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帶過兩屆一年級的小朋友,不過每次在教室里見到新同學,我還是會忍不住感到莫名的緊張和興奮。話說工作這幾年下來,我最大的心得不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而是人人都說的“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盡管現在我還沒有結婚、生子,但自從當上小學老師,我和穎君媽媽之間的關系,竟然如蘇主任預期的一樣,變得愈發親昵、自然了。
今年這個班里有40個新生,別看他們個子也就我到腰畔這么高,要認真說起來,這些小鬼頭真不知比我上小學一年級時“聰明”多少倍、“機靈”多少倍呢。其實說他們“聰明”或“機靈”并不準確,這些孩子的童年遇到了信息時代,早就淹沒在“手機、游戲不離手,選秀、卡通看個夠”那波濤洶涌的網絡海洋之中了,所以見多識廣是自然的。不過生活就是這樣,有得必有失,看看他們幾乎人人都是“小眼鏡”,“小胖墩兒”也占了五六成之多,就知道這些都是一味抱著電子數碼產品的副作用了。這倒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們不僅失去了有趣的個性,變得輸不起贏不起,更似乎不再懷有童真。
究竟什么是童真?怎么說呢……所謂童真,字面上就是天真的本性,當然并不是說這是唯有兒童才能擁有的天真。不過不用我解釋,想必大家也都明白,現在成年人能保持童真的,不一定比國寶大熊貓的數量更多,干脆說吧,這種美德根本就是已經瀕臨絕種,但倘若小學一年級的孩子也不再稚氣,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啊。偏偏現在就是這樣,孩子們不僅衣著飾物漂亮、時尚,就連言談舉止也讓人覺得“少年老成”——這種老成,其實還是幼稚而簡單的表現,但卻像濃妝艷抹的布娃娃,感覺上完全不倫不類,讓我無法接受,甚至笑不出來。
如果孩子的身上散發著市儈的氣息,當然十之八九傳染自家長,試想一下,如果在他們稚嫩的臉上看到的是討好、諂媚或刻意掩飾的笑容,在他們的行為中攀比、矯情、曲意逢迎比比皆是,那身為老師的我將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好在能安慰自己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們是我剛剛接手的學生而不是即將從我的班上畢業出去的學生,所以還有改變的希望。我就不信不能把這種不新鮮的味道從他們的身上祛除!而這個想法,是從這次的“書包事件”開始的。
開學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一個孩子,王馨安。因為身材的緣故,他坐在班里的第一排,每天課上回答問題時倒是挺踴躍的,但課間說話卻很少,只是喜歡忽閃著眼睛,笑瞇瞇地托著腮幫看別的小朋友打逗、玩耍。他的衣服、鞋子都很干凈,但卻比較陳舊,文具和別的小伙伴相比也顯得“寒酸”,甚至還背了一個手工制作的書包,可見他的性格是開朗的,只是家境應該不是很好,所以多少有些自卑。
果然,這才上了一個星期的課,班上的淘氣包就開始“欺負”他了。昨天中午,虢小天一把抓過王馨安的書包在教室里大呼小叫,旁邊雖然有齊萌、焦揚幾個小朋友勸解,那兩個孩子還是動起手來,在爭奪時,虢小天扯壞了王馨安的書包。這種事,我大可把虢小天批評一頓,再把他的家長請到學校來商量怎么給王馨安補償,但我覺得那樣對兩個孩子的成長都不會起到什么好的、正向的引導作用。這種事,始終應該用培養孩子們之間的感情這種方法去解決。所以,靈機一動,我嘗試著開了一個班會,讓同學們用眼睛和心去評選班里最美的書包,結果臨時動議的班會效果好得令我自己都感到震驚。
為了鍛煉他們的語言表達能力,也為了培養他們正確的世界觀、價值觀和公平公正的德行,在評選“最美書包”的活動中,我特地設計了自我推薦和投票公選的環節。也許因為之前發生的不愉快事件,當王馨安發言時,所有的小朋友都認真地聆聽著。他說,他的書包是媽媽親手縫制的,藍色是天空的顏色,向日葵是全家的笑臉,他每天背著書包上學,都覺得書包好重,不是因為里面裝著厚厚的書,而是里面裝著媽媽好多好多的愛。他說雖然這個書包可能不值多少錢,但他卻一定會好好珍惜,因為珍惜的是媽媽的付出,是學習的機會,是他新認識的同班同學和老師……王馨安用自己的演講感動了所有的孩子,包括虢小天。最終,在當場唱票后,王馨安的書包以票數第一當選“最美書包”。但這并不是我的重點,令我欣慰的是,今天來上課的王馨安似乎明顯開朗了一些,而虢小天也好像變得懂事了一點,而且兩人并沒有因為書包的事鬧得心存芥蒂,而是在課間和同學們一起說說笑笑。
孩子就是孩子,他們的世界其實還是非常單純的。我不知道人之初,究竟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不過無論如何,我始終相信人性的溫暖。
妹妹你也是這樣想的吧。
摘自楚天晴采訪錄·國虹篇
“姐姐,真高興見到你啊!”楚天晴捧著那束插得相當漂亮的鶴望蘭,笑瞇瞇地歪著腦袋,站在學校門口的大槐樹下,朝國虹大剌剌地打著招呼。
正在和小同學們告別的國虹冷不防被嚇了一跳,等看到是楚天晴后忍不住使勁點了點頭,有些喜出望外地回應著:“天晴,真的是你啊,見到你真好!”漆黑的短發,潔白的襯衣,小麥色的肌膚,沐浴在秋日午后的陽光里,讓國虹的笑容也似乎很有暖心的溫度。
楚天晴把花往國虹懷里一塞,發自內心地說:“今天是教師節,祝姐姐節日快樂!”
