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埃斯庫羅斯的神義論(“經典與解釋”第27期)
- 劉小楓 陳少明
- 5043字
- 2020-05-22 17:43:47
三
總之,埃斯庫羅斯確實給了人一個合乎邏輯的希望,但問題的解決并不簡單牢靠。埃斯庫羅斯沒有只給我們講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他也講阿伽門農和墨涅拉俄斯。阿伽門農沒有引誘兄弟的妻子,而是加入到申討誘拐海倫者的戰斗。面對共同的敵人,阿伽門農和墨涅拉俄斯甚至可以共同掌管阿耳戈斯的軍隊。他們的協作超越了古老的沖突。某種程度上,這部劇的目的,即是要證明這一協作基礎的正當,并且延展協作的基礎。
阿伽門農和墨涅拉俄斯僅僅是一個開端。他們作為世界的一部分仍然無法兼顧公私。兩個維度有著根本的沖突。身為戰士的男人,與干編織活的女人所關切的并不相同。(19)埃斯庫羅斯試圖在戰士和編織者間建立一個平臺。重新定義的公共生活就是這樣一個平臺:在此之上,戰士和編織者的沖突可以得到調和,他們都會認識到保有這一平臺的必要,并且愿意保有它。
然而,我們指出過,劇中“政治”的解決辦法存在根本缺陷——它是無力的。這一無力只是憑靠否定某些訴求才得以克服。阿特柔斯與堤厄斯忒斯之爭,以埃奎斯托斯的死及堤厄斯忒斯一脈的終斷結束。父親訴求與母親訴求的沖突,以舍棄母親的訴求解決。每一次都是憑靠諭令才終止流血。
不過,我們也應當注意到,報復奧瑞斯忒斯與其他復仇行動不同。倘若沒有復仇女神的干涉,奧瑞斯忒斯本已終止了流血。與劇中其他復仇相比,復仇女神對奧瑞斯忒斯的追趕是獨特的。過去所有復仇都是由人直接執行,而復仇女神不能不說有點兒類似良心。她們在劇中化身為人。對奧瑞斯忒斯更直接的威脅,似乎并不是復仇女神會破壞他身體的康樂,而是折磨他的心。奧瑞斯忒斯無法忘記自己犯下有違自然起源的罪行。他的頭腦中,這一切依舊栩栩如生。于是,有一個辦法能夠解決奧瑞斯忒斯的問題,那便是遺忘。
阿波羅或許正是奧瑞斯忒斯的榜樣。劇中,阿波羅獲得至高的預言能力,據說采取了相當和平的方式,而在劇作之外的絕大多數記載中,他靠暴力升位。(20)埃斯庫羅斯暗示,盡管過去發生了暴力,而且影響我們當下的命運,但我們還是可以權且當它沒有發生過。自然的兩面性,使奧瑞斯忒斯有違自然地殺死自己的母親。除了選擇否定母親抑或否定自身,別無他路。母親的行動奪去了奧瑞斯忒斯在世上的位置。想要重整自己世界的秩序,他便必須行動。倘若不行動,他將被家或城邦遺棄,永遠流離失所。然而,一旦既意識到自己行動的必要性,又意識到它的骯臟,奧瑞斯忒斯便無法保持清醒。遺忘只能部分解決劇中的問題。根本上講,相較眼下奧瑞斯忒斯的問題,遺忘也許對解決阿特柔斯與堤厄斯忒斯所引發的問題更管用。忘記古老的罪行,比忘記新近的母親弒父要來得容易。倘若沒有雅典娜的肯定,阿波羅的例證是不充分的。最終的問題仍然在于,否定女人能否成立。
我們已經講過,男人與女人的沖突表面上解決了,但其實并不令人滿意,因為那是神而不是人的解決,甚至神的解決也比它乍看上去要復雜。問題的解決基于否定女人,而否定女人又出自女神雅典娜。宙斯生了一個孩子,盡管不是和女神所生,但那孩子是女的。事實上,掌控這部劇結局的是雅典娜。然而,女神雅典娜卻主要表現男性特征——理性、決斷以及公共精神(public - spirtedness)。究竟在什么意義上,雅典娜是女子氣的?
