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我們在上海這城市里,就像是個外來戶。母親總是堅持說普通話,雖然她明明會說上海話,且還比普通話更標準。普通話是我們家中的語言,這使我與人交往有了困難。我常常閉口無言,人們就以為我是個沉默孤僻的孩子。等我將上海話越說越流利,不再憚于開口的時候,人們反以為我變得聒噪了。母親還不準我和鄰家的孩子往來,認為他們會帶給我不好的影響,至于這不好的影響是什么,我在很長的時間內一直沒有弄清楚。因此我和他們在一起時,內心就處在一種緊張的狀態,我時時警惕著,卻不知應當警惕什么。可是偶爾的,我的某一個表現,便會遭到母親嚴厲的批評。母親批評我們從不以激烈的態度,她只是使我們感到強烈的羞慚,這羞慚將伴隨我們一生。母親批評我們的標準,我很久以來難下判斷,不知該往哪一類型歸納,這其實反映了母親的經過了嫁接的價值觀念,這是我后來才弄明白的。母親從不帶我們去看越劇這樣帶有村俗氣的劇種,可是要抵制越劇的誘惑在我們所住的那幢房子里幾乎不可能。越劇里后花園私訂終身的故事是各家保姆奶媽們熱心的話題。保姆偷偷帶我們去看了一場《梁祝》,那絢麗的服飾和婀娜的身姿使我們頓時傾倒。從此,我們的游戲便是站在床上,披了毛巾毯作水袖,演出后花園里的悲喜故事。心里則充滿了犯罪的感覺,生怕被母親發現,便做賊似的躡著手腳。有一回,母親到我學校去開家長會,出于向母親表現的動機,這晚上我便分外活躍,走進走出,喊這喊那,情緒亢奮。回家的路上便被指責為:行動瑣碎。和同學胳膊挽胳膊走路也是不允許的,這是俗氣的姿態。母親還經常檢點我們誠實、勇敢、勤勞、儉樸的品格。匯總起來看,母親對我們的要求是,具有大家閨秀的風范,屏除市民習氣,再具有共產主義接班人的品質和理想。

鄰居們稱呼父親母親為“同志”,態度恭敬,這使我覺出我們與他們的區別。這種稱呼延續了許多年,后來的改變是由于我們家新來的保姆。她進門就稱父親為“先生”,母親為“師母”,無論母親怎樣糾正,請她叫“同志”,她只說:我不會叫。她是那種生來就為保姆的人,一看見她,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隨她去米店買米,一見如故的心情油然而生。她十七歲就來上海幫傭,那時已是四十歲,懂得一切雇傭和受雇的規矩。在這點上,她對母親起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開頭就是關于稱呼這一件事。我覺得,對于我們進入上海城市生活這一樁事,她是有著不可抹殺的功勞。她還喜歡帶我們到她昔日的東家家中去,讓我和那些人家的孩子結成朋友。在她離開我們家后,同樣也帶了她新東家的孩子來玩。這拓展了我們家的單一的“同志”式的社會關系,對于我們家契入上海社會,也是一個有力的推動。她幫傭過的人家形形色色,她對各家的底細,也都一清二楚。有時候,我們被引進寬闊的客廳,她和她昔日的師母娓娓而談,我則流連于一排玻璃櫥前,櫥內滿是指甲大小的玉做的飛禽走獸,一層又一層,這給我的童年印象抹下了深刻的一筆。我們有時候只能坐在黑暗的灶披間里,小孩子在后弄里沖來殺去。她不時出去拖進一個,呵斥著擤掉他的鼻涕,拉直他的衣領,再放他回去。我跟隨她走過上海許多明亮的客廳和黑暗的灶披間,那里的生活與我的都是大相徑庭。保姆她還在外國人住的公寓里幫過傭,所以她會說幾句英語:早安,晚安,去,來什么的。她稱外國人為長毛,極其蔑視,說那長毛只穿了三角褲在陽臺上曬太陽觀街景,恨得她立即辭了生意,掉頭就走。她的民族氣節雖然只是體現在這些小事上,卻并不減弱強烈的程度。“長毛”的蔑稱又與義和團運動偶合,其中總有些淵源關系。她時常和母親說她的親見親聞,我在一旁聽著,覺得她的閱歷真是了不得。我還注意到母親的表情,當她聽到“長毛”的情形總是開懷大笑,有時則悲聲嘆息,這是在聽到某個人家遇到了不幸,再有時她會收斂了笑容,面無表情,眉宇間還有一些惱怒似的神氣,這往往是在保姆她醉心于某家某戶的奢華生活,她每日里不需干別的,只需坐在小凳上,用小刷子刷洗紅木家具的雕花,她還描述那些精致菜點的制作過程,以及女主人的絲質內衣的洗滌方法。母親的不悅是出于一個革命者對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義憤,還是一個破落戶后代的小心眼兒?母親是一個破落戶的后代,我是后來才了解的。

總之,保姆是上海這城市里信使一般的人物,又有些像奸細。她們可以深入到主人的內房,以她們獨特的靈敏的嗅覺,從一切蛛絲馬跡上組織情節,然后她們再將這情節穿針引線似的傳到這家又傳到那家,使這里的不相往來的家庭在精神上有了溝通。我想,我們對自己所居住環境的了解,是從她走進我們家之后開始的。在這之前,串門走戶,被母親嚴格禁止,而她視我母親的法律為糞土,母親說母親的,她行她的。于是,自她來后,我開始走進了我們鄰居家的門。再由于保姆她的帶領,人們也相繼以“先生”和“師母”這樣的稱謂稱呼我的父母,這使我欣喜若狂,我認為這是我們一家真正走進這個城市的第一個信號。我從小就這樣熱衷于進入這個城市,這樣生怕落伍,是母親對我最感失望的地方。有一次,我和母親路過一幢樓房,我告訴母親這是我們區的少年宮。母親先不作聲,只是駐步仰望了一下那樓房的尖頂,紅瓦頂上正飄揚了一面少年先鋒隊的隊旗,背景是藍天白云,似乎還飄蕩著悠揚的鴿哨。我注意到母親的眼睛有一種微妙的表情,她望了一下樓頂,然后說:這是我的姨母家。這話使我大受震動,后來每當我心感寂寞的時候,我就會走到這座樓房前,樓房里總是喧聲震天,孩子們的腳步幾乎將樓板踏穿。目睹他們的熱鬧,我心里想著:雖然你們中間我一個人都不認識,可是這座房子是我母親的姨母的。想罷我便驕傲地轉過身子,向回走去。有了這幢房子作背景,我在這城市里就不再是孤獨的了。而我根本弄不清我母親的姨母是什么人物,現在去了哪里,和我母親的關系又如何。我有一回試圖向母親提出這些問題,母親卻不快地反問道:這對你有什么重要呢?從此我就不敢再提這問題,母親也閉口不談這話題。但是,我卻從此堅信,我們在這城市里不再是無親無故。在我童年的時候,這座房子對我的作用就是這樣重要。

除了這幢房子以外,還應當提到一位母親稱之為“三娘娘”的女客。她所以在我幼年時代深入記憶,是因為她是我們家惟一的一位說上海話,并且不屬“同志”隊伍的一位客人。她的裝束也與“同志”大不相同,她描眉,涂唇膏,指甲上染有蔻丹,她穿一件翠綠的旗袍,她很漂亮,又很傷心,她一坐下來,總是淚水漣漣。母親對她很客套且很冷淡。記得有一回她給母親看她腕上的青紫傷痕,母親正在削一個梨,削下的梨皮完整地包在梨身上,也許是削得過于專心沒有聽見,母親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她只得把她的手腕給我看,我由衷地唏噓了一下,她臉上露出了安慰的笑容。她走的時候,母親送她到門前的臺階上,總是由我積極地跑出去為她開天井的門,那月光如洗,她身穿翠綠旗袍,裊裊婷婷走過天井的景象實在難忘。她每回來去總是走前門,這也是一個特征,母親站在臺階上迎送的情形,使我們家有一種高門大戶的威勢。她身上有一種“舊社會”的氣息,而我們家卻是一個完整的新社會,這體現在我們都說普通話,還有,我們來往的都是“同志”。三娘娘在我們家有點畢恭畢敬,母親則有點傲然,這在我們家中顯現出來的等級關系,令我陌生、不舒服,卻又異常興奮。有時候當她在的時候,家中又來了一位客人,母親并不與他們作介紹,只是著重地說一句:這是一位同志。“同志”的意義這時大放異彩,連我都有些驕傲。三娘娘立即起身告辭,走過天井時,就有些灰溜溜的。這便是我們家與上海這城市所有的關系了。在我父親那邊,是別指望有什么線索的,他來自很遙遠的地方,為我與這城市的認同,幫不上一點忙,希望就寄托在我母親身上了。這些關系雖然不多,而且為母親有意緘默,但是卻多少減輕了我在上海這城市里的孤獨感。

那時候我還很熱衷于翻閱照相簿。我在保姆她帶我去過的別人家里,看見過白紗曳地西服革履的結婚相片,就想要在我們家的相冊里也找到同樣的一張。父親母親的結婚照令我掃興,他們穿著皺巴巴的軍服,站在一幅紅布前面,紅布上是前來祝賀的同志們的橫七豎八的簽名,看上去就好像在黨旗下宣誓。我覺得他們簡直不成體統,并且不能理解,為什么在我們家,任何一樁事情,比如過年走親戚,比如結婚,都要弄成“同志”式的。我們家的照相簿里,充滿了同志們的照片,男女同志穿著軍服排列成各類隊形。母親有一張照片意義不凡,那是渡江時候,幾天幾夜的行軍使她疲勞不堪,靠著一棵樹熟睡如泥,風將她的頭發吹得高高飄揚,大有一派“鐘山風雨起蒼黃”的味道。這張照片使我很激動,母親身為“百萬雄師”中的一員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渡江的意義我們從小就明白,它意味著全中國的解放。在這樣的時候,我便將外來戶不外來戶的問題拋諸腦后,心里充滿了救世主的驕傲,我想:我們是上海這城市的主人啊!如不是這樣這城市將如何黑暗啊!此時此刻,我會有意無意地強調我們家庭中的“同志”的因素,突出我們家與其他家庭的不同,用鄙夷的目光看別人,在三娘娘面前很放肆,使用“小市民”這個字眼去評介事物,雖然在我們居住的區域里,人們對“小市民”這個貶義詞并沒有足夠的認識,反應遲鈍。這是我對上海這城市極其矛盾的心情,自卑和驕傲混雜在一起,使我的思想左右搖擺,前后不一。但無論是自卑還是驕傲,都是我心感孤獨的原因。

