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醫院里可真不消停啊,簡直是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好事不多,壞事倒不少。
雖然我不能算是醫院的人,呵呵,誰會認為保潔員是醫院的人呢,不過我可是一個已經在這家醫院做了十二年保潔工作的人啦!他們怎么叫我來著?資深保潔阿姨……好像就是這個詞兒,不僅醫院里的每棟樓、每層病房、每扇門、每個走廊我都了如指掌,甚至連每位工作人員我也全都認識,可以說,現在許多年輕的醫務人員在醫院里還沒我認識的人多呢。
嗯,這也難怪,算算看,我拎著墩布、拖著笤帚、握著抹布,在這家醫院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邊邊角角,幾乎每個地方都摩挲過、打掃過、擦拭過,怎么可能還弄不清楚門道呢。當然,這家醫院我最愿意去的地方,也是心里最割舍不下的地方,就是兒科大樓第十二層的那個重癥病房了,對那里的大夫、護士的感情也是最深的。雖然現在的兒科大樓其實已經不能算是兒科大樓了,大家都叫它住院部C樓,不過在我心中,它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兒科大樓。時間過得可真快啊,眼看著滿頭銀發的張正英教授離開了人世,勞其安主任退了休,洪梅護士長升任了醫院護理部主任,武瑩瑩護士長辭職去了民營醫院,蘇莫遮主任和楊穎護士長成為病房的當家人……無數生命垂危的患兒躺著進來、走著出去,得以幸運地好轉,這一切的一切有時是那么的真真切切,有時又像一場迷迷糊糊無法醒來的夢。
哦,扯遠了,還是說說工作的事兒吧。我的這份工作,在一開始,可真多虧了蘇醫生幫忙,要不是他找了負責醫院后勤工作的物業公司經理,他們怎么可能會聘用我呢。每月按時發的一千多元錢,擱在當時那可是救命錢啊,本來覺得山窮水盡的我,全憑著這樣一筆相對穩定的收入才撐過來的。后來,醫院不僅一直免費給孩子他爸看腦子的病,好多大夫、護士還幾次三番地幫著我們捐款、籌錢。慢慢地,孩子他爸的精神真的好了很多,這十來年再也沒有發作過。本來這些已經讓我不知該說什么好了!萬萬沒想到,就在幾年前,醫院竟然又在一樓大廳的角上給我們擠出了一小塊地方,幫著我們弄了一個小小的花店。我們的生活終于有了盼頭!
盡管花店的生意相當不錯,我還是堅持兼職做醫院保潔員的工作。
你問我為什么愿意一直待在醫院里,兼職做一個保潔員?這個我也說不太好。就算是花店不忙的時候,真想兼職多賺點錢,在路邊支個早點攤兒或者在超市里當個理貨員,收入也不差啊,可我……就是喜歡在醫院里待著。也許是因為只有這樣才有機會看著醫生為患者查房治病,看著護士給病人發藥輸液。尤其一想到是我把病房的地擦得锃亮,讓醫生護士還有患者和家屬能有個舒舒服服、干干凈凈的環境,我就特高興。加上時不時地還能幫著在病房門口攔住閑雜人員,免得他們進入病房給患者造成交叉感染,我的心里就著實有一種滿滿當當的感覺——那個叫什么來著,對,成就感,有一種成就感。
不管別人怎么想,在我的眼里醫院就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醫生、護士就是“天使”。還有,在心里,我總覺得不能離開這里,要一直待下去,等著,可究竟在等什么呢?我真的說不清。
孩子他爸從來沒和我商量過這件事,可我知道,他也不想走,和我一樣,也在默默地等著什么……
摘自楚天晴采訪錄·馬福萍篇
清晨,云霧堆砌,天色由此呈現出一片略帶混沌的靛藍。不過才五點鐘的光景,馬福萍已經蹬著那輛用了五六年的二手三輪車,從幾里外的花市拉著剛剛采購的、帶著露水的鮮花,直奔位于市中心的那家三甲醫院了。暖橘色的路燈燈光將她的身影漸漸揉短又慢慢拖長,好像乖巧的小女孩的眼睛眷顧地盯著媽媽在看,朦朧的“眼波”仿佛流露著關切,不知是在心疼她騎得太快,還是擔心這些重物會把她累壞?