“呀,太美了,謝謝哦!”看得出國虹還真是喜歡這束美麗的花兒,她細細地端詳了半天,小聲咕噥著,“這可是我工作后收到的第一束花呢!”然后又抬起頭,上下打量著楚天晴,微笑著說,“咱們得有五六年沒見過面了吧,今天你怎么突然有時間來看我啊?”
楚天晴把雙手插到長裙的口袋中,聳了聳肩,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從國虹身旁冒出一個細嫩的聲音:“謝謝姐姐關照我家花店。”
“咦?”楚天晴好奇地循聲望去,卻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正站在國虹的身邊,那是一個眼睛大大、有些瘦弱的男孩子。
“為什么說是你家的花店?”楚天晴忍不住反問。
小男孩兒用手指著插滿鶴望蘭的桃子型的花籃,上面有一個小小的粉色紙牌兒,紙牌兒上寫著四個金色的小字兒——“馨恬祝福”,然后忽閃著眼睛說:“這可是我家花店獨有的標志呀。”
國虹輕輕拍了拍男孩兒的頭,對楚天晴說:“這是我們班的王馨安同學,今天是‘教師節’,學校下午有活動,不過一年級的新生放半天假,他忘記告訴他爸爸了,正巧他爸爸上班的地方不遠,我正準備把他送過去呢。”
“啊,這么巧啊!他家的花店還真不遠,就開在那家醫院里,反正我打算請你吃頓午餐,干脆我們一起把他送回去,然后在醫院附近找個地方吃飯得了。”
趁著國虹把花送回辦公室,楚天晴忍不住蹲下來看著王馨安的眼睛,好奇地問:“安安,你是不是有個姐姐或妹妹叫王馨恬吶?”
王馨安搖了搖頭,噘著嘴說:“爸爸媽媽只有我一個孩子,我沒有姐姐或者妹妹。”
“哦……對不起,是姐姐瞎猜的。”楚天晴的睫毛輕輕抖了抖,趕忙解釋著,心里卻在想,馨恬、馨安,這分明就是姐弟或兄妹的名字嘛。
把孩子平安送到花店后,因為學校下午還有活動,國虹干脆拉著楚天晴走進了在醫院里開的咖啡店。受環境所限,這里的咖啡店面積不是很大,但裝修卻頗具匠心,似乎在咖啡文化里嵌入了某種醫學人文元素,而且空氣里流動著的濃郁的咖啡香氣和耳畔輕柔的純音樂,也有助于緩解心理的壓力和精神的疲憊。中午這里的客人也不算少,但依舊顯得非常雅靜。
伴隨著《安妮的仙境》這支柔美的曲子,國虹拿著一杯冰爽的薄荷拿鐵坐到了靠近走廊的座位,而楚天晴則選擇背對窗戶,面前放著飄著葡萄酒香的康娜咖啡。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笑了,幾乎同時說:“咱們和這間醫院……真有緣分啊!”
