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伯伯退休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了什么叫“人在人情在”,也見識到了“人走茶涼”這個有趣的現象。還好,伯伯很有遠見,在退休前把我安排“明白”了,盡管這工作其實著實不咋地——醫療安全辦公室,專門死磕醫療糾紛的地方,不過在這里當個副主任,其實就是科長,那至少也算是正科級干部了不是!
怎么說當年我也是個正兒八經的醫科大學畢業生,不過似乎一線臨床和我的八字不合。還是個實習大夫時,我就惹出了所謂的“塌天大禍”。在兒科重癥病房這個悲催的地方,我竟然鬼使神差沒把兒童病床的欄桿拉好,結果那個床位的孩子隨后便發生了墜床事故,導致腦實質和蛛網膜下腔出血。盡管孩子并沒有生命危險,不過對這件事的處理卻令我的人生軌跡發生了重大轉折,應該說是因禍得福吧,因為伯伯終于明白了我真的不適合當臨床大夫,為了避免將來制造更多的麻煩,作為醫院書記的他直接把我安進了醫安辦。這下好了,我從一個潛在制造糾紛的醫務人員變成了一個負責處理糾紛的行政人員了。
醫安辦的主任是裴路寬,我們私底下都叫他裴爺。裴爺可算得是我的恩人了,當初那件事就是他幫著擺平的,后來我們不僅在工作中相處融洽,而且跟著他我還真學到了不少東西。單說他對糾紛對象的那個態度,就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打得出去、拉得回來,客氣的時候仿佛對方就是自己的尊長,一旦掉下臉來,還真有股子讓人不寒而栗的威嚴。本來作為醫科大學本科生,我來這里處理糾紛還是有很大的專業優勢的,可惜這個“破”執業醫師考試我考了整整六年,死活就是考不過去,后來干脆放棄了。仔細想想也算僥幸,當初多虧沒干臨床啊!要不至今考不到行醫執照,這人還不丟大發了?
嚴格講,我是2004年轉正并開始工作的,至今也有十一年了,在醫安辦工作令我覺得自己身份挺尷尬的。我是醫院的人,醫院的大夫護士都是我的同事,有的還是我的老師、同學,面對患者和家屬的投訴,我代表醫院出庭,負責各種協議簽署、賠償落地事項,可是說句良心話,在整個事件的處理過程中,個人的意見根本就無足輕重。
記得剛到醫安辦那年,腫瘤科的一位患者術后不久便出現了消化道出血,而且出血情況反反復復、沒完沒了,各種檢查查了多少遍,甚至再次實施了剖腹探查,結果還是沒找到出血原因,最后患者終于不幸去世,可是死因并非腫瘤……事后據專家團隊鑒定,認為患者的離世與醫生手術術式選擇有誤及術中操作不當有很高的關聯性,但患者一家子都來自山溝溝,完全沒有醫療知識,也不會胡亂折騰,最終不過以六萬元的撫恤金草草了結。每到這個時候,我的心里都特別難受,甚至會有一種助紂為虐的感覺。
而轉年的心內科可就沒那么幸運了。一位患者突發心梗,被送到醫院后經醫生判斷需要緊急支架,完成告知和簽字手續后便第一時間為他做了手術,術后患者恢復得很不錯。沒想到臨出院時,患者突然提出,當初簽字同意給他安裝支架的人不是他的現任老婆,而是特別盼著他死的前妻,所以醫院根本就沒問清楚狀況,更沒有很好地履行告知義務,就為他做了“高風險”的手術,簡直可以因此懷疑醫院是和他的前妻串通好了,并存在幫助他前妻掠奪他財產的可能性。他的現任老婆更是不依不饒,帶著幾個孩子在醫院里霸占病房、指東打西、撒潑打滾、連哭帶鬧,結果醫院為了息事寧人,莫名其妙地賠了四萬元。
這活兒干得真叫一個憋屈!技術水平不咋地的醫生得不到什么懲罰,沒有任何過錯的醫生也得跟著賠錢,長此以往,難道不會助長歪風邪氣嗎?好大夫都因為“寒心”離開了,剩下的不咋地的大夫惹的禍不就更多了嗎?結果倒霉的還不是患者?