雖然已是初秋,晨風中早就有了絲絲涼爽的味道,但這一路的負重騎行,也確實足以令馬福萍汗流浹背。今天的花質量真的不錯,單說百合,就有白色的美麗百合、橙紅的山丹百合、迷人的卷丹百合、非常好賣的香水百合和人氣明星黃天霸……估計到不了下午,這些鮮花就會被搶購一空了。想到這里,馬福萍邊蹬著車邊忍不住抿著嘴兒笑了,眼睛也瞇成了一條縫兒。說來也怪,自從開了這間小小的花店,她覺得自己不僅認識了很多漂亮的植物,甚至連人也變得沒那么老氣橫秋了:以前路邊的樹木花草只是眼中木訥的存在,現在卻總能在身邊綻放美好的景致,素潔的玉蘭、艷麗的月季、優雅的梧桐、噴兒香的槐花、高大的白花泡桐……生活果然就像一面鏡子,以什么樣的心態面對,就會見到什么樣的風景,能領悟這個道理可能本身就是世間最奇妙的事情了。
存好三輪車,馬福萍將花花草草搬到小推車上,然后拉著這些芬芳的植物走進醫院大廳。站立在大廳門口的保安早就和她非常熟稔了,不僅打了招呼,還幫她掀起了厚重的透明塑膠門簾。馬福萍邊道著謝,邊打開花店玻璃門上的U型鎖,顧不得擦擦臉上的汗水,立即開始著手整理起鮮花來。相對嬌氣的花兒要細心地放進門旁的那臺老舊的立式保鮮柜里,并且必須注意與昨天剩下的那些“陳”花兒區別開來,而比較“大路”一點或更為應季的花朵,則要一扎扎按照標牌分別插到若干個半米高的白色塑料桶內,像滿天星、勿忘我這類的“配花”,得單獨放在整理花束的臺子邊。馬福萍的手腳特別麻利,動作也相當嫻熟,看得出這些流程對她早已是輕車熟路了。
在把幾捧香檳玫瑰放到中間貨架上的桶中之后,她終于可以喘口氣,騰出時間來一筆一畫將今天進的貨、付的貨款逐一登記在賬本上了。無意間抬起頭,她又好像突然發現了什么似的,趕忙起身從掛鉤上抓起一塊干凈的小方巾,快步走到玻璃門旁,邊哈氣邊細心地擦拭著門上貼著的那四個寶藍色的大字——馨恬花店,擦完后往后倒退了幾步,站在門后上下端詳了片刻,這才滿意地吁出口氣,用手捋了捋黏在額頭的發絲,拿起帆布書包,走出花店,轉身再次將玻璃門鎖好。這時正好是早晨六點半,一束秋日明媚的陽光從外面斜斜地照射了進來,將花店玻璃門上貼著的一行紅色小字映得更加鮮艷——“馨恬花店營業時間:上午9點至下午6點”。
馬福萍一天的生活作息很是規律。凌晨4點半去花市進貨,早晨6點半回家張羅早餐,上午9點到醫院打掃衛生,晚上5點收工后回家做全家人的晚飯,除了一些特定的假日、節日以及偶爾遭遇極端天氣的干擾,基本上日日如此。馬福萍的愛人王自清則負責全天照顧花店的生意,只不過,從這個月起,老王又多出來一項非常光榮而艱巨的任務,那就是接送他們家的寶貝兒子小馨安上下學。為了能讓老王按時去接馨安,夫妻倆商量了一下,決定以后馬福萍5點鐘下班后便過來接替老王看著花店,直到6點花店打烊。
其實花店關門早點兒或晚點兒本來沒太大關系,但夫妻倆還是希望能多賺一點點錢貼補家用。更重要的是,每天晚上5點55分,都會有人來這里買花,而每次買的,都是當天賣剩下的最貴的花。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半年左右了。雖然每次來買花的并不是同一個人,不過基本上會固定在一男兩女三個人身上。對此,夫妻倆百思不得其解,但卻又不好意思多嘴深問,只能在心里默默感謝老天的眷顧,因為如果這些昂貴而又嬌氣的花當天沒有賣出去,轉天多少都會有些變色,變得不太好出手了。所以,無論刮風下雨,夫妻倆一定會堅持到晚上6點再關閉花店的店門,當然,他們并沒有因為每天晚上都會有人買走剩下的那些最貴的花,便隨意增加這類花的進貨。也許,生活在相對不如意境地的人們所秉持的善意,往往并不比位高權重的人少。生活永遠都不會是輕松愜意的,經過這十幾年的努力,加上最近這幾年出乎意料的好運氣,現在居有定所,馬福萍已經覺得非常滿足了,一家三口不僅日子過得不像之前那樣緊緊巴巴了,甚至還在離醫院幾個街區開外的老舊居民小區里購買了一間十幾平方米的獨單。雖說房子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建成的,樣子老舊、面積很小,但畢竟那是正兒八經的住房啊,而且配套的菜市場相當不錯,附近竟然還有一所市重點小學。
