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暴天
- 鯉·我去二〇〇〇年
- 張悅然主編
- 2872字
- 2020-03-16 16:48:34
文|周嘉寧
暴雨過去以后,天空恢復明亮,我們穿著塑料涼鞋站在被改變了面貌的外部世界,水漫到小腿,垃圾和樹葉一起漂浮,自行車破浪而行,我的父母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正騎車從單位往家趕。而這中間的一段時間是美好的空白,空氣清潔,我和所有人一起停留在被水覆蓋的寧靜里。
有位老朋友每年夏天都會給我發來臺風訊息,在那些衛星照片里,臺風正橫渡海洋到來,或者正在我們頭頂形成——“因為你喜歡風!”——慚愧,我很多年沒有見過真正的臺風,然而風的白色旋渦便在圖片里也令人震撼,自然里這些事物,真是和人的意志力一點關系都沒有。
念大學的暑假,我和朋友們晝伏夜出,依然有著無法消耗的創作愿望。那會兒貼在論壇里的第一個完整故事和臺風有關,寫的是住在高樓的女孩砸碎四周的玻璃,觀察大氣的變化,想在第一時間得到臺風訊息,然后打電話告訴喜歡的人。當時現實中的朋友們正和我一起等待一場臺風。他們整個夏天都在拍攝一條短片,凌晨,虛構的男孩們赤膊在世紀大道的盡頭踢野球。二十年前的浦東是一片奇異的荒原,荒廢的樓和正在建造的樓像電子游戲里后人類的想象。朋友們想等臺風到來的時候,爬上一棟樓的樓頂,舉起一面大旗子,和不存在的東西作戰。他們早就做好了旗子,用的是我宿舍里軍訓時發的被單。然而臺風遲遲不來,夏天干燥、明亮、壓抑,萬物的影子都有清晰的邊緣,臺風不見蹤影。后來這條短片的名字叫《從上世紀來》。而21世紀以來到底有沒有真正的臺風光顧過上海。肯定也是有的,但和1990年代不同,1990年代由漫長的夏天組成,而酷熱的盡頭一定會有一場超大型的風暴在等待。
曾經在《天空晴朗晴朗》的開頭寫過小女孩在閃電的下午跳出浴缸。我的童年時代總是被警告說閃電的時候不能待在水里,并且得關閉所有電器。1990年代我居住在靜安寺背后的弄堂,就讀的小學和我的家僅一墻之隔。墻對著學校的那邊是小賣部。有一年夏天從晚上開始暴雨,小賣部頂棚嚴重積水,導致我們共用的那面墻到半夜開始滲水和脫落,直至水徹底擊潰墻面,像小型瀑布一樣侵入我們這一邊。我的父母叫醒樓上兩戶鄰居半夜搶險,幾位父親爬到小賣部的頂棚疏通被樹葉堵塞的下水孔。事后他們常常回憶這個筋疲力盡的夜晚,棚頂布滿電線,水沒到小腿,雨始終沒有停,空中閃電落雷不斷。而父親們果斷,靈巧,有力,無視危險。
1990年代上海排水系統失調,每年夏天一下暴雨城市就要被淹沒。之后我查看上海天氣資料,1990年代上海平均每年暴雨后出現積水路段約378條,居民家中進水超過6萬戶,積水深度一般在20厘米左右。一般一次暴雨后積水可在半天內消退。上海市區暴雨造成損失最大的年份是1991年,當年的8月和9月出現一次特大暴雨和一次大暴雨,其中8月那場是雷暴,暴雨中心在市區,積水最深處達到一米,整個靜安區被淹沒,公交線路癱瘓。中國人民保險公司上海分公司在那一年夏天賠償投保用戶接近兩億元。
我家在底層,有一個小小的天井。為了應對每年夏天的大水,家里始終是水門汀的地面,所有家具都長著腳,打了木架把所有衣櫥和電冰箱都墊高起碼30厘米,以防被淹。而暴雨的大水不是從門外倒灌進來的,更像是從地底下滲透進來,全方位地漫過地面。我的應對流程非常熟練,關閉電器,把地面的一切都挪動到高處。之后我便坐在用椅子搭建起來的堡壘里,對自己被困的身份充滿各種想象。暴雨過去以后,天空恢復明亮,我們穿著塑料涼鞋站在被改變了面貌的外部世界,水漫到小腿,垃圾和樹葉一起漂浮,自行車破浪而行,我的父母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正騎車從單位往家趕。而這中間的一段時間是美好的空白,空氣清潔,我和所有人一起停留在被水覆蓋的寧靜里。