到了2010年,參照其他省市的模式,在司法部門的推動下,我們這座城市終于也成立了專業性醫療糾紛人民調解組織,也就是現在人們耳熟能詳的醫療糾紛人民調解委員會。自此,所有的醫療糾紛有了三個解決問題的途徑。其一,直接到法院起訴;其二,申請醫學會鑒定;其三,醫療糾紛人民調解委員會調解。不過,誰要是認為這樣我們的日子就能好過點了,那就太盲目樂觀了。
患者或家屬如果對醫療不滿意,決定去法院起訴,需要有充分的證據舉證;而申請醫學會鑒定,不僅花費的時間很長,而且他們很擔心會“醫醫”相護;要是去醫療糾紛人民調解委員會調解,又覺得在金錢方面不太劃算。于是無論將來他們最終會選擇哪個解決方案,大多數人在一開始還是會在醫院里先發泄一通不滿。要想聽這方面的“故事”,我能講上三天三夜。
得了,先不說了,門外又嚷嚷起來了,我得先去看看了。
摘自楚天晴采訪錄·侯泰篇
這幾天,侯泰科長覺得自己身心俱疲。要說在醫安辦已經磨煉了十年有余,這些難得的經歷本來令他自認為見過很多大陣仗、大場面,無論再遇到什么事也不會有什么負面情緒了,可現在面對薛德虎的父母還是令他心浮氣躁、煩惱不已。
與這座城市的西北角毗鄰的,是外省的嵋欣縣,縣里有個地方叫薛家堡。論風土,薛家堡算得上山清水秀,一眼望去,田壟蒼黃、麥苗青蔥。論人情,薛家堡主要有兩個大姓氏,薛姓與魏姓,幾乎家家戶戶都多少有些血緣關系,鄉里鄉親、頗為融洽。薛忠實一家祖上世世代代都在這里生活,開著賣雜貨的小鋪,日子雖不算富裕,卻也怡然自得。
薛忠實的兒子小虎,大名叫薛德虎,說起這個娃娃的遭遇可是讓夫妻倆心疼不已。去年早春的一個清晨,小虎的媽媽魏慶菊帶著孩子回娘家,頭天夜里的一場春雨將塵封了一季的堅土變得柔軟,無限生機從潮濕的泥地里萌動而出。魏慶菊騎著自行車和坐在大梁上的小虎說說笑笑,那輛用鋼管焊接的車子在坑坑洼洼的坡道上一顛一顛地快速前進著,兩邊是一望無際、插了早苗、鋪了地膜的農田。突然,泥路中間的一塊半埋半露的青石塊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完全沒有防備的魏慶菊將車子直直騎上了石塊,石塊不僅瞬間改變了前車輪的軌跡,還讓小虎一個倒栽蔥“飛”進了田里,魏慶菊則摔倒在路邊兒。顧不得自己褲子破了,手掌滲著血,頭上磕出了紫包,小虎的母親本能地撲向沒了動靜的兒子……
至今回想起來這些事,小虎的媽媽還心有余悸。現在這個當初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娃娃已經快六歲了,每每看到兒子活蹦亂跳地在膝前玩耍,魏慶菊都對當年救治孩子的醫生們心懷感激。原本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太太平平地過下去了,沒想到半個月前小虎開始斷斷續續發起燒來。開始,魏慶菊覺得兒子可能是感冒了,于是帶著他到附近的鄉鎮衛生所看了幾次病,吃了些藥,但完全無效。幾天前,小虎的身上陸陸續續出現了一些皮疹,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甚至會嚷嚷腰疼。難道小孩兒也會腰痛?薛忠實瞪著眼睛看著兒子,滿腹狐疑。轉天小虎的尿里有了鮮血,當即差點沒把薛忠實嚇死,夫妻倆趕忙馬不停蹄地帶著小虎跌跌撞撞奔向這所當年救過命的三甲醫院。
等他們來到醫院,才知道當初為小虎接診做手術的曹永維教授半年前已經退休了,不過醫院返聘主任每周出兩個半天的專家門診。只是他們并不知道,由于罹患高心病、糖尿病,曹教授的身體差了很多,所以基本上不怎么去病房,也不做手術了。醫院還有一個重大變化,那就是要想看專家門診必須提前預約掛號,電話、網絡、微信……總之有很多方法,但對于像薛忠實這樣的人來講,這些都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所以這次在門診,薛忠實根本沒能約上曹教授的號,只好找了曹教授的學生,現任兒外科行政副主任的郭長華。