我們可以在雅典娜對復仇女神的態度中找到答案。雅典娜袒護奧瑞斯忒斯,似乎從根上斬斷了復仇女神訴求的基礎。但從雅典娜統治的方式看,她終究還是給女人留下一席之地。雅典娜并不殘暴。她靠勸服統治。只有勸服和遺忘結合,這部劇才會完滿。必須遺忘暴力的過去,因為這樣,新秩序才能夠得以建立。
建立新秩序或許要靠發展人的理性。劇作伊始,人的知識僅以經驗為依據。人僅僅能夠憑靠感覺感知對混亂的世界做出反應。阿波羅替奧瑞斯忒斯辯護,基于要遺忘這一向我們展現的世界。建立秩序靠抽象論斷而不是現象本身。這樣理性便不再被動:它不再只是被迫接受理性感知到的世界,而是在構建世界的過程中起作用。但我們一定還記得,抽象不可能整全。這正是雅典娜用勸服而不是僅憑決斷統治的原因。要真正解決男人與女人的沖突,需要我們既規劃自然又不毀滅自然。
如此才能使民主制少一些問題。領袖靠勸服引導民眾。他為統治提供必要的統一,同時又保留自然差異。于是公共生活兼具過去私人生活的溫和與公共生活的強硬。結合溫和面,強硬面才保有一個參差的整體而不是去弭平。共同體和家似乎聯系得更緊密了。通過婚約,女兒離開自然家庭,建立自己的新家。伊菲革涅亞的犧牲其實隱喻女兒的犧牲,女兒在共同體中相當重要。
然而,恰恰由于共同體至關重要,它才常臨險境。克呂泰墨斯特拉的嫉妒,抑或阿伽門農的驕傲,都會威脅共同體。共同體在某些關鍵點上不是天成的。應當指出,共同體的命令并不都合法。這即是為什么在埃斯庫羅斯筆下,人的統治是喜劇的。埃斯庫羅斯的喜劇性場面溫和地提醒人,人是不完整的。這也是復仇女神繼續存在的理由。復仇女神不再主張以人的暴力行毀滅,但她們可以以貧瘠代之毀滅人。她們的存在指向人自然的上限。人擺脫了獸性,卻并不能夠享有神性。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中,埃斯庫羅斯的問題有更全面的展開。倘若否認自己的起源,人便無法在這世上過活。
悲劇揭示人的位置是不穩定的。它展現了一個限度,人的行動必須在此之內,包括人最高的行動——搞政治哲學。人的思想可以使人明白這一限度,但某種意義上講,只有悲劇可以暗示出超越限度的地方。悲劇告訴我們,人需要有超脫自然的精神,同時悲劇也講這一精神的限度。
(1) Aristotle,《政治學》(Politics),Ernest Barker譯(Oxford, 1969),頁6。[譯注]中譯參見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顏一、秦典華譯(人民大學版,1997),頁7。
(2) 除非特別說明,以下引文皆出自Aeschylus,《阿伽門農》(Agamemnon)、《奠酒人》(The Libation Bearers)和《和善女神》(The Eumenides),Hugh Lloyd - Jones譯(Englewood Cliffs,N. J.,1970)。[譯按]引文中譯基于援引英譯且參考羅念生譯本,見羅念生,《羅念生全集》第二卷(上海人民版,2004)和補卷(上海人民版,2007);陳中梅譯本,見埃斯庫羅斯,《埃斯庫羅斯悲劇集》,陳中梅譯(遼寧教育版,1999);繆靈珠譯本,見埃斯庫羅斯,《奧瑞斯忒亞》,靈珠譯(上海譯文版,1983)。
(3) [譯注]《阿伽門農》以阿伽門農從特洛伊戰場凱旋開場。歷時十年的特洛伊戰爭起因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誘拐了阿伽門農的弟弟墨涅拉俄斯(Meneleus)的妻子海倫。阿伽門農在出征前不惜將自己的女兒伊菲革涅亞祭獻給女神阿耳忒彌斯,以求女神不再發出逆風。
(4) [譯注]克呂泰墨斯特拉,阿伽門農的妻子。
