,若甌北之詩,發揮哲學,可不謂為詩哲邪?”雖不無“偏嗜”,然甌北詩固未許以尋常眼光視之也。又謂甌北能在科學尚未昌明之時代,而在詩中流露打破迷信之思想,尤為難能。此則確道著甌北詩之長處,由前引第二聯可見:使彼生于今日其在思想上、學說上之見解,必更有其超越恒流者也。
某月日,晴轉涼。夜小雨,旋聞雷聲,至此益覺天地蕭森。余侷處斗室中,心中虛飄飄如空無一物,欲作文而無題材,乃下樓往篋中取《越縵堂日記》讀之,其光緒九年十月二十四日論及母妻兩黨間之稱呼云:
夜,得沈子培書,問姑母而兼外姑者,壽文當何稱?略以意答之云:古人禁姑舅子女為婚姻,然世家大族,亦時有之,南北史諸書可證,其文之稱謂,則無征也。以鄙意論之,姑之服重于外姑,其黨亦尊于外姑。而自唐以后,婦為舅姑遞增,至服斬稱情以報婿之報緦非也,故議禮家皆有加隆之議,亦從宜從俗意也。禮言姑姊,妹有受我而厚之者,則妻者我受而厚之者也。妻之父母,禮亦有舅姑之稱,其名亦尊矣;姑本無母稱,其恩亦稍殺矣。今者之議,似宜稱外姑而不必兼及姑。至見面相稱,各從其俗,其服則從姑之本服,庶乎情禮兼致也。
沈子培與李越縵,在同光間俱為浙人中之佼佼者,故當時稱為沈李,而二人交誼亦頗相投分。沈李并皆博極群書,沈為此稱呼問題向李請教,尤見平日對李之推崇矣。而李于答書中所陳之見自亦足采行,蓋若從姑(母)而不從外姑,則不足以明其妻之所自來矣。今日以內侄而兼作婿,或表兄妹聯親者民間仍屬繁有,識此以備參稽。至此,余又憶及稱呼方面之二事:一、余供職某商行時,有人向上級機關呈文,中需述及具呈人之姊某氏。而其稱呼,“敝姊”既不通,“家姊”亦不文,苦思不得,因來問余,余曰,然則唯稱“胞姊”較為適分耳。其人稱善,遂用此稱。二、某次代人撰聯挽其弟婦,因而對稱呼煞費考慮,直稱“弟婦”(俗稱弟媳婦)既覺俚率不文,又以其年逾六旬,若舉其名而稱“某某賢妹”,似又不妥,且舊式女性本無稱其名者,最后只得稱為“弟夫人”,雖出杜撰,而意尚可通也。因由上文觸憶及此,合并識之。
某月日,午前曾雨一陣,薄暮天色澄清,洵當“如洗”的形容。夜來風勢甚大,蚊蟲“攻勢”已緩和多矣。不但省卻一筆蚊香及D·D·T之類費用,且耳畔無擾攘,身上免扒搔之苦,正可安心夜讀。時局若斯,來日安危未可逆料,能偷得一日閑讀幾行書,此時尚不失為一種“清福”,初不必再做什么紅袖添香的肉麻春夢也。
續讀《越縵日記》。李氏腹笥極寬,日記中處處可見其“淵博”,不僅于讀者學問上裨益良多,即在朝章國故方面亦頗有鉤索價值,對研究同光掌故者尤不可不時加瀏覽也。唯越縵在生前作日記時,已準備后世刊布,故不免做作之氣,字里行間頗可覘其矜才使氣之處也。其對當時人物,又少所許可,一不如意,即詬詈滿紙矣。余讀《越縵日記》,雖取其筆記式之輕松而自成段落,然半亦緣記中頗多清末政治、社會、文物、科舉等資料故也。今日讀其光緒九年十一月初七日,其中所記有關胡雪巖(光墉)一則云:
昨日杭人胡光墉所設阜康錢鋪忽閉。光墉者東南大俠,與西洋諸夷交。國家所借夷銀白洋款,其息甚重,皆墉主之。左湘陰西征軍餉皆倚光墉以辦,凡江浙諸行省有大役大賑事,非屬光墉,若弗克舉者。故以小販賤豎,官至江西候補道,衍至布政使,階至頭名頂戴,服至黃馬褂,累賞御書。營大宅于杭州城中,連亙數坊,皆規禁籞參西法而為之,屢毀屢造。所畜良賤婦女八百數,多出劫掠。亦頗為小惠,置藥肆,設善局,施棺木,為饘粥,時出微利以餌杭士大夫,杭士大夫尊之如父,有翰林而稱門生者。其邸店遍于南北。阜康之號,杭州、上海、寧波皆有之,其出入皆千萬計,都中富者自王公以下,爭寄重資為奇贏。前日之晡,忽天津電報言其南中有虧折,都人聞之競往取所寄者,一時無以應,夜半遂潰,劫攘一空。聞恭邸文協揆等皆拆閱百余萬,亦有寒士得數百金,托權子母為生命者,同歸于盡。今日聞內城錢鋪曰四大恒者,京師貨殖之總會也,以阜康故,亦被擠危甚,此亦都市之變故矣。
