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埃斯庫羅斯的神義論(“經典與解釋”第27期)
- 劉小楓 陳少明
- 8250字
- 2020-05-22 17:43:47
埃斯庫羅斯的復仇女神
伯納德特(Seth Benardeth) 著(1)
蔣鵬 譯 喬戈 校
“正義”(right)一詞的希臘語是可以意味著“懲罰”,但絕不會意指“無罪獲釋”,
——正義之學——是懲罰的技藝。(2)“嚴懲不貸”(to condemn)是
,這司空見慣;而“無罪開釋”(to acquit,
)——絕棄
——則極為罕見。雅典娜把雅典正義系統的創立與奧瑞斯忒斯的無罪獲釋聯系起來,因而,她一反正義的常理。在《和善女神》中,“正義”一詞最后以介詞形式(
)出現,并且,它的意思是:“就像那樣”(in the manner of)(行911)。正義的苛求(exaction)已讓位于比喻的含糊(inexactness),雅典娜為剝奪復仇女神(Furies)懲罰奧瑞斯忒斯的權利(right)而絞盡腦汁。在這部三連劇中,厄里倪厄斯(Erinys)(3)是作為正義的神圣代理人而被首次提及;但是,在歌隊的一個明喻中,歌隊讓厄里倪厄斯事實上代表阿特瑞代(Atreidae)(4)。似乎,雅典娜已經確保,復仇女神最終會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出現,而絕不會停留在比喻的層面。既然
[原告]——訴訟過程中的正義辯護者——會在雅典的正義系統中獲得其真實的意義,似乎,就不再需要復仇女神作為正義的代理人。然而,雅典娜的確說過,厄里倪厄斯擁有強大的力量(行950-951),并且,對于一些人來說,這意味著悲痛暗淡的一生,而對于另外一些人來說,則意味著歡歌笑語。誠然,復仇女神時常與歌唱相連(《阿伽門農》,行992,1119,1190;《和善女神》,行331-334)。她們似乎是悲劇的繆斯,雅典娜說服她們定居雅典。
我們對復仇女神的最先了解,出自德爾菲阿波羅神廟的女祭司()之口,在三連劇中,她是唯一一個與劇情毫不相干的人物。對在德爾菲的整場戲來說,她似乎都顯得多余。并且,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向我們介紹復仇女神。在《奠酒人》的結尾,除奧瑞斯忒斯之外,沒有任何人見到過復仇女神,她們似乎一直體現了奧瑞斯忒斯罪惡的良知;但是,她們而今已有十二位,并且構成了歌隊。沒有明顯的原因來說明她們為何應該成為歌隊。在復仇女神未出場的情況下,詩人本可以提出正義的問題。埃斯庫羅斯本可以刪去德爾菲一幕,并且,一開始就讓雅典人作為歌隊,雅典人會熱烈地歡迎奧瑞斯忒斯,然后,在雅典娜的指引下組成陪審團。如果陪審團是由這支[雅典人]歌隊組成的話,那么,我們就能夠知曉,他們為何會像自己實際上所為的那樣做出表決,另外,究竟是阿波羅的賄賂,還是復仇女神的威脅——法庭對質雙方都應該料到,這兩者哪一個會產生影響。但事實上,陪審團是否意識到自己沒有能力來作出判決,對此,我們不得而知。我們既不知道,他們是否知曉雅典娜有意利用他們的無能作出判決的原因。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意識到,自己受理的第一案件為何一定就是奧瑞斯忒斯一案,而且,陪審員不僅沒有對奧瑞斯忒斯的判決權,也不能給予他任何支持。因而,我們被迫尋思,這場審判是否并非為我們而安排。無論如何,相對于陪審團被告知的情況而言,我們知道的更多。