(5) 有幾處暗示了克呂泰墨斯特拉的“男子氣”。劇始,守望人說“此乃夫人的意志,混合男子的雄心”(《阿伽門農》,行11),這個夫人即指克呂泰墨斯特拉。往后,歌隊勉強接受了克呂泰墨斯特拉的說法:阿伽門農已經平安歸來。在行487,歌隊說:“女人制定的法則太容易使人聽從、傳布得快,可是女人嘴里說出的傳謠也消失得快啊”,但克呂泰墨斯特拉的“傳謠”經證實是確鑿的。正如克呂泰墨斯特拉自己所說,她的智力“不是一個小女孩的”(《阿伽門農》,行276)。再往后,阿伽門農一回家就注意到克呂泰墨斯特拉的舉止沒有女子氣(《阿伽門農》,行940)。Hugh Lloyd - Jones認為,當把克呂泰墨斯特拉和奧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羅珀(Pepelope)對勘(《阿伽門農》,頁1)。珀涅羅珀一邊期盼著丈夫平安歸來,一邊在家里搞編織。她是典型的女人。而諷刺的是,克呂泰墨斯特拉倒是聲稱,正是為捍衛女人所關切的家,她才站在自己的立場反對阿伽門農。不過,既然“如此好斗,絕非女人的心腸”(《阿伽門農》,行940),為了斗爭,尤其要想斗過阿伽門農,她便必須拒絕女子氣。
(6) 參見Hesiod,《塞浦路斯》(Cypria),見The Homeric Hymns and Homerica(New York, 1926),頁493。阿耳忒彌斯把風暴帶到奧利斯(Aulis)阻撓阿伽門農出征,因為阿伽門農曾吹噓他射箭的技藝甚至超過自己。
(7) [譯注]在阿伽門農出征期間,克呂泰墨斯特拉和埃奎斯托斯通奸。埃奎斯托斯是堤厄斯忒斯(Thyestes)的兒子,而堤厄斯忒斯是阿伽門農的父親阿特柔斯的弟兄。埃奎斯托斯要殺阿伽門農源于早先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的爭斗。參見羅念生,《羅念生全集》第二卷,前揭,頁250。
(8) 我們應該還記得,早先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之爭并不僅是王權爭奪問題。在古代,爭斗不分公私。這一含混或許正指向僭政的特征:只遵從唯一的行動原則,排斥在不同行動領域的區分。公私之分與僭政是不相容的。
(9) 不應當把這三個理由看做是對立的。每一個理由都暗示了人要超越抑或征服自然的一個面向。這也曾推動阿伽門農的行動。
(10) 奧瑞斯忒斯對克呂泰墨斯特拉和埃奎斯托斯的描述看似與我之前對克呂泰墨斯特拉“男子氣”的討論矛盾。但我認為,這不矛盾。理解了這一點,我們便能徹底明白阿伽門農之死。起先,是一個男子氣的克呂泰墨斯特拉在捍衛自己的家。之后,我們發現,克呂泰墨斯特拉表面上的男子氣可能只是在替實際操控者埃奎斯托斯打掩護。而奧瑞斯忒斯暗示,埃奎斯托斯其實并不見得比克呂泰墨斯特拉更有男子氣。埃奎斯托斯不是一個戰士。他隱藏在女人身后,甚至讓她來殺人。當克呂泰墨斯特拉以家的名義像男人那樣行動時,埃奎斯托斯卻為獲得權力像女人那樣行動。男女的含混表現了之前提到過的公私含混的一個方面(拿動物而不是人來祭獻這點頗為重要,因為它暗示,人與人之間除了不斷流血沖突,還有其他選擇。我們應當把這一祭獻區別于特洛伊戰爭中的犧牲即“沒有火”的祭獻(《阿伽門農》,行71)。火是人技藝的象征,而戰爭中非技藝性(artless)的祭獻是荷馬式的世界即充斥自然暴力的世界的特征。)。這一中性化或均質化導致了家的毀滅(阿伽門農的家)和僭政的建立。換句話說,它致使公私兩方面完結。
(11) 拿動物而不是人來祭獻這點頗為重要,因為它暗示,人與人之間除了不斷流血沖突,還有其他選擇。我們應當把這一祭獻區別于特洛伊戰爭中的犧牲即“沒有火”的祭獻(《阿伽門農》,行71)。火是人技藝的象征,而戰爭中非技藝性(artless)的祭獻是荷馬式的世界即充斥自然暴力的世界的特征。