提起這套房子,馬福萍也是滿心歡喜。早先就夫妻倆的時候,即使是睡路邊也沒什么關系,但帶著幾個月大的孩子可就不一樣了。無奈之下,他們只得求助于自己的老朋友蘇莫遮醫生。提起蘇莫遮,馬福萍和王自清的感覺早已不是患兒家屬對醫生的那種感情,這種情感甚至超越了親戚朋友,就像……家人。沒過多久,蘇醫生住的那個小區里有戶人家想賣房子,住了幾十年的老房主不僅認識蘇醫生全家,而且那家人馬上就要出國,不想在辦理手續上浪費時間,于是便做了順水人情,賤賣了這套房子。即便如此,夫妻倆還是拿出了全部的積蓄,又借了8萬元的外債,這才得到了這個“家”。
究竟什么叫家呢?無論是敞亮的別墅還是斗室蝸居,能被稱作家的地方,一定得住著自己最在乎、最關心、最愛的人。只有這樣,“回家”的感覺才永遠是快樂的,想到“家”時才會有發自內心的溫暖。現在,拎著早點的馬福萍正樂呵呵地站在自家獨單門口,準備拿鑰匙開鎖,沒想到屋門一下子從里面打開了,一個眼睛烏亮的男孩子側著腦袋確認了一下,然后迅速摘下門鎖里面的鉸鏈,跑出來接她手里的豆漿和油條。
“安安,當心燙到!”看到已經穿戴整齊的兒子舉著早點往屋里走,馬福萍忙不迭地囑咐著。
“放心吧,媽。”小馨安邊把手里的東西放到飯桌上,邊回答著媽媽。
馬福萍的兒子王馨安今年剛滿七歲,個子發育得比同齡的男孩子稍矮一些,身子也相對單薄,但卻相當聰明、懂事。之前還沒上學的時候,他會經常跑去醫院幫著爸爸賣花、算賬,小腦瓜特別好使。如果遇到探視患者的人購買花束或花籃,他還會自告奮勇幫著人家把花送到病房,一來二去,小馨安和醫院里的許多醫務人員也都熟絡起來。
“安安,書包收拾好了嗎?”馬福萍一邊剪開塑料袋往碗里倒著豆漿,一邊有些不放心地問。
安安正在廁所里洗手,聽到媽媽嘮叨,趕忙使勁點了點頭,說:“媽,別擔心,昨天晚上我就收拾好啦,我還預習了今天老師要講的課文了呢。”
“好孩子。”看著兒子乖巧的樣子,馬福萍心里美滋滋的,別看一家三口住在不過十多平方米的小小的直門獨單房里,她并沒有覺得屋子局促,反倒很喜歡這種心被幸福填得滿滿的感覺。要是安安的姐姐看到弟弟這么聽話,不知道會多開心、多疼愛他呢。一想到這里,馬福萍旋即愣了一下,趕緊把心里的念頭按了下去,生怕順著這個想法一路下去,會在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內心深處掀起波瀾。為了調整心態,她朝臥室里看了看,提高嗓音招呼著:“孩子他爸,快來一起吃早點吧!”
“來了,來了。”王自清高大但有些佝僂的身影,伴隨著鞋子在水泥地上輕輕的拖拉聲,從臥室里走了出來。他背著手,面帶微笑,有些神秘兮兮地看著準備吃早餐的母子倆,臉上的眼鏡片一閃一閃的,鏡片后的眼睛里溢滿了孩子氣的興奮。穩穩當當坐在椅子上之后,王自清微微抬起下巴,透過有些油乎乎的鏡片瞇著眼睛看著馨安,說:“兒子,看看爸爸送給你的開學禮物……”隨后像變魔術一樣,從背后拿出來一個條紋花色的咖啡色書包。
小馨安瞪起眼睛,直直地盯著書包看了半天,咽了口唾沫,抬頭看了看爸爸,又轉臉看了看媽媽,隨后伸出小手把書包接了過來,果然,正是他心儀已久的迪士尼的那款英倫風雙肩背書包。“謝謝爸爸,我愛爸爸!”小馨安抓著書包一下子撲到爸爸的懷里,差點碰灑了桌子上的豆漿。
王自清張開雙臂摟著兒子,寵愛地撫摸著他的頭,聲音里有些歉意,說:“對不起,兒子,爸爸給你買晚了。”
兩周前,馨安和爸爸去商店里買開學后要用的文具。當時孩子看中了這款漂亮的書包,但并不昂貴的價格卻讓王自清很是猶豫,他想了半天,還是對馨安說:“兒子,媽媽已經給你縫了一個新書包了,上面還繡了好幾朵向日葵呢,咱還是拿錢買鉛筆盒吧。”
馨安聽了之后什么都沒說,聽話地微微點了點頭,但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明顯盛滿了失望。
轉眼開學好幾天了,一切還算順順利利的。沒想到昨天中午,原本應該在學校吃完午飯待在教室里自習的孩子突然跑進了花店。雖說花店和學校之間并不算遠,但兒子額頭上青一塊、紫一塊,滿面汗水的樣子,著實嚇了王自清一跳。“兒子,我不去接你,你哪能自己跑出來啊?怎么學校也不管著點啊?”王自清趕忙把盛了面條的飯盒放下,擔心地問,“出什么事了嗎?”
