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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家族興衰周期律

官宦之家

所謂的“家族興衰周期律”是一個長期以來被研究的話題。曾國藩關于家族興衰的觀點,涵蓋面非常廣,士農工商都涵蓋在內,可以說是涵蓋了當時整個社會職業的四大群體。曾國藩對此得出的結論,可能令我們大家都想不到,他認為哪種家庭最長久呢?當然不是“士”,士指的是官僚士大夫,官宦之家是中國舊時一種比較特別的家族。他說:

細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盡。其子孫始而驕佚,繼而流蕩,終而溝壑,能慶延一二代者鮮矣。(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致澄弟溫弟沅弟季弟”)

也就是說,官宦之家大多數是榮華富貴一代享用便盡,延續一兩代的很少。中國人常講“一朝天子一朝臣”“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曾國藩在家訓中講,子弟不必做官。中國古人的很多家訓也都這樣說。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在家訓中曾說:“不為良將,便為良醫。”也是不希望后人孜孜于做官。曾國藩尤其強調后人不要打仗當將軍,他說,殺戮易于造孽,不易于積善。《易經》中也認為:“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一個人一生行善積德,可能不一定在這一代當中得到回報,但很可能在下一代得到老天的眷顧。曾國藩認為打仗畢竟是流血、掉腦袋的事情,易于造殺孽,不易于積善,所以他希望后人不要做武將,行殺戮之事。他認為官宦之家,大多是一代便把富貴榮華享用完了,而第二代延續的就很少,張英、張廷玉的《父子宰相家訓》之所以如此受推崇,就在于他們能一代一代地延續下來。

作為高官,應該如何管理一個大家族,曾國藩對此特別用心,提出作為高官的子弟以半字不涉官府、公廷為要。我覺得這一點對今天有特別大的啟示意義。過去有好多父子一同做官的,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呢?不是抄家就是革職查辦,到監獄里面去相聚,甚至有些走上了斷頭臺。所以曾國藩反對他的子弟投身于官場,至于兄弟子侄輩干涉官場的任何事情,他也是絕對不允許,“無半字涉公廷,方為得體”,要做到這一點就非常厲害了。他講官宦之家,“子孫始而驕佚,繼而流蕩,終而溝壑”,“溝壑”是指處于極端困厄之境,甚至在野外死亡,死無葬身之地。唐代詩人劉禹錫詩云:“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東晉王導、謝安兩大家族是多么的顯赫,但是家族一旦零落,連燕子也不留戀其巢,轉而飛入尋常人家。在政局波譎云詭的年代更是如此,一朝為官,一朝被褫奪公權,想求為布衣都不可得。《史記·李斯列傳》記載,秦朝宰相李斯被趙高構罪,“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李斯父子臨死時,回憶當年牽著大黃狗獵兔的情景,現在想都不要想了,想求為平民百姓不可得。在亂世當中尤其如此。明亡時,崇禎帝自殺前,入壽寧宮,長平公主牽衣而哭。崇禎帝說:“汝何故生在帝王家?”揮劍砍去,斷掉自己心愛的女兒左臂。由此可見,曾國藩說的這一點警示的意義非常大,他認為官宦之家能延續一兩代的很少,值得慶幸。他首先給官宦之家作了一個定義,這就是為什么好多的古人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繼續做官。曾國藩也講,一入官場總是不自由,就是戴罪之身。《紅樓夢》第一回中,甄士隱注解《好了歌》就說:“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那些嫌官職小而拼命往上爬的人,其結果是枷鎖套在了脖子上;昨天愁苦身穿破棉襖太寒磣,今朝戴罪卻怨這官當得太大。權力真是不可求,不可求!