的確,十二年前,兩個女孩就相識在這家醫院的兒科重癥病房。國虹出生后便被父母拋棄,一直在SOS國際兒童村成長,國虹所在的“家庭”里,她是“大姐”,下面有六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弟弟妹妹”,而他們的“媽媽”則是志愿者張穎君。雖然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相處得也像親人一樣,但磕磕碰碰總是難免的。即便面對親生母親,兒女們有時還會心存芥蒂或嫌隙猜忌,更何況已經知道了自己和張穎君并沒有血緣關系的國虹。
不知是不是因為感覺被親生父母遺棄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反正國虹的心里總會覺得有些難過,而這種難過又衍生出難以抑制的自卑,深深地印刻在腦海里,于是她選擇盡量減少與外界交流,也不再愿意同周圍和睦相處。從那時起,國虹開始變得叛逆。更糟的是,本身就有個人遭遇的張穎君也恰好到了更年期的年齡,時不時會覺得心煩意亂,這時候再碰上處于青春期的國虹,兩人的爭吵肯定是一觸即發、不斷升級。直到有一天,張穎君要求國虹剪短頭發,而對美的追求之心剛開始萌動的國虹斷然拒絕,結果直接導致國虹吞服了張穎君給自己失眠準備的安眠藥……
被送到兒科重癥病房的國虹處于昏睡狀態,經醫生及時救治很快便蘇醒了,在監護室里休養三天后,遇到了同樣自服安眠藥的楚天晴,只不過,那時楚天晴的名字是萬楚天晴。
萬楚天晴的名字來自父母雙方,父親姓楚,母親姓萬。和國虹不同,她的“自殺”舉動只是一招兒險棋,為了表達拒絕父親再婚的堅定決心。當然,她并沒有達成自己的心愿,否則現在也不會將名字改為楚天晴了。
“姐姐,你后來來過這家醫院嗎?”楚天晴垂著眼簾啜了口咖啡,翹翹的睫毛下眼波流轉。
國虹嘆了口氣:“說實話,我很久沒有來過了。”
“嗯,我也是,我記得很清楚,2003年4月17日下午,爺爺派人接我出院,隨后咱們這座城市就鬧起了‘非典’……我的爸爸媽媽也徹底分手了……之后又發生了很多變故,然后我就一直和爺爺住在一起了。除了和姐姐保持通信聯絡外,我還給這里兒科重癥病房的蘇醫生寫過信,不過一直沒有回音。高中畢業時,和姐姐見了一面,記得當時姐姐你已經南下念師范大學二年級了。你問我準備報考的志愿是什么,我告訴你要去北方讀傳媒大學。一晃過了這么多年,現在我們終于能坐下來好好聊聊天了,而且竟然還是在這家醫院里。”楚天晴說這些話時一直是低低的聲音,仿佛不想攪擾午后咖啡館里的那份溫暖的寧靜。
“幸好咱們一直沒有斷了聯系,這幾年還加了彼此的微信號,要不是我瀏覽過你的朋友圈兒,今天可沒辦法一眼就認出你來。”國虹笑著說,“你長大了,變得越來越漂亮了。”
楚天晴有些不好意思,說:“我才覺得姐姐你真的很有范兒,完全是職業女性的味道呢!”隨后眼波一轉,露出有些壞壞的笑,問,“這些年姐姐難道一直留著短發啊?”
最后這句明顯是話里有話。當初因為剪頭發鬧出來的安眠藥事件,在兒科重癥醫生蘇莫遮的一句“國虹啊,我覺得有的臉型適合留長發,顯得飄逸;但有的臉型適合留短發,顯得精神。你看流川楓就適合留短發,你的臉型和他的差不多,我覺得現在的發型就不太適合你”的疏導下竟然迎刃而解,國虹不僅不再對養母張穎君心懷不滿,甚至痛快地答應出院后就去剪短頭發,而楚天晴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現在的表情分明是在暗示著什么。
國虹的臉微微紅了紅,要是放在以前,她肯定會無言以對,不過這幾年跟著學校的小機靈們面對面的短兵相接,她的口才已經大有長進,于是忙打趣兒說:“好吧,我承認一直偏愛短發的確和蘇醫生當年說過的話有關,不過也不知道當初是誰關于住院這件事說過這樣的話——‘誰說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處?我覺得至少有三大收獲,第一,我知道了可以找爺爺幫忙解決問題;第二,我得重新審視日本文學的深刻內涵;第三,我要不是吃了安眠藥,怎么能有幸認識蘇醫生呢?’”