陪審團不知道,甚至在沒有阿波羅的神諭的情況下,奧瑞斯忒斯也有可能殺死自己的母親;他們不知道,阿波羅的神諭是假定的,并且,阿波羅的神諭似乎是對法律的歪曲摹仿,它用酷刑的威脅代替了基于正義的論辯(《奠酒人》,行298-306;比較《和善女神》,行84);并且,他們最終也不知道克呂墨泰斯特拉弒夫的原因。那些投票支持嚴懲奧瑞斯忒斯的人,則無條件地支持其母親的正義——她不必正當行事;那些投票支持釋放奧瑞斯忒斯的人,則支持其父親有限的正義——他母親必定有過錯。因此,陪審團在以某種方式進行表決,而我們卻不能依這種方式而為之;我們不知道,陪審團是否曾經意識到了其原則的兼容性。如果他們知道了伊菲革涅亞(Iphigeneia)被殺獻祭的實情,那么,他們必定會毫無疑義地嚴懲奧瑞斯忒斯。因而,我們對陪審團的動機和智力的無知,正像陪審團自己對案件實情以及他們可能的失敗——不能理解他們自己的原則和雅典娜的目的——的無知一樣。我們對陪審團的無知使陪審團完全不為人知。
在進入圣殿之前,女祭司把自己對諸神的獻辭劃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她稱為祈禱,第二部分她稱為發言。在祈禱中,她把地神(Earth)放在首位,在發言中,她首先提請雅典娜。她的祈禱事關預言連續的暫時性;她的發言則關于神靈在不同地方的顯現。阿波羅是一位囿于時間的時間(in and of time)之神,雅典娜是一位囿于方位的方位(in and of place)之神(比較行65)。在其禱辭中,女祭司滿口否認在前奧林匹斯諸神(pre - Olympian)與奧林匹斯諸神(Olympian)之間存在著任何沖突,預言神的寶位傳遞到阿波羅的過程完全和平安寧。然而,在其發言中,最后一位奧林匹斯神——酒神狄俄尼索斯,則使用暴力,“像殺野兔一樣”宰殺了忒拜國王彭透斯(Thracian Penthens)。前奧林匹斯諸神反對武力,而奧林匹斯神則對此青睞有加。他們(前奧林匹斯諸神)追趕弒母的惡徒,嚴懲不虔敬之徒。德爾菲彌漫著舊神與新神之間的祥和之氣,但是,在雅典,情況就與之完全相反。雅典人只知道崇敬奧林匹斯諸神,雅典人是赫淮斯特斯的子孫(行13)。復仇女神是夜神的女兒;借著地神,她們與奧林匹斯諸神享有共同的祖先。她們并不是來自烏蘭諾斯的閹割。她們是最古老的神靈,但是,還沒有任何人親眼目睹過她們的容顏。女祭司只是勾勒了她們殘缺的肖像。在奧林匹斯諸神與雅典人先前“頂禮膜拜”的神靈之間達成和解,這并不是雅典娜的智慧所在,而是,將復仇女神引入雅典。她決定利用舊神,稀釋對奧林匹斯諸神的崇拜。恰如在德爾菲的情況一樣,雅典娜和平地實現了權力的平穩交接。于是,復仇女神成為最新的神靈,并且完全處于雅典娜的掌握之中。如果阿波羅沒有向她們暗示,在何處能夠找到奧瑞斯忒斯的話,那么,她們或許將永不露面(行224)。奧瑞斯忒斯無論逃到其他任何地方,阿波羅實施的凈洗都會被認為是充分的(行284-285)。唯獨在雅典,對凈洗的效力仍有異議。通過雅典娜,雅典變成了某種持守(holdout)。雅典是另一個忒拜。
當女祭司從神殿返回時,她談到了自己的恐懼。我們假設復仇女神恐嚇過她;但是,復仇女神正在酣睡,并且,即使她的描述引起了我們的憎惡,她的恐懼似乎也毫無根據。只有雅典娜見證了她們面容的可怕(行990)。在女祭司的敘述中,唯一的威脅僅是由奧瑞斯忒斯帶來的,女祭司首先描述了他。他異常清醒,手持一把剛從傷口拔出的劍(行42)。于是,我們十分震驚地意識到,女祭司并不是對劇情的干擾。她必定曾將阿波羅的神諭傳達給奧瑞斯忒斯。她可以合情合理地期盼,奧瑞斯忒斯絕不會心慈手軟。無論如何,她對地神的祈禱并不僅僅是逢場作戲(pro forma)。她必定意識到需要撫慰地神。(5)眼前這位坐在地神正中心的人,正是自己告知他應去弒母的那位男子。阿波羅利用女祭司來鏟除德爾菲前奧林匹斯的根基,而今,這一事實卻不能與她(女祭司)毫不相干。當奧林匹斯諸神為所欲為時,他們并沒有擔心。