水勢退去的第二天,城市成為退潮以后的河灘,光線特別明亮,成年人花大半天收拾殘局。我在天井里養過一只烏龜,它常年自己生活,喜歡在花壇旁的陰溝里玩。后來在一場大水中我們忘記了它,它也終于隨著水流去了其他地方冒險。
至1990年代末上海遭遇兩次大水,分別是1997年的11號臺風以及1999年的特大梅雨,這兩場大型風暴之后,經濟損失巨大,上海開始了道路積水改善工程。
1997年8月我正參加高中軍訓。軍訓在沒有住宿條件的本校進行,于是我們被要求自己帶折疊床和毛毯臉盆去學校報到,把教室改造成宿舍使用。我們和父母一起用盡各種辦法把折疊床背著,綁著,拖著來到學校。我的中學是如今自然博物館旁邊的小小學校,我們一個年級的折疊床幾乎占據了整棟教學樓的所有教室。學校為了解決洗澡問題,每天軍訓至傍晚讓我們各自回家吃晚飯和洗澡,晚上再回學校報到。這樣近乎胡鬧的軍訓本來沒有留下什么印象,最后一天卻好運地遇見臺風。中斷了訓練以后整個白天我們都被困在教室,直到傍晚被老師趕回家,晚上不用再回學校,我和朋友們卻不甘心錯過臺風天相聚的夜晚。于是吃過晚飯之后我們說好排除萬難都要回到學校。晚飯以后通往學校的公交車都停了,雨還在繼續下,我遵循諾言步行前往學校,簡直懷著過分巨大的決心。路途中不斷看見被吹斷的梧桐樹,橫倒在馬路中央,我爬過樹枝,蹚水往學校走,雨傘完全是廢物,這樣來到教室的時候,朋友們都在!
臺風之夜是意外的禮物。我們帶著飲料和薯片,卻什么都沒有做,只是坐在教室的白熾燈下面打整晚的牌。12點以后我們才來到黑暗的教學樓里探險,順著樓梯一路狂奔,穿過生物實驗室的標本,物理實驗室的儀器,最后找到另外一個同樣亮著燈的教室。那是另外一群在臺風天跋山涉水非要趕回學校的人,我們推開門,互相不認識,注視著彼此,都大吃一驚。
第二天清晨醒來雨停了,我和朋友們趴在五樓的走廊窗邊,整個學校已經被淹沒,教官們住在底樓,他們的鞋子都被大水沖到了花園里,靜靜隨著水流的旋渦打轉。我們暫時沒有辦法回家,也沒有人來找我們,告訴我們接下來要做什么。但是我們一點也不著急,像以往任何一場風暴過去以后一樣,安靜地等待著。
1999年的大雨在高考前的梅雨季節,我和朋友在淮海路的必勝客見面,那里冷氣開得十足,我們喝著大杯汽水,聊大學的事情。等到出門一看,傾盆大雨,淮海路瞬間就淹沒了,大水浩浩蕩蕩淹到膝蓋,公交車和轎車都滯留在原地,還有執著的人蹚水緩慢地行走。我們又回到座位旁說話,冷氣越來越厲害,周圍被困住的人們也越來越焦慮。我家里肯定又被淹了,但是不管是我也好,朋友也好,我們都沒有特別要擔心的事情。因為是這樣,時間也仿佛過得很慢。仿佛已經過了幾個小時,說話說到山窮水盡,直至雨停了,天卻竟然還沒有黑。為了離開淮海路,我們一人在腳上扎了兩個塑料袋。走到朋友家的時候,塑料袋里都是水。我在朋友家門口取了自行車,和她告別,她高高站在臺階上,看著我腳上的塑料袋鼓鼓囊囊,像裝著金魚的口袋,哈哈大笑。
這是整個1990年代整個20世紀上海的最后一場大水。之后,上海政府投入巨資購置養護機械設備,引入管道檢測系統。據說聲吶檢測儀放入排水管道后,淤泥的厚度數據就會顯示在電腦上。而我和朋友們曾置身于1990年代的熱帶風暴,在暑假的返校日被困在學校門口,那里的下坡路在兩個小時的大雨之后就成為小小湖泊,我們用自行車帶著朋友,筆直沖進湖里,奮力踩著踏板。爾后,我們共同來到了干燥的下世紀。臺風一次次擦肩而過,即便如此,高樓間的云急速移動。沒有想到,我們已經身處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