商賈之家

官宦之家具有世俗的權力,代表的是貴;商賈之家則壟斷著世俗的財富,代表的是富。在我們傳統社會當中,商人是沒有多少地位的,但是比起一般百姓來說,還是好太多了。對于財富,有些所謂的清流,寧讓自己的子女沿街乞討,也不向銅臭低頭。曾國藩的看法不一樣,他認為沒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是不行的。他講道:“商賈之家,勤儉者能延三四代。”經商的這些家族,如果勤儉持家,那么比官宦之家要長久。經商之家能延續多長時間呢?俗話說“富不過三代”,揮霍浪費的家族可能一兩代就敗光了。什么樣的人家能夠延續三四代呢?勤儉的家庭。第一代打江山,賺了很多錢,積累財富帝國;第二代還得繼續奮斗,勤儉不揮霍;但是到了第三四代鮮有堅持勤儉的。一旦揮霍浪費,家財很快就會敗光,那還延續什么呢?尤其是現在的家庭,子女不多,更多的是獨生子女,不像過去的商賈之家多子多孫,老大不行,老二還可以撐一撐門戶,但是誰能保證老二的后代能繼續撐持呢?過去有些商賈之家與官員勾結做壞事,或者自己觸犯國家法令,一旦被查,整個家族都受到牽連。要知道舊時的株連是很厲害的,古代有“準五服定罪”,真要犯了大錯,抄家的抄家,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子子孫孫永不得翻身。一旦抄家,不論官員還是富商大賈,抄家的過程是非常慘的,所以商賈之家不要犯大錯、觸國法,要勤儉持家,這樣就能夠勉強延續三四代。

耕讀之家

第三種家族能延續五六代,是哪種家族呢?耕讀之家。曾國藩說:“耕讀之家,謹樸者能延五六代。”

這個大家可能想不到,耕讀之家能夠延續那么久。所謂的耕讀之家,以耕讀傳家,既學做人,又學謀生。耕田以五谷養家糊口,以立性命;讀書則知禮義,養身性,立大德。一般人會感到奇怪,按說士大夫階層地位高,家底也算豐厚,商賈之家就更不用說了,但是家族延續時間沒有那么長。相反,耕讀之家小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日子能一天一天地往下過,一代一代往下過,說不定突然有一代發跡了。像清朝的張英、張廷玉這個家族就是這樣子,延續了兩百年才逐漸發跡的,兩百年積蓄下來的“德能”在張英這里一下子爆發出來。其實,曾國藩的家族也是這樣的。所以,他說耕讀之家能夠延續五六代,但是延續五六代還是有個前提,那就是“謹樸”。這個前提跟富商大賈之家不一樣,富商大賈之家講的“勤儉”二字,不揮霍,還得繼續奮斗;耕讀之家不一樣,不是奮斗的問題,而是謹慎厚道。在中國文化中,“謹”是非常重要的,居家必謹,就像當官必慎一樣。“樸”則說人還是要厚道、樸實,講根本,不虛偽。這樣的話,家族能夠延續五六代。

孝友之家

第四種家族,是能延續最長的家族,是什么樣的家族呢?曾國藩說:“孝友之家,則可以綿延十代八代。”

能夠延續十代八代的,是“孝友之家”。什么是孝友之家呢?事父母孝順、對兄弟友愛的家族。“孝友”之“友”不是朋友,而是對待自己的兄弟姐妹像朋友一樣。曾國藩眼中的幾類家族,官僚士大夫是一類,富商大賈是一類,耕讀之家是一類,孝友之家也是一類,孝友之家的范圍可能更廣闊一些,可以涵括前面三大類。

曾國藩在家族文化、家訓當中首推的第一個字就是“孝”。孝是中華家族文化中本源的東西。《孝經》是十三經之一,《孝經·三才章第七》中說:“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曾國藩曾說:

孝友為家庭之祥瑞。凡所稱因果報應,他事或不盡驗,獨孝友則立獲吉慶,反是則立獲殃禍,無不驗者。(同治九年六月初四“諭紀澤紀鴻”)

也就是說,因果報應,別的事很難說,但是孝友立刻果報。如果你對自己的父母不好或者家中出了逆子,家庭立刻就遭殃,家族說不定就此完蛋。這就是為什么孝是中華家族文化的本源,在家族文化的家訓中,孝一直是推崇的核心。曾國藩曾記述過他父親一件事情,就是祖父晚年可能得了今天所說的心腦血管疾病,臥床多年,父親晝夜伺候。曾國藩說,我要是給父親寫墓志銘,就寫“孝”這一件事情足矣。中國有“百善孝為先”的古語,曾國藩也是一直把孝提升到首要位置。所以,他認為孝友之家可以延續到八代乃至十代。

曾國藩早年經歷家庭變故較多,有兩個弟弟(曾國葆、曾國華)死在戰場上,只剩下九弟曾國荃和四弟曾國潢,他在同治九年(1870)六月初四給兩個兒子的信中說道:

我身歿之后,爾等事兩叔如父,事叔母如母,事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從省嗇,獨待諸叔之家則處處從厚,待堂兄弟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期于彼此有成,為第一要義。

也就是說,他希望兩個兒子在他百年之后,要事叔父如父親一樣,事叔母如母親一樣,事堂兄弟如手足一樣。自己凡事要儉省,而對叔父叔母家里頭,處處要從厚從優;對于堂兄弟則要互相砥礪、共求上進。可見,曾國藩不只是顧自己的小家庭,他認為兄弟都要照顧好,才能把大家族帶起來。他引用《孝經》上的話說:“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無所不通。”“通于神明”就是說老天爺在那里看著,你不孝就會受到報應,家族不祥和就會逐漸衰敗。如果做到了在家族中人人孝悌,那就會“光于四海,無所不通”。

不要做代代為官之想

有了上述四種家族的對比,曾國藩由此申述:

我今賴祖宗之積累,少年早達,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盡,故教諸弟及兒輩,但愿其為耕讀孝友之家,不愿其為仕宦之家。諸弟讀書不可不多,用功不可不勤,切不可時時為科第仕宦起見。(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致澄弟溫弟沅弟季弟”)

他不希望自己的家里人世代做官,事實上也不能、也根本做不到世代做官。他給妻子歐陽夫人寫信時也說,我們家里不要做代代做官之想。當官是偶然之事,不是必然的,不能拿這個偶然的東西當成一種必然,當成家族世代的追求。清朝一共有十二位鐵帽子王,其中八位是在清朝開國之初立下戰功的皇室宗親,因為功勛卓絕,獲得世襲罔替的永久封爵,同時還享有配饗太廟的殊榮。另外四位屬于恩封,在清朝中后期穩固江山中立功而受封。鐵帽子王是來之不易的,要知道八大鐵帽子王當年可是跟努爾哈赤、皇太極打天下的,經歷了浴血奮戰、沙場拼殺,是拿命換來的。鐵帽子王世襲罔替,不降封,不像其他的王,如果失寵,就面臨降封,到下一代時由親王變成郡王,由郡王變成貝勒,由貝勒變為貝子……這就叫降封。世襲罔替就不降封。八大鐵帽子王屬于功封,打江山有功勞。到了雍正時期,因雍正帝的十三弟胤祥對雍正朝的治績助力甚大,遂得世襲罔替的許可,為鐵帽子王,這是清朝有史以來第九位鐵帽子王,屬于恩封的。但是,非皇室宗親封王是很危險的,像韓信、吳三桂等。自古以來,官職越高,風險越大。基于此,曾國藩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做官,做高官。他在前文所提到的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給幾個弟弟的家書中說:

若不能看透此層道理,則雖巍科顯宦,終算不得祖父之賢肖,我家之功臣。若能看透此道理,則我欽佩之至。

此話之意是:如果弟弟們不能看透這層道理,即便在科舉考試中高中了,仕宦顯赫,最后也不能算是祖父的賢肖子孫,也不能算是曾家的有功之人。若能看透這層道理,不覺得自己在朝中將來做大官就了不得,那才是他這個兄長佩服的地方。古往今來,很多做了高官的,在位期間如果犯了重大的錯誤,被撤職查辦,那么家族也就隨之消散,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曾氏家族是典型的耕讀傳家,原本從江西遷到湖南衡陽,又從衡陽遷到湘鄉(今天的雙峰縣荷葉鎮)定居。在曾氏家族歷史中,五六百年都是寂寂無聞,雖有讀書人,卻無人考取過功名,連秀才都沒有。但是,這個家族能夠長期延續,自然有一種家族傳統在維系,曾國藩的祖父星岡公(曾玉屏,1774—1849)有一副對聯就是答案,這副對聯我在曾國藩故居中看到過,原文是:

奉祖宗一炷清香必誠必敬

教子孫兩條正路宜耕宜讀

這兩句話看似簡單,卻是一個家族能長久下去的真理所在。中國人的信仰體系,一般來說有兩個:一是信天命,“天”就是天帝,中國人畏天;一是信祖宗,我們在遇到重大難題時,常會給祖宗上炷香禱告一番,希望祖宗保佑后代平平安安之類。要知道,老天離我們遠,只能敬畏;祖宗才是我們生活中存在過的,離我們很近。《左傳·昭公十八年》子產曰:“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意思是說,天道遠離人間,人道則存在于身邊的社會人事之中,可以就近掌握。對于人所難及的事物,那就難料了。所以還是敬祖宗靠譜些。“奉祖宗一炷清香必誠必敬”,敬祖宗的時候就好像祖宗就在那里一樣,要懷有恭敬之心。我記得幼年時,每逢臘月時節,尤其是除夕,家里是要祭祀祖宗的,每年只有到那時才把祖宗的牌位請出來,由于正逢饑荒年代,家里沒有什么吃的,祖父帶領父親、叔叔和其他家人依次給祖宗上香,供品就是幾塊點心、幾樣水果。小孩子嘴饞,平常幾乎見不到這些,想吃卻不敢拿,因為那是給祖宗的,等到撤供的時候,家長才分大家一人一小塊。正是這種情形,讓我們記得祖先是要敬的,敬了祖先自己也有分享,也就是有回報。

“教子孫兩條正路”,兩條正路是什么呢?“宜耕宜讀”。“耕”是種地,種地是為了吃飯,農民不種地,吃什么,喝西北風?當然不行。這里泛指靠自己的雙手獲得勞動果實。“讀”,當然是讀書,讀書是為了修身養性,讓子孫不愚。這就是耕讀傳家,耕地的同時,不忘讀書,保證后來不會種一輩子地。舊時讀書人希望“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讀書人沒幾個做一輩子的田舍郎。中國古代的科舉制度為農民子弟提供了一個讀書做官的途徑。隋唐時期科舉取士,農民子弟就有考中進士的,曾國藩也是如此,祖輩務農為生,雖是地主,但也是農人出身。“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在他身上得到了體現。我在研究曾國藩時常常體會到,中國傳統文化非常重視讀書。曾國藩在家訓中提到要讀書的地方就有很多,他認為讀書就是止愚。孔子說:“唯上知(智)與下愚不移。”為什么說“下愚不移”呢?下愚者是指愚蠢者,沒讀過書,不明事理,所以不會改變自己的看法和行為。要想“暮登天子堂”,跟天子一起討論國家大政,不讀書能行嗎?

從祖先留下的家訓就可以看出,曾國藩把家族文化進一步發揚光大,并概括祖訓“八字訣”:“書、蔬、魚、豬、早、掃、考、寶”。

這里的第一個字就是“書”,讀書第一。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1790—1857)曾撰寫過一副對聯:

有詩書有田園,家風半耕半讀,但以箕裘承祖澤

無官守無言責,時事不聞不問,且將艱巨付兒曹

把詩書和田園結合為半耕半讀,上升到家風的層次,要代代傳下去。后面講如果沒有做官,也沒有對君主進諫的責任,那么國家方針大政就沒資格參與,對于時事也不要輕易評論,當然這是在當時的集權政治下的狀況,不像現在的民主社會。不希望子孫輩輕易談論國政,但是寄望于將來子孫能在朝為官參與國家的大政,這是老父親對曾國藩這一代的殷殷期許。不像我們今天有的家長,目光短淺,老算經濟賬,說花那么多錢供孩子讀書,最后卻連工作都找不到,讀書純粹無用。其實這種家長太短視,用經濟來衡量子女的讀書,不知道讀書對孩子的成長的重要性。我至今仍然非常感激父親當年堅持讓我考大學,參加了三次高考,才考上吉林師范大學。在那時的農村來說,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20世紀的七八十年代,家庭非常貧困,老父親卻支持我一年又一年地復讀。要知道,當時的農村少了一個勞動力,家庭的負擔是非常重的。所以,我常跟不少家長講,不要算這種短視的經濟賬,一定要從長遠來看。