馨安對爸爸說:“我剛才在學校里玩兒,不小心自己摔了個大馬趴,把褲腳刮破了,偷偷溜出來,想找您要針線補一補,主要是怕媽媽看見了會擔心。”
王自清半信半疑,把針線包遞給了孩子,心里不由得嘆息,唉,果然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兒子不僅會自己買菜、煮飯,還會縫縫補補,這哪是男孩子該干的活兒呢。的確,王馨安從五歲開始就會自己補衣服了,不過這一次,從不欺騙爸爸、媽媽的他還是說了謊話。接過針線包后,小馨安躲到保鮮柜后面開始認真地縫媽媽給他手工做的書包。原來,上午最后一節課結束時,同班的小朋友趁馨安不備,一把拽走了他的書包,然后把它舉過頭頂,邊跑邊叫:“快來看啊,快來瞧喲,這就是土老帽兒的書包!”
眼看著書包里的課本七零八落地往外掉,鉛筆盒也露出大半個,王馨安趕忙拔腿就追,追上后便和對方拉扯起來,結果新書包就被撕了一個口子。小馨安并沒有覺得特別的委屈,從小到大,他早就習慣了被別人嘲弄,他知道他的家就是比別人家窮,而且他還知道爸爸原來就有病,家里的生活很不容易,所以面對同學的奚落,唯一令他害怕的,只是這件事一旦穿幫會讓爸爸跟著著急,會令媽媽心里難過。于是,他決定趁著中午午休的時間跑到花店里來,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書包縫好,就萬事大吉了。只不過,兒子在保鮮柜后面“鬼鬼祟祟”的舉動其實早就被父親看在眼里,王自清沒多問什么,但是心中非常酸楚,他在自責沒有給孩子一個快樂、開朗的童年。就在那時,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那個書包給孩子買回來。
吃完早餐,看到馨安依舊背著媽媽手工縫制的書包準備去上學,夫妻倆很是詫異。馨安忽閃著烏亮的眼睛,很認真地說:“爸、媽,昨天下午我們班主任國老師在班會時間,舉行了一個‘最美書包’評比活動,在投票前,國老師讓每個同學都介紹一下自己的書包。我說,我的書包是媽媽親手做的,藍色的書包是天空的顏色,上面的向日葵就是我們全家的笑臉……國老師在全班同學面前夸獎我的書包非常美,因為別的同學的書包有的是相同的牌子,有的樣子或顏色差不多,只有我的書包是獨一無二的。國老師還說,現在手工制作是一種‘時尚’,連她自己用的包包也是自己編的呢!所以我的書包最后成了全班票選出來的‘最美書包’。所以,我想還背這個書包,爸爸送給我的書包,我會好好收藏,等我考試得了雙百再用,作為獎勵,好不好啊?”