女祭司從未宣稱復仇女神是神靈;甚至雅典娜也沒有承認她們是神靈(行411),即使她知道她們的世襲血統和名號(行418)。對女祭司而言,復仇女神既是女人,又不是女人,她們既是戈爾戈(Gorgons),又不是戈爾戈;并且,她們使人回想起哈爾皮斯(Harpies),女祭司曾在畫中發現過后者,但是,她們沒有翅膀。畫家對復仇女神一無所知。依照鮑賽尼阿斯(Pausanias)的記載,是埃斯庫羅斯最先讓復仇女神的頭發變成了蛇(I. 28);既然在《奠酒人》結尾,奧瑞斯忒斯提到了蛇,并且,正是這種特征,才促使奧瑞斯忒斯把復仇女神比作戈爾戈(行1048-1049),那么,正是因為沒有出現群蛇,女祭司才確信她們(復仇女神)不是戈爾戈(比較行127-128)?!逗蜕婆瘛分械膹统鹋?,既是《奠酒人》的復仇女神,又不是那種復仇女神。她們不再是奧瑞斯忒斯的復仇女神。奧瑞斯忒斯不再狂亂,并且,復仇女神也能欣然入睡。當她們重操舊業時,她們卻敗走麥城。正如奧瑞斯忒斯對父親的召喚,未能獲得阿伽門農的支持那樣,她們的“降服咒”同樣也未能讓奧瑞斯忒斯束手就擒。(6)奧瑞斯忒斯在復仇女神面前,為自己辯護,但是,即使復仇女神正在他自己的眼前,他也從未提及過她們,直到最高法庭宣判他無罪獲釋(行761)。的確,奧瑞斯忒斯長期被復仇女神尾追其后,但她們也從未逮住奧瑞斯忒斯,讓他對自己的罪過表示一絲悔意。奧瑞斯忒斯是悔悟的證據(remorse - proof),他能為法律所嚴懲,但不會為深諳責罰的良心所責罰。如果奧瑞斯忒斯拒絕服從阿波羅,那么,他將會在身體、靈魂上深受煎熬;復仇女神曾一度能夠使他瘋瘋癲癲,奧瑞斯忒斯選擇了身體而非靈魂(比較行137-138,行267)。對于雅典的立法來說,他是件完美的工具。
阿波羅給奧瑞斯忒斯施行的凈洗,似乎已初步終止了奧瑞斯忒斯的幻想?,F在,他一身潔凈,并且,復仇女神是他先前的所有污穢。然而,復仇女神正在欣然酣睡,毫無惡意。為了讓她們重新成為代理人,必須喚醒她們。她們被自己所做的一場夢驚醒,在傾聽她們清醒地解釋這場夢之前,我們幸運地目睹了這場夢。我們打量著夜神的女兒內心,并且,相對于她們對自身的了解而言,我們也略高一籌。她們夢境的實質,是克呂泰墨斯特拉的魂魄;我們無需一點一點地重建她的形象,復仇女神的解釋也把她的形象扭曲;并且,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如此而為之,因為,克呂泰墨斯特拉不在她們的解釋之中。在她們的夢境中,克呂泰墨斯特拉已成為戰車駕馭者——就像正義()——她的刺棒使復仇女神顏面掃地,她的鞭笞已使她們感到心肝俱損。復仇女神的內臟徹徹底底是人類的,并且,完全為內疚所敗壞。她們說,環繞在她們周圍的,是令人心驚膽戰的鐵面劊子手(行155-162)。復仇女神似乎要逐漸實現,她們原本打算讓奧瑞斯忒斯遭受的一切痛楚。因此,她們對奧瑞斯忒斯進一步的迫害,就不再代表克呂泰墨斯特拉。她的案件已被普遍化。奧瑞斯忒斯是令雙親辛酸心寒的源頭(行152,比較行511-515);但是,他不能成為這樣的源頭,除非對于家庭犯罪來說,孩子與父母之間明確的自然紐帶,被認為是一種不充分的限制,相應地,法律則被視為家庭唯一的聯結(行490-498)。因而,在這一點上,復仇女神必定對自身疑惑不解,她們不能知曉自己命中注定的角色,“她們的命運(lot)”,雅典娜說,“就是統管一切事務,凡人的一切作為”(行930-931,比較行310-311)。我們僅僅見證了朝向那種定數的第一步,通過死者克呂泰墨斯特拉的靈魂,定數開始變成了一場夢。