經過詢問病史及認真查體,郭主任為小虎開出了檢查單和化驗單,但其后發生的事情卻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兩天前的上午,當化驗和檢查結果擺在郭主任和小虎父母面前時,大家都有些發蒙。孩子的腹部超聲顯示,不僅沒有探及脾臟——這是肯定的,當時失血性休克的小虎脾臟撕裂,不得不緊急予以切除,麻煩的是這次竟然連左側的腎臟也沒找到。難道小虎的腎臟不翼而飛了?容不得郭主任解釋,薛忠實已經抓起單子急不可待地跑到專家門診區診室,找到了正準備下班的曹教授。沒等孩子父親問話,跟著過來的孩子的舅舅便一把抓住了曹永維的胳膊,他常年在市里的水產品市場擺攤,說話嗓音高亢嘹亮:“老頭兒,我家小虎的腎哪兒去了?”邊說邊搶過薛忠實手中那沓單據拍到了診桌上。
直到認出了薛忠實,曹教授才弄明白小虎舅舅問的是哪檔子事兒。他趕忙坐回到診桌前,戴上老花鏡,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面前全部的檢查結果和化驗單,隨后摘下眼鏡,認真地對小虎父親說:“我建議你們為孩子辦理一下住院手續,咱們需要進一步查找證據,至少要做腹部的CT平掃,必要時還得做磁共振檢查,對了,我看你們還應該給孩子取血化驗一下……”邊說邊開出了一張住院證。
心急如焚的魏慶菊此時已經淚流滿面,自從小虎受傷,媽媽的內心就一直備感煎熬,不過三十出頭,頭發便有了銀絲。眼見一年多過去了,一切都挺安穩,懸著的心剛剛安頓下來,這次又來了個意外打擊,只覺得天塌地陷,萬念俱灰。眼前的姐姐是如此痛苦,耳邊又傳來教授絮絮叨叨的分析,尤其是看到機打住院證上自動標出的“押金10000元”,孩子舅舅只覺得火往上撞,一怒之下失去了理智,上去輪拳錘了曹教授后背幾下,口中恨恨道:“CT我們做完了!現在就是要問你腎哪兒去了,你就知道讓我們交錢!”
六十多歲的老教授猝不及防,原本腿腳就不利落的他一下子失去平衡從椅子上跌坐到地上,血壓飆升,犯了心絞痛。孩子媽媽緩過神兒來,死命拽著自己的兄弟,怕他繼續捶打教授,孩子爸爸卻被眼前的狀況完全唬住了,站在旁邊挓挲著雙手,呆若木雞,不知該如何是好。幸虧此時爭吵聲和椅子翻倒的聲音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門診的護士立即撥打院內報警電話呼叫安保人員,一些曹教授老病號的家屬則幫忙跑去門診辦公室叫來了行政工作人員,大家把曹教授“抬”出了狹小的門診診室,緊急送往醫院的急診搶救室,而孩子舅舅也被人七手八腳地控制住了。
事態發展至此,其實也只是拉開了大幕的一角。薛忠實一家并不知道曹教授的既往病史,他們覺得小舅子那幾拳根本不至于讓曹教授躺到地上,反倒認為曹教授是因為心虛采取了虛張聲勢的策略來逃避責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自認為想明白了的薛忠實,伸手三把兩把撕碎了曹教授開出來的住院證,而小虎媽媽則坐在地上抱著弟弟的腿哭天搶地,不讓保安把他帶走,小虎反倒成了沒人管的“配角”,孤零零地站在診室里驚恐地東瞅西看,終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
在這種一塌糊涂的情況下,只能把他們請到醫安辦坐下來好好“談談”了,當時出面接待他們的,便是侯泰。
侯科長一到現場,便使了個眼色,安保人員立即拽著小虎舅舅的胳膊把他往診室外拉,魏慶菊急忙追了出來,叫著:“慶國,慶國!”侯泰壓低聲音說:“幾位,按治安處罰條例規定,現在我們可以把那位先生送到公安局去。”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當然,如果你們愿意和我們去醫安辦好好商量一下接下來做什么、怎么辦,我們也可以考慮網開一面。”看薛忠實和魏慶菊兩人對視一下,還有些猶豫,侯泰看了一眼跟著他的醫安辦科員,對方立即說:“侯科,剛才有人打了110,警察一會兒就到,您看咱們現在怎么辦好?”那邊被控制住的魏慶國的臉色開始發白,回頭向姐姐、姐夫求助,薛忠實趕忙說:“走走走,我們愿意跟你們去醫安辦,別抓我弟弟就行!”
