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鴻緒的密折
- 爐邊話清史:從朝堂到市井
- 金性堯
- 2365字
- 2020-04-16 13:47:08
最初知道王鴻緒之名,只是由于他與《明史稿》的關(guān)系,對他的人品尚不詳細。近閱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中有云:“鴻緒于徐乾學為門生,于高士奇為姻戚,三人奉密諭以逐余國柱、明珠,復自立黨相角,遂至俱敗,后俱再起。徐已先沒,高亦不壽,唯鴻緒兄弟保持富貴。終康熙之世,世或以其專任史局著《明史稿》之故,而不知實充耳目偵伺之役,今故宮尚存所繕密奏,故李光地《榕村語錄續(xù)錄》以奸猾鉆刺目之,真小人之尤也。”
舊藏中適有民國十九年故宮博物院出版的《文獻叢編》第二、第三兩輯,內(nèi)有王鴻緒“密繕小折”一輯。據(jù)說明,小折有三十封,密諭三封,共儲一小匣,匣有七小屜,舊藏故宮懋勤殿,年份由康熙四十四年至六十年五月。
王鴻緒于康熙時曾充左都御史,后被劾休致,后復為工部、戶部尚書。康熙于四十四年南巡,六十年幸熱河,事前曾委鴻緒任此耳目之職。其第一折中有云:“伏念臣至愚昧,何足比數(shù),乃仰荷天恩,破格密加委任,唯有竭盡犬馬,力矢忠誠,以仰報圣恩于萬一。至蒙恩諭諄誨,慮臣稍露風聲,關(guān)系甚大,臣益感而欲泣,永永時刻凜遵,三緘其口,雖親如父子兄弟,亦決不相告,自當慎之又慎,以仰副天心委任之至意也。自后京中可聞之事,臣隨時于恭請圣安內(nèi)繕寫小折,密達御覽。”從這里可以看到,當時君臣之間高度的保密心態(tài),也標志著皇帝對王鴻緒的高度信任;折中的話因而也絕非游詞,而是句句實話。平心而論,任何大臣,接到此項任務(wù),也一定是把自己當作犬馬來效忠的。
然而王鴻緒也由此而增加了心理負擔。
有一個候補道范溥,在蘇州強買女子。王鴻緒向康熙密奏后,范溥曾向程姓親戚說:“有漢大臣說我不好,我不去送駕吧?”程姓說:“是太監(jiān)與你的信嗎?”范溥說:“不是太監(jiān),是御前第一等人與我的信。”王鴻緒得悉這番對話后,“心中畏懼異常”,托人打聽這“第一等人”究竟是指誰;又因范溥交游很雜,神通廣大,王鴻緒又擔心“臣將來必受其中傷,謹預(yù)為奏明”。實在令人可憐可笑。像強買女子這種事,有什么必要向皇帝密奏呢?當然也因為康熙對密奏內(nèi)容,不管大小輕重,都愛聞之故,因而成為合適的搭配了。
王鴻緒曾疏劾江湖異人朱方旦、廣東巡撫李士楨等,并見于史傳,為什么對一個候補道范溥這樣害怕?一半怕范中傷,一半也因告密者心里有幾分虛,畢竟不是光明磊落的事情。一方面唯恐皇帝知道得不多,一方面唯恐給別人知道。告密者的心理,大概都是這樣。
滿洲侍衛(wèi)官員在刨挖人參,這是違禁的,這些人又是有惡勢力的。王鴻緒密奏了,卻又在折末說:“此事最真,但干涉甚大,稍露風聲,臣之身命,將來必為人傾陷。伏祈圣主至慎至密,緩緩細訪,自得真情。”我們倒真替他難受,本來不是他職務(wù)范圍內(nèi)的事情,卻為此而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
最滑稽的是:“京師人傳言,傅作楫出口子,解役八人,向他討賞……據(jù)副都御史汪晉征亦說此事是真的。謹密奏。”既是“京師人傳言”,不就是大家都曉得的了?為什么還要“謹密奏”?