復仇女神首先在阿波羅面前為自己辯護,她們向阿波羅所作的辯護——像奧瑞斯忒斯所做的那樣,她們向阿波羅致辭——與阿波羅對她們的謾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盡管阿波羅告訴奧瑞斯忒斯,復仇女神的洞府位于地下暗無天日的冥界(Tartarus),眾神、世人、野獸全都嫌惡她們,但是,現在,他在大地上尋覓一塊能妥善安置她們的地方。阿波羅首先建議,她們屬于那種殘酷無情地實施亞細亞人的懲罰的地方,這意味著,她們對人與人之間的殘暴不負有責任。那么,并不是所有人都認為復仇女神厭惡可憎。阿波羅其次的建議——她們完全應該住在獅子洞里——意味著,并不是所有野獸都對她們遇避三舍。真正對她們恨之入骨的,只有奧林匹斯諸神。他們憎惡的根據,從阿波羅嵌入自己言辭的謎團中凸現了出來,阿波羅首先用閃亮的、迅速的飛蛇來恐嚇她們;隨后,他列舉了一系列酷刑,它們共同的要素就是肢解(dismemberment);再后來,他將她們安置在獅子洞中,并且最后,阿波羅責令她們滾出自己的官邸,因為,她們似乎是一群沒有牧人的山羊。阿波羅在暗指吐火怪獸(chimera):獅頭、蛇尾、山羊身。阿波羅指出,復仇女神遭人討厭,那是因為她們是怪物;她們由那些不能構成整全的部分所構成;因而,她們對整全一無所知。她們的職權只是部分的正當(行222-230)。阿波羅呼吁的整全就是婚姻,他的例子就是赫拉與宙斯的“海誓山盟”(比較《阿伽門農》,行879;《奠酒人》,行977)。為了反駁復仇女神的主張——妻子殺死丈夫不算殺親,阿波羅必須求助于這場婚姻。復仇女神假設了反對亂倫的禁令,并且,阿波羅通過援引一場兄妹之間的婚姻,姑且承認了一點。因而,因為阿波羅祈求一種超越正義的整全——并且,如果援引阿芙洛狄忒(Aphrodite),那種整體就幾乎是必然的(行215)——所以,他不能滿足對整全的渴望,而這種整全已被他設置在復仇女神身上。不是婚姻產物的雅典娜,不得不作出裁決。似乎,城邦就是復仇女神能夠為之獻身的那種整全。
在魔咒般的歌聲中,復仇女神不僅聲稱,命運女神確認她們天生就持有其現在之所為的權利,而且還斷言,“即使戰神(Ares)從中作梗,殺死近親”,她們也會毫不猶豫地踐行她們的職責。必然與自由的一致需要如下條件:對于復仇而言,唯一的現實就是道德;并且,絕對的無知立刻會尾隨其作奸犯科,而絕對的無知是瘋狂(行377-380)。無論人的容貌(seemings)在蒼穹之下是何等尊嚴,長眠地下時,它終究要化為烏有。因而,復仇女神把現實(reality)等同于冥府(Hades)。然而,對人類而言,冥府隱匿不顯。人類不得不把這個世界視為現實。復仇女神從雅典娜那里得知,這里存在著不同于道德必然性的東西,對此,她們感到萬分驚愕(比較行313-315)。她們告訴雅典娜,她們把所有類型的殺人犯逐出家園,并且,這也是她們將對奧瑞斯忒斯采取的舉動,后者自認為殺死自己的母親天經地義。雅典娜想知道,他這樣做是出于另外的必然性,還是懼怕某人的怒火(行426)。對于復仇女神令人震驚的問題——“哪里有這樣強烈的刺激,斗膽為弒母開脫?”雅典娜回答道,當事人雙方只有一方的發言被聽取過:為了成為整全,該發言必須囊括奧瑞斯忒斯的陳述。歌隊聲稱,奧瑞斯忒斯將拒絕起誓,聲稱自己犯過罪。雅典娜批評說:“你們想被稱為公正,應重名義而非行動。”復仇女神現在希望被指導;她們開始意識到了雅典娜的智慧。雅典娜教導她們區分現象(appearance)和真實(reality),后者不同于復仇女神自己的真實。雅典娜首先讓復仇女神承認,在她們是誰(夜神的女兒)與她們被稱作什么[住在地下的詛咒神]之間存在著不同(行416-417)。復仇女神只是表象(seemings);她們僅僅是由于人們召喚其存在才存在。然而,現在,她們有機會成為她們自己,并且,不再受制于個別人。如果她們成為城邦的部分,那么,她們能夠自主地行動。