就這樣,一行人分開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拐彎抹角,遠離視線,先后穿過了低矮的灌木叢、拱形的月亮門,從柏油路到水泥路,再從青石路走到紅磚路,終于來到了那排像舊式廠房般的矮平房前。
靠近院墻邊的參天大樹下那排寬敞隱蔽的低矮建筑群,憑借著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完全隔絕于醫院的其他場所,這里專門用于接待處于憤怒期的患者家屬,要說也算是物盡其用了。只不過,要想把失去理智的患者家屬請到這里來又談何容易呢?醫院的人都清楚,絕大多數醫療糾紛都是最后才會移步到這里來的,在此之前,還有非常漫長的一段路要走呢。與其他醫療糾紛相比,這次小虎的情況多少有些不同。因為此時孩子的病因尚不明確,病情處于進展期,而且這次就診根本還沒接受過任何治療,家屬強烈不滿的事,竟然是源于一年前做的那次手術。不過這樣說其實也不準確,因為就那次手術而言還是相當成功的,只是相隔一年,孩子一側的腎臟竟然從有到無,這才引發的追溯性爭議。
拉開那片平房左手第一扇朱紅色的鐵門,迎面便是一間寬敞明亮的接待室,屋子干凈整潔的程度幾乎令所有第一次來這里的人都感到意外。正所謂“人不可貌相”,這話放在建筑物上竟然也是可以的。這些房子年久失修的外表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里面是粗糙的、凌亂的、落后的,而事實上這里可以用“精致的、有條理和現代化”這幾個詞來形容。
頭頂的廣角攝像頭和錄音設備,桌子上的電腦和無線路由器,無處不在的Wi-Fi信號與人手一個對講機……這些裝備無不顯示著這里全天候處于高度戒備狀態,屋子并非只有一個門,除了進來的大門外,左側似乎有一個暗門,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而右手還有一個通往旁邊屋子的側門,事實上,在那排文件柜的后面還有一個后門。這屋子竟然在東南西北各有一個“逃生出口”,足見工作的超高風險。
醫安辦一共五個人,除了裴爺、侯泰,還有三個年輕人,學法律的余逸陽、學管理的王響和學護理的司徒敏婷。平常重大事件才會請裴爺出面,一般事情都是侯泰領著小余、小王三個人抵擋解決,作為科里唯一的女孩兒,司徒敏婷在這里受到了格外的優待,基本上做的都是文質彬彬的內勤工作,譬如記錄、制作文本合同以及配合出庭,誰讓她是醫保科馬科長的兒媳婦呢。現在和侯泰一起處理這件事的,便是余逸陽。這幾個人,跟侯泰配合度最高的也是小余,比如剛才一唱一和“嚇唬”薛忠實的那招兒,就是個例子。
薛忠實走進醫安辦后,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隨即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癱坐在桌旁的椅子里,雙肘撐在桌子上,把頭埋進了一雙大手中,手指插入亂蓬蓬的頭發,用力抓了幾下。魏慶菊木然地坐在他的旁邊,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兩眼空洞地盯著桌上放著的幾個塑料水杯,看上去她能沉默地坐上一個世紀。她的弟弟魏慶國和她剛好相反,雖然坐的距離最遠,但鼻息最重,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仿佛不僅對現狀很是不滿,就連對自己也很有意見,的確,他使勁錘了教授幾拳的后果,目前看,除了導致對方心臟病發作,就是令自己喪失了在這件事上的絕對主動權。而此時,小虎已經被魏慶國的老婆帶回了他們這次來市里看病的臨時落腳點——醫院大院里那家綽號“張記”的小旅館里,護送她們回去的是醫安辦的王響。
侯科長點頭叫余逸陽過來給他們幾個人斟水,當然,這里的水絕不會是熱的,最多就是溫的,水杯也不會是玻璃的,因為在談判過程中一旦激動起來,熱水和玻璃杯都具有一定的殺傷力。侯泰坐到三位家屬的對面,清了清嗓子,說:“小虎的家屬們,你們為什么要毆打曹教授?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你們到底有什么訴求?”
“我們就是想問清楚,小虎的左腎哪兒去了?!”第一個回話的還是脾氣暴躁的魏慶國,他的大嗓門倒是把他魂不守舍的姐姐給喊醒了。魏慶菊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抽抽搭搭地說:“我其實特別感激咱醫院,真的。當初小虎來這兒的時候,就剩下半條命了,多虧曹主任做了手術,把小虎給救回來了。我在薛家堡逢人就夸咱們醫院水平高,過年過節的時候,我都忘不了朝老天爺拜拜,念叨念叨咱們醫院的好兒……可為啥這次檢查小虎的腎就沒了呢?”
聽到老婆哭哭啼啼的嘮叨,薛忠實終于把腦袋抬了起來,他的眉毛幾乎擰到了一起,太陽穴上暴起的青筋突突直跳。喘了口大氣,穩了穩神兒,他開始甕聲甕氣地把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大致講了一遍,最后還不忘綴上一句:“我們農村人,最看重男娃,繼承血脈和姓氏。雖然不懂醫,不過我們知道這‘腎’是關系著子孫萬代的大事,腎不好,身體肯定不好,現在腎沒了,將來還能不能傳宗接代都是個問題!平白無故,我家娃娃的一個腎就這么沒了,你們醫院不給個明明白白的說法,門兒都沒有!”