那一刻,馬福萍的心里堆砌了說不出的感覺,仿佛又看到了女兒馨恬眨著明亮、純凈的眼睛,朝她露出懂事的笑靨,淚水不知不覺間遮擋了眼眸,模糊了王自清牽著兒子那一大一小親昵的身影。
上午九點,馨安正在上第二節課,王自清的花店剛開門便迎來了第一位客人,而馬福萍已經在認真擦拭著病房的樓道了。對這一家三口而言,能靠揮灑汗水努力付出,獲得平平靜靜的生活,已是命運的眷顧,算得幸運人生了,要是真能這樣一輩子該多好啊,偏偏這種平靜是如此脆弱,總會在不可預測的時刻被肆意打破……
轉眼上午過去了大半,當馬福萍握著墩布桿低頭擦地擦到最后一個病房的大門口時,墩布游走的區域前出現了一雙質地相當好的皮鞋。在她的保潔工作中,這種情況經常會遇到,因為許多人走路時并不會刻意觀察四周,尤其是在醫院的病房里,經常注意不到腳下保潔人員的清潔器具。她只得立即收住墩布,隨即身子往一旁側了側,將通道的大半讓了出來。鏡子面似的皮鞋依舊停在面前,似乎不知該何去何從。馬福萍只好抬起頭,于是見到了皮鞋的主人,一個二十八九歲的男子正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被盯得莫名其妙的她覺得自己可能讓人感到不舒服,最好還是退到一邊兒去,于是轉身便走,沒想到卻被對方叫住了。
“大姐,能耽誤你幾分鐘,問件事情嗎?”年輕男子帶著一副設計得略微有些夸張的彩金眼鏡,鏡片的反光令馬福萍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神,即便如此,隔著鏡片她也能感受到對方目光中的審視與寒意。
“您……有什么事?”馬福萍明顯不太愿意和對方交談。
“這里說話不太方便,能到電梯旁請教點事兒嗎?是……關于你兒子的事。”年輕男子好像故意想試探一下對方,在音調上特意強調了最后一句話的分量。
馬福萍的心里咯噔一聲,她趕忙示意對方自己要將大門口的地全部擦完才能跟著他走,隨后便加快了節奏用力擦拭起地面。
大約五分鐘后,他們來到電梯前,這是一部貨梯,一般情況下沒有什么人會使用,剛好可以靜下來交談。
年輕男子把手插到裁剪得體的西褲口袋里,低聲問:“你姓馬,對吧?你有一個7歲的兒子,不過據我所知,這個孩子并不是你和你丈夫所生。”
馬福萍微微垂著頭,額頭和鼻尖上掛著晶瑩的汗水,她將滿是繭子的雙手絞在一起,門牙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這副表情也許本身就是一種告白,年輕男子的鼻孔里“嗤”了一聲,仿佛早就料到她會是這樣的表現。他歪著腦袋盯了她一會兒,繼續壓低聲音說:“你和你丈夫是在孩子幾個月大的時候得到的他,也許算是‘收養’,但……這并不是我關注的重點。”說到這里,他故意停頓了一下。馬福萍肩膀一顫,霍然抬起頭來,眼角的魚尾紋瞬間變得深了很多,睜大的雙眼飛起幾縷紅絲,直愣愣地瞪著對方,而這正是對方想要的效果。
年輕男子將頭歪向了另一側,說:“我只想問你,這孩子是不是你從這間醫院里得到的?”
馬福萍覺得心哆嗦了一下,頭隨即又無力地垂了下去。有些事,該來的總會來的,但令她無法接受的是,這些年來她不肯離去難道就是在傻乎乎地等著別人過來奪走他們夫妻倆的寶貝孩子嗎?她最想弄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眼前這個穿著高檔皮鞋的年輕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用擔心,”年輕男子的聲音里聽不出半點安慰,反倒有些無所謂的感覺,“我不是孩子的家人,也不是私人偵探,我是報社的記者。據我所知,在十二年前,你的女兒死在了這家醫院的兒科重癥病房,而在六七年前,你們收養了這個男孩,這個男孩當時是被遺棄在這家醫院藥房門口。現在,你能把這里面的故事,仔細講給我聽聽嗎?”