照相簿里有外婆的照片,她穿著高領鑲邊的緞衣,這和我們一整個家庭的格調很不投入,使我感到新鮮。我家保姆看了這張照片,很是明眼人地說:只須看看她胸前的這朵珠花,就可斷定不是小家子的女兒。這話又從另一方面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的虛榮心從小就使母親很頭痛。我立即很勢利地承認了她是我的外婆,并且時常翻出她的照片看看,想象一下我與她的血緣關系。我發現外婆容貌十分端正,溫柔嫻雅。她的氣質還很高貴,儀態萬方。她和母親簡直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很難相信她就是外婆。關于外婆,我纏著母親問了有上百個問題,回答卻很簡單:她在母親三歲那年死了,死于白喉。白喉直到今天還是可怕的疾病,每到白喉流行的季節,社會上就要大力開展預防白喉的衛生運動。關于外婆,只有這一樁事是我熟悉的,其他我一概不知。不過,無論如何,我有一個外婆,這和其他人是一樣的了,否則我就顯得更加出格了。這點令我安慰。在我七歲那年的清明時分,我們忽然間要給外婆去上墳了,外婆的墳好像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這城市。母親說新近才找到外婆的墳。怎么找到的?母親也不說,我東猜西猜也猜不出個名堂。上墳使我歡欣鼓舞。這一天,我們全家好像春游,穿上過節的衣服,母親捧了一束白花,還讓保姆提著草籃,里面有酒菜之類的祭品。這天我們出游的時候,樓上陽臺上有一個阿太一直在注意我們,過后她對我說:以鮮花祭祖是西洋的規矩,而奠酒奠食則是中國風俗,這兩種不能合二而一,混淆一處。由她這樣一說,我們給外婆上墳就好像摻了假,我們的外婆也好像摻了假。我又羞慚又憤怒,本來我在給外婆上墳這一樁事上寄托了許多幻想,現在全被她破壞殆盡。這老人閑來無事,好像專門在挑我們家的不是。她的笑使我刷的一下紅了臉,我連連向她翻著白眼,她一點不在意,還笑容可掬。話再說回去,上墳那天風和日麗,我們一家盛裝走出弄堂的情形,使人羨慕無比,人人矚目。墳地在城市的郊外,那里粉蝶飛舞。外婆的墳很小,石碑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四周長了野草。這是我第一次去墓地的經驗,不了解墓地的真實含義,我們在人家的墓坪上跳來跳去,興高采烈。外婆這一碼事早被我們忘得干干凈凈。給外婆上墳這一回事發生在我七歲的時候,真是可惜,我很快就把給外婆上墳的印象糟蹋掉了。我完全不能了解上墳這一件事的重要和美麗,我錯過了實地體驗生死的機會。七歲那年上墳的印象使我將上墳這一樁事看得很輕佻,很游戲,我就只好從書本上去了解其間的意義。后來,外婆所在的墓園夷為平地,變成街道和樓房,成為我們這城市的一角,我們就無處可去上墳。其實上不上也無所謂,上墳這一件事在我們家庭生活里,本來就帶有即興的色彩,就像一個旅游項目。母親一是對外婆毫無記憶,感情疏離;二是作為一個“同志”,她對“上墳”這樁民俗活動興趣也不大。所以,給外婆上墳,在我們家庭的現代史中,猶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只有在我感到極其孤獨的時候,才會從記憶中挖出這件事來安慰一下自己。

有時候我也認真地問過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強烈的孤獨感?想到后來,我就把矛頭指向了樓上那老是在陽臺上窺伺我們的阿太,我心懷成見地認為,我的孤獨感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很早以來,她就用慈愛的口吻對我說,她曾經帶著我去過老城隍廟,當時我坐在一架童車里,她推著我,就這樣去了老城隍廟。我覺得她是在暗示我,去老城隍廟這樣的重要旅行是由她率領的,因此我應當對她感激不盡。而我卻并不領情,相反還覺得阿太把我的老城隍廟之行弄得過于草率了。我矢口否認有這次經歷,她便進一步說,曾給我買過什么樣的吃食,而我又是如何歡欣鼓舞,手舞足蹈。她把我描繪得這樣沒有見識,傷害了我的自尊,我便咬死了說沒有這樣的事。保姆她打圓場說:她一定是忘了;阿太卻說:她沒有忘。她這樣確信老城隍廟之行于我意義深刻,用意是在強調我的嚴重缺課。凡是在此城市里生活的人們,話里總要提及老城隍廟。星期天,許多家長帶了孩子去老城隍廟,還有大世界,還有靜安寺,還有大自鳴鐘。我們的父母帶我們去電影院看描寫戰爭與建設的影片,去公園看動物,去某某會堂和“同志們”舉行聯歡活動。像老城隍廟,大世界,靜安寺,大自鳴鐘這樣的名字,對我來說,包含有一種秘聞般的奇特內容,是上海這城市的秘聞。阿太總是有意地在我面前提到這些地名,看著我的眼睛,好像在問:去不去?我故意不看她的眼睛,不搭她的話茬。她還常常以糾正我的用語習慣,來對我的孤獨處境進行強調。在我們的使用普通話為語言的家庭中,對事物的命名稱謂往往是一種書面化的,并且是具新時代特征的書面化用語。比如我說:昨天我們去吃西餐;阿太就說:你們昨天吃大菜去了?還比如我說:媽媽到辦公室去了;她就一定要說:媽媽到寫字間去了?她以強調語言的不同來強調我們外來戶的身份。有時候,她心情好,又正遇上我性子比較和順的時候,她就領我上樓去玩。她讓我參觀她家的紅木家具,床上鋪的臺灣席,一摞配有銅鎖的樟木箱。下樓再回到我們家里,看著我們家從單位租借來的白木家具,便覺得又寒磣,又臨時,好像我們在這個城市只是來歇歇腳的,歇過了馬上就要開拔似的,而在我內心里,卻早已一廂情愿地和上海這城市認同了。這便是我的痛苦所在。阿太還送我一個舊的八音盒,粉紅的底上描著草葉花紋,打開蓋子,便響起叮咚的樂聲,這首樂曲后來我知道就是大名鼎鼎的《圣母頌》。這個八音盒在當天晚上,就被下班回家的母親讓保姆上樓去送還了。我隱隱地感覺到,母親和阿太之間的關系很微妙,憑著我的聰敏和小心眼兒,我還感覺到,阿太對我做的一切其實是做給母親看的,這就使我對她更加反感。送回八音盒的第二天,阿太在陽臺上看著母親走出家門,就下樓來故意壓低聲音對我說:來,給你玩八音盒。我很有骨氣地回答:不要玩!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我這可憐蟲一直擔任著一個倒霉的角色,那就是充當母親和阿太明爭暗斗的武器,她們雙方都利用我的說來十分可憐的矛盾心情,就是說一方面我割舍不了一個上海新市民對這城市的認同;另一方面,我又割舍不了一個孩子對母親的認同。我想不起來她們這場明爭暗斗是從什么時候,什么事情上開始的。反正她們越演越烈,毫不顧惜我的心情。我對上海這城市的了解便在這種斗爭中逐步加深,同時加深的還有我的孤獨感。阿太其實是沒有誠意領我加入上海這城市的,她想的只是難倒我,難倒我母親。這使我非常悲觀,但這已足夠讓我認識到我們家的嚴重缺陷,我無法為這缺陷命名,為這缺陷命名是個大難題,這缺陷使我對我們家很失望,這就是我孤獨的原因。這樣,在傳統的節假日里,即使有“同志”的家庭與我們家串門,也驅趕不了我心中的寂寞了。我覺得,我們家就好像這城市里的一個孤島,我父親說著令人驚奇的口音,我母親明明會說上海話卻偏偏要說普通話。我們無親無故,只有男男女女的“同志”。“同志”這樣的關系和普通話一樣,帶有人工的痕跡,有失于天然。給外婆上墳使我產生了一個信念,那就是我們家在這個城市里,一定還有一種自然的血緣的關系,問題是要將這關系尋找出來,困難重重。有幾次我凝視外婆的照片,還有幾次我去那大房子,我時常等“三娘娘”上門,而“三娘娘”卻銷聲匿跡,不知去向。我們家只有我一個人為這個問題所困擾,其他的人,你說他們在孤島上,可他們比誰都歡喜,都安心,因為他們都比我現實,承認一切存在的合理性。過年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在發愁。

我們隔壁還有戶人家,他們有一個極其龐大的家族,共有四代人在一起生活,最上一輩的代表是一個老太太,小腳,駝背,耳聾眼花,終日對了鏡子梳她那日益稀薄的頭發。他們家里時常有親戚上門,從他們那里,我才了解到親戚關系的多種性質:舅公,叔公,舅爺,叔爺,姑婆,姑奶,姨婆,姨奶,表舅,表孃,等等。有時候看他們家呼啦啦的一大群出得門去,心中就很羨慕,比較起來,我們家就這么幾個人幾條槍,形單影只,無援無助。他家有一個男孩,與我同齡,平日言語中總顯示出他有著復雜的社會關系和歷史淵源,他開口就是:嗯奶帶我去舅公家吃表叔的喜酒。“嗯奶”是寧波人對祖母的稱呼,吃喜酒就是參加婚禮。我對吃喜酒心懷向往。我從未吃過喜酒,“同志”式的婚禮,總是聯歡加喜糖。這樣的婚禮上,只有一件事叫我喜歡,就是收集糖紙。我在桌子底下,大人的腿間,爬來爬去地拾糖紙,收獲糖紙使我歡喜卻也心感無聊。自從在男孩那里聽到“吃喜酒”這個詞,就被這個詞打動,其中包含了一種紅火火的喜慶景象,是任何聯歡都比不上的。男孩雖然只和我一樣大,卻已經有多次吃喜酒的經歷。他不僅有“吃喜酒”的經歷,還有“大殮”的經歷。“大殮”是富有悲劇意味的活動,“大”字當頭便說明了其場面的隆重與壯觀。當他“大殮”歸來,站在弄堂里,口沫橫飛地描繪他們全體穿了白色孝服磕頭的情景,我激動得喉頭哽塞。我對他漸漸地心生崇拜,他這樣小小年紀就閱歷豐富可真是了不得。我話里笑里都有點討好他,想做他的朋友。這一切都須背著我的父母,母親不喜歡我成為上海的弄堂孩子中的一員。前邊已經說過,母親希望我做個閨秀和革命接班人,這兩者都要有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素質和作風。母親確信,弄堂里只能培養出市儈之子。無論從哪個立場,母親都深惡市儈。這就是她不讓我和鄰家男孩來往的原因。可是那男孩對我的誘惑使我顧不得母親的禁令。我從男孩那里得到的知識真是無窮無盡,我還了解到“寧波”這個地方。“寧波”是他們的老家,他家的嗯奶說一口純粹的寧波話,把床叫做“眠床”,小菜叫做“下飯”。他家的“下飯”又咸又腥,一派寧波風范。寧波那地方,常有親戚來他家,用一種荸薺狀的帶蓋的竹籃,裝著糕餅進門來。這使得他們家的一切都有根有據,不像我們家無根無由。

我曾經問過母親,母親的家鄉是哪里?母親說:杭州。后來有一次我們全家出游杭州,是在建國十周年的大慶里,我們的家庭活動往往是和國定紀念日聯系在一起。在杭州我們住的是旅館,陪伴我們的依然是“同志”。我沒有看見一個親戚,所謂家鄉本應該是親戚聚集的地方。因此“杭州”在我腦子里,只是個旅游勝地。沒有家鄉的悲哀涌上我的心頭,我想我們是多么不幸啊,連個正式的家鄉都沒有。男孩家還有一個祭祖的日子,到了這一天,家里便香煙繚繞,氣氛莊嚴。關于祭祖的故事,那男孩說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在他的故事里,祖先們不僅面目可怖,而且舉止輕佻,以騷擾晚輩為快事。男孩是個故事家,我以為祭祖的傳統是他想象力的發源地。男孩有時會給我吃他們家鄉的一種印糕,不灰不白小小的一塊,十分堅強,用力一咬,剎那間崩塌,彌漫了滿滿一嘴,嗆得眼里流淚。那糕有一股淡淡的霉味,這霉味使我聯想起他家的祭祖活動。整整一天我都感到不舒服,有一股涼氣從我腳底森然而起。我吃完了糕,坐在家里,望著窗外流動的陽光,隱約覺得身在了另一個世界。最初的歷史的感覺是以鬼魂的形式進入我頭腦的。鬼故事對我的吸引幾十年不滅,這其實是喪失了歷史的人們為自己編造往事,可悲的自我安慰。人家祭祖的日子,我最感空虛,看外婆的照片安慰不了我。照片上的外婆年紀輕輕,沒有一點祖先的威儀,無法使我心生敬仰。