“嗯,姐姐,就算是現在問我,這也是我的心里話。真奇怪,過了這么多年,有些大學里發生的事情都快淡忘了,偏偏當年在病房里的事我還都記得一清二楚,仿佛已經印刻在腦海里了。還有,蘇醫生給我畫的旗木卡卡西我裱到水晶相框里,一直掛在書房的墻上呢,他給姐姐畫的流川楓應該也被姐姐好好珍藏了吧。”楚天晴的聲音里滿滿都是對往昔的懷念,她歪著頭凝視著國虹面前咖啡杯里慢慢融化的冰塊,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實話實說,“姐姐,我目前在火翼報社工作,最近正好需要在這家醫院做些‘秘密’采訪,所以應該有機會假公濟私去兒科病房看看蘇莫遮醫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咖啡店里的服務人員端著兩盤西式快餐走了過來,楚天晴立即收聲,垂下眼簾,看著自己面前的三文魚三明治。
“是這樣啊——”國虹拖長了尾音,順手拿起了她點的雞柳漢堡,說,“其實當年我比你先出的院,后來也給蘇醫生寫過信,不過和你一樣,也一直沒有聯系上他。我上高三那年,穎君媽媽犯了一次心絞痛,SOS國際兒童村的工作人員幫我把媽媽送到了這家醫院,沒想到在醫院門診大廳里恍惚看到了一個很像蘇醫生的背影。當時的我已經嚇蒙了,生怕穎君媽媽就此離開,于是失魂落魄地追上去拽住了他,結果竟然真的就是蘇醫生。”
看著楚天晴睜圓了眼睛盯著自己,國虹有些好笑,咬了一口漢堡,賣著關子說:“別看離我當年住院已經過去五六年的時間了,蘇醫生似乎根本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樣的年輕。見到我和媽媽,他也一下子就認出了我們,趕忙幫著看了看在120車上做的心電圖,他說好在穎君媽媽只是心肌缺血,沒有發生心梗,隨后便跟著一通忙碌,第一時間將媽媽送到了急診觀察室。等他下班后,又特地過來看望媽媽,陪著我在觀察室里待了一會兒,問了問我們的近況。當時我向他請教,高考在即,報考哪個學校比較好時,他說,大學名校固然好,但更重要的是專業選擇,在成績允許的情況下,一定要選自己感興趣的專業。我說自己學習成績中等偏上,討厭金融那樣枯燥的內容,挺喜歡將來和人打交道的。他想了想,建議可以考慮選擇師范大學。他說,師范大學不僅相對學業不是那么繁重,將來就業時壓力也偏小,而且在我教書育人的過程中會更加能夠理解母親的不容易,更加能夠驚喜于純凈的心與溫暖的人性。”
看著楚天晴滿臉羨慕的表情,國虹露齒一笑,又喝了口咖啡,繼續說:“后來,我忍不住問他,是否收到過我的信。我記得很清楚,蘇醫生當時的表情非常錯愕,清澈的目光中沒有一絲隱瞞。他想了想,隨后非常肯定地說,當年我和你出院的轉天,他就報名進駐紅區,沒過多久便如愿以償,其后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可能和外界聯系,所以確實沒有收到過我的信。我想,這也是你的信泥牛入海的原因。”
楚天晴的眼睛亮了亮,仿佛突然移去了壓在心頭多年的一塊巨石,她有些懊惱地用小勺攪拌著面前所剩無幾的咖啡,嘀咕著:“我可真笨,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呢?姐姐,你下午還有活動,我們干脆現在就去兒科重癥病房碰碰運氣吧!”
就這樣,兩個女孩心情愉快地走出咖啡店,走進了醫院住院部的電梯。
十二年了,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倆是以“自殺”的方式相遇在兒科重癥病房的,然后又以“漫迷”的視角成為好友。一個是被親生父母遺棄、長在SOS國際兒童村、喜歡籃球驕子流川楓的女孩,一個是家境富裕、父母婚姻失敗、欣賞拷貝忍者旗木卡卡西的小姑娘。在兒科重癥病房蘇莫遮醫生獨特的心理解碼下,她倆終于意識到自己并不想死,甚至發現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死亡”真正意味著什么,而選擇“自殺”的方式解決問題又是何其幼稚。抱持著這樣的信念,若干年后她們終于明白,原來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法,并不是死,而是愛。
人間的愛,是有很多種的。有的愛本應與生俱來,那就是無微不至、不期回報的父母之愛,可偏偏有些人無福享受,被父母遺棄的國虹固然可憐,先得后失完整家庭的楚天晴也許承受的打擊更大。而有的愛,全憑運氣,比如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摯友之愛,在這方面,兩個人算是得到了幸運女神的眷顧,竟然可以在病房里遇到年齡相仿、遭遇相近的對方,并成為終身好友。還有一種愛,更屬于可遇難求,試問多少人能在正確的時間遇到合適的人,最終獲得心意相通、靈魂廝守的情侶之愛呢?無法否認,每個豆蔻年紀的女孩兒,在潛意識里都會有影影綽綽的“偶像”,也許是帥氣的歌壇巨星,也許是瀟灑的影視紅人,甚至可能是動漫中的人氣角色、小說里的主人公,然后她們可能會在現實生活中以此為“模板”尋找男友,而自己卻沒有真正發現這一點。
“姐姐,你可別笑我‘八婆’哦,我想問問你有男朋友了嗎?”楚天晴的表情可不是好奇那么簡單。剛才兩人喝咖啡時,國虹的手機微信響了好幾次,顯示的畫面是一個男孩子的頭像,不過她卻并沒有及時回復,這令楚天晴頗為在意。
國虹的臉又紅了紅,有些應付地回答:“怎么說呢,前些日子,學校里的老師給我介紹了一個當記者的男孩,我們見了兩次面,只是有些接觸而已,還算不上男朋友呢。”
楚天晴抑制不住地興奮,忙說:“哇,是記者啊,那豈不是我的同行,報社?雜志社?還是電臺?電視臺的?”