在對方的陳述里,提到了這家醫院、重癥病房、女兒、男孩、遺棄……許多情節都是正確的,但關鍵的地方和決定事情走向的細節,卻又完全缺失,馬福萍心里的不安已經膨脹到讓她的胃脹痛、腸翻滾的地步了,她不得不將身體靠到電梯旁的墻壁上,一股寒意從背后傳遞到前心。
“也許時間確實有點久遠了,你需要仔細回憶一下?”年輕男子從懷里掏出一張名片,塞到馬福萍的手中,冷冰冰地說,“這上面有我的電話,今天下午3點前我等你電話,如果你不肯說,我會用筆替你說的。”隨后,那雙漂亮的皮鞋轉身離開了。
最后那句近乎威脅的話,使馬福萍的腦子里好像有幾十張牛皮鼓在咚咚作響,太陽穴突突直跳,眼睛干澀得仿佛已經不會轉動了,冰涼的手心里握著滿把冷汗和一張被她攥得發皺的燙金名片,低頭望去,那上面只有幾行刺眼的字:“微風報社,高級記者,晉青朔,電話157……”好吧,至少,她還有5個小時的時間仔細思考,怎么應對眼前的這場重大危機。自從女兒去世后,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近乎絕望的感覺了。遇到這種事,按說,她應該第一時間去和丈夫商量,但她真的不敢去觸碰王自清的傷疤,害怕由此會讓他舊病復發。
雖然吃了半輩子的苦,但馬福萍至今也不后悔嫁給王自清,就算他在鄉里鄉親眼中只是一個除了會讀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戴著一副眼鏡的笨人,就算他們失去了寶貝女兒,她依然喜歡他。不過在別人的眼里,他們的婚姻就是一場災難,仿佛在錯誤的時間登上了錯誤的馬車,窮也就罷了,但后來完全失控,一切都混亂而危險,不幸的事一件接著一件,先是丈夫遭遇了車禍,與留在腦子里的血塊和異常的精神狀況相比,連骨折后留下的跛腳都不那么可怕了;接著女兒得了重病,由于發現過晚,失去了救治的機會。在這個求醫問藥的過程中,他們和這家醫院結下了不解之緣……
如今,多虧了這家醫院的診療,王自清的精神狀態已經相當穩定了,可如果像今天這位年輕的記者這樣和他大談特談“女兒、兒子”的事,誰能保證他不會再次精神崩潰呢。思來想去,馬福萍實在按捺不住內心的恐懼,只得慌里慌張奔向住院部C樓第十二層的兒科重癥病房,因為那里有蘇莫遮醫生,就像以前一樣,只要是遇到令她感到無望的事,她第一個想起的人一定是他,第一個去求助的人也一定是他。
就在馬福萍慌張地去找蘇醫生商量她遇到的可怕難題時,一只白皙的手推開了馨恬花店的玻璃門。此時,已經接近中午時分,一般在這個時間段來買花的人應該是很少的,因為醫務人員和患者都要休息的,王自清邊好奇地琢磨著邊站起身來招呼客人。走進花店的是一個留著日式中長發的女孩兒,二十出頭,面龐精致,眼睛不是很大,但卻靈動迷人,可能多少化著些淡妝,但妝容絕不過分,加上笑容甜美,讓人看著便覺得非常親切。她朝王自清點了點頭,問:“老板,這里有鶴望蘭嗎?”
“鶴望蘭,有的。”王自清馬上回答,并隨手取出一枝讓她看看質量是否滿意。
按理說,鶴望蘭的花期應該是在冬季,但現在大棚種植技術已經非常高超,讓花兒在何時怒放基本上可選、可控。今天的鶴望蘭花梗粗壯,佛焰苞色澤艷麗,上面的紫紅、橙黃、碧綠、暗藍無不鮮妍動人,造型宛若獨立枝頭、翹首遠眺,驕傲得鳥兒一般。這個花店果然如傳聞一樣,價格公道、花兒新鮮,女孩子大手筆地一下子買了十枝。
王自清挑出了十枝最好的鶴望蘭,問:“是用花泥插花還是做成花束?”
對方想了想,反問:“您覺得呢?”
“鶴望蘭單枝漂亮,但如果只是包成花束,回去插到花瓶里,放在一起會覺得凌亂,而如果用花泥做好造型,則看上去會比較舒服,而且兩種方法包裝的價格是一樣的。”王自清認真地回答。
“好,那就麻煩老板幫我用花泥插個造型吧。”女孩的話音未落,玻璃門外便呼啦啦走過一群面色凝重、神色悲戚、充滿憤懣的人群,其中有幾個人還舉著大小不一的牌子,牌子上面寫著“孩子的腎究竟在哪里”之類的字樣。“這是什么情況啊?”女孩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問,“老板,您知道這些人是沖著什么事來的嗎?”