有一天,母親意外地向我提到了她的祖母,是以一種憶苦思甜的方式。那一天我很不乖,欲望無邊,態度浮躁,母親嚴肅地叫我坐下,給我講述了一段童年往事。母親在往事中提到了她的祖母,說她祖母帶她怎樣艱苦度日,吃了上頓沒下頓,有了今天沒明天。這故事本身并沒有吸引我的太大注意,在黑暗的舊社會,水深火熱的故事基本大同小異,學校里天天都有教導。使我興奮的是母親的祖母這個人的出場,她于我是三代以上的長輩,作為祖先當之無愧。理所當然,我把她安排在了母親的家鄉杭州,在風和日麗的西湖畔上活動。這樣,我就有了一個家族的背景。當然,和男孩相比,我的家族實在太過抽象,不像他,個個都有生動的實體。他的曾祖母每天坐在破鏡子前梳她小得不能再小的發髻,要吃這要吃那,折磨著她的兒媳婦——男孩的嗯奶。男孩的嗯奶成日價忙到東忙到西,燒飯洗衣,拿出自己的私房錢,給男孩到老城隍廟去買玻璃彈子和香煙牌子。我有生以來第一回看到香煙牌子是從男孩那里。他對香煙牌上的古人熟同今人。他們橫刀直馬威武而立,他們的身世和戰績,被男孩描繪得栩栩如生。老城隍廟就好像是男孩的家似的,他說去就去,說來就來了。我還不曾斗膽與他去一回老城隍廟,這對我就好像歷險一般,一旦想起,我便激動得打戰,臨到做時卻怎么也下不了決心。

這一切都使我這個生性輕浮的孩子生出了一股自卑心。照我的本性,我是可騎爬到一切人頭上去的,我日子過得熱熱鬧鬧,前途也很光明,而這一切使我心情有了暗淡的機會。心情暗淡的機會其實也不可多得,思想這一樣深刻的東西,都是在心情暗淡的時刻產生。有時候,我們這些“同志”的孩子聚在一起,聊天玩耍,我本應當有一種回家的感覺,結果卻正相反。我發現我的普通話很不標準,他們具有的自信、優越,我也一點沒有。他們彼此間很相熟,說這說那樂樂陶陶。我與他們有些格格不入,自覺得身上沾染了不少俗氣,當他們批評“小市民”的時候,我會多心多疑。這種情形相當糟糕,我和他們在一起行動拘束,心情緊張,我說話不敢隨便說,生怕他們看出破綻。我的處境變得十分為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沒有人可以與我做伴,我成了這世界上頂頂孤家寡人的一個,誰都不認我了。有時我想弄個明白,究竟是怎么到這一步的,卻也弄不明白。男孩可說是我惟一的伙伴,可是爸爸媽媽不讓我和他玩。他精于上海這城市的一切游戲,比如香煙牌子,玻璃彈子,陀螺——他稱之為“賤骨頭”,這個稱呼很有道理,你手執鞭子,越下力抽,它轉得越歡。他有過人的靈巧,什么玩意兒在他手里,轉眼間便玩出了精。這些弄堂里的把戲統統為我的父母看不上眼,他們要我從小學習英語,背誦唐詩,明辨是非,提高覺悟。我父母的意志主要由我母親來體現并且執行。因此,長期以來,我一直把母親作為我們家正宗傳代的代表,這其實已經說明我的追根溯源走上了歧路,是在旁枝錯節上追溯,找了半天結果找的卻是人家的歷史。這是混亂不堪的地方,不過也可證明在上海這城市里,婦女的地位上升,父權觀念下降。母親把我管得很嚴,有時候為了把我從家中叫出去,男孩費了好大的難,他學鳥叫,學蟬叫,學貓叫,學蟋蟀叫,學這城市里可以學得到的所有動物的叫。聽到他的叫聲,我便心旌搖曳,坐立不安。母親最最看不得我這副做派,于是就招來嚴厲的訓斥。他為什么要找我玩而不找別人,是因為除了我,他也沒有別的伙伴。在上海這城市,人很小就面臨了找不到伙伴這一問題。大部分的游戲都須兩個人以上才可開展,假如沒有伙伴,這世界上就會有許多游戲消失。男孩這個游戲的好手,為了保護小朋友們游戲的遺產,就只有來聯合我了。

游戲是一件好東西,它可消除人的孤獨。在游戲中,人們結成同盟或者敵手,這樣我們就不會覺得形影相吊,孤家寡人。游戲還可產生戲劇性的事件,作為插曲,調劑我們平乏的人生。所以,母親不讓我們做游戲是很不對的。這時候,我就覺得我的孤獨全是母親一手締造的。母親在我某一個成長時期里,成為我假想的仇敵,我總是在對她作出反抗。她要我東,我就西;她要我西,我偏偏東。我只能在一些沒有意義的小事上反抗母親,在大事上,比如和不和那個男孩玩耍,我卻不敢違抗母親的意志。因此,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獨處的,我一個人在家里走來走去,心里恨著母親,覺得是母親使我們一家都成了孤兒一樣的人。母親是孩子我在這世界里,最方便找到的罪魁禍首,她是我簡而又簡的社會關系中的第一人,她往往成為孩子我一切情感的對象物。孩子我對母親的心情就變得很復雜:是她生我到這一個熙熙攘攘的世界上來,也是她,把我隔絕在四堵墻壁之中,上下左右都沒了往來。她這樣做是多么矛盾,一個孩子就在她親手布下的矛盾中飽受寂寞之苦。事情的根源在什么地方呢?那時我年齡幼小,見識不多,眼界很窄,不知道在上海這城市里,像我們這樣無親無眷的人家有許多許多,許多孩子在這樣孤島般的家庭中長大,也很健康,且有出息,像我這樣苦悶的只在少數。糟糕的地方在于:我們家既不是像隔壁男孩家那樣脈絡清楚,根據確鑿;又不像另外有些家庭一樣干凈利落,根除草盡。在我們家的周圍,有一些蛛絲馬跡,向我的好奇心招手。這些蛛絲馬跡,從我童年時候起,就不間斷地露頭,一點又一點。比如說那幢大房子,比如說三娘娘,再比如說,患白喉死去的外婆,就在現在,白喉還沒有滅絕,還有憶苦思甜活動中的曾外祖母形象,這一些,造成了一個故事的氛圍。這就不能怪我疑神疑鬼,多思多慮了。而且,事情還僅僅是開頭,遠遠沒個完呢。

接著,一件在我看來是非同小可的大事發生了。這件事情,無論是于我們家的歷史,還是于我們家的社會關系,都具有重要的開拓的意義。事情發生在一個晚上,家里正有幾個“同志”在吃飯,挺熱鬧的。事情不知怎么都擠在一起了。有很多晚上,我們家沒有客人也沒有事情發生地過去了。忽然,電話鈴響起,母親去接電話,我看見母親的表情一點一點地陷于迷茫。這時候,“同志們”正在熱烈地干杯,興高采烈,惟獨我一個人注意到了母親異常的表情。我警覺得像一條狗似的,時時留神家中有什么不尋常的情況發生。我心里開始激動,我想大約有什么不尋常的事情要發生了。母親在我眼睛里,是一個意志堅決的女人,很少有過表情迷茫的情形,她表情迷茫便意味著有什么大事要發生了。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全都遠去了,只聽母親低聲驚呼了一下:你呀!母親是用上海話叫這一聲:你呀!然后母親的臉紅了,布滿了又感動又歡喜的神情。母親就帶著這樣的神情回到飯桌上,她說,她的一個孤兒院的老同學找到了她,“老同學”馬上就要來了。聽了這話,我不由戰栗起來,我想:天哪,孤兒院的老同學,這是哪里的事啊!“老同學”在我們家的社會關系中是頭一個;孤兒院呢,則是在帝國主義侵華罪惡史中得到的印象,成千上萬個孤兒在西方宗教溫情脈脈的面紗背后遭到蹂躪與殘殺。難道母親就是其中幸存的一個?“老同學”也是一個?我們家的近代史忽然呈現出綺麗的色彩。母親匆匆地吃罷飯,來不及招呼客人,便退了席。我看出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好幾次說有人敲前門,然后走過月光照耀的天井去開門,鐵門被她開得哐當地響,大弄堂里人影都沒有一個。我趴在窗臺上,看著母親一個人站在門口的景象,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憐憫,我想:她是個孤兒啊!

孤兒這個詞多么叫人傷心。我想,母親三歲沒了娘,那個祖母肯定也活得不長,否則她怎么會進孤兒院,做了一名孤兒啊!怪不得我們家無親無故,原因都在于母親是一個孤兒。原來我是一個孤兒的孩子啊!這個新發現叫我又痛心又感動,這個晚上我永遠難忘,月色溶溶。有一個“老同學”將來我們家,也是一個孤兒,上海這城市原來還幸存有兩個孤兒,其他的孤兒都死在帝國主義宗教的溫情脈脈的面紗后面了。我竟是這幸存者之一的孩子,我是多么危險地、差一點就來不到地來到這世界上了啊!后來,“老同學”是從后門進來的,她一見母親就用上海話叫:小鬼頭!舉座皆驚,我頓時覺得這一聲叫揭開了我們家新的一幕,今后,我們家將在新的背景上演出我們的戲劇。母親和老同學是在小房間里進行她們意義重大的會面。房門關著,我在門口走來走去,焦灼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當母親開門出來取水添茶時,我如鼠一樣地溜進了房間。起先我站在門口,老同學招手讓我過去。她比母親年長,也消瘦,戴一副黑邊眼鏡,態度和藹。我有點膽怯,可好奇心驅使我向她走過去。她問我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這一類普通的問題。她撫摸我的手有些侷促,有些害羞似的,好像不知道怎么對待一個小孩子。作為小孩子的我,則在仔細地打量她,還大膽地去觸摸了一下她腕上的一個小表,這使她驚慌了一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母親進來了,她意外地沒有趕我走,于是我目睹了這場會面的尾聲部分。老同學說別人傳說母親去了解放區,在戰爭中犧牲了。可是就在今天上午,她們醫院清理病歷卡,她在這城市一家著名的婦產科醫院做一名護士長,清理病歷卡時發現有母親的一張。她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懷疑這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要知道,這世界上不僅同名同姓,連外貌相同的人都是很多的。可是,她最后還是決定來找母親,萬一正是呢?她從病歷卡上抄下母親的工作單位,從工作單位問到我們家的電話。母親自己都已經忘記了多年前曾經上那醫院作過一次檢查,是慕名而去,因為身體內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疑團。她僅僅去看了一次病,卻留下了記錄,這就是上海這城市的好處,這好處是檔案工作很周全,給尋人提供了方便。她再三地說:小鬼頭,你還活著啊!這使我心里充滿了僥幸之感。一夜之間,我了解到母親生命中度過了兩次生死關頭,第一重是帝國主義反動教會溫情脈脈的面紗;第二重是戰爭的槍林彈雨。母親和老同學親密談心的樣子使我感動,她們說的都是上海話,這在相當程度上削弱了我對上海這城市的局外人心理。但是,母親是一個孤兒這一個念頭卻占據了我的心,我甚至在那樣小小的年紀就已經感覺到了,作為一個孤兒的寂寞是比做一個上海城市的局外人還要來得大,來得深,并且沒有緩解的辦法。