大約一個半小時后,薛忠實兩口子和他們的妻弟離開了醫安辦,雙方商議好次日早晨八點半依舊在這里碰面,屆時醫院要拿出針對薛德虎“丟腎”這件事的處理方案。
此時已是中午,秋日的太陽不似盛夏般炙熱,但日正當午時,還是很有些威力的。侯泰他們幾個人匆匆吃了午飯便開始分頭忙碌起來——司徒敏婷負責去病案室調取薛德虎一年前住院的病歷資料,并根據今天發生的事情及與家屬對話的錄音整理出文字材料;余逸陽得去病房找當年接診和參與手術的大夫進行調查、做好筆錄;王響立即組織醫院相關專業委員會討論患兒的情況。
下午3點,各方面的消息基本明確。就病歷記錄而言,薛德虎當年的搶救過程堪稱經典、精彩,孩子當時處于失血性休克、九死一生,幸虧手術及時,搶救措施得當,得以化險為夷。所有當年參與手術搶救的醫生,除了現在還在心內科住院治療的曹教授外,包括參與手術的護士們一致確認,當時的手術干凈、利落、細致,不存在誤操作的可能。而專業委員會討論后得出的結論是,建議安排患兒再次住院,對其進行詳細的體格檢查,以尋找孩子目前“缺如”的腎臟,鑒于患兒一年前住院時雙腎完整,應該說不存在先天發育畸形、缺失的可能性,但卻不能排除患兒出院這一年期間發生過其他意外事件的可能性。
如果此時裴爺在的話,侯泰會和他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辦,不巧裴爺剛好歇了年假,他想了想,決定去找主管安全辦的業務副院長楊一崢。楊副院長原來是醫院醫務處的處長,學醫出身,為人踏實、穩當,處理業務有條不紊,但面對糾紛相對性子比較“綿”。不過無論如何,侯泰也得向院領導匯報、請示,以便準確把握明天處理此事的分寸。結果侯泰追著跑了大半個醫院也沒能找到楊副院長,直到他忽然靈機一動,來到心內科病房的單間,果然見到楊副院長正恭恭敬敬站在曹教授床前,一臉的關切之情。
半掩著的布簾后,曹教授平靜地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沉,滿頭白發因為發質較硬,有些倔強地立在頭上,不肯服帖地躺到枕頭上。此刻,他的面色略有些蒼黃,雙側鼻孔里都插著鼻塞,導管連接著床頭的氧氣管道,加濕罐里咕嘟咕嘟冒著氣泡。聽到身后有動靜,楊一崢轉過身來,將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侯泰不要出聲,隨后兩個人躡手躡腳地退出了病房。在走回行政樓的路上,楊副院長突然停住腳步,抬起頭,仰望著眼前高大挺拔、枝繁葉茂的銀杏樹,輕輕嘆了口氣,問:“小侯,你知道曹永維主任的腿是怎么落下的殘疾嗎?”
“嗯?”侯泰心里一驚,小聲說,“不知道啊,我還一直以為曹教授的腿是小兒麻痹后遺癥呢!”