(12) 引自《埃斯庫羅斯第一卷:奧瑞斯忒亞》(Aeschylus I:Oresteia),Richard Lattimore譯(Chicargo, 1953)。按字面翻譯應當是,“這樣會使得這殺母的罪行,隨隨便便就與一切道德吻合”。
(13) [譯注]據赫西俄德講,雅典娜誕生于宙斯的頭顱。宙斯的第一位妻子女神墨提斯(Metis,意為智慧)懷孕時,他擔心妻子生下一個比自己更強大的孩子,便聽從烏拉諾斯和該亞的勸告,把墨提斯吞入腹中。但胎兒在宙斯的頭顱里繼續成長。后來,赫淮斯托斯用斧子把宙斯的頭顱劈開,于是雅典娜就出生了。參見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 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商務版,1991),頁51-53。
(14) [譯注]原文是,“除了婚姻,我在一切方面支持男人”,這一限定似乎不容忽視。
(15) [譯注]于是復仇女神(the Erinyes)變為和善女神(the Eumenides)。陳中梅將第三部劇名譯作“善好者”,繆靈珠譯作“福靈”。在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同樣犯有弒親之罪的俄狄浦斯,來到了當地被稱作慈悲女神的復仇女神的圣地(《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行42)。名稱的改換意味著某種和解。
(16) Anne Lebeck,《奧瑞斯忒亞》(The Oresteia,Harvard, 1971),頁135。
(17) Robert Graves,《希臘神話》(The Greek Myth,New York, 1959)第一卷,頁37-44。
(18) Robert Graves,《希臘神話》,前揭,第二卷,頁43-48。
(19) 劇中既沒有戰士也沒有編織者。正如前注所言(我們應該還記得,早先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之爭并不僅是王權爭奪問題。在古代,爭斗不分公私。這一含混或許正指向僭政的特征:只遵從唯一的行動原則,排斥在不同行動領域的區分。公私之分與僭政是不相容的。),克呂泰墨斯特拉顯然和珀涅羅珀相對。盡管阿伽門農無疑是一名戰士,但我們在劇中看到的是一個希望最終過上平和日子的歸家男人。因此,這部劇展現的是戰士和編織者的緣起。
進一步劃分公私,就要遠離暴力專制的世界(拿動物而不是人來祭獻這點頗為重要,因為它暗示,人與人之間除了不斷流血沖突,還有其他選擇。我們應當把這一祭獻區別于特洛伊戰爭中的犧牲即“沒有火”的祭獻(《阿伽門農》,行71)。火是人技藝的象征,而戰爭中非技藝性(artless)的祭獻是荷馬式的世界即充斥自然暴力的世界的特征。)。然而,劇中的問題在于,這兩方面在原始的設定里便是對立的。男人追求戰爭的榮耀,女人尋求平和的家庭生活。需要有一個基本原則來調和這兩方面。Saxonhouse認為,女人需要立足公共的男人庇護,男人需要女人為戰士提供一個共同體。《奧瑞斯忒亞》延展了建立這一平臺的可能,基于這一平臺,雙方可以共存而不彼此破壞消解。
有關戰士和編織者的深入討論,參見Arlene Saxonhouse在美國政治科學協會1976年年會上宣講的論文《男人,女人,戰爭和政治:歐里庇得斯與阿里斯托芬筆下的家庭與城邦》(Men,Women,War and Politics:Family and Polis in Euripides and Aristophanes)。
(20) Robert Graves,《希臘神話》,前揭,第一卷,頁76-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