“他說在微風報社工作。”國虹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著。
轉眼,電梯已經抵達位于住院部C樓十二層的兒科重癥病房,楚天晴和國虹的腳步卻不知不覺停了下來。現在是中午時分,盡管墻上張貼著“請勿倒臥”“請勿吸煙”等標識,但實際上一些家屬早已鋪著各種拼接式的塑料地板磚,在病房門外橫躺豎臥,那邊有幾個人自帶小馬扎、小板凳聚在一起玩著“斗地主”,這邊有兩位婦女正在往欄桿上懸掛洗完的褂子、褲子、尿布和滴水的毛巾,更有甚者竟然在病房的樓道里喝啤酒、啃炸雞、剝花生米,外加叼著煙卷噴云吐霧……
“這樣的環境對孩子的康復也不利啊。”國虹忍不住小聲對楚天晴抱怨。
楚天晴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說:“可不是,這哪還像醫院,簡直就像‘大車店’嘛!怎么也沒人管管呢?”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躲開地上躺著的人們,推門走進病房,迎面走廊的墻上有一個布告欄,上面懸掛著幾排醫護人員的相片。這些都是清一色的藍底兒證件照,每張相片下面都有簡短的文字介紹。第一行第一個位置是空缺的,第二個,便是蘇莫遮,漆黑的頭發、白皙的面龐,寬闊的額頭、疏朗的眉宇……一切竟然都和記憶中的影像高度重疊,除了似乎略顯清瘦了些,就連那深邃清澈的眼眸和里面閃動著的真誠也沒有絲毫的改變。真奇怪,為什么歲月如此眷顧他,竟然沒有無情地為他刻上四十出頭兒的人應有的魚尾紋、抬頭紋、法令紋,這些時光流逝造成的滄桑痕跡呢?
“主任醫師,專業:兒科重癥,蘇醫生四年前就已經是主任醫師了呀,好厲害!”楚天晴的眼睛樂得彎成了月牙兒,“姐姐,你知道么,我曾經和很多人談起過蘇醫生給我看病的事,但竟然沒有人相信醫院如今還會有這樣接近‘完美’的醫生。”
國虹的臉上也洋溢著笑容,她點了點頭,說:“不瞞你說,我和你一樣,關于蘇醫生的故事,一開始怎么說也沒人相信。也許因為現在關于醫療行業的負面報道太多了,也許許多人確實都曾經有過不愉快的就診經歷,反正人們似乎已經對醫療行業徹底死了心,寧愿看見醫務人員如預期的一樣表現不好,也無法接受現實中還有這樣好的醫生存在,這是一種多么奇怪的現象!不過幸好還有穎君媽媽幫我作證,而且也有人帶孩子找蘇醫生看過病,印證了我講的不是天方夜譚。”
“快看,這個不是齊杰醫生嗎?他好像胖了一點哦。”楚天晴用手指著第一行第五張照片,笑著說,“我住院時就是他在病房接診的,那時的他可能和我現在差不多大,可呆呢,竟然沒有發現我是在假裝昏迷,他現在也是資深主治醫生了呢。”
國虹也“撲哧”笑出了聲,說:“你還好意思說呢!哪有像你這樣糊弄大夫的孩子啊。嗯,齊醫生的確是富態了一點,估計結婚以后生活穩定了唄,不過蘇醫生就沒什么變化啊,咦,奇怪,我怎么沒找到徐醫生呢?我記得當時在病房主管我的,應該是一位女醫生,姓徐,好像叫什么芳的。”
兩個人說著話已經來到了病房樓道中間的護理站,兩位年輕的護士正坐在電腦旁整理醫囑,楚天晴問:“你好,請問蘇莫遮醫生,哦,不不,是蘇莫遮主任在嗎?”