楊一崢搖了搖頭,說:“也難怪你不知道,估計清楚這事兒的也就到蘇莫遮主任這一代人了,他們下面的同事,連聽說的機會都沒有了。”
說起曹永維,這所醫院里的“老人兒”真是人盡皆知,原因有三。
首先,曹永維出身醫學世家,血統特殊。他的祖父是當年名動京城的國醫大師曹子葳,善治心臟疾病、時令疫病及胃腸疾患。后來機緣巧合,結識了一位知書達理、賢惠漂亮的日本姑娘,于是不顧族人反對,毅然迎娶了同樣是名門望族出身的京極光子,養育了四子一女,所以曹永維的父親是中日混血,他也有了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統。
其次,曹永維的父輩對醫學界貢獻巨大。曹永維的父親曹崇卿很小就被祖父送到美國留學,專攻西醫外科,其后,和在美留學時相識、相愛的妻子一起學成回國,將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建設國內一流醫學院校和醫院的宏偉愿景中去。回國后,曹崇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征得父親的同意,將自家秘傳的三個中醫古方獻給了國家。沒過多久,醫術出眾、醫德高尚的曹崇卿便被任命為醫院的院長,一時間真可謂意氣風發。另一方面,夫妻倆琴瑟和鳴,感情非常深厚,陸續生下了三兒子,曹永維排行老二。
第三,曹永維的跛足。正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果真是天有不測風云。某一夜,一覺醒來睜開雙眼,曹崇卿和妻子便從人人尊敬的白衣天使雙雙淪落為白專典型。就這樣,十七八歲的曹永維親眼看見了父母作為醫務界的“走資派”被批斗、游街、示眾,尤其是看到昨天還是院長的文質彬彬的父親,已經被剪成了亂七八糟的陰陽頭,柔弱的母親脖子上被纏上了一雙綁在一起的臭球鞋游街示眾,加上窗外大喇叭里一遍遍叫囂著要把“黑五類”徹底消滅清除……血氣方剛的曹永維一怒之下直接就從四樓跳了下去。幸虧身后的大哥手疾眼快,拽了他脖領子一把,而一樓的住戶在窗戶外面安裝的那個遮風擋雨的帆布小棚也立了大功,這才讓他死里逃生,只不過被摔成了粉碎性骨折的腿在那個醫院全面癱瘓的時代沒有得到很好的救治,落下了終身殘疾。雖然命運有時是殘酷的,不過這縱身一躍,反倒使躺在病床上的他醍醐灌頂、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即便后來他再也不能健步如飛,只能拖著腳跛行;即使他的父母雙雙患病、很快在抑郁中先后凄然離世;盡管他的兄弟們上山下鄉,離他而去,他卻再也沒有自暴自棄,始終抱持著希望。當陽光穿透濃重的云層重新照亮人們的生活時,等待了很久的曹永維憑著自己對知識的渴望和執著,在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年便以非常優異的成績考取了醫科大學,重新走上了父輩的道路,在父母曾經工作過的醫院里干起了小兒外科。
楊一崢輕輕撫摸著那棵高大的銀杏,看著那些像精致的翡翠小扇似的葉片在風中快樂地輕搖,忍不住嘆息著:“小侯啊,你知道么,這棵樹,就是當年曹永維教授的父親曹崇卿,從自己的父親曹子葳的‘濟世園’書房前移植到咱們醫院里來的,而且在醫院最早的一次擴建的經費中,還有曹家捐助的十幾根‘大黃魚’金條呢!論家世背景,曹永維教授是這家醫院同輩人里最資深的;論技術水平,他不僅是我的恩師,也是我所見過的兒外科醫師里最值得信賴的……我就不信在薛德虎腎臟缺如這件事上,曹教授有一絲一毫責任!”
楊副院長霍然回過頭來,看著侯泰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明天,我和你一起見見薛德虎的家長,一定想盡辦法說服他們馬上讓孩子住院進行詳細檢查,把清譽還給教授。”
轉天上午,按照約定時間,薛德虎的父母來到了醫安辦,這次迎接他們的,除了侯泰他們幾個,還有楊副院長。按說,到這個階段,其實根本不用院級領導出面,不過基于對恩師的尊重,也為了盡快查找出原因,楊副院長自愿參加了這次接待。
一開始,大家說話倒也平心靜氣,但是談到關鍵問題時便出了岔頭。令人意外的是,楊副院長原本覺得只要把話說明白,在沒有明確定論之前,薛德虎的家人應該很痛快地答應讓孩子住院檢查,沒想到薛忠實態度堅決地拒絕了院方讓孩子住院的要求。這是什么鬼?明明一家人很擔心孩子的病情,卻偏偏選擇不住院檢查和治療?侯泰覺得自己腦子似乎有些轉不過彎來。
“我們就是要院方立即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復,我們現在懷疑醫院偷了我家娃娃的腎!”這句話從孩子舅舅的嘴里蹦出來,產生的震撼效果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我們要求立即封存所有病歷,以前住院的和這次門診的,包括所有的檢查結果。”
“那就是要走程序了?”侯泰有些憋氣地問,“那你們還給孩子看病嗎?”
“不看!”魏慶國理直氣壯地說,“在你們沒給出明確答復前,我們就天天住在這里,但不看病,因為信不過你們。”
“啊?你們不怕耽誤孩子病情嗎?”侯泰覺得孩子的舅舅越來越不可理喻,他索性將頭轉向魏慶菊和薛忠實,問,“他不是孩子的父母,說了未必算數,你們倆是不是也是這么決定的?”
魏慶菊低著頭,一言不發,薛忠實很篤定地點了點頭,鼻音濃重地說:“是的,這是我們全家的想法!”