復仇女神并不理解誓言的意義。她們將發誓者的正直(righteouness),誤認為是他所為之而發誓的事件的正當(比較行488-489)。當奧瑞斯忒斯緊緊抱住雅典娜的神像時,他信賴正義;他并不是一定要知道自己是否在正當地行事(行439,468,比較行609-613)。雅典娜親自挑選的陪審員,半數都不信仰阿波羅、宙斯或者雅典娜自己;他們相信,相對于她們唯一崇拜的奧林匹斯諸神而言,他們更深刻地理解何為正當(比較行621)。他們也并不會為此而遭受懲罰。這就是雅典娜在復仇女神敗訴之后,勸阻他們不要處罰雅典人的最有力論據。如果陪審員將判處某人死刑,那么,無知的權利(right)必定神圣無比。(7)在不知道正義的情況下,他們必須相信正義。在某種意義上,奧瑞斯忒斯是擁有清醒良知的公民榜樣。服從阿波羅法律般的神諭,是他唯一的正當理由。如果他的服從是純粹的,那么,他的行動則令人觸目驚心:當奧瑞斯忒斯殺死母親的瞬間,他服從了皮拉得斯(Pylades)對神諭的提醒,而不是自己虔敬的羞恥感(《奠酒人》,行899-902)。從此,每個派系打著獨特的旗號,聲稱支持諸神就能阻止一切內訌。正義與神圣不再共存。(8)
第二合唱歌總結了復仇女神至今所取得的習慣。盡管她們仍然堅持恐懼有益,并且,恐懼必須看守心靈,但她們也承認,恐懼一定不能變得暴虐專橫。這種極度的奴役會導致痛苦,但是,極度的混亂也會導致虛無。中庸狀態就是既不痛苦也不虛無:“人不能毫無快樂,也不能被徹底摧毀”(行581-582)。那個時候,恐懼必定會如此緩和,以至于在毫無強制的情況下,人也能正當地行事(行580)。冥府不能是現實,瘋狂也不能當作懲罰。如果文本是可靠的,那么,她們提出了如下主張:“但是,一個城市或凡人,要是它的心不曾在恐懼中受到教訓,它怎么會再尊重正義呢”(行520-524)?復仇女神現在承認表象。必定存在著一條無法無天的原則,它糅合了純粹的恐懼。這條無法無天的原則表明,在雅典,有權在無知的情況下進行投票表決。盲目的機會必須得到認可。復仇女神不再相信,如果缺少了她們的憤怒,一個人可以度過不受傷害的一生(行314-315)。雖然與正義聯手,但勝利直到現在,才成為可能。為了實施雅典娜的計劃,奧瑞斯忒斯必須被無罪開釋,因為,即使雅典人懲處奧瑞斯忒斯,復仇女神將不會停留于此;即便她們未被挫敗,她們也不會停留于此。然而,如果復仇女神所蒙受的恥辱與阿波羅所承受的相當,那么,選票必定不相上下(行795-796)。她們對半數表決的默許,是城邦行動的一個例子,多數人的統治需要沒有少數人同意的認可。讓步(give in)并不是放棄(give up)自己的原則;但是,它們不再是如此確定的原則,以至于它們能給予人們其剛好獲得的權利。
阿波羅和雅典娜利用她無母而生(motherless origin)的事實所憑靠的方式不盡相同。在阿波羅聲稱這次謀殺不同于其他的犯罪之后,他提到了這一點:
因為,人一死,便無法起死回生。我父親并沒有編過回生的咒語,雖然在一切別的事情上,他總是顛來顛去,不費喘息之力。(行648-651)
因此,母子之間血緣的缺乏——阿波羅接下來的主張——并不與克呂泰墨斯特拉被殺這一點完全相關。奧瑞斯忒斯不應該為此而受到懲罰嗎?阿波羅的不合理隱藏著一個威脅:通過雅典娜,宙斯已表明,母親是多余的。只要他愿意,通過去除女人,宙斯就能夠完全取消復仇女神的角色。恐懼將會保持,愛則將消逝。雅典娜完全理解阿波羅:她提議讓復仇女神成為婚姻的保護者(行832-836)。然而,雅典娜自己,并不以這種方式利用她的無性出生;與之相反,她將其當作自己投票的理由而加以援引。她選擇了自己的本性(行736),并且,唯有她這樣做。那些投票支持她的人則否認自己的天性,并且服從雅典娜的天性;而那些投票反對她的人,追隨著(同樣不自然的)無父的復仇女神。