那位戴著燕兒帽、唇邊有一顆痣的護士,抬起頭打量了一下她倆,隨后回答:“蘇主任帶隊去鄰省‘八八’特大爆炸事故現場參加救助行動去了。”接著又帶著情緒小聲嘀咕了一句,“這兩天怎么這么多人找蘇主任啊,想累死人家嗎?出去救援也不得消停,還讓不讓人喘口氣了……”
嘿,你這是什么態度啊!看在蘇莫遮的面子上,楚天晴終于還是把這句話咽了下去,看著對方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外貌,她的心里著實有些惱火,不過轉念一想,又不禁有些擔心起來,“八八”特大爆炸事故可真不是鬧著玩兒的!看來,一時半會兒是見不到蘇莫遮醫生了。
兩個人有些遺憾,正準備離開病房,沒想到一回頭便看到了當年在病房里負責接診楚天晴的醫生齊杰。今天上午齊杰出門診,中午便回到病房值班室休息,猛然見到她倆,還真沒認出來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孩,就是曾經在這里接收救治的患兒,不過他竟然朝國虹打了招呼:“國老師,您怎么到這里來了?難道有您班上的小同學住院了?”
“嗯?”國虹也很詫異,看上去齊醫生完全不記得自己是誰了,但為什么又似乎認識自己,竟然還知道自己是老師呢?
看著對方很是驚訝,齊杰笑了笑,說:“國老師,我的女兒叫齊萌,在鼎樹小學一年二班上學,您是班主任呀。”
旁邊的楚天晴當即樂得彎下了腰:“哈哈,這個世界還真是小得不要不要的啊!齊醫生,這才叫風水輪流轉呢,想當初我們都是您手心兒里的患者,現在我們手上可有您的人質啦。”
齊杰被她笑得一臉蒙圈的表情,就連旁邊的小護士們也都唬了一跳。國虹趕忙解圍說:“齊醫生,您好,我的確是鼎樹小學一年二班的班主任,不過我和旁邊這位神經兮兮的美女與您相識已經整整超過十二年了,2003年,我倆都曾經先后在貴病房住院治療,當年我就叫國虹,而這位的大名是萬楚天晴!”
“萬楚天晴……啊!”齊杰似乎從喉嚨里發出了一絲呻吟,時光仿佛瞬間凝滯,隨后如倒帶般倒流了十二年,昔日的點點滴滴都悉數回到了他的腦海中。
那年的春天,當時還是住院醫師的齊杰正在兒科重癥病房輪轉,作為病房里最年輕的醫生,值夜班是他最為怵頭的一件事情,每當病房走廊或重癥監護室里刺耳的電話鈴聲響起時,他都會覺得自己心驚肉跳、靈魂出竅。所幸當時代管病房的主治醫生蘇莫遮會特地調整自己二線值班的輪替情況,盡量和他對班,帶著他值夜班。時至今日,齊杰還清楚地記得,在4月16日的晚上,自己收治了一個滿嘴日語、全身名牌“服藥自殺”的女孩兒——萬楚天晴。
當時,萬楚天晴是被平車推進監護室的,她一直緊閉雙眼、一動不動,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齊杰甚至以為她快去西方極樂世界了。但是在一旁看著的蘇莫遮卻微笑著打了個手勢,示意他用手電筒檢查一下女孩的瞳孔,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見到對方瞳孔對稱而敏感的對光反應,齊杰這才發現她竟然是在假裝昏迷!
雖然只是簡短的接觸,齊杰和大家一樣了解到這個自視甚高的女孩家境優越,非常迷戀日本文學和漫畫,而這次她只是試圖以自殺的“詭計”抗拒父親再婚,其實并不是真的想死,但倘若心結無法打開,誰又能保證這個早熟的女孩兒,不會追隨著她所憧憬的日本文化中“愛與死亡”的誘惑越走越遠呢?
“楚天晴啊,后來你父親到底娶沒娶那個身上的香水味兒能噎死人的女老師啊?”齊杰已經將兩位姑娘領到了醫生辦公室小坐,非常認真地問著突然想到的事情,絲毫沒有覺得自己問的問題多少有些令人尷尬。
楚天晴坐在辦公椅上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說:“別提了。失敗に失望するな。もし挑戦しないなら、それは失敗と同じなのだから。(失敗了,你也許會失望;但如果不去嘗試,那么你注定要失敗。)不過,至少我嘗試過了。對了,我記得當年病房里有一位漂亮的護士姐姐,好像叫周萌吧,您對她似乎挺有想法的吧。”
齊杰的臉騰地紅了,有些驚恐地瞪著眼睛,問:“楚天晴,你真的沒有隱瞞年齡嗎?我當時對……她的好感表現得有那么明顯嗎?”