侯泰覺得這件事情的邏輯明顯出了問題。薛德虎一側的腎找不到了,甚至還有發熱及尿血的現象,現在連醫院都恨不得孩子盡快住院,邊治療邊完善檢查,查清楚腎臟究竟哪里去了。孩子的家人卻拒絕住院,理由是認準了孩子的腎臟丟在了醫院,而院方刻意隱瞞事實真相,在醫院沒有承認“偷”了孩子腎臟之前,自然不能住院。而如果孩子不住院,醫院就根本查不清楚孩子的腎臟到底是怎么“沒有”的,由此很可能耽誤孩子的病情。
楊副院長抿著嘴,沉吟了片刻,說:“小虎的家長們,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你們是不是發愁住院的費用?你們看這樣好不好,這次住院,你們可以先不交住院費,讓孩子先檢查和治療,等有了明確結論再說。”
魏慶菊肩膀抽了一下,抬起頭,將眼神投向自己的丈夫和弟弟,醫院給出的建議非常合理,條件也很優惠,作為母親,最讓她揪心的還是孩子的安危。薛忠實有些打愣兒,他扭頭看著自己的妻弟,那表情似乎在說,這樣好像也不錯吧。魏慶國卻搖著腦袋,撇了撇嘴,說:“你們這樣做,還不是因為你們有問題?如果你們沒有偷孩子的腎,能這么好心,給我們免費治療?為什么不現在就承認你們有問題,直接給我們賠償!一個腎值多少錢,你們比我們清楚!”在侯泰的耳朵里,這話明顯是強詞奪理,胡言亂語,不過薛忠實倒是覺得很有道理,也附和著:“你們別以為我們是鄉下來的,什么都不懂,我們也是見過世面的,從來沒聽說過醫院可以不要錢治病的,肯定是你們心里有鬼才肯這樣做的。”
這樣談下去也沒個結果,于是按照薛德虎家人的要求,醫院只好先封存了既往的病歷。等一行人匆匆離去,侯泰把王響叫了過來,低聲囑咐他去問問“張記”旅館的老板,有沒有什么人和薛德虎的家人接觸過,因為盡管昨天他們的態度蠻橫,還打了曹教授,但基本還是屬于醫療爭議的正常反應,今天他們的所思所想明顯不再合乎常理,很有“職業醫鬧”的感覺。“職業醫鬧”和因對醫療不滿而產生爭議的患者家屬間最大的區別就是關注點不同,患者家屬關注的始終是“醫療結果”,“職業醫鬧”關注的卻是“利益”,當然這利益絕大多數情況下指的是錢,但有些時候卻也并非是錢那么簡單的事兒,還有其他,如名譽、地位。“職業醫鬧”其實也分很多檔次,最低端的,也是最多見的,便是暴力糾紛,他們往往采取在醫院設置靈堂或放置阻礙他人就醫的障礙物等方法、打砸設備物資,威脅、跟隨、恐嚇、毆打,甚至殺害醫務人員;而高端的,則絕不觸犯法律法規,而是運用歪曲、誘導、編造等手段,偽造證據、偷梁換柱、詆毀名譽……現在侯泰高度懷疑這件事有別人在幕后參與其中,當然,處理這些事,侯泰自己也有高參,那就是他的伯伯,醫院的前任書記侯天利。
當王響呼哧呼哧跑回來告訴侯科長,據小旅館的張經理說,昨天下午的確有個三十來歲、衣著考究的年輕人跑到薛忠實租住的客房里待了大概兩個小時左右時,侯泰想這憨憨厚厚、不言不語的王響能發現有這么個“人”就已經很不錯了,至少能在糾紛處理上提高備案等級,沒想到王響抹了抹臉上的汗,又提供了一條非常有價值的線索:“張經理說后來薛忠實送那個男的出來,邊招手邊說,‘晉先生,晉記者,真是太感謝你啦!我們再聯系你是往微風報社打電話還是……’前幾句聽得真真切切,后面就聽不見了,所以對方應該是微風報社一個姓晉的記者。”侯泰的眉毛挑了起來,果然,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
看著王響胖乎乎的臉上掛著的汗水,侯泰突然很感動,捫心自問,對三個手下,平常他一直比較偏愛余逸陽和司徒敏婷,前者贏在機靈上,凡事一個眼神就能明白自己想讓他做什么;后者占便宜是因為背景和性別,不僅是醫院中層管理者的親戚,更是嬌滴滴的女孩子,干醫安辦、接觸形形色色的家屬,本身就很難,所以就不能要求太嚴格了。相比而言,王響就比較吃虧,個子高、人魁梧,不是很精明,反應也不夠快,所以遇到苦活、累活,有危險的任務,一般侯泰都會派給他。現在看來,人不可貌相,王響遠比他想象的要聰明,而且非常有內秀,或者說是大智若愚,以后真應該多給他機會才對。
現在得到了如此寶貴的信息,侯泰要分享的第一人就是伯伯侯天利。侯書記退休后并沒有在家里待著,六十多歲的人,家里還沒見到隔代人,閑得難受,于是便去了一家民營醫療機構,幫著管人力資源。對他而言,原來的單位里外里得有千百口人,現在不過才管幾十個人,真是駕輕就熟,非常容易,所以當聽侯泰嘮嘮叨叨說到醫院里發生的事,尤其是提起那些熟悉的名字時,侯書記確實感到說不出的親切。
他捋了捋頭發,將稀疏的白發通過謝頂的部位送到額頭的另一側,聳了聳有些尖銳的鼻子,微微閉上眼睛想了想,隨后從無框眼鏡后面看著自己的侄子。想當年,這孩子可是兩家人的心病,從上學起就不讓人省心,學醫的課程有多忙,這孩子居然還有多余的精力惹禍!和同學打架也就罷了,竟然還順別人東西,甚至因為倒騰光盤被學校記過,好容易熬到實習,在第一天就鬧出了醫療安全不良事件!