老同學找到母親這一樁事,在較長一段時間里影響了我們家的生活,這主要體現在我們開始了頻繁的互訪活動。去老同學家吃飯,使我們全家歡欣鼓舞、興致勃勃。我們穿上節日的盛裝,大人和孩子手拉著手。老同學的丈夫是一個牧師,牧師這行當我那時并不了解。牧師他身材不高,偏胖,戴著金絲邊眼鏡,溫文爾雅。他家沒有小孩,老同學她獨身很久,新近才嫁了牧師,他,卻已過了生育年齡。她長久獨身是因為她所供職的那個醫院是個教會醫院,規定護士不能結婚,要結婚必須離職,這是一種向上帝奉獻的方式。這規定在解放以后才取消。上海是個教會醫院很多的城市,這些教會醫院給這城市留下多少獨身和不生育的女人呢?沒有小孩子和我玩,我并不覺得喪氣,我和大人坐在一起,聽他們說話。他們的話我多半聽不懂,產生許多謬誤,就是這些謬誤,組成了我對母親的孤兒院的印象。和老同學交往于我們家是一個新鮮的經驗,我們由此了解到在“同志們”的戰斗革命的生活道路之外的人生道路,他們的奮斗與發展有一種社會進化論的意味,和同志們所走的社會革命的道路不同。在我們家和她們家進行互訪的同時,老同學家成為我們家一個熱鬧的話題,這是一個嶄新的領域。從此,關于我母親的故事,就擴大了題材面。說真的,我很感謝老同學找到了母親,否則,母親忙忙碌碌的,不會有什么機會回顧往事。大部分人都不回顧往事就是因為沒有機會。由于我們不能經常地、全面地回顧往事,我們生活與生命中的一些疑團,就失去了解答的線索,比如像我這種刻骨銘心的孤獨疑團。可惜的是,我們家與老同學家的交往僅僅熱烈了起初的一段日子,很快就疏冷下來。彼此的家離得遠是一個原因;大家的工作忙又是一個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我想應當是除了回顧往事,再沒有一個現實而需要的理由使這種交往保持密度。回顧往事,畢竟只是一種心情的需要,于我們現實的生活無關。所以,是家遠,工作忙,缺乏必要性這三點原因使我們家和老同學家疏淡了聯系。這其實是我們所居住的這城市的一個大問題,也是我們所以孤獨的原因之一。所以,先前我認為老同學將揭開我們家新的一幕的預感,其實是夸大其辭了,事實上,這只是我們家庭生活中的一個插曲。然而,不管怎么,孤兒院的這一段卻從母親隱秘的歷史上揭露了出來。

母親的孤兒院坐落于我后來獨自居住的一條街上,我每天要從這條街上走至少兩趟,一趟是上班,一趟是回家。這條街上沒有一扇門和一扇窗透露出孤兒院的痕跡。那是英國人辦的孤兒院,以英語會話,嬤嬤給每個孩子起一個英文名字,都是花的名字。我母親的名字是“懷娥麗特”,就是紫羅蘭。在孤兒院里,除了禱告以外,就是學做女工。嬤嬤們對她們的教導合起來只有兩個字,就是“奉獻”,奉獻給上帝。母親和許多女孩子坐在長桌邊,低頭做著女工的時候,她想的最多的問題就是:上帝是誰。我母親的現實精神使她拒絕接受一切抽象的東西,這就是她后來成長為一個無神論者的基礎。上帝使她迷惘得要命,如不是因為這個,也許她就在孤兒院里待了下去。因為對于一個孤兒來說,有一張床和一日三餐,就再無所求了。可是上帝這個題目天天在傷著她的腦筋,原罪的說法也在傷著她的腦筋。由此她就覺得上帝是一個懲罰者,懲罰使她聯想起陰曹地府的慘烈景象,這是她祖母給她灌輸的思想。說她今生做了錯事,要下油鍋上刀山地受煎熬,憑她實際的頭腦還可接受,而認定她前世已經做了錯事——這就是她對“原罪”這詞的理解——前世的錯處今世要來贖還,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她還隱約覺得,在做禱告和學女工之后,會有殘酷的懲罰等著她,禱告和女工只不過是個序幕而已。這些念頭使她日益苦悶,還有一些褻瀆的念頭纏繞著她,她在精神上備受折磨。我想,這大約就是帝國主義教會溫情脈脈的面紗后面的殺人真相。所以母親寧可在街頭流浪,也不愿在孤兒院里衣食無憂。我后來居住的這條街道經常陽光明媚,下雨的日子里也很明亮。梧桐樹長得很好。只有兩路公共汽車往來,自行車也較稀少。這是上海這城市里少有的幾條寧靜馬路中的一條。我選了一幢尖頂紅瓦的樓房作母親的孤兒院,因那尖頂有點像教堂的鐘樓。前邊還有一個花園,許多衣服晾在橫七豎八的竹竿上,告訴人們那里居住有七十二家房客。我好像看見母親排在一隊女孩里面,走過草地,去到尖頂樓房,也就是教堂里面去做禱告,鐘聲當當,很悠揚。這些沒爹沒媽的孩子悄無聲息地、像貓似的溜過草坪,去進行向上帝奉獻的儀式。上帝做了她們的父母,將她們集合起來,彼此做姐妹,使這些孤兒們彼此也都有些親眷可以走走。我想,從這一點上說,上帝的用心也還是好的。只是母親從小沒有父母,她不想讓一個面目曖昧的家伙來做她的父親。像母親這樣沒有管束的孤兒,是不會喜歡有人做她的父親。孤兒的生活其實也不錯,無牽無掛,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想母親離開孤兒院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堅持要做一個孤兒。

我覺得母親至今還保留著一個孤兒的習性,比如她不喜歡尋訪親戚,她只和“同志”在一起。同志關系是一種后天的再造的關系,親戚則是與血緣有關的。母親這人對血緣的問題沒興趣,她不太去想人是從哪里來的這一類追根溯源的問題。這就苦了我了,我天天都在想,人是從哪里來的?母親幫不了我的忙,就再沒有人能幫我的忙了。母親具有孤兒的特征還表現在她獨立、堅強、自信、凡事不求人。這樣一來,即使有“同志”,卻也構不成命運的更趨緊密的關系了。命運的關系其實是以互相需要為基礎的,而上海這城市的服務設施卻有計劃有系統地解決了人們的需要。比如抽水馬桶漏水,只需往房屋修理處報告。假如沒有這些服務,我們會去找一個親眷,抑或是一個同志,請他來治理漏水問題,我們會對他生出感激之情,“謝謝”說個不停,他則說:下回再來找我。可到了下回,卻是他來找我們,因為他家電線漏電,而我們恰恰在實踐中學得了電的知識,這回就是我們幫他的忙。漸漸地,我們與他就建立了一種息息相關的情義,我們彼此解決水與電的問題。水與電是這城市里的命脈,將我們牢牢聯合在了一起。這就是命運關系建立的過程。如今,日益完善的保修部門解決了命脈的問題,使這種產生命運關系的機會消失。這為人的獨立自強提供了條件,這是孤兒特別易于生存的地方,它甚至可以把一個本來不是孤兒的人鍛煉成一個孤兒。

母親這種孤兒的習性使我很感寂寞,有時我會向母親問東問西,而她完全不理解我為什么對親戚這樣熱衷。終于有一次,母親被我問煩了,她忽然流露出一股悲憤之情,她說:親戚算什么?過年的時候,我奶奶帶我到我姨母家去,我在樓梯底下磕三個頭,上面就扔下一塊錢,這就是親戚。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們家和親戚們被分野在兩個階級陣營之中,這大約就是歌曲里唱的“親不親,同志情”的道理。從此,我再走過那幢大房子,眼前就出現了母親跪在樓梯底下磕頭的情景,這情景刺痛了我當時還相當柔軟的心,而這種刺痛卻使我與這大房子的關系變得具體化了。于是我就反復地去想象那幅情景,體驗被刺痛的心情。有幾次,我們學校也組織我們到那里活動,我參加少先隊的儀式也是在那里舉行,曾經有一位畫家,一定要為戴著遮陽帽的我畫肖像,我不肯,他就追著我不放,我跑到東,他追到東,我跑到西,他追到西。這時候,我完全忘記了我與這大房子的關系。這門親戚我見也沒見過,我對他們,沒有恨也沒有愛,要說有恨,也是后來培養的,于我沒有切身的聯系。我在那里一瘋起來就什么都忘了。作為一個少年宮,我對它還有點看不上眼,比起市少年宮,它簡直算不上什么。市少年宮是一個德籍猶太人的產業,這故事也記錄在帝國主義侵華史上。那是一座大理石砌成的大廈,帶有維多利亞時代富麗而典雅的風格,以它來對比一個民族工商者的我姨婆家的產業,便可看出中國資本與外國資本的懸殊差距。我想,母親的姨母應當是外婆的姐妹,她們姐妹一人得了白喉,另一人住這樣的大房子,世道真是不平,而又人情比紙薄。財富真是個有害的東西,它將自然的血緣關系破壞,再重新組織關系,使世界陷入混亂。從此,我對親戚這一回事便淡薄了不少,而且對財富也起了恨意。這種情緒,在某一個成長時期甚至很激化,“文化大革命”中,我參觀抄家非常熱心。外婆的墳墓被推土機平掉就在這段日子里。報紙上一連三天刊登了這則啟事,說“連義山莊”因市政建設需要將要遷地,日內請墳主前去拾骨遷葬。我們家看報紙總是很粗略,何況我們家的危機正逐日逼近。革命再一次使社會關系產生分化,同志隊伍中有一些人陸續轉為非同志。這種形勢之下,那些位于報紙夾縫里的啟事,我們家根本無心留意。事過之后聽人說起,才知道外婆的墳墓已不復存在。這消息并沒有給我們家帶來任何影響,悲傷這樣的情緒是一點沒有。外婆死的時候,母親實在太小,沒有記憶,革命隊伍又把她磨煉得很堅強。而當我看見別人家的外婆,才猛然醒悟到,假如我的外婆活著,也會這樣牽著我手,對我說這說那,外婆外孫女兒總是親如一家。外婆并不是遙遠到看不見的一個人,她完全可能和我們朝夕相處,晨昏相伴。我還想,沒有外婆就沒有母親也不會有我,我身上其實流淌著外婆的血,而外婆自己竟一點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悲傷啊!