“切!我剛聽您說的,您家女兒的名字不是叫齊萌嗎?難道不是從父親和母親的姓名中各挑一個字出來命名的‘這枚愛的果實’的?就像當年我的名字一樣。”
“我真服了你了!推理能力的確不差,不過我愛人……真的不是……周萌。還有,萬一將來你們遇到我愛人,你可千萬別當著她的面提這些事兒,我家孩子的名字中的‘萌’字純屬巧合。”齊杰的額頭冒出了汗珠,連舌頭都快轉不過彎兒來了。
“好,我答應你,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周萌護士和你還在一個病房嗎?你向她表白過嗎?如果表白過,再見面不會不自在嗎?”楚天晴依舊不依不饒地問著,仿佛是在報復之前被齊杰“無理”地追問。
齊杰的面色一下子黯淡了下來,沉吟了片刻,有些傷感地說:“你這哪是一個問題啊?周萌……她已經離開這里十多年了。她……去世了。”
曾經想努力去接近那個容貌俊秀的女孩兒,是當初齊杰期待留在兒科重癥病房的原因。周萌是這個病房里一位非常盡職盡責的護士,性格開朗,技術能力強,人也長得很美。即便是現在,閉上眼睛,齊杰仍清晰地記得她那白皙的皮膚,淺棕色的杏眼,就連左側額角上的兩道半寸長的疤痕也絲毫不影響她漂亮的容顏。然而,命運作弄,齊杰竟然連向她表白朦朧的愛意、放開手腳去追求她的機會都沒有,她就那樣帶著燦爛的笑容走進了2003年4月那溫暖的春天的陽光中,漸行漸遠,消失在每個認識她的人的記憶中,而她的離去至今仍是不可隨意觸碰的禁忌。
意外聽到這樣的回答,楚天晴和國虹一時間都愣在那里。
看著齊杰一臉拒絕再談的表情,國虹趕忙把話題轉開,三個人又閑聊了會兒,時間不知不覺流失得很快,因為下午學校還有教師節的活動,國虹趕忙起身告辭。
等國虹走后,楚天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齊醫生,非常抱歉提起您的傷心事。我現在研究生還沒畢業,因為課題與社會公益組織有關,所以特別想到咱們醫院做義工,體驗生活,也算為咱們醫院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您能幫我聯系一下嗎?作為局外人,我實在不知道該向醫院的哪些部門申請。”
“沒關系。”齊杰嘆了口氣,說,“你來醫院做義工是件好事,我們這里負責招募義工的部門有專門的社工部,隸屬于門診辦公室。醫院的臨床工作人員下午一點半上班,行政部門是兩點上班,一會兒時間到了我帶你去吧。”
就在此時,耳邊傳來很輕的“當當當”的敲門聲。齊杰站起身,走到門邊,拽開了虛掩著的木門,只見一個中年女子有些焦慮地站在面前。她的短發已經有些花白,眼角堆砌著細細的魚尾紋,略顯蒼黃的面色被一身深藍色的工作服映襯得更加黯淡。
“咦,是馬嬸啊,您有事嗎?”齊杰連忙將她讓進辦公室。被稱作馬嬸的女子一眼瞥見屋里坐著的女孩,好像很是意外,她想說些什么卻欲言又止。齊杰笑了笑,說:“馬嬸,沒事的,有什么事您就說吧。”對方這才清了清嗓子,說:“齊醫生,我知道中午是您的休息時間,不過剛才我來過兩趟了,一直沒找到蘇主任,您知道他在哪兒嗎?”來的這個人正是馬福萍。
“哦,您找蘇老師啊。”齊杰直到現在也沒改口,依舊像剛畢業時一樣,稱呼蘇莫遮為老師,他耐心地說,“上個月8日,咱們市東邊的大省化工廠發生了特大爆炸事故,除了當場有一百余人遇難外,還有好幾百人受傷。因為化工廠旁邊還有宿舍樓,所以受燃爆傷、爆震傷的患者里還有很多是孩子。國家衛生行政部門一聲令下,調集了許多省市的專家組成了若干批救援隊前去現場幫助救治傷員,蘇老師就是咱們市救援隊的隊長,現在已經去省第一醫院重癥病房一周多了。”
“啊?”馬福萍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一般,雙手用力握在一起,手指扭曲地鉸著,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出來。她咬著下唇,想了想,問:“齊醫生,您看,我現在方便給蘇主任打電話嗎?我……當然不會隨便打攪他的,不過……我現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急需他的幫助。”