胡雪巖之為人及其商業手腕,時人對之毀譽不一。越縵對杭人又素不相洽,其同治五年四月二十三日記中,對胡亦加輕視,蓋不免有浙東西畛域之見,然從越縵所記中,亦足以見胡之起家及其失敗之大略焉。要之,吾人就胡氏整個事業而論,實可代表晚清社會的一個“金融巨人”(阿英稱胡氏語),并可由胡氏所設各種商號上而對清末中國的商業活動作一剪影。《近代名人小傳》(沃丘仲子作)貨殖部分云:“同治間足以操縱江浙商業為外人所信服者,光墉一人而已。”非夸語也。猶記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述及中國明代某一經濟家之生平,因而考得當時中國之經濟情況(此得自郭鼎堂氏所作某篇論文中,曾刊戰前《光明》半月刊,此處以無原書查稽,詳情已不能記矣),則胡氏之商業活動,尤足反映十九世紀末葉中國社會經濟上之一大變故,而足為研究我國經濟史者之取材矣。同時,在今日所謂“豪門經濟”“官僚資本”云云,胡氏彼時之商業手段及其私人生活,又恰恰為此二語之注腳,易言之,即已得其風氣之先耳。茲再就此申言之。
胡初為賈豎,旋受左宗棠之知遇及提攜,使籌餉購械,倚畀甚深,賞識尤力,左氏家書中謂“其人雖出于商賈,卻有豪俠之概”,又稱其“商賈中奇男子也”,以是一登龍門,聲譽大隆,加以胡之長袖善舞,于是得以官商兩棲,左右逢源,不僅積貲巨萬,且晉頭品頂戴黃馬褂,“福至心靈”,財緣勢生。他書記其“江浙絲繭向為出口大宗,夷商把持,無能與競,光墉以一人之力,壟斷居奇,市值漲落,外國不能操縱,農民咸利賴之。國庫支絀,有時常通有無,頗恃以為緩急之計”,于此乃征當時外商的經濟侵略已極嚴重,而胡氏則藉其官僚資本又從而操縱抗衡之。又從前引《越縵日記》中所記京師巨官顯宦,多向胡之錢鋪存儲,如所云恭邸即恭親王,文協揆則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存阜康銀數多至七十余萬,后曾被給事中鄧承修所彈劾者也,并見官商勾結之風,由來久矣。而中國官僚資本聲勢之甚,尤若一脈相傳者。
其次,如《越縵日記》所謂胡又“頗為小惠”,如同治十年,直隸患水災,胡奉其母金氏之命,捐制棉衣前后達一萬五千件,并捐牛具籽種銀一萬兩。光緒四年,陜省亢旱成災,饑民待賑孔亟,前后又捐實銀五萬兩解陜備賑,其他如捐賑蘇、魯、晉、豫等地各款,“合計銀錢米價棉衣及水陸運解腳價,估計已在二十萬內外,而捐助陜甘賑款,為數尤多”。并以丸散藥材解往西北陜甘各地。因此乃大受左宗棠之器重,曾迭次具折奏請清廷獎賞恩施。胡之得膺顯銜,邀廷賞,即出左之竭力抬舉也。而胡之各項捐輸,其中亦有如今日之所謂變相的“救濟特捐”者。此亦今昔豪門階級市惠沽譽之一法門也。
胡之敗也,當不外私人生活之過于糜爛,現金周轉不靈,國庫又被其虧空甚多,對洋商又屢食言,兼之各地商號主持者皆乘機中飽自肥,以致信譽日墮,由外強中干而至一敗涂地,但在客觀環境方面,則當時外商之經濟侵略及買辦資本之抬頭,當亦為一重大打擊。書史雖未明言,而考察彼時之經濟情況,則其為一主要因素,可無疑也。
