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思孝

回望1990年代，他想起的更多是父親留給他的回憶。有年夏天，早上下大雨，父親背著他，穿著雨衣。漆黑一片，他聽著父親的喘息聲，不知覺間，到了學(xué)校。他像是盲人，被時代馱著走。大致如此。

他1986年出生，農(nóng)歷丙寅年，生肖屬虎，祖父取乳名寅虎。自始至終，家人親戚以及村里相識的人都這樣稱呼他。直至成年，還有些村里人不知道魏思孝是誰。這種情況，他會先報上自己的乳名，如果對方臉上還滯留著疑惑，他會加以備注，我爸是魏修達(dá)。對方釋然。這倒不是說，父親在村里是多么知名的人物。只是經(jīng)歷了公社，村民一起出工不分彼此的年代，混個臉熟罷了。他至今在村里，有時還被當(dāng)作生面孔，和初中畢業(yè)就在外求學(xué)，回到家不喜外出不無關(guān)系。

他的母親出生在十幾里地外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付家莊，叫付艾英，大家都稱呼她“老付”。當(dāng)他長到會問自己是從哪里來時，老付給出了幾個不同的答案。如果是在夏天，就說下大雨，被水沖到了家門口。在冬天，她會說，下大雪，早上去鏟雪，他在雪地里，沒人要，就撿回來了。也有過，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說法。那時，大概老付心情不好。等他再大點，過年去鎮(zhèn)上的大姨家，老付指著路邊一座廢棄的磚瓦房，我就是在這里生的你，還有你姐。農(nóng)歷六月的一天，下著大雨，路上不好走，父親推著自行車，母親走著。到了衛(wèi)生站，第二天不到中午，生下了他。三十年后，老付說，那天雨下得很大，現(xiàn)在沒這樣的天氣，不知道是不是和廠子多了空氣不好有關(guān)系。再問她，這一路怎么走過去的，不疼嗎。老付說，有點腰疼。再也沒別的細(xì)節(jié)了。

按照傳統(tǒng)的觀念，1986年他的出生，意味著香火的延續(xù)，祖父最為高興。也是這年的3月份，撤銷益都縣，設(shè)立青州市。祖父民國時，在益都縣做過文書，他一直沒改過口，父輩也是，總是說益都，不提青州。祖父在益都做過文書，這個家族，引以為豪的事，也就這么一點。1986年，墨西哥的世界杯，在阿根廷對陣英格蘭的比賽中，馬拉多納先后攻入兩球：上帝之手和世紀(jì)最佳進(jìn)球。后來，他在看影像資料時，會想起這一年自己的出生。

出生的那年，他們一家四口擠在老宅的一間偏房里，七八平方，炕上鋪著麥秸，冬天在門口生一口小鐵爐。第二年，母親從親戚家借了一千多塊錢，在村北批了一塊宅基地，蓋了新的磚瓦房。他最早的個人記憶是有年夏天的午后，下著大雨，祖父抱著他在屋門前看雨，院落里有兩棵棗樹，嫩綠的樹葉在狂風(fēng)中搖擺。祖父對他說，你爸媽就快回來了。他記得，祖父留著很長的白胡子。老宅陰暗，泥土的地面要每天灑水消塵。祖母在屋里，用籃子孵雞，總有一股家禽的意味。大伯是個智障，住在西偏房里，每天早出晚歸從外面撿拾垃圾，塞到屋里，不允許外人進(jìn)去。

祖父去世，他拿著纏著白紙的木棍，夾在親人中間，走到村西邊的鐵道口。發(fā)喪結(jié)束，他想拿著木棍玩，被人奪過去扔進(jìn)了火堆里。三年后，祖母去世，他上小學(xué)（具體幾年級忘了）。發(fā)喪的時候，他一直沒哭，爸爸踹了他一腳，你親奶奶死了，你怎么不哭。他就一直哭，等結(jié)束了，他還在哭。有人夸贊他，不愧是親孫子，哭得確實厲害。讓他高興的是，家里給了他兩塊錢。下午他戴著黑色的孝章去學(xué)校，同學(xué)們來圍觀，以他的名字編了個順口溜：魏思孝，魏家死了人，戴上孝。

在他還沒長大到可以從事體力勞動前，每年春秋兩季只有歡樂的記憶。學(xué)校的老師們也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各有半個月的假期。春末夏初，小麥?zhǔn)炝耍瑳]收割機(jī)前，大人們拿著鐮刀把麥子割后捆好，拉到麥場，推著石轱轆碾軋，用叉子把麥秸選出，運到溝里堆積成山。他和小伙伴，在麥垛里追逐跳躍，挖洞成戰(zhàn)壕，模仿《地道戰(zhàn)》里的情形。曬麥子要麻煩點，村里的胡同還不是水泥的，曬麥場的地方有限，父親用騾馬裝上麥子，去幾里地外的齊魯石化廠區(qū)外面，鮮麥鋪在馬路上，烈日下不出三個日頭就曬干了，再裝車?yán)丶摇Ｄ菐兹眨改冈诼愤呍饚づ袼X。夏末秋初，玉米熟了，掰下玉米裝袋，運到家門口扒皮，將苞米皮結(jié)繩捆在一起，拉到屋頂上，壘在一起，等待自然晾曬。此后，漫長的冬天，蹲在屋里掰玉米粒消磨時日。