正如世人所理解的那樣,正義對自然(nature)視而不見。世人相信絕對的正義。他們相信諸神在這一信念上支持他們。雅典娜拒不承認這點,她反而聲稱,每個人的天性,在出生上是雙重的,在性別上是單一的。所以,他們太復雜而不能選擇自己的天性。城邦已知的要求必須取代世人不可知的天性。男性必須優先??藚翁┠固乩C實了這一點,因為她最接近于男女同體(《阿伽門農》,行351)。為了女兒的獻祭被殺,她懲罰了阿伽門農,但是,她從來沒有將那次犯罪與特洛伊戰爭的不義相聯系。從而,她含蓄地認同了其正當的可能性,因為,為了??固厮沟陌踩隄M的復仇本應祭殺奧瑞斯忒斯(《阿伽門農》,行878-885)。(9)然而,倘若她沒有否認自己懲罰阿伽門農的理由,她就無法祭殺奧瑞斯忒斯。她知道,阿伽門農吁請的那種正義,不能似是而非地為埃奎斯特斯的案件中的這種祭殺作辯護。伊菲革涅亞的獻祭,只是城邦派遣年輕人赴死這一做法的權力征兆,母親必定無權過問此舉?!?span id="tmlatp2" class="fangsong">讓戰火在外邦的土地燃燒”,雅典娜呼喊,“而邦內,毫無紛爭,一片祥和,并且彌漫著追求聲譽的神秘愛欲”(行864-865)。雅典娜在特洛伊就聽到了奧瑞斯忒斯的呼喚,在那里,她占有一塊土地,那是阿開俄斯人(Achaean)的統帥贈給她的土地(行397-402)。那個時刻,特洛伊戰爭應該爆發了。
(1) [譯注]本文譯自Seth Benardeth,《情節論證》(The Argument of The Action,Chicago, 2000)。文中引文的中譯,根據作者所引英譯,參考羅念生(《阿伽門農》,《奠酒人》,《報仇神》[即《和善女神》],見《羅念生全集》第二卷、補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2007年版)的譯文。
(2) 比較:柏拉圖《智術師》,229A;《高爾吉亞》,464B。
(3)?。圩g注]復仇女神的別稱,是地神和夜神的女兒,她們懲罰一切罪行。
(4)?。圩g注]阿伽門農和墨涅拉俄斯的合稱。
(5) 在《和善女神》中,并沒有出現Pytho-的混合,這證實了她愧疚的良知(比較《奠酒人》,行901,940,1030),因為,只有它才能對她關于預言神傳承的故事置以懷疑。
(6) 正當奧瑞斯忒斯詢問克呂泰墨斯特拉的夢時,阿伽門農并沒有顯現的原因則暗示,克呂泰墨斯特拉的奠祭可能已經成功地要安撫了阿伽門農的亡靈(《奠酒人》,行514-522)。在現存的希臘悲劇中,《奠酒人》是唯一一部沒有出現哈得斯(Hades)這個詞的戲劇,因而,克呂泰墨斯特拉的鬼魂,就“證實”了冥府的存在。
(7) 如果它是正確的,那么這個論據就非常有力,正如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所主張那樣——最高法庭是這樣一個特別的法庭:如果被告被判有罰,沒有被告曾經宣稱判決不公正;并且,如果檢舉人敗訴,那么,也沒有檢舉人曾宣稱判決不公正(見Contra Aristocratem66[642])。德摩斯梯尼后來評述說(74[644]),奧瑞斯忒斯的無罪開釋表明存在著神圣的屠殺,“因為,諸神不會投票支持那些不公正的事情”。
(8) 比較,柏拉圖《游敘佛倫》12。我們從《斐多》(58A - C)得知,在每年的朝圣船向往德洛斯(Delos)和返回雅典之前,雅典禁止處死罪犯,以保持全城的潔凈。
(9) 克呂泰墨斯特拉必定知道,挽救奧瑞斯忒斯是在為自己的死亡作保;另外,似乎不能解釋她向復仇女神堅定的獻祭(《和善女神》,行106-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