“您打電話當然可以,不過據我所知,蘇老師他們要處理的病人非常非常多,基本都在重癥隔離病房,而且凡是燒傷的患兒都得脫光了躺在懸浮床上,還有很多是呼吸道灼傷的孩子需要使用人工輔助通氣,所以如果他在上班,可能根本無法接聽電話。還有,為了避免醫務人員隨便在病房使用手機干擾到儀器設備,估計蘇老師他們的手機根本不能帶進病房。您可以試著撥一下,萬一聯系不上也是正常的,只能晚上在他休息的時候再聯系了。您究竟遇到什么難事了?我能幫得上忙嗎?”齊杰問得很真誠,看得出的確非常想為馬福萍提供援助。
“謝謝您,我明白了。可是……這件事只有蘇主任才能幫上我,謝謝您的好意。還有,您可別跟孩子他爸提這件事,拜托您了。哦,快上班了,我先走了。”馬福萍婉轉地回絕了齊杰的好意,隨后急忙轉身匆匆離去。
楚天晴看得一頭霧水,問:“齊醫生,這位是誰啊?”
齊杰又嘆了口氣,一下子坐回到椅子上,悶悶地說:“許多事,我本來想封存起來,永遠也不要去回憶的,現在拜你所賜,全都記起來了。剛才那位馬嬸,是我們醫院物業的保潔阿姨,人非常好,她家兒子和我的女兒在同一所小學同一個班級,我和他們夫妻倆認識也有十二年了。她愛人遭遇過車禍,精神出了問題,不過現在治療得非常順利,還在我們醫院一樓開了一家很小的花店……”
“哦!那家店叫馨恬花店吧?店主是個高個子,有點跛腳的中年男子,人特別實在。”楚天晴眨著眼睛,自言自語,“我還真沒覺得花店的主人腦袋有什么問題呢。”
齊杰就像看著一個外星人,翻著眼睛說:“楚天晴啊楚天晴,你是我見過的現實版‘包打聽’,我看你最適合當記者了,簡直堪比蒼蠅。”看著楚天晴柳眉一豎,齊杰自覺語失,忙改口說,“抱歉,我比喻失誤,不是蒼蠅,是蜜蜂。”
“要不是我有事求你,看我不損死你的!”楚天晴咬著牙,連稱謂都不知不覺從“您”變成了“你”,不過眼睛一轉,她的唇邊又浮起一絲狡黠的笑意,說,“這些年你的職稱倒是發生了變化,不過在和患者及家屬打交道方面,比起蘇主任還是差個十萬八千里呢。”
“你這么說,我倒是非常同意,蘇老師可是我永遠追隨學習的榜樣。”齊杰發自內心地說,“其實我還真是懷念之前那段時光呢,那也是兒科最后的輝煌。傳道授業的張正英教授、德高望重的陳文德奶奶、情商很高的勞其安主任、完美主義者戴宇斐、活潑爽朗的徐曼芳、二虎吧唧的姜艷、大管家洪梅護士長、資深護士楊穎、非常認真的武瑩瑩、天使一樣的周萌……還有最可依靠和信任的蘇老師,我們這些人就像一個大家庭里的成員,不管工作多辛苦、壓力多大,心情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陽光狀態!可惜現在,他們老的老、死的死、走的走……不僅兒科重癥病房這樣,看看原來的兒科大樓多風光,兒內科、兒外科、兒耳鼻喉科、兒保健科之下竟然還能細分出心內、心外、神內、神外、腎內、泌尿外、內分泌、普外等那么多的專業,整整獨占了一棟大樓,現在呢,萎縮得只剩下六層病房了,幾乎去了半壁江山。”齊杰忍不住碎碎念著,猛然看到楚天晴呆呆的表情,趕忙打住,“喲,我和你嘮叨這些干什么啊?走走走,時間快到了,我帶你去社工部吧。”
楚天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齊醫生,能不能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萬一有認識的朋友孩子病了,我好麻煩你。還有,能不能把蘇醫生的電話也給我?”
齊杰齜牙笑了笑,問:“想要蘇醫生的電話估計才是真的吧?要我的電話據我對你的了解,應該是障眼法哦。”
楚天晴的臉竟然也微微紅了紅,然后特別認真地說:“我保證,有一天,你們絕對會感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