曾國藩陪他的父親多次考秀才,就是考不中。曾國藩直到二十二歲時才考取秀才,考了七次,而父親曾麟書直到四十三歲參加第十七次考試,才考取秀才。秀才年年有考,鄉試和會試、殿試則是三年一次,除非遇到朝廷恩科加試,否則一輩子考不了幾次,大好時光可能就過去了,很多人白發蒼蒼還是童生,連秀才都不是。像左宗棠二十歲鄉試中舉,此后在會試中卻屢試不第,就是沒考中進士。曾國藩的父親考了十七次才中了一個秀才,秀才是當不了官的,只有舉人以上才能當官。舉人當官也當不了大官,舉人考三次進士就得經過九年,基本上沒什么希望了,除非到吏部參加大挑,從舉人當中千挑萬選出來,到地方為官,熬上個縣級官員就不錯了,那真的是祖上有德。可見,過去做官是有門檻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在家辦了一個私塾,主要是教曾家子弟,私塾名“利見齋”,取自《易經·乾卦》第二爻的“見龍在田,利見大人”,這句話非常有講究,讀書就是為了利見“大人”,“大人”就是九五之尊,相當于天子。說白了,還是希望子弟讀書考取功名,為官參政。曾國藩的父親如此殷切期望,就是希望把孩子培養成才,有朝一日在朝為官。曾國藩寫給父親的墓志銘中說:“府君既累困于學政之試,厥后挈國藩以就試,父子徒步橐筆以干有司,又久不遇。”父子兩人,從鄉下走幾百里到長沙去考試,好長時間考不中秀才,父親就覺得自己考不中,對孩子來說也是一個重大的挫折。父親都考不中,孩子怎么能考中呢?于是他讓曾國藩離開私塾,外出求學于更好的老師。過去出外求學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知道私塾不同于書院,傳統的讀書從“千百三”(《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經》)開始,是屬于掃盲階段,讀《四書》是第二階段,第三階段是為了科舉考試,就要讀《五經》了。過去的八股取士,人的教育就按這個模式來進行,官僚士大夫階層從小接觸的都是這套東西,明清以后的科舉考試只許在《四書》《五經》范圍內命題。這種教育體系維持了明清幾百年的統治。曾國藩寫他父親考中秀才時說:“至是乃若創獲,何其難也。”對于曾家來說,也算得上開天辟地的一件大事,真的是“何其難也”,一個秀才就如此難考。

曾國藩于道光十五年至十八年(1835—1838)參加三次會試后才登第,殿試位列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這一年他二十八歲,應該說這個年齡不早也不晚,大體上還可以。李鴻章和胡林翼都是二十五歲中的進士,年齡比曾國藩小,不過這算不了什么,明朝萬歷年間的內閣首輔張居正則更早,十幾歲時就中了秀才,因為年齡太小,被考官故意壓了幾年,二十三歲才中的進士。曾國藩不算早,也不算晚,太晚的話,對他來說就沒有機會了。明清時期,做官如同階梯,要一階一階往上走,年齡太大的話,就很難繼續走上去了。曾國藩考中后,運氣不錯,沒多久參加朝考,列一等第三名,道光帝親拔為第二,選為翰林院庶吉士。能成為庶吉士的都有機會平步青云,張居正即是庶吉士出身。清朝時漢人大臣亦多出于翰林院庶吉士。庶吉士是進士中比較優秀的才能入選,一般為期三年,曾國藩就這樣留在了翰林院,后來經過散館考試,授翰林院檢討。曾國藩入翰林院后,其父當然也不能免俗,說兒子進了翰林院,可了不得,清朝有“宰相出翰林”這一說,說不定自己的兒子將來當宰相都有可能。所以,曾國藩告假回鄉后,曾家大擺酒席,大宴賓客三天,自然免不了收點人情禮。這個情形曾國藩的日記寫得很清楚,到了第三天的時候,他的祖父把他的父親叫過來說,寬一(曾國藩的乳名)雖然點了翰林,我們家還是要種田吃飯,不能拖累他。這些話對曾國藩一生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后來他一直告誡自己,堅決不做貪官,這一條底線要守得住。祖父訓斥他父親的話,就是家訓,告訴大家不要忘了本分,孫子做了大官,也不要覺得家里就了不得,何況只是出了一個翰林,還沒做大官,做大官豈不是忘乎所以?這些話實際上我們可以作很多的解讀。平民百姓出身的人走進官場,有些就沒有堅持操守,為什么?因為中國人情關系太復雜,人情味太濃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些人覺得自己發達了,就要幫扶當年一起吃苦的兄弟輩,于是各種違例出現。我們看到,曾國藩的祖父就意識到了,這是非常及時的警示。

不以職位論高低

曾國藩從“家族興衰的周期律”當中,引申出兩個觀點:一個就是“不以職位論高低”。我們經常會走進這樣一個誤區,認為一個家族出來一個高官,這個家族就飛黃騰達了。在曾國藩看來,其實不然。