是外婆的墳沒有了之后,我才想起外公的。我想外公也應當有一個墳。墳地是一個好東西,它帶有家園的意味,它將我們死去的親人挽留在那里,又將活著的我們召集去那里,使我們永不離散。去找墳地就好像去找我們的家。母親卻說,外公沒有墳。外公做了野鬼,死無葬身之地。自從外婆死后,外公就不見了蹤影。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家的事情就是這樣糟糕,人人都很出格,走著莫名其妙的道路。外婆染上白喉,已屬偶然,外公卻又去浪跡天涯,成為少數浪子中的一個。我終于找到了一個真正的替罪羊,那就是外公。我想是外公的不負責任,使母親成為孤兒,繼而使我們家那樣寂寞,沒有長輩,也沒有親屬。先輩們應當認認真真地譜寫家族歷史,前仆后繼,代代相傳,使血緣的鎖鏈環環相扣。現在可好,一個的墳被平掉,另一個則拋尸荒野,使我們血緣系統中關鍵的一環斷裂。

外公棄家而走,是中斷我們家歷史、割裂我們家社會關系的關鍵一著,從此,舊的一頁翻過去,新的一頁展開。母親原來是個浪子的女兒,集孤兒與被拋棄于一身。我想,母親最后選擇了戎馬生涯,和外公的遺傳不無關系。母親做過工,教過書,最后到了軍隊就好像到了家。行軍的時候她總是唱著歌,永遠不知疲倦。渡江時她靠了樹打盹只是一剎那,轉眼間便精神抖擻,歌不離口。“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的歌曲迅速流傳,有她不可磨滅的一份功勞。由于營養不良,母親得了嚴重的夜盲癥,晚上起夜沒找到廁所卻跌進水溝的事件時有發生,可是這絲毫不影響她一如既往地喜歡夜行軍。她憑了狗叫聲,也可辨別出走過了一個新的村莊。如果長久的沒有轉移的命令而停留一地,她就會意氣消沉。母親在軍隊是一名文工團員,她不大會跳,不大會演,嗓子像公鴨,樂器一件都不會,可她想象力豐富,會編寫歌詞,“跑得快就是打得狠”之類的歌詞,她一夜可寫十幾首。這樣,她就成了一個著名的戰地歌詞作者。一邊行軍,她就一邊寫詞,寫完之后交給曲作者,轉眼間譜成歌,立即唱遍在行軍路上。這種流動的熱情的生活是我母親一輩子都懷念的生活。她說,行軍的快感在于,你一直在向前走,行軍的快感還在于前邊有什么在等待你,你卻不知道,這其實也就是希望的意思。她說,行軍是個好活動,成百上千的人,走成隊列,朝著一個方向齊步走本身就是一種歌唱。行軍的時候,會有一個特別勞累的階段,腿腳發軟直打絆,一步一個跟頭。可是越過這個極限便會獲得節奏,是什么節奏呢?有些像音樂中的“如歌的行板”——這是我母親這個詞作者多年與作曲者打交道得來的知識。在和平的日子里,由于沒有行軍活動,母親的革命性就有些衰退,這體現在她阻撓我上山下鄉這一行為上。我母親的流浪漢習性在生養了我們這些寶貨、母性大爆發之后,漸漸熄滅了,她漸漸變得居家起來。她對于我們家的一針一線,一草一木都非常愛護。她每晚用算盤這一件古老計算工具籌劃我們家的開銷,將我們家的餐具、服裝分成平常時用與節假時用兩套系統。她要我們早上上學離家時要說一聲“再見”,誰要少說這一聲,回家就沒有好果子吃;她還要我們放學后準時回家,誰要無故拖延回家的時間也沒有好果子吃。她像箍桶似的將我們家庭牢牢箍住,這其實在另一個極端上反映了她流浪和孤兒的身份。行軍成了她的一項回憶活動。有幾次行軍是她主要的話題,一是魯南突圍,她六天沒脫軍帽,頭發里的虱子成了團;一是渡江,她學會了怎樣邊走邊睡,急行軍就像是球賽進入禁區全速奔跑的那種氣氛,激動人心。后來,“文化大革命”中興起的拉練活動,又使她嘗到一次行軍的甜頭。那一天北風呼嘯,小雪飄飛,母親神情莊嚴地上了路。關于行軍的歌,母親寫了一簍,最為膾炙人口的是那首“跑得快就是打得狠”。這是提出了一個行軍效率的問題,當然這是對于行軍的戰術意義而言,就母親個人來說,行軍具有象征的意義。母親是在行軍的間歇,也就是某一個駐地認識了父親。父親是第一個使母親激起母愛這一種情感的人,母愛對母親是第一重要的情感,這是孩子我的認識。這里一定有褊狹之處,但是孩子所能設想的母親的情感除了母愛實在想不出別的。父親是那種永遠需要母愛的人,所以,母親就好像是我們全家的母親,這也是我一旦尋根就尋到母親那里去的原因之一。

行軍生活是母親青年時代最快樂的時光,在這之前都很暗淡。關于這暗淡的歲月,我聽母親描繪過幾次,幾次都提到她祖母這個人。她祖母帶著她,一老一小的怎么活命啊!這老太生了個不要家的兒子,又娶了個短命的媳婦,命真是比黃連還苦。她們基本是在上海和杭州這兩個地方來來去去。在上海過不下去了,就想杭州也許好些;到杭州也不好,就想,上海還有點活路。她們總是在籌劃盤纏,同時作逃票的預謀。一上火車她們便裝作陌生人,素不相識。當人們不注意時,祖孫二人視線碰到一起,便擠一擠眼,這是快樂的不期而遇。有時候,她們還會裝成萍水相逢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她祖母說:小伢兒,你一個人去上海做什么?她說:我奶奶在上海等我。或者這樣,她說:老婆婆,你一個人去上海做什么?她祖母說:我孫女兒在上海等我。一邊說,一邊在肚子里憋不住地笑。那時候,杭州到上海是一天一班慢車,車上是木頭的長條椅,一搖一晃,一坐就是一天,這就是她們祖孫所找到的消遣。睡覺也是一種消磨的辦法,無票乘車的母親一上車就骨碌一下滾進木頭長椅底下,火車哐啷哐啷的節奏催人入眠。母親就在這一來一去的火車旅行之間長大,她的身高漸漸高出了車廂里的木椅,她就蜷起身子,不讓查票的看見。她們的生計主要是她祖母替人翻絲綿和向富親戚家“借”錢。母親到大房子磕頭就是“借”錢的一幕場景。她們所以沒有去討飯是因為她祖母的虛榮心。她祖母說:我們家祖上是狀元出身,書香門第,做不到光宗耀祖,也決不可辱沒門楣。做狀元的好后代這一個信念支持著她們祖孫決不去討飯,她們無論如何不能淪落到乞丐這一步去。就這樣,一名狀元出現在我們家的歷史上了。

曾外祖母這人我想起便覺得慘淡而又悲壯,她是努力要使我們家歷史堂堂正正往下寫的一人。別的人都在隨風而去,起著破壞歷史的作用,她一個人力挽狂瀾,于事又有何補。記得曾外祖母的除我母親,還有一人,是母親的小學校長。當她祖母送她上學去時,他正坐在課桌上挖腳。那是一所貧民小學,學雜費全免,這校長其實是一名地下黨員,后來竟成為母親所在機關的領導,也是同志之一。母親在和領導談工作之余,有時會共同回想過去的往事:領導教她讀書。他教母親背誦《伊索寓言》——“從前有一個農夫”。母親在背書方面缺乏天才,當別人放學回家,她卻留在學校,繼續背誦“從前有一個農夫”。校長坐在桌子上監督,一邊挖腳,然后說:你這小孩沒有指望了。母親使他失望,所以并沒有成為他發展革命力量的對象,母親參加革命是從另一條道路。對于母親成長為一名同志,他并沒有建樹,他沒有教母親任何革命道理,只教“從前有一個農夫”。母親記得他有一日神秘的失蹤,小學校便不宣自閉。關于他的傳說有許多,有說他是個掮客;做黃貨買賣,賠了錢無力償還,只得卷席而逃。上海這城市,這類詐騙背信拆白黨行徑天天都有發生。這里集中了許多底細不明的人,他們來無影去無蹤,神秘兮兮。貪小圖利的二房東,為了把他們那些三層閣、亭子間,甚至灶披間租出去,從來不過問房客的來龍去脈,只要不拖欠房租就行。其實,校長只不過是從這個區遷到了那個區,重新又開辦了一所貧民小學。他所以連夜搬遷是因為那天晚上有個外國人來敲他的門,說要找某人,是個女人的名字,他說沒有此人,外國人卻不依,繼續把門敲得砰砰響,驚醒了一條弄堂,人們都推窗張望。校長只得再去開門,再次說沒有他要找的人,外國人不相信,直往他身后看,最后才悻悻而去。校長覺得事情蹊蹺,心想這地方不能再呆啦!做他們這樣工作的人警惕性總是很高。他們生活在日偽占領的淪陷區,好比生活在敵人的心臟。他們睡覺的時候都保持著清醒的耳目,一旦有異常情形發生,立即作出反應。能夠人不知鬼不覺地迅速搬家也是他們必要的本領。他們的生活用品總是可簡可繁,要說走,一個鋪蓋就可走,要說留,轉眼間便安居樂業。他們還能夠搖身幾變,今天是個商人,明天就成了個伙計。他們在形勢較好的時候,積極地工作:傳送情報,接應同志,宣傳革命,發動群眾;當革命進入低潮時便偃旗息鼓,保存斗爭力量。校長在一夜之間搬了家,他想: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別看他平時動作遲緩,搬起家來機靈得像一只鼠。后來他才知道那只是虛驚一場,原來在他之前的房客是一個妓女,那天是她多年前的老相好上門,情況就是這樣。校長和母親就這樣分手,后來,在解放上海的戰斗中,母親是野戰軍,站在進攻的隊伍里,校長則是內應,這一對師生就此成了同志。這種戲劇性的事件在后來的和平時期就極少發生,動蕩的社會就有這點好處,可為人生提供奇遇。為母親制造這奇遇的開頭一人,應當說是曾外祖母,她在她日薄西山的日子里,還努力地為母親建立著社會關系。母親和領導的親過常人的關系上,有著曾外祖母生命的一抹殘照。后來,領導他也死了,雖說是壽終正寢,可也令人哀思綿綿。在這世界上,舊的關系漸漸在解除,新的關系卻來不及建立。死去一個相熟的人,剩下的我們就又孤單了一點。我發現,母親為什么不怎么怕孤單,還因為有這些奇遇墊底,而我們什么也沒有。我們也很想有一件奇遇,比如說在公共汽車上,或者馬路上的不期而遇。戰爭的年代已經過去,奇遇的舞臺只剩下這些公共場所。可是一旦有陌生人對我們說:朋友,去看電影吧,我們又會瑟縮不前。不能怪我們葉公好龍,而是因為這城市的治安不怎么樣,犯罪率每天在增高。母親雖然是一個孤兒,可是能有這些奇遇,為她創造不尋常的同志關系,可謂是孤兒不孤。而我們有爹有娘,倒像是真正的孤兒。