不過話說回來,天下沒有真正的廢柴,只有放錯地方的人。當侯泰走進醫安辦時,侯書記終于長出了口氣。歸根結底,侯泰還是個老實孩子,就是太淘,或者說有些“小渾”,但就是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精明勁兒,正好適合解決醫療糾紛……侯書記仿佛看著自己得意的作品,思量著,孩子出息了,自己對一輩子走背字兒的弟弟也算是有了交代啊。
這邊侯泰一五一十,將薛德虎的事都說給了伯伯聽。平鋪直敘的“腎臟缺如”事件并沒有令侯書記側目,這事兒現在沒有定論,不必太關注,但當聽到曹永維教授被打時,侯天利忍不住皺起了眉毛。等到侯泰提到微風報社一個姓晉的記者后,侯書記的臉已經黑成了鍋底。他嘬著牙,悶悶地說:“侯泰,這事兒你得趕快逐級上報,不僅要告訴安全辦裴路寬處長、你的主管副院長楊一崢,還得提醒許明哲院長啊!據我所知,這個姓晉的可不簡單啊,他和咱們醫院有過節,而且是無法解開的死結。我有個報社的老朋友曾經說起過他,他的綽號叫什么‘鬣狗’,你聽聽,鬣狗,那可是動物界里知名的‘機會主義者’,光是那哼哼唧唧的奸笑一樣的叫聲和無與倫比的耐力,就夠你們受的了!”
“可不是嗎?”侯泰郁悶地嘟囔著,“這人我還沒見到,他就已經成功地讓薛德虎家人認準了以孩子看病為籌碼,逼迫醫院從承認‘偷腎’立馬賠款或背負耽誤孩子治療的罵名中二選一了。您說這得多有煽動性啊?也不知道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侯天利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說:“你也別太著急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和對方談判的大方向也不是你來定。而且我會盡快和我的老朋友,媒體圈里的萬事通,火翼報社的朶思樑取得聯系,幫你摸清姓晉的底細,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侯泰剛要告辭,侯書記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叮囑他說,“見到曹教授時替我問候一下啊,他人很好的,別的外科大夫我不敢保證,就他無論從技術還是人品講,都絕對不會有任何的紕漏,你就放心大膽地頂著,一定能水落石出,還他和醫院以清白的。”
然后呢?然后事情就朝著和以往的糾紛發展順序完全相反的方向倒插筆式的進展著。小虎的家長從家鄉調來了鄉里鄉親組成的啦啦隊,開始舉著寫著“孩子的腎究竟在哪里”這樣觸目驚心字句的牌子,每天若干次在醫院里的重要通道游蕩。他們并沒有打砸東西,也沒有再傷害醫務人員,更不會在醫院的要道長時間停留,他們在不停的游走中表現得理智而悲憤,不僅成功地吸引了幾乎所有來院就診的患者和家屬的注意力,而且還上了報紙。當然,第一次上報紙是在《微風晚報》一個不太起眼的地方,一個豆腐塊大小的新聞速遞信息,記者署名便是晉青朔。如果醫院里的人覺得小虎的家人擺了幾天Pose之后事情便可以像既往那些糾紛一樣,開始步入正常處理程序,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這次薛德虎的事,按照晉青朔的設計已經開始形成可怕的蝴蝶效應,并終將像氣象學家洛倫茲所說的“亞馬孫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爾的振動,也許兩周后就會引起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那樣,在這所百年老醫院引發一場威力巨大的“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