在曾家主持家政的是四弟曾國潢。曾國藩有五個親兄弟,在家族中,曾國藩排行老大,曾國潢排行老四,被稱為四弟或澄弟,曾國荃則排行第九。曾國潢在主持家政時就常說,大哥才是我們曾家的“肖子賢孫”,替我們曾家光大了門楣,且身居高位,我們做弟弟的不夠努力,還是平民百姓。曾國藩聽到這些言論,一再提醒弟弟,要轉變觀念,并給他寫了一封長信,也就是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寫給諸位弟弟的家書。家書中提到不以職位論高低,他說:

澄弟每以我升官得差,便謂我是肖子賢孫,殊不知此非賢肖也。如以此為賢肖,則李林甫、盧懷慎輩,何嘗不位極人臣,舄奕一時,詎得謂之賢肖哉?

也就是說,如果以職位論高低的話,歷史上好多人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什么還有人出大問題,甚至被株連九族?所以,衡量對家族貢獻大小不是看職位高低。這個觀點對我們今天還有著非常重要的啟示意義。肖,這里是“像”的意思。我們今天仍在用的“肖像”二字,就是“肖”的原意。成語“惟妙惟肖”,也是這樣的意思。引申的意義是繼承。康熙帝遺詔命雍親王胤禛繼承皇位前,有一句“深肖朕躬”,即此意。曾國藩接著說:

要令罷官家居之日,己身可以淡泊,妻子可以服勞,可對祖父兄弟,可以對宗族鄉黨,如是而已。

要想評價一個人,應該等他辭官回家,離開權力中心,這時如果他可以淡泊度日,安享晚年,妻子兒女仍然在操持家務,該做什么還做什么,這樣才算對得起祖父兄弟,對得起宗族鄉黨。做官到最后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是非常淡泊的一句話,但做到這樣的高官顯宦,古今能有幾人?

如果單純評價人的職位高低,有的人官位可能來路不正,或者為官后行為很有問題。曾國藩上述家書中舉了歷史上兩個人為例,在后來又進一步闡述。這兩個人都是唐朝的,分別是李林甫和盧懷慎,這兩人可謂極端。據《舊唐書·李林甫傳》:

(李)林甫晚年溺于聲妓,姬侍盈房。自以結怨于人,常憂刺客竊發,重扃復壁,絡板甃石,一夕屢徙,雖家人不之知。

李林甫為相十九年,死后卻被楊國忠誣告謀反,被追削官爵,籍沒家產,子婿流配。從《舊唐書》的描述可以得知,晚年的李林甫妻妾盈房,縱情聲色;在朝堂之上與很多人結怨,經常懷疑有刺客要對他不利,以至于要設置重重門禁,建造可藏人的夾墻,用厚厚的門板做門,大石塊砌墻,每天晚上要換好幾個地方睡覺,就是家人都不知道他真正睡在什么地方。這樣做官,真可謂朝不保夕。由此可見,李林甫生前位高權重、窮奢極欲,平日為人橫行無忌,且樹敵眾多,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死后官爵被剝奪,家產全部籍沒,兒子、女婿被流放。他一死,家族就出問題。成語“口蜜腹劍”講的就是李林甫,嘴上對人說得比蜜還甜,心里卻在磨刀霍霍,這樣的人大家當然會提防他。在唐代史書中,不論《新唐書》還是《舊唐書》的記載,李林甫都是奸臣的代表。

除了李林甫,曾國藩還提到了盧懷慎。盧懷慎是唐玄宗繼位后任命為宰相的。他自認才能不如姚崇,遇事推讓,被譏為“伴食宰相”。其人為官清廉,家無儲蓄,門無遮簾,飲食無肉,妻兒饑寒,生活得很貧窮。清廉之過,骨肉至親不能庇護。曾國藩列舉盧懷慎,我覺得很奇怪,李林甫當然是一個奸臣的形象,但為什么要列舉清廉的盧懷慎呢?因為盧懷慎雖然為官清廉,但他讓家人饑寒交迫,與儒家所講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相違背了,首先你要關愛自己身邊的人,同在一個屋檐下的人,才可以關愛天下人。盧懷慎到底是什么問題呢?我們都知道,開元年間是唐朝的盛世,比唐太宗的貞觀之治還要輝煌,也就是說,國家不是很窮,盧懷慎為官清廉沒有問題,但是自己飲食無肉,妻兒受饑寒,以至于做人的一點尊嚴都沒有,這是所謂的清官之誤。為官不可以貪,但是太清貧也不行,起碼也得讓自己活得有尊嚴。這在曾國藩看來,是不可取的。曾國藩臨死之前也留了一點銀子給家里人分,共計有上萬兩,放在今天換算成人民幣,也是不少的錢,上百萬家資。他認為,為官可以清廉,但是連自己家人都不能照顧,讓他們受饑寒之苦,自己得了清廉的名聲,這不是做官應有的行為,儒家也不提倡這樣的行為。