母親她祖母在撫育母親的過程中,有過數次壯舉,其中一次是拐賣丫頭荷花。荷花是母親她姑母、即她祖母的女兒出閣時的陪送丫頭。從這點看,母親家曾經有過一個繁榮時期。這里又有一個人物出場了,那就是母親的姑母。她姑母雖然生長在我們家的鼎盛時期,卻只讀過半年書,中途而廢的原因是在她上學的路上,總有一個男孩用石頭扔她。到底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是一個窮人對富人的仇視,還是一個男孩對一個女孩的轉愛為恨?誰也不知道。總之,她姑母讀了半年書,男孩就扔了半年石頭,使得她姑母視學途為危途,輟學回家,兩下里都太平了下來。荷花大約是從小買來的丫頭,沒爹沒娘,和她姑母一同長大,最后陪送到了她姑父家。拐賣荷花的計劃,是在她祖母山窮水盡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作出的。所有的親戚都已經因為無窮盡的告貸而冷了臉面,我想其中一定也包括杭州的她姑母家,并且由于她祖母的不斷上門,使她姑母在夫家的日子不太好過。她心里一定又愁又怨,雖然每日里穿金戴銀,做少祖母的款兒,其實卻是個斷腸人。當時,她們祖孫已經斷了炊,她祖母當機立斷,讓母親自己待在上海,獨自一人回了杭州。這一趟回杭州她祖母沒有買票,她身無分文,心反而定了,想:隨你把我怎么辦,我反正就這樣了。她這種念頭已經接近于耍賴,卻也包含有“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是鎖鏈”這一層道理。她想,她只有一件牽掛放不下,那就是我母親。想到我母親,她不由悲涼地想到:自己要死了可怎么辦?我想,這就是她祖母后來去吃那致她死地的人參的思想源頭。她想到她一旦死去,我母親的凄慘景象,忍不住就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她一個人哭得哀哀的,也沒有人注意她,乘坐火車的人總是昏昏欲睡。她用破爛不堪的衣袖在臉上橫一把豎一把地抹著,車窗外已經換了景色。她祖母來到岳墳附近的女兒家門口,天還沒亮。風有些涼,她祖母站得腳麻。她雙手籠在袖子里,望著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冥滅。她想她這一生,向回看沒什么意思了,向前看也看不見什么,只有眼下,于是就什么也不去想了。風吹過來,似乎還帶有南宋時的弦管歌舞的輕音曼曲,那股綺靡之下的衰落之氣彌漫在晨曦里面,一點一點消散開去。只聽見“吱”的一聲門響,她祖母不由得抖了一下,思想從漫無邊際之中收攏了。她看見后門開了,一個身影掩了出來,正是荷花,她一手攏著披散開的頭發,一手端了一個簸箕。她睡眼惺忪的,路也走不直。當我曾外祖母走出來,奪過她手中的簸箕往地上一放,她不由地驚了一下,險些兒要叫出聲來,等看清了是我曾外祖母時才松下一口氣,叫了聲“老太太”。荷花這一聲叫,卻勾起了我曾外祖母的無限感慨。她想:如今還有什么老太太不老太太的了。她看了看荷花,見她滿臉納悶,憨態可掬的樣子,不由嘆了一口氣。荷花說:老太太為什么不進屋去,要不要我去叫姑娘出來。她以為我曾外祖母這回來也和其他無數次來一樣,是向姑娘要錢要首飾。我曾外祖母搖搖頭不言語。停了一時,她忽然笑了一下,湊近荷花的耳朵,說:荷花,跟我去上海不去?荷花疑疑惑惑地說:去上海干嗎?我曾外祖母就慢慢地與她說,在上海給她找了份幫人的事情,服侍產婆,管吃管住,還另有工錢。不容荷花猶豫,我曾外祖母推起她就走。荷花也不想想等會兒姑娘找不到她該有多著急,也不探探老太太話中的虛實,只說了一聲:等我把簸箕倒了送回灶間。我曾外祖母當然沒依她,她也不再爭了,兩人就這么一徑來到車站,上了火車。可憐荷花她連換洗的衣服都沒帶,懵懵懂懂到了上海,還當是在做夢。我曾外祖母早已經說好了買主,荷花一到,就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這一次買賣,扣去中人的傭金,付了拖欠的房租,到當鋪贖回過冬的棉衣,還剩有幾十塊光洋,供我母親她們度過了一段安樂的日子。再說杭州那邊,找了一天的荷花,連個影子都沒找到。只有我姑婆私下有些明白,卻要作出更不明白的樣子。她一家一家親戚走著,見人就問:看見荷花那死鬼嗎?心里則暗暗叫苦:媽呀,你造的什么孽啊!她想她母親這一段音信杳然,她母親每一段音信杳然之后都會有出其不意的驚人手筆出現。她想她母親拖了個孫女兒不知度的什么樣的日子,眼看著冬天又要到了。她想著這些,不由愁腸百結,淚水漣漣。而這時候,我母親和我曾外祖母已經吃上了多日以來第一頓飽飯,隨后進入了甜蜜的夢鄉。惟獨不知道的是,荷花到了哪里,是做了人家的丫頭,還是小老婆,或者是一個婊子。荷花從此不知下落,永遠地消失了。

這些人物和事件我都是連問帶猜這么得出的,虛實很難推敲,但母親從小在杭州與上海來回這點不會錯,這是她親口對我說的,附帶說出了逃票的情節。我想母親那時其實是上海城市的流民,屬社會不穩定因素。她們棲宿的大都是灶披間這類地方,租金很低。她奶奶也具有夜間逃遁的本領,在當付房租的前夜,無聲無息地消失。她們的行李非常簡單,只有一條棉被和一條席子。她奶奶背著棉被,席子由我母親負責。她們在火車站也睡過三五個夜晚,席地而臥,頭上是星星月亮,帶有露營的氣氛。四周全是席地而睡的人們,城市的火車站是一個大露營地,許多流浪的人們在那里度過前途未卜的希望蠢動的一夜。他們出于逃避現實的本能,入睡都特別迅速,睡得還特別酣暢,好像是世界上最最安居樂業的人。睡覺是一件好事情,它可緩解一切危機。這樣的露營地對于一個孩子,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孩子們吵吵嚷嚷,不一會兒就結起了歡樂的聯盟,他們瘋過了頭,最后終要招來大人的責打,以啼哭著入睡收場。母親參加露營一般是等待次日凌晨的火車。凌晨乘車有一種天地蒼茫的感覺,站臺上燈光昏暗,車廂里面空蕩蕩,汽笛在靜夜里嘶鳴。都說上海是夜上海,上海的夜晚最美麗熱鬧,其實上海夜晚是最最寂寞,最最動蕩不安的夜晚。在她們祖孫流民的生涯里,她們和人的相遇凈是萍水相逢,她們今天認識一個,明天就離開了,今后不會再見到,像校長那樣的奇遇畢竟只在少數,大多數人物的出現都是一次性的。在她們祖孫的流民生活中,比較固定地出場的人物,除了她們需要求貸的姑婆家和姨婆家,還有兩個不定期出場人物,一個是她奶奶的兄弟,即母親的舅公,另一個是她奶奶家當年的賬房,后來在上海當鋪里做朝奉,叫七斤公公。

關于她舅公,母親的記憶很不詳,她一會兒以為他在杭州開有一個的篤班,來過上海扇子橋一個劇場演出;一會兒以為他喜歡變戲法,跟過一個雜技班子,演出的地點是在上海“大世界”。總之,她舅公是一個熱心民間藝術的人物。為了建設的篤班或者是學習變戲法,他傾家蕩產。他從鄉下買來窮人家里養不活且又聰敏伶俐的女孩子,供她們吃穿住,再請師傅來教戲,置辦行頭也很花錢。的篤班據說是越劇的前身,在浙江南部一帶,分布有無數個的篤班,它們自生自滅,在世道安定,經濟略為繁榮的時候,串街走鄉地演出一出出才子佳人的脂粉故事。那是一個民風自由而抒情的地方,有西施和范蠡的傳說為他們樹立了愛情至上的榜樣,他們和以儒教為正統的中原政治保持了地理和心理的距離,編派情事是他們的特長和熱情所在。他們大都小家小戶,員外家是他們的最高門第。使一位員外家的小姐和一名窮書生聯合,窮盡了他們對愛情的傳奇性和社會性的最高想象。員外小姐和貧寒書生是的篤班戲文里的永恒人物,培養一個生角和一個旦角是一個的篤班的基本建設。她舅公對生角和旦角的要求很高,他有伯樂的膽,卻無伯樂的識,他培養了多名生旦角色終也沒成器,演出很失敗。在扇子橋頭炮就沒打響,接著是連日雨雪,場子里空空蕩蕩,當地的流氓又來搗蛋,因他忘了給地頭蛇燒香。最后他是典賣了衣箱行頭,才得以回到杭州。這只是她舅公的篤班無數次興衰中的一次。他具有不屈不撓的性格和對理想執著的追求。學習變戲法也是花銷很大的事。戲法的秘訣是家傳法寶,傳男不傳女,像她舅公這樣一個沒有遺產繼承的人,要去偷得一點技藝,難度是可想而知的。他不知在師傅身上花了多少錢,他在這個師傅身上花點錢,那個師傅身上花點錢,還要收買師傅搭檔。他善于鉆研,廣開思路,眼明手快,詭計多端,他學了一招又一招。關于她舅公是變戲法的這一說里,還有一個情節,那就是他是青幫中的一員,屬“通”字輩。“通”字輩雖然是青幫里的小字輩,上有清,凈,道,德,大,五代壓頂,但“通”輩中亦出過大名鼎鼎的人物,比如上海影星阮玲玉的情人唐季珊。入幫是要花錢的事情,像他這樣半途出道的戲法家,要加入一個雜技班子,我想也要靠錢去通融。在“大世界”演出自然是她舅公事業輝煌的頂點。“大世界”的雜技場子當是在中心地帶,幾層長廊環繞。變戲法又是雜技中頂頂令人激動的一幕,多少神奇古怪的事情就在眼皮子底下發生,頓時山呼海嘯,波瀾起伏。那時候上海這城市是個做夢的城市,聽著像是夢話的,轉瞬間卻成了現實。這是這個近代城市發展初期的重要特征,就是機會很多,可能性很大,瞬息萬變。變戲法是將夢想實現的過程典型化,叫人們滿心歡喜。像“大世界”這樣的演出畢竟難得,更多的時候他是獨自一人,找不到班子。他游來逛去的找班子,通人情,花錢如水流。那時我曾外祖母家還可以,這個姐姐便成了他資金的重要來源。

她舅公在她奶奶家不受歡迎,無論是的篤班還是變戲法都不上桌面,有辱狀元后代的門庭,于一個小型工商業主門下也是不齒的賤業。她舅公總是從后門迂回地接近她奶奶家,姐弟二人坐在灶間里,嘁嘁嚓嚓說個不停。她舅公梳一個油光的分頭,白紡綢的長衫,手里經常捏一把折扇,作他的道具。他行動說話都像做戲,令她奶奶家的人深深討厭。一旦發現她舅公又來與她奶奶接頭,家中就會爆發一場爭吵。我外公還懷疑我曾外祖母貼錢給他,這是在我曾外祖父去世之后,我外公與我曾外祖母矛盾的焦點。我外公懷疑我曾外祖母給他的錢遠遠超過實際的情況,出于怕吃虧的心理,我外公就加緊花錢。我外公花錢的方式五花八門,斗蟋蟀,扎鷂子,吸鴉片。鴉片這東西其實并不像后人說得那么可怕,它使人陶陶然,心平氣和,脾性特別安詳。煙膏的香味,沁人肺腑,令人久久不能忘懷。它還是一種良藥,可治療拉痢和肚疼一些毛病。于我外公這樣的人家,完全是能夠承擔的消費。問題在于曾外祖父死后,家中的情形就處于光消費,不生產,還要發生內戰,離心離德,這是我外公家破產的原因,也是我外公最后出走的原因之一。我外公從心底里蔑視他舅舅,只是出于嫌貧愛富,而不像我曾外祖父是從尊嚴出發,這是我外公墮落的表證之一。我母親討厭越劇,不讓我們看越劇的出發點,則是精神境界的問題,她要我們從小屏除小家子氣,樹立大家子氣。在母親和她奶奶漂泊的日子里,她舅公盡他的可能給予她們幫助,比如收留母親一段,讓她奶奶自己出去找活路。從這點看,她舅公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加上他熱愛藝術,總之是個性情中人。母親住在他家,每到夜晚都會遺床,這于她平時一貫的少吃少拉的作風不符,至今母親也無法解釋這一奇怪現象。母親在他家的床上畫了一張又一張地圖,她舅公有一回聽了偏方殺了一只鴿子給她吃,這鴿子有可能是他變戲法的道具,已經衰老無用,結果還是照尿不誤。這個舅公具有傳奇色彩,不太走運,在上海很失敗。在母親的記憶中,他家有一只猴子。后來,母親的記憶模糊了,這只猴子就到了她姨母家,然后又到了她姑母家。這只猴子在母親記憶中長生不老,在她那些下落不明的親戚家里游蕩,從這家到那家,從那家到這家,有時也回到她舅公家。鴿子和猴子使她舅公家就此變得活潑潑,亂糟糟,雞飛狗又跳。