知府的兒子與父妾通奸,被人發(fā)現(xiàn),逼詐銀兩甚多,這難道也要向皇帝“謹密奏”?又如“京師小盜,大半系外來強盜,潛從前三門等處,或四五為群,帶有器械,從房上夜入人家……”,下面又像說故事那樣,把強盜如何搶劫的細節(jié)說得清清楚楚,“一交冬令,天寒夜長,家家防盜,不得安枕。謹密奏”。虧得康熙有興趣、有耐性,朱批道:“朕亦聞得。”可見他也認真看過了。
他調(diào)任戶部尚書時,曾上一折,其中說:“緣初到任,其中弊竇,不能明晰,未敢冒昧密陳,伏祈圣鑒。”康熙朱批道:“部中之事,不可苛求。”康熙可能有些不耐煩了。不久,他又為戶部大買草豆案寫成密折:“此雖非臣任內(nèi)之事,然既知之,不敢隱而不言,合應(yīng)密為奏明。謹密奏。”康熙朱批道:“此不過小事,今大事已成。”
他的職務(wù)是尚書,但真正的職業(yè)是密奏,并且已成為一種嗜好。盡管這差使是康熙委任的,但從他告密的手段來看,還是可以看出他的人品。這里且舉一事。
約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都御史郭琇,曾劾奏少詹事高士奇、左都御史王鴻緒等表里為奸,植黨營私,貪贓枉法,依媚大臣諸大罪,甚至稱他們“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蜮其形”。高士奇等因而被罷官。
這時又被起用,而且委以重任,這一大起大落,自必給他以極大的刺激,于是感泣之余,甘為犬馬而不惜,冒著身命之險而密奏了。
據(jù)昭梿《嘯亭雜錄》卷四,王鴻緒還參與了康熙朝的儲位之爭:“理密親王(允礽)既廢,儲位久虛,仁皇帝(指康熙)因命眾王大臣保立東宮。時允禩黨羽布滿中外,王鴻緒后至,掌書‘八’字以視眾,眾遂共保廉親王(允禩)為儲位。仁皇帝震怒,問首謀之人,眾莫敢對,以馬太傅齊首銜,故問擬大辟。因謂眾曰:‘朕必立一剛堅不可奪之人為爾天下共主。’蓋謂憲皇帝(指雍正)也。”又據(jù)孟森《明清史論著集刊續(xù)編·朱方旦案》云:“王鴻緒參奏(朱方旦)在當時或博持正衛(wèi)道之名。其實鴻緒為僉邪,后世自有定論,不但當其生時經(jīng)郭琇嚴劾,有罪名可指也。禮親王昭梿《嘯亭雜錄》稱鴻緒黨附皇八子廉親王允禩。魏源《明史稿書后》指其污蔑建文,夸張靖難,意在鼓吹廉親王之擁兵奪嫡。凡此皆可見鴻緒之為人矣。鴻緒身與允禩之謀,處人骨肉,不以其正,決非端士。乃以修史重任,出私意以亂是非,致使前朝事實不為信史。讀書論世之士,視此等舞文作奸,其罪更浮于一時之結(jié)黨矣。允禩后由世宗改名阿其那,疾之如此其甚,而于鴻緒不過不甚禮之,身后特命勿予謚典而已,初未嘗一網(wǎng)打入黨案之內(nèi)。蓋鴻緒以富貴為本懷,而允禩無成,即傾心于世宗,且沒于雍正元年八月,后來黨禍已非鴻緒所能預(yù)。”然則鴻緒之繕寫密折,當亦因其“以富貴為本懷”之故。結(jié)黨營私、黨附允禩、犬馬效忠,在鴻緒原是一以貫之。乾隆四十三年(1778),國史館進王鴻緒傳,乾隆命以郭琇劾疏載入,使后世知鴻緒輩罪狀。但他的這些密折,如果不是故宮博物院印行,后人就無法見到。當時寫這類密折的人,不知是否只是王鴻緒一人,今天也難以查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