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經(jīng)驗主義與人類理性的限度

在文藝復興時期，任何一種神秘科學的背后都有一個經(jīng)驗主義的原則，但黑色技藝是對這一原則的顛轉。比如，根據(jù)拉伯雷的思想，占星術就得依據(jù)天文學，依據(jù)對天體的科學觀測。煉金術基于對金屬、珠寶、石頭和草藥的性質的系統(tǒng)研究。與魔法相關的學科顯示出對控制萬物之力（和/或惡魔）的合乎邏輯的知識。喀巴拉神秘主義實踐則結合了那些自然學科與對文字之創(chuàng)造力的哲學性或寓意性信仰。但在拒絕那些學科的迷信方面的拉伯雷看來，最重要的是它們作為經(jīng)驗原則的作用。通過研究經(jīng)驗科學，人類建立了與自然世界的對話，這種對話導向人的自我認識，并指出通往上帝知識的路徑。然而，經(jīng)驗知識受制于感官感知的不確定，人類智慧最終依靠直覺的哲學辯證法來實現(xiàn)最高成就。

拉伯雷在其文學作品中概述的教育計劃，非常強調(diào)直接研究自然的必要性。例如，在寫給龐大固埃的信中，高康大強調(diào)通過與周圍環(huán)境的積極對話獲取經(jīng)驗的重要性。周圍的環(huán)境不僅包括巴黎社會，也包括龐大固埃身處的自然環(huán)境。高康大要求龐大固埃以巨人的氣魄研究水中和空中的所有生物，認識所有植物和礦產(chǎn)，沒有什么不被了解的東西（第二卷第8章）。同時，他必須學習權威醫(yī)學著作，練習解剖尸體，從而全面認識人這個小宇宙。[33]

相對于拉伯雷為龐大固埃安排的教育而言，高康大自己所受的教育在自然哲學方面是一種增強和補充。對高康大來說，自然環(huán)境世界已成為生活中非常有意義的部分，并完全融入日常活動之中。例如，在飯桌上，他和他的伙伴就直接談論或通過普林尼和亞里士多德等人的權威著作研究食物和飲料的特性。早晨和晚上，他們研究天文構造。遇到下雨天，他們就去拜訪工匠和技師，尤其是那些藥劑師和煉金家。[34]在他們的教育計劃中，拉伯雷還安排了田野調(diào)查，這使他們可以自己去研究地理和生物現(xiàn)象（第一卷第23-24章）。不過，僅僅獲取世界上的知識是不夠的，巴奴日的經(jīng)歷就是一個負面例證。

如果仔細閱讀巴奴日對債務和債務人的頌詞，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顯然對天文學有著全面的了解（第三卷第3-4章）。同樣，他與醫(yī)學家隆底比里斯（Rondibilis）的對質表明，他也熟悉醫(yī)學（第三卷第31章）。但是，巴奴日并未從其知識中受益。他顛倒了普遍秩序，不是模仿大宇宙來塑造自己的小宇宙，而是將自己的紊亂心靈投射于自然之上。他從不把醫(yī)學知識用在自己身上，而是扭曲事實來迎合自己。他應該做的，也即他最后終于做的，是合理支配數(shù)據(jù)資料，并經(jīng)由理性將其轉換為個體經(jīng)驗，從而超越自然現(xiàn)象的王國。[35]拉伯雷暗示，這個辯證過程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在第五元素的寓言中。

這段情節(jié)中字面層次與比喻層次相當不一致，這在一定程度上使闡釋變得更加復雜。“精致”（Entelechie，［譯按］第五元素王后的名字）的語言在字面上無疑是戲仿女雅士（précieux）的過分優(yōu)雅言談和亞里士多德邏輯學的三段論專門術語（第五卷第20章）。拉伯雷描寫了王后的徒眾徒勞無益的活動——對此最好的概括也許是蘇格拉底不倦地測量跳蚤能跳多遠，他無疑是借此諷刺哲學家和自然學者們無意義的追求，他們追求的智慧非人力所能及（第五卷第22章）。不過，如果仔細閱讀文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更重要的含義。

她的名字、拉伯雷對其亞里士多德派淵源的明確提及，都清楚表明“精致”是完美自然的化身（第五卷第19章）。她的智慧遠遠勝過她的屬下，甚至能治愈不可思議的疾病。但事實上，她是利用自然的和諧力量（草藥制成的風琴是其象征）來治愈絕癥（第五卷第20章）。同樣，一般來說，她的仰慕者們——經(jīng)驗主義的天文學家、煉金家和魔法家，通過刻苦鉆研和不懈努力能夠掌握自然規(guī)律（第五卷第18、 22章）。因為，正如“精致”所言，她和她屬下的成就像奇跡一般；但當觀察者克服自己的無知并對自然提供的知識加以提煉，他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能支配無限的力量。同時，觀察者也會意識到他自己與完美以及與完美之無法實現(xiàn)之間的不一致。

通過食物與對棋式舞會這兩個既不同又密切聯(lián)系的象征，拉伯雷指出了人類知識的局限。“精致” 自己晚餐只吃精神食物：“仙丹”和“甘露”。她的客人和屬下享受自然所能提供的最好食物（第五卷第23章），她則不同，她像吃風島的居民（第四卷第43-44章）一樣，營養(yǎng)來源是風、抽象觀念和天上的瑪那。正如希伯來詞Ruach［風，現(xiàn)代寫法為Ruah］所暗示的，她代表了推論理性的最高成就。因為根據(jù)喀巴拉神秘主義者的靈魂三分法——Nephesh［生命精神］、 Ruah［理智精神］和Neshamah［心靈］， Ruah對應于邏輯，Neshamah對應于純潔理性（angelic reason ）[36]同樣，在對棋式舞會的第三場中，金色一方戰(zhàn)勝銀色一方，也象征了理性對非理性的勝利（第五卷第24-25章）。但在金色方最終取勝的時候，王后卻不見了。[37]從寓意上看，她的消失意味著：作為自然（Nature） ，她的確代表了推論理性的完美形態(tài)；但作為神圣理智所流溢出的創(chuàng)造性動因，她則體現(xiàn)并指向一種更高的智慧。人類無法像她那樣上升到超自然層面的智慧。事實上，人類的心智還達不到推論理性的完美形態(tài)。盡管如此，人類仍必須最充分地發(fā)揮他的能力，同時承認自身的局限和理性的局限。

通過對自然現(xiàn)象的經(jīng)驗式研究，人類能夠學到許多有關大宇宙的絕對（positive）知識。但他必須將這種知識轉換為自我意識，他必須將其納入到與世界的積極對話之中，由此獲得自我認識。對自身本性的認識顯示了人類理性的局限，還表明依靠直覺理性獲得關于自身、世界和上帝的最充分知識的必要性。這樣，人類能夠從感官感知走向直覺，這是沉思性赫爾墨斯秘學學說的一個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