七斤公公是我外公繭行里一名賬房,每到收繭的時候,他就坐在藤椅上,吸一根巨大的水煙袋,監督過秤。對他的說法也相當復雜,有說他在我曾外祖父死后勉力撐持這份生意,最終由不得老的倒貼,小的挪用,還是敗了業。另有一種決然相反的說法,則是他是頭一個吃里爬外的人物,是個米蠹蟲。他在加速我們家的破產方面,猶如干柴上添了一把火。后來他在上海,又和我曾外祖母碰頭。他是當鋪里的朝奉,而當鋪則是我曾外祖母經常光顧的地方,從概率的概念出發,他們的碰頭勢在必然。他是我外公的同鄉,紹興人,我猜想他具有一副紹興師爺的面目和頭腦,他精于計算,很識行情,曾經是我曾外祖父的得力助手,也是我曾外祖父家的一員。他看著我曾外祖父娶了我曾外祖母,又目睹了我外公的出生,再參與操辦了我外公和我外婆的喜事。據說我外婆的嫁妝擺了有大半條街,我外婆是南潯四大家之一、龐家的女兒。能娶這家的女兒為媳,也可見得當年我曾外祖父家的發跡。當時,七斤公公穿著簇新的長袍,忙里忙外,水煙袋不離手。在我曾外祖父死后,曾有一時,他承擔起繭行的全部管理。我想我曾外祖母相當信任他,我外婆也還可以,只是我外公不買他的賬。原因有幾個方面,首先我外公身為小老板,看不慣一個賬房在家中頤指氣使;其次,出于和我曾外祖母的矛盾,凡是我曾外祖母信任的人,他一概不信任;第三,他聽了許多于七斤公公不利的閑話,對他徒生疑心。于是,我外公非但不與七斤公公合作,努力支撐家業,還和七斤公公作對。自從我曾外祖父死后,家庭內部的矛盾就是這樣復雜,并且愈演愈烈。七斤公公曉得這份家業要完了,他再努力也不過是茍延殘喘。后來,我外公敗了家,賣了房子,舉家遷往上海,七斤公公心酸之余,也感到了如釋重負。我想,憑七斤公公后來到上海做朝奉這一點來說,七斤公公不可能吃里扒外。假如他有一些本錢,憑了他的智慧和世故,做個生意不在話下。當然,那是一個混亂的世道,一次大戰后,全世界陷入經濟大蕭條,或許七斤公公的小本生意破了產也說不定。那時候,上海是所有破產人的希望。這就是上海的車站擁擠的原因。七斤公公離開我外公家,再和我曾外祖母碰頭,其間有一些什么遭際,我們不知道。自從他與我曾外祖母碰頭之后,他有時會來看望她們祖孫,為她們找房子。他和曾外祖母已不再是過去的主仆關系,即使在過去的主仆關系中,他們也還有一種超越了階級的情義濃濃的關系,那就是同鄉。同鄉的概念在今天的我們頭腦里,已變得有些費解。鄉情的意義,我想一是土地的原因,由于共一方水土;二是宗族的原因,他們很可能是一個祖先的后代。所以,同鄉之間是有著水土與血緣的交融關系,在上海這城市里,同鄉會到處皆是。所以,七斤公公和我曾外祖母,除了往昔的主仆之恩外,還是一對鄉親。在母親已經熟睡以后,七斤公公吸著水煙袋,我曾外祖母做著針線,他們回憶起過去的時光。看著我母親酣睡的樣子,他們不免會想起我外婆,他們想:一個花一樣嬌嫩的人,就這樣沒了。我曾外祖母會落下淚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凄涼永難消散。然后就又憎恨又無奈地說起我外公,他一走了事,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尋歡作樂去了。七斤公公會講一些宏觀性的人生道理給曾外祖母聽,比如“六十年風水輪流轉”的道理,來勸解曾外祖母。七斤公公在她們祖孫慘淡的流民生活中,所起到的安慰作用是極其重要的。做一名朝奉需有識貨的眼光和如簧的巧舌,他要一眼識破所典之物的真偽高低,再以機智的辯才去爭得一個最低當價。七斤公公如果早生十數年,到衙門臺府做一名幕友,前途將是遠大的。可惜辛亥革命一聲炮響,政體改換,幕友的職業逐漸消亡,七斤公公就只好到上海去做一名朝奉。

老實說,母親對以上這些人物的記憶極其淡漠,她僅僅對一些道具有印象,比如,她舅公家的猴子,七斤公公的水煙袋。我就從這些道具出發,去組織我們家的親屬關系。我覺得,我曾外祖母的去世是使這些親屬關系以及同鄉關系脫離的關鍵,意味著母親家族的最后離散。我曾外祖母是吃了別人贈予的一支人參而死。送人參的,我至今也想不出是何許人也。送人參這一行為證明在他心目中,我曾外祖母家就好比老話中所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敗了,也是個富戶。所以,他選擇了送人參,而不是送一斗米。然后,又是什么原因促使我曾外祖母不去將這人參換米,而是自己吃了它呢?我想,她是為了長壽。那時她已經年老力衰,她想她是朝不保夕,一日不如一日,她明顯感覺到體內的生命在迅速的消耗。在這同時,我想,吃一支人參多少也喚起了她對往昔光榮歲月的緬懷,含有回味的意思。然而她沒有料到,她衰老而虛弱的體質已經承受不住人參這樣強勁的進補了。這支人參,最后地、一舉地,撲滅了她微弱的生命之火。吃一支人參而死,在我的想象中,具有一種安慰的氣氛,我曾外祖母是死在一個往昔的緬懷之中,或者反過來說,是這一個緬懷殘酷地殺了她。無論怎樣,這都是一種兩廂情愿的死法,只是苦了我母親。她奶奶的死是母親一生中最悲慘的遭遇。那年她十三歲,誰都說這孩子活不下去了,只有死路一條了。人們分頭去找我外公,讓這浪子回家為老母送終,去找的人都失望而歸,說他已經死在前面了。結果,我曾外祖母的薄皮棺材后面,就只有哭哭啼啼的我母親和她姑母。母親先是在她姑母家,然后被送到上海她姨母家,再被送去了英國人的孤兒院。孤兒院的生涯就是那時候開始的,老同學的情誼也是那時候結下的。

孤兒院在母親的社會關系史上,可說是具有開端的意義,從此母親開始建設她自己的人際關系。如果說母親在親屬們安排之下進了孤兒院,使她和親屬之間還保持了一些微弱的聯系,那么,當她毅然逃出孤兒院,采取了這樣公然違抗人們的決絕行動,親屬們便徹底將她放逐出去了。她姨母為她償還了她在孤兒院的宿膳費,這本是可以“奉獻上帝”而作抵銷的。償付宿膳費是母親和她親屬的關系的最后收場,從此一刀兩斷。這就是我們家在社會關系方面,一無遺產可繼承的最終緣由。這就是過節時人家走親戚家我們只能走同志家的最終緣由。母親從孤兒院出來以后,才成為真正的名副其實的孤兒。自從母親開始她孤兒的生活,她的社會關系就帶有一種人為的再建的色彩,老同學可否算首當其沖第一種?然后,接下去,母親和同志們的關系就要開始了。

母親參加到同志的隊伍,其實機會很多。第一次是校長,可是校長沒有發展母親,他把教育的重點放在了背誦“從前有一個農夫”。后來,我母親在一個女子寄宿學校讀書,那學校其實就有一個地下的黨組織,而他們也忽略了母親。他們為什么會忽略一個孤兒這種革命與反抗的力量,我也弄不太明白。母親對共產黨也無認識,心思全在早日有一個糊口的飯碗。她每天最熱衷的是看報紙上的征用女秘書啟事,還有就是去看電線桿子上的張貼。我估計她也偷偷地往電線桿子上貼過求職啟事。她曾經無數次地去應征,都因僧多粥少而落了空。找一碗飯吃是母親從小到大的生活目標和動力。因此最后她投奔新四軍根據地,主要是出于對吃飯的考慮。當然,屢次在求職上的碰壁,也已經使她認識到這個社會不行了,可是究竟什么樣的社會才行,她卻并不知道。她和所有時代的青年一樣,憤世嫉俗,和社會抱有對抗的姿態。她和所有時代的青年不同的地方在于,人家青年胸中有一個空空洞洞卻轟轟烈烈的理想,她只有一個渺小卻實在的吃飯問題。

在母親的女子寄宿學校里,有一個女生,女生常有一個表姐來訪,有時一來就不走了,與她表妹擠一張床睡覺。由于常來常往,女生的表姐和大家就熟了,尤其是和母親。到后來,她倒和自己的表妹淡了,和母親卻成了好友。她帶母親去看原版電影,豪華的國泰電影院里空空蕩蕩,觀眾寥寥。她卻拉了母親坐在后排,使母親很覺吃虧。看電影于母親向來是奢侈的享受,坐得越近越好,母親至今還有看電影坐前排的習慣。越過空曠的座席,放映孔中射出的光柱在黑暗中明暗變幻,母親有時看看那表姐,表姐的側影看上去心事重重。母親也應邀去過那表姐家,她家住一幢石庫門房屋,天井的墻很高,天井又很窄,使人感覺壓抑。她把母親徑直帶到她的房間,兩人睡一張床上,聽無線電里周璇的歌唱。她似聽非聽,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時,母親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后已是黃昏,天井里一棵夾竹桃的樹影在窗戶上搖晃。屋里很暗,樓下客堂里,一桌麻將還未散,滴滴落落地響。母親想這表姐,一定有一樁煩惱,可是表姐不開口,她就不好問了。這種識相的態度,大約就是表姐喜歡母親的原因。這樣,她既可有人做伴,又可無人打攪。母親同情她,卻并不太喜歡她。她有時表現出的小女兒狀的親昵使母親很感不適,比如走在街上,胳膊挽著胳膊。胳膊挽胳膊是母親禁止我們做的動作之一。她的某些情調也使性子剛烈的母親感到肉麻,比如看好萊塢影片時的唏噓不已。她的穿著與母親截然不同,冬天她穿一件豹皮大衣,母親則穿一件樸素的棉袍,走在一邊難免有瑟縮之感。她曾要贈送衣物給母親,母親執意不收,使她難堪得哭了起來。這時母親就說:你要真和我好,求你爹爹替我找個事做。后來,她真的給母親找了個事,在小學做代課老師。母親領取第一個月薪水時,請她吃了生煎包子和雞鴨血湯。