這里,曾國藩還有一個引申的含義,我認為就是孔夫子所說的“君子不患無位,患所以立”。東漢張衡說:“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即不要總是憂慮自己沒有位置,或者位置不高,而恰恰相反,憂慮的是自己拿什么立得住,怎么干能夠干得稱職;不要因為自己的俸祿不多而感到羞愧,而應以自己的智慧學識不夠高深為恥。

家道可久恃家規

第二個觀點就是“家道可久恃家規”。曾國藩寫給曾國潢的家書中說:

凡家道所以可久者,不恃一時之官爵,而恃長遠之家規;不恃一二人之驟發,而恃大眾之維持。我若有福罷官回家,當與弟竭力維持。老親舊眷、貧賤族黨不可怠慢,待貧者亦與富者一般,當盛時預作衰時之想,自有深固之基矣。(同治五年六月初五日“致澄弟”)

家道如何長久,避免三世、四世而斬,不是靠一時官爵高低,官做得再大,也是一時的,不是持久的,終有告老還鄉那一天。所以“一時之官爵”不是家道持久的原因,而是依靠長遠規劃、歷代積累的家規;也不是靠家族中一兩個人一下子就發達,而是要依靠族中大眾,要多出賢子弟,這樣才能把家族維持得非常好。不依靠一兩個人的發達,這一點在曾國藩組建湘軍時,表現得特別明顯,攻克太平軍靠的就是團隊的力量。

至于說到“罷官回家”,曾國藩還好,他是干了一輩子,最后死在了兩江總督任上。他做高官的時間也很長,三十七歲開始做禮部侍郎起,到最后死在兩江總督任上,有二十四年之久。“我若有福罷官回家,當與弟竭力維持”,倘若我有福氣,將來罷官回家,跟老弟一起竭力維持這個家族。這個愿望,曾國藩是沒法實現了。但從這句話可知,他最關心的還是家族的長遠未來,而非一時的富貴發達。

還有,“老親舊眷、貧賤族黨不可怠慢,待貧者亦與富者一般”,對待親戚朋友,不論是富貴還是貧窮者,都不要怠慢,要一視同仁。這里的含義,是給子孫留余澤。不要看見貧賤的人就鄙棄他,看見富貴的人就攀附他,豈知世事是變化的。所以,要做積善之家。

他還特別講“當盛時預作衰時之想”,也就是說,在興盛時,要考慮到盛極而衰的趨勢,一個家族不可能做千年的旺族。在中國帝制時代更是如此,缺乏幾百年望族的大環境。專制皇權的發達,使得像魏晉南北朝時期那樣的望族只能成為歷史的一種記憶。曾家自曾國藩開始,可以說是做了百年的旺族。第二代中,長子曾紀澤(1839—1890)是著名的外交家,與俄國談判收回伊犁事宜,收回伊犁特克斯河流域土地及部分利權,被認為是晚清一次較為成功的外交行動。小兒子曾紀鴻(1848—1881)是有名的數學家。到第三代時,長孫曾廣鈞在二十三歲時還考中進士,這是很了不得的。盛時要作衰時想,人總是有盛、有衰的時候,不能長盛不衰。曾國藩曾給曾國潢講,官運極盛的時候,子孫經手公事格外順手,一倡百諾,但是“閑言即由此出,怨謗即由此興”(同治三年四月二十四日“致澄弟”)。現在當于極盛之時作衰落時候的設想,“盛時百事平順之際,預為衰時百事拂逆地步”之想,衰敗時什么事情也辦不了,寸步難行,人在氣勢正旺的時候應當想到這個時候,家族更應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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