拿著剪刀正在初步修剪鶴望蘭枝杈的王自清頭也不抬,嘆了口氣,說:“唉,這事兒您還真問對人了。我在這兒有好多年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的確多少知道一些。有個孩子,叫小虎,一年前住在兒科大樓的十一樓,當時還不到五歲,因為家長騎車帶著他回家的時候遇到了車禍,結果孩子倒栽蔥摔進了田里……哦,對了,您這花是送給誰的?”嘴上雖然說著話,王自清的手里一直忙乎著,一刻也沒閑著。
女孩眨眨眼睛,說:“給我閨蜜——好姐姐——的禮物,一位年輕的人民教師。”
“哦,那這花選得好啊。鶴望蘭的花語有幾種解釋,其中一種,代表著美好的友誼。您的好朋友是老師啊,好,我一定給您插得漂亮點,醫生、護士和老師可是我最尊敬的人。”王自清取出一塊浸好了水的油綠色花泥,端端正正放到一個桃子造型的竹器中,隨后開始高低錯落、疏密有致地將鶴望蘭插了下去,并繼續不緊不慢地陳述著,“說到哪里來著?對,小虎當時傷得很重,他家里人說,跑了好幾家醫院看急診都被拒絕了,等來到這家大醫院的時候,孩子已經差不多快不行了。常言道,治病救不了命,據我看,醫院這地方還真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治的。不過小虎的命就算不錯了,多虧當時是大白天,醫院人手齊,為了救孩子的命幾乎調動了兒科的全部力量,啟用綠色通道,檢查、輸血、緊急手術……拼了命地搶救,光血就用了好多袋子,還切除了脾臟,最終才轉危為安,保住了孩子的性命。其實這些醫學上的東西,我說不太清楚,不過因為自己孩子得過重病,所以一直在偷偷看些醫學的書,多少知道一些這方面的常識和術語。”眼看著花已經差不多都插好了,王自清看了看買花的主顧,卻見對方正聽得津津有味,絲毫沒有讓他就此打住的念頭,于是便接著說了下去。
“醫院當時給小虎接診的是一個專家團隊,其中負責手術的主刀醫生是小兒外科的曹永維主任,那可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專家了,別看他跛著腳,手法可是超一流的,他和其他醫生經過會診,很快就給出了初步診斷,其后做的手術也很成功,術后孩子住進了重癥病房,經過一段時間的精心照顧,最終康復出院了,術后除了回來復查過一次,小虎就再沒有到醫院來過。就這樣,孩子一天天長大,病情好像沒留下什么后遺癥,轉眼就過去了一年。”
“沒想到,就在幾個星期前,小虎突然出現了發燒、腰疼的現象,全身特別沒勁兒,還有一些皮疹,于是3天前又到醫院來看病,當時門診醫生就建議他們盡快住院詳細檢查,不過這對兒夫妻想先在門診看病,等初步化驗檢查結果出來后再決定是否住院。要說呢,誰家攤上這事,這么折騰也是夠嗆,據我所知,小虎家也不是多富裕。結果,超聲、CT檢查后發現孩子不僅切除了脾臟,還有一側的腎臟也沒找到,現在這些癥狀據說和感染有關。這樣的結果,家屬根本無法接受,他們要求院方給他們一個合理的解釋,喏……就是剛才那些人啦。”
王自清把插好的花束遞到女孩的手中,對方笑瞇瞇地接了過去,贊嘆道:“呀,還真是漂亮,謝謝老板,為什么選擇了一個桃子造型的籃子啊?還有,這錢先給您,我朋友還得等會兒才能下班休息,我能不能再在您這兒坐會兒,和您聊聊天呢?”
“哦,好的,您坐吧。”王自清順手遞給她一個硬塑料凳子,“您不是說給當老師的朋友嗎?我覺得老師教學生,桃李滿天下嘛,所以選了這個比較少用的桃子造型的籃子,要是您說給醫生選禮物,我就會選心形的。”
女孩兒眼睛亮了一下,把花放到腳邊,問:“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醫生是用心在照顧患者啊。”王自清把錢收好,在本子上記了賬,一字一頓地說。
“那您覺得這件事兒醫院有沒有問題呢?”女孩似乎有意無意地又回到剛才的話題上。
王自清搔了搔頭皮,有些悶悶地說:“我說話可能不夠中立,所以……我當然覺得醫院沒問題。”
“為什么呢?”對方有些好奇地問,“您為什么說話不能保持中立呢?”