接下來,事情就有些浪漫。那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后,整個世界風云激蕩,上海的孤島最后崩潰,社會動蕩,政治多變,經濟蕭條,苦悶的青年在街頭徘徊,尋找著出路。這是書寫傳奇的時節。應當說,浪漫主義的日子,母親這一輩,還趕上了點尾巴。同志式的關系,其實帶有濃郁的烏托邦色彩,這色彩吸引了許多胸有大志的青年。他們從舊的關系中掙脫出來,去獲取這種全新的光芒四射的關系。母親他們一行四人來到蘇北解放區時,在飯館吃飯,聽見人們叫跑堂的小二為“同志”,是多么欣喜啊!“同志”這個詞,給人的關系增添了高尚的意味。它將社會關系純化了,洗滌了其間一切原始積累的渣滓,只留下精神的聯盟。進入解放區是以稱呼改變為標志的:新鮮與歡喜,抵消了紀律整肅和生活艱苦帶給他們的種種不慣。母親他們去解放區的一行四人是:母親,表姐,還有一對兄弟,大的叫辛寶,小的叫德寶。他們裝扮成有錢的商人夫婦,穿著長大衣,母親的大衣自然是向表姐借的。母親和表姐還鉗了眉毛,涂了口紅,用火鉗燙了頭發。還沒有上路,他們已被這行動中的傳奇色彩激動了。他們在辛寶和德寶的亭子間里商議了幾個夜晚,設想有種種遇險,然后制定脫險方案,一邊在煙囪爐上烤著朝鮮魷魚干和年糕片吃。他們這幾個彷徨的青年終于聚在了一起,一股相濡以沫的心情充滿在他們中間,苦悶也有些驅散。他們似乎并非才認識不久的萍水相逢的四個人,而是同根生同根長的兄弟姐妹。可是他們大約還不知道,他們作出的決定是個大決定,他們的人生道路從此扭轉了走向。在那個動蕩的時代里,很多人生的大決定都出于偶然,這也就是傳奇發生的基礎。

辛寶和德寶也是我們家常來常往的同志,過年時走動的同志家之一。去蘇北根據地的故事聽他們說過幾回,每一回都不盡相同。不過也不要緊,從黑暗走向光明的途徑本來就有千千萬萬種。并且,他們不盡相同的說法刺激了我的想象力,寫一個好故事大有希望。現在把話說回來,事情是這樣的:表姐把母親介紹到某小學當代課老師,她幾乎天天都要來學校找母親。上課的時候,她就到各教室坐坐聽聽,聊以解悶。她幾乎每天換一身行頭,在薪金微薄生活貧寒的小學教員中顯得十分扎眼,也使人側目。但表姐對人隨和,甚至還很殷勤,有時幫著打水掃地,于是,人們的態度才又和緩了下來。一日,她從隔壁的教室聽課回來,問我母親道:那人是誰?母親順了她的指點望去,見是一個消瘦黝黑的青年,手里拿著粉筆和書本,正從教室里走出。母親看了有些面生,就問其他同事。有同事說:這是德寶老師的哥哥辛寶老師,替他弟弟代課的。以后幾日,表姐日日必聽那黑瘦青年的課,課后就沉默不語,陷入冥思。由此,母親也開始注意起這位辛寶老師。聽同事說,他是從大后方來的青年,在上海找不到工作,只能和弟弟擠住在一起。這一日,表姐請母親吃飯,吃飯間,她忽然說起了自己的事情。她說她家里給她說了一門親事,男方是個做五金顏料的商人,比她年長十一歲,她雖不情愿又有何用,兒女婚嫁自古是父母說了算。何況她一無經濟能力,不從父命又從誰命?那男家對她逼得很緊,天天催問嫁期,衣服給她做了有幾箱。她心里恨恨的,又想不出有什么辦法,她只有將那男人送來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賭氣似的穿。其實,我是很羨慕你的——表姐她說,低下頭去,擺弄一雙筷子。母親沒料想今日她會有這樣貼心的話對自己說,又恍悟到表姐她原來有這般心事啊!表姐忽又抬起頭,眼睛亮著,說:從那辛寶老師的話里,聽出有想走的意思,他說,上海這城市太沉悶了,這話正契合了她的心。這時,母親提出一個現實的問題:走往哪里去?表姐卻好像沒聽見母親的話,她越來越興奮了,臉上浮起了紅暈:倘若他能帶了我們走,離開上海這沉悶的地方,多好啊!表姐她的情緒感染了母親,“走”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字眼,母親猛省到,自從她奶奶死后,她在上海這城市里已經停留得過久了,這停留早已叫她心生煩悶,這真是一個沉悶的上海。為了一份微薄的薪水,她早出晚歸,在這陰濕的教室里教書。那是在母親十八歲的時候,由于從小飽受磨礪,身心都很結實,又吃了幾天飽飯,便感覺到那弄堂里的小學校的窒息。她們當下決定,去探那辛寶老師的口風。下一天傍晚,趁人不備,我母親遞給辛寶老師一張字條,約他到咖啡館喝咖啡。這是一種摩登的行為,于我母親是史無前例頭一遭,以此也可看出,上海在四十年代,就已是一個開放的城市了。

再說辛寶老師,接到這一字條,首先跳出的念頭是:會不會是一個圈套?這也反映了像他這樣一個來自大后方的青年在淪陷區上海險象環生的處境。他想上海是個拆白黨很多的地方,近來又增添了特務,這兩種營生合在一起,使得上海就像一個大陷阱。沉悶的上海啊!辛寶老師感到胸膛里有一團火似的東西,眼看著就要爆發。他回到他弟弟的亭子間,將這字條給他弟弟德寶看。德寶老師由于失戀,蒼白和憂郁得像一個患了結核病的人。他已有一個星期臥床不起,一日三餐由哥哥送到床前,轉眼間扒得精光,說明失戀的事件傷了他的心,卻沒有傷他的脾胃。這時他從被窩里伸出亂糟糟的雞窩般的頭去看那字條。字條使他來了精神,他看出字條上娟秀的字跡出于女性之手。他說,是不是圈套,要去看個究竟再說。他們繼而為第二天的約會作了長長的討論。首先是服裝問題,是長衫還是西裝,這問題對德寶折磨得比較久些,最后他決定穿西服,將西裝褲鋪在被褥下壓了一晚褲線。然后是誰來會鈔的問題。辛寶說,既是對方發出邀請,自然由對方會鈔;德寶說,哪有叫女士會鈔的道理。可是兄弟倆口袋里只有一塊錢,那咖啡館他們從未去過,不知個中深淺。這個問題苦惱著他們兩人的頭腦,并使他們聯想起上海的沉悶,失業者連日增加。上海街道上的電線桿子,辛寶如數家珍,卻還找不到一個糊口的位置。

約會是成功的,表姐她眼明手快,搶先會了鈔,又建議去看一場電影。去電影院的路上,母親和德寶同時地停在了一根電線桿子前,本能地去看那上面的招聘啟事。他們不禁相視一笑,這一舉止使他們的互相認識進了一步。他們想:他們其實都是上海這城市里沒有出路的青年,一句古詩涌上他們心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們在很短的時間內彼此取得信任,互訴身世和平生抱負。這時候,走的問題自然而然地提到了面前。當表姐她說出這個字的時候,母親看見辛寶德寶兄弟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露出了神秘的微笑。等到表姐說到往哪里走的時候,辛寶慢慢地開口說:倒是有一個地方可以走,就不知道你們愿不愿。表姐與母親便緊著追問是什么地方,辛寶又慢慢地吐了兩個字:蘇北。同時伸出了四個手指。母親她們不由地驚呆了。辛寶的目光緩緩地在她們臉上移動,半天,母親才說出一句話:你有路嗎?辛寶說一聲有啊,就從最里面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張信紙,給她們看。原來是他們的一個大哥,現在蘇北新四軍做教官,給他們寫來的信。他們本來并沒有將這作為一條出路,可是一旦動了走的念頭,便想到了它。這個亭子間的晚上具有革命前夜的意味,他們四個青年,由于看到了一條出路,陡然振作起來。他們那時候沒想到拯救人類,他們只想救自己。社會的黑暗,戰爭的持久,生存的艱辛,以及青春期的苦悶,扼住了他們年輕的咽喉。去根據地的計劃是真正將他們這四個不同身世,不同類型的青年緊緊聯結起來的關鍵,這計劃里的神圣感和危險性使他們成為真正的相濡以沫的一群。去根據地的計劃此時還只在理論準備階段,促使其進入行動的是德寶和表姐她的戀情。他倆可說是一見鐘情,花前月下地定了終身。此時此刻,表姐家也已定好了成親的日子,形勢就變得非常緊急。表姐她偷偷地將她的嫁妝運往辛寶德寶的亭子間。她拎一個手提包,包里裝了麻紗的桌布,身上套了五件旗袍,一趟一趟往那亭子間跑。她偷運過來有四季衣服,床上用品,金銀首飾,中西餐具。然而有一件最最重要的東西,她卻絞盡腦汁也無法偷出來,那就是她的身份證。身份證被她母親統一鎖在抽屜里,鑰匙永不離身,白天在腰上,黑夜在枕邊。為了這張身份證,她哭了又哭,她想萬事俱備,卻壞在了一張身份證上。后來,還是辛寶想出辦法,他找來一張作廢的身份證,稍作修改,貼上表姐她的照片,再用回形針按著旋轉一周,制造一個印章。旋轉一周是關鍵的一舉,稍有不慎,那圓周就會走形。辛寶他深深地吸一口氣,以拇指按著回形針的一端,然后堅決果斷迅速沉著地旋去。這本事是在流亡大后方的日子里學會,他把桂林和長沙街道上的電線桿子數完,然后搭了一個浙江人的汽車。汽車燒的是木炭,他的任務是搖鼓風機,以炭氣發動引擎,權充車資。數千里路程,他搖了有幾百小時的鼓風機,制造有無數張各類證件。用回形針旋轉一周是他從無數次成功與失敗的體驗里總結出的最佳方法。這樣,他們一行四人上了船。坐船的經歷于母親是平生第一遭。船走在江道,使人心情舒暢。離開這城市,母親心里沒有一點惋惜,對這城市的記憶母親在一夜航程間統統忘光。母親是個朝前看的人,從不為往昔嗟嘆。這樣的人具有現實精神,生活中一往無前,包袱較少,可是對文化積累無益,他們將歷史消耗掉算數,不給后人留下經驗的財富。這也是孤兒的特性,所有的人將她拋棄,她也將所有人拋棄。拋棄上海這城市于母親一無困難,到哪里對她都一樣。緬懷這一種情感對她不合適,她會去創造一樣什么,卻從不會挽留一樣什么。去根據地這一行人中,辛寶是最成熟、最足智多謀的一個,對于這次行動,他的作用舉足輕重。沒有他,便去不了根據地。德寶與表姐這一雙則在熱戀,兒女情長,情愛的緣故使他們成為這次行動的最積極者。我母親卻是一個真正的戰士,她頭腦冷靜,性格堅定,只向前不后退。對于母親來說,去根據地的行動其實又是一次切斷歷史的行動,在一個孤兒的一生中,她將無數次地切斷歷史,因她無牽無掛,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她走到哪里算哪里。上海就是這樣被我母親拋棄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阳信县| 龙里县| 泽州县| 海丰县| 宜兴市| 嵊州市| 泸州市| 安远县| 贡嘎县| 莎车县| 乐昌市| 莎车县| 高安市| 清水河县| 资阳市| 永昌县| 隆昌县| 武汉市| 商南县| 台安县| 麻城市| 日喀则市| 合江县| 凤城市| 扶风县| 大新县| 象山县| 中宁县| 扶绥县| 淳化县| 汤阴县| 迭部县| 蚌埠市| 靖州| 牟定县| 湘乡市| 琼结县| 樟树市| 克什克腾旗| 甘孜| 沛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