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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2602字
  • 2020-03-25 15:51:43

朱陸

天人性命之理,經傳備矣。經傳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嘗不一者,其理著于事物而不托于空言也。師儒釋理以示后學,惟著之于事物,則無門戶之爭矣。理,譬則水也;事物,譬則器也。器有大小淺深,水如量以注之,無盈缺也。今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而論水之挹注盈虛,與夫量空測實之理,爭辨窮年未有已也,而器固已無用矣。

子夏之門人問交于子張,治學分而師儒尊知以行聞,自非夫子,其勢不能不分也。高明沈潛之殊致,譬則寒暑晝夜,知其意者交相為功,不知其意交相為厲也。宋儒有朱、陸,千古不可合之同異,亦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也。末流無識,爭相詬詈,與夫勉為解紛,調停兩可,皆多事也。然謂朱子偏于道問學,故為陸氏之學者,攻朱氏之近于支離;謂陸氏之偏于尊德性,故為朱氏之學者,攻陸氏之流于虛無;各以所畸重者爭其門戶,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而攻陸、王,必且博學多聞,通經服古,若西山、鶴山、東發、伯厚諸公之勤業,然后充其所見,當以空言德性為虛無也。今攻陸、王之學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無稽之學究,則其所攻與其所業相反也。問其何為不學問,則曰支離也;詰其何為守專陋,則曰性命也。是攻陸、王者未嘗得朱之近似,即偽陸、王以攻真陸、王也,是亦可謂不自度矣。

荀子曰:“辨生于末學。”朱、陸本不同,又況后學之嘵嘵乎!但門戶既分,則欲攻朱者必竊陸、王之形似;欲攻陸、王,必竊朱子之形似。朱子之形似必繁密,而陸、王之形似必空靈,一定之理也。而自來門戶之交攻,俱是專己守殘,束書不觀,而高談性天之流也。則自命陸、王以攻朱者固偽陸、王,即自命朱氏以攻陸、王者亦偽陸、王,不得號為偽朱也。同一門戶而陸、王有偽,朱無偽者,空言易而實學難也。黃、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務為實學,則自無暇及于門戶異同之見,亦自不致隨于消長盛衰之風氣也。是則朱子之流別優于陸、王也。然而偽陸、王之冒于朱學者,猶且引以為同道焉,吾恐朱氏之徒叱而不受矣。

傳言有美疢,亦有藥石焉。陸、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偽陸、王之自謂學朱而奉朱,朱學之憂也。蓋性命事功學問文章合而為一,朱子之學也。求一貫于多學而識,寓約禮于博文,是本末之兼該也。諸經解義,不能無得失,訓詁考訂,不能無疏舛,是何傷于大體哉!且傳其學者,如黃、蔡、真、魏,皆通經服古、躬行實踐之醇儒,其于朱子有所失,亦不曲從而附會,是亦足以立教矣。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棄置一切學問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注之宗旨,因而斥陸譏王,憤若不共戴天,以謂得朱之傳授,是以通貫古今、經緯世宙之朱子,而為村陋無聞,傲狠自是之朱子也。且解義不能無得失,考訂不能無疏舛,自獲麟絕筆以來,未有免焉者也。今得陸、王之偽而自命學朱者,乃曰:“墨守朱子,雖知有毒,猶不可不食。”又曰:“朱子實兼孔子與顏、曾、孟子之所長。”噫!其言之是非毋庸辨矣。朱子有知,憂當何如邪!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不動心者,不求義之所安,此千古墨守之權輿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充之以義理而又不受人之善,此墨守之似告子也。然而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不如告子之自得矣。

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如傭力佐斗,知爭勝而不知所以爭也。故攻人則不遺余力,而詰其所奉者之得失為何如,則未能悉也。故曰:明知有毒而不可不服也。

末流失其本,朱子之流別,以為優于陸、王矣。然則承朱氏之俎豆,必無失者乎?曰:奚為而無也。今人有薄朱氏之學者,即朱氏之數傳而后起者也。其與朱氏為難,學百倍于陸、王之末流,思更深于朱門之從學,充其所極,朱子不免先賢之畏后生矣。然究其承學,實自朱子數傳之后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而世之號為通人達士者,亦幾幾乎褰裳以從矣。有識者觀之,齊人之飲井相捽也。性命之說,易入虛無。朱子求一貫于多學而識,寓約禮于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實而難,雖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謂無失也。然沿其學者,一傳而為勉齋、九峰,再傳而為西山、鶴山、東發、厚齋,三傳而為仁山、白云,四傳而為潛溪、義烏,五傳而為寧人、百詩,則皆服古通經,學求其是,而非專己守殘,空言性命之流也。自是以外,文則入于辭章,學則流于博雅,求其宗旨之所在,或有不自知者矣。生乎今世,因聞寧人、百詩之風,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則通經服古之緒又嗣其音矣。無如其人慧過于識而氣蕩乎志,反為朱子詬病焉,則亦忘其所自矣。夫實學求是,與空談性天,不同科也。考古易差,解經易失,如天象之難以一端盡也。歷象之學,后人必勝前人,勢使然也。因后人之密而貶羲、和,不知即羲、和之遺法也。今承朱氏數傳之后,所見出于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遺緒,是以后歷而貶羲、和也。蓋其所見能過前人者,慧有余也,抑亦后起之智慮所應爾也,不知即是前人遺蘊者,識不足也。其初意未必遂然,其言足以懾一世之通人達士而從其井捽者,氣所蕩也。其后亦遂居之不疑者,志為氣所動也。攻陸、王者出偽陸、王,其學猥陋,不足為陸、王病也;貶朱者之即出朱學,其力深沉,不以源流互質,言行交推,世有好學而無真識者,鮮不從風而靡矣。

古人著于竹帛,皆其宣于口耳之言也。言一成而人之觀者千百其意焉,故不免于有向而有背。今之黠者則不然,以其所長有以動天下之知者矣;知其所短不可以欺也,則似有不屑焉。徙澤之蛇,且以小者神君焉。其遇可以知而不必且為知者,則略其所長,以為未可與言也;而又飾所短,以為無所不能也。雷電以神之,鬼神以幽之,鍵篋以固之,標幟以市之,于是前無古人而后無來者矣。天下知者少而不必且為知者之多也,知者一定不易而不必且為知者之千變無窮也;故以筆信知者,而以舌愚不必深知者,天下由是靡然相從矣。夫略所短而取其長,遺書具存,強半皆當遵從而不廢者也,天下靡然從之,何足忌哉!不知其口舌遺厲,深入似知非知之人心,去取古人,任惼衷而害于道也。語云:“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其人于朱子,蓋已飲水而忘源;及筆之于書,僅有微辭隱見耳,未敢居然斥之也,此其所以不見惡于真知者也。而不必深知者,習聞口舌之間,肆然排詆而無忌憚,以謂是人而有是言,則朱子真不可以不斥也。故趨其風者,未有不以攻朱為能事也。非有惡于朱也,懼其不類于是人,即不得為通人也。夫朱子之授人口實,強半出于《語錄》,《語錄》出于弟子門人雜記,未必無失初旨也。然而大旨實與所著之書相表里,則朱子之著于竹帛,即其宣于口耳之言。是表里如一者,古人之學也,即以是義責其人,亦可知其不如朱子遠矣,又何爭于文字語言之末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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