“醫院是國家的,這里面沒我的股份,我幫著說好話也不給我發工資。”王自清癟著嘴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想說幾句公道話,至于公道不公道,您自己掂量。我向著醫院說話,是因為醫院里的大夫、護士我基本都認識,他們可真的特別不容易。就我這個店,每天按點兒開門關門,周六日休息,還累得我腰酸背疼呢,而這醫院里的科室可是永遠不會關門,要想保證這樣的全天候服務,您知道得有多少醫務人員不眠不休的嗎?”王自清搓了搓大手,看著身邊的香檳玫瑰,說,“您說,誰還沒個三災八難的?吃五谷雜糧,人都會生病。病人來醫院是尋求幫助的,不過這病也不是醫院造成的不是?醫生、護士又不是神仙,哪能吹口氣兒就能讓病得不行的人立馬沒事兒了呢?現在一看到來醫院瞎折騰的人,我就覺得奇怪,怎么在商場里買到假酒,坑害了人,沒人敢去砸商場呢?怎么在開發商那里買了特別貴的樓房,發現質量有嚴重問題或者尺寸縮水這樣的事,沒人拿著刀去找開發商呢?怎么一到醫院來,治好了嫌貴,治不好就連打帶砸的?反正我就是特別感謝這家醫院,尤其感謝醫院里的兒科醫護人員……”
當楚天晴抱著鶴望蘭離開醫院時,正是日正當午,不過走在街道上并沒有讓人感到暴曬,這倒不是因為這條街道的綠化有多好,而是近些年來困擾著許多地區的霧霾大大衰減了太陽的威力,有時,即使在飛機上看到的是云層之上的晴空萬里,一旦穿過云層,便會墜入嗆鼻、迷眼,無邊的PM2.5之中。
作為動不動就駕車出游的有車一族,楚天晴覺得自己已經很少有機會邁開原裝配備的兩條腿在陸地上行走了,所以現在的她很高興能有機會享受一下漫步在街邊的感覺,而她放棄開車過來的理由之一,便是在這附近根本無法找到停車的地方。
從醫院到這所市重點學校鼎樹小學,步行也就需要十多分鐘。雖然這里也算是市中心,基本與那條穿越都市的著名河流相平行,但卻屬于主干道的陰山背后,周邊基本上都是老舊的建筑,甚至很多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居民區,而鮮少有高大的新樓群,畢竟這里的地價太貴,人員居住又過于密集,加上還是學片區,光拿地的價格動輒就是幾萬元一平方米,所以如果想在這里清出一片樓盤重建,估計沒有幾個開發商能有一擲千金、豪氣干云的氣魄。
限于當時的社會經濟發展情況,這里留下的街道都相當狹窄,如果有兩輛車相向而行,估計就得錯車而過。于是,有關部門不得不將這里規劃成單行道,這樣一來,雖然對于路途生疏的人而言非常容易一圈一圈亂繞,但卻有助于防止交通擁堵、確保人車安全,但不幸的是,沒有可以停車標志的單行道,路邊莫名其妙泊滿了違規停靠的小汽車,有些人又乘機自己干起了路邊停車場的生意,于是借助收費,違規變成了默許,“腸梗阻”的單行道竟然變得比原來更加擁堵不堪。
路上一樓臨街的住房基本都已變成商鋪,說是商鋪,算是恭維,其實最多只能算是各種小門臉而已。一間斗室,開個窗口,便能日進斗金。有主打各種吃食的,從中式早點燒餅雞蛋、煎餅馃子、肉夾饃、云吞豆漿、大餅到西式早餐火腿、培根、三明治、漢堡包、各種可樂,從經典盒飯魚香肉絲到創新蓋澆飯再到餃子、燒賣、包子……除了各種食品外,還有很多販售文具、玩具、音像制品的小店。貌似現在社會上,各種商業運作就屬孩子的錢最好賺。
原本想享受一下懷舊的情愫,在建筑風格上頗有穿越上個世紀風范感覺的環境下,細細品讀一個人在寒蟬窸窣、蟋蟀吟秋的午后漫步的浪漫,卻不想滿眼都是涌動的浮躁與無奈的糾結。這條街的樹的確都是幾十年的老樹,但卻沒有“蕭蕭送雁群”的風雅,更沒有“草木搖落露為霜”的迷人。凡是賣飯食的小店門前,都泥濘不已,不僅一地菜葉,有些店主更將油膩黏稠的液體隨意潑在路邊,甚至散發著一陣陣酸腐的氣味,令人作嘔。
更要命的是現在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學校門口早圍了一圈圈的車輛,可謂川流不息。沒有親自接送過孩子上下學的人,可能根本無法想象現場的火爆與刺激。雖然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走到這里的楚天晴還是被嚇了一跳,心想真不知道這樣擁堵狹窄的道路,家長們是怎樣將這么多的車子開進來的,轉念又覺得沒準在不久的將來,有必要在《火翼日報》做一個“倒計時4380天,看從小學一年級起他要走過的漫長取經路”這樣的特別策劃。
捧著鶴望蘭的楚天晴,耳畔回響著王自清的話,腦子里想著采訪策劃,眼前卻已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一個留著利落短發、氣質干練的女孩兒正站在學校門口,和孩子們道別。楚天晴朝著她大聲招呼:“嗨,姐姐,我在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