關于胡之私人生活,各家頗多渲染,大抵皆寫其縱情聲色荒淫奢汰等“豪舉”,且有敷陳為說部者,如署名大橋式羽(實孫假托)之《胡雪巖外傳》,及陳得康《胡雪巖演義》;又《海上花列傳》所寫之黎篆鴻,聞即影射胡氏。《胡雪巖外傳》寫其杭州花園,為一具體而微之西湖,即大假山一項,已耗去八萬金,院門并建十六院,以分居姬妾。其事或者有據,然亦頗涉夸張失實,窮形極狀之處。此又晚清若干小說家之通病也。茲撮錄李伯元《南亭筆記》所記胡之私生活以為作結:
胡好骨董……一日有客以銅鼎出售,索八百金,且告之曰:此系實價,并不賺錢也。胡聞之頗不悅,曰:爾于我處不賺錢,更待何時耶?遂如數給之,揮之使去,曰:以后可不必來矣。其豪奢皆類此。每晨起,取翡翠盤盛青黃赤白黑諸寶石若干枚,凝神注視之,約一時許,始起而盥濯,謂之養目,洵是奇聞。胡有妾三十六人,以牙簽識其名,每夜抽之,得某妾乃以某妾侍其寢。廳事間四壁皆設尊罍,略無空隙,皆秦漢物,每值千金,以碗砂搗細涂墻,捫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園內仙人洞,狀如地窖,幾榻之類,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衣偃臥其中,不復知世界尚有炎塵況味。花晨月夕,必令諸妾衣諸色連翩而坐,胡左顧右盼,以為樂事……胡嘗觀劇,時周鳳林初次登臺,胡與李長壽遙遙相對,各加重賞,胡命以銀千兩,傾之如雨,數十年來無有能繼其后者。
不但胡本人起居如此奢侈,即其所雇仆役等因受豪門生活之影響,舉措亦多驕縱逾分者。如:
胡之輿夫,相隨既久,亦擁巨貲。輿夫有家,兼蓄婢仆,入夜輿夫返,則僉呼曰:老爺回來了,快些燒湯洗腳。一輿夫而至于此,真是千古奇聞!
李記所述胡之行事猶不止此,此處摘錄片段,亦已覘胡之私生活鋪揚至于如何程度,信如所言,則暴殄若此之甚,宜其晚境弗保矣。惟其中或多恍怪不經,言過其實之處耳。蓋胡在當時有“活財神”之稱,以此里巷侈談,流俗震炫。而若干對胡有私怨者,又輒編造其細行以逞一快。而文人“生花之筆”,尤喜摭拾瑣聞,渲染談資。因之遂有種種悖于情理之舉止流傳于世矣。舍此不論,則胡雪巖及其事業之盛衰消長,謂之十九世紀末中國經濟史上之一滄桑自無不可。而就盛極時聲勢言之,則又今日“豪門”階級之“先進”也。易言之,胡雪巖雖死而幾十年來胡氏之典型固仍長存于中國之阛阓中,特手魄氣度,后來者或視胡猶不免遜色耳。
醒醉生(汪康年)于《莊諧選錄》中于綜論胡一生之余而評其敗曰:“綜胡一生言之,抑亦一時無兩人也……及其敗也,此方以侵蝕庫款被縣官封閉告,彼即以夥友無良挾貲遠遁告,身敗名裂,莫為援手,賓客絕跡,姬妾云散,其后判若兩人。嗚呼,何其哀也。豈生平所獲皆不義之財,故悖入者亦悖出歟?抑務廣而荒,受逾于器,人滿則天概之,故及身而敗歟?梁武帝有言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憾?其斯人之定論也夫。”所言雖不脫因果道德上之陳說,然亦足以資擁金自滿者之警惕也。又:
作者曾于前此《論語》中著有《明清的清算豪門案》一文,當時本欲兼及清末之胡雪巖[雖胡之結局并非如嚴(嵩)和(珅)之被清算],因就中國歷史上豪門而論,雪巖固亦其中之特出者,但以材料一時費檢而未果。今乃據舊日札記略加排比,先寫一輪廓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