家里一共七塊地，分布在不同的地方，耕地播種更是漫長。套上犁耙，他蹲在上面，父親拿著鞭子拉著騾子，大地開花般翻出來。天黑透，收工回家。等他大點，機(jī)械化普及，當(dāng)他在地里拔草唉聲嘆氣時，父母總說現(xiàn)在種地很輕松了，以前還不都是人干。他想不出以前會有多累，當(dāng)下最是難熬。

農(nóng)閑的時候，他和伙伴們?nèi)ゴ逦鬟叺蔫F路上，把石頭擺上鐵軌，趴到對面的壕溝，用石頭把石頭打下來。順著鐵軌，往北走，去爬黑鐵山和西山，摘酸棗吃。夏天，村西邊兩處大水坑蓄滿水。他一直不會游泳，跳下去幾次，一次被水嗆了幾口。有次站在小壩的岸邊，忍不住跳下去，沉下去，站在壩底，看到四周綠油的水草，水往鼻子嘴巴里灌，他本能地掄起了雙臂，上升，浮出水面，伸出雙手，在暈厥的瞬間，被岸邊的伙伴拉拽上來。躺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他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子圓鼓。此后很長一段時間，他發(fā)覺自己體力不好時，總覺得是這次溺水喝進(jìn)去太多臟水。

伙伴劉沖就沒這么幸運，下水淹死，也是村子唯一被淹死的孩子。此后，家長不讓他們靠近水壩。對于劉沖的死，他們私下以為是被水草纏住了，或許如大人所言，確有水鬼存在。劉沖死后的那個下午，他在家里，心里想著從電視看到的一句話，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順變。想用這句話安慰劉沖的家人。幾年后，劉沖的父母又生了一個男孩，和劉沖長得一模一樣。劉沖還活著，也就是這個樣子。

他學(xué)習(xí)一般，小學(xué)從開始的倒數(shù)，到快畢業(yè)時，語文數(shù)學(xué)兩門課勉強(qiáng)可以考到七十多分。小學(xué)在他家的屋后，穿過一片鄰村的大麥場就到了。兩層樓高，是附近三個村合蓋的，三個村的適齡兒童都在這里上。他那時還搞不清楚四季，春秋兩季都穿差不多厚的衣服，夏天總是感到困，上課不多久就想上廁所。冬天的教室窗戶糊上塑料布，不通風(fēng)，早上要輪流從家里帶著炭塊和引柴火去燒爐子。有年冬天，看著燒紅的爐蓋，他陷入思考，把水滴上去，立刻就蒸發(fā)成水汽，那么把手放上去會是什么效果呢。他張開右手的五指，摁在爐蓋上，手指肚鼓起來泛白，空氣飄著一股焦肉味。

除夕，下過一場大雪。大年初一，天還沒亮，父親在院子里擺上桌子，供奉老天爺，燒完紙后，叫他起床磕頭。他對著北方恭敬地磕了三下，心里默念著，雖然不清楚到底要說些什么，一年一次，他有些喜歡這樣的儀式感。踩著積雪，來到老宅，自從祖父母去世，大伯失蹤，老宅荒廢，推開門，點上香放在院落的石磨上，又磕三個頭。天光開始亮起來，漆黑天空逐漸透出湛藍(lán)，積雪覆蓋著一切，遮掩住原本的破敗和不堪。他不知道，此后的幾十年，每到春節(jié)，他都會想起這次的記憶。與此相伴的，還有他拿著樹枝，在屋后的雪地耍劍，把自己幻想成一個劍客。幾年后的1998年，電視劇《水滸傳》的播出，冬天對雪的記憶，又增加了林沖風(fēng)雪山神廟。

除了百天照，他最早的一張照片是1997年拍的，黑白照片中的他穿著白色的短袖校服，短發(fā)因睡眠壓得兩邊趴著，顯得頭頂有些尖，眼睛水腫成單眼皮，嘴角上揚(yáng)，不是因高興或忍著不笑，本來就如此。這張照片后來用在了學(xué)籍證上，保存至今。他還能回憶起那天拍照的情形，正在上著課，老師喊他出去拍照，其余同學(xué)都已經(jīng)照過，只剩下他。走廊，墻上掛著個白布，太陽刺眼，他坐下，眼睛不自覺地瞇著。因光照強(qiáng)烈，眉毛處只留下兩截黑影。不久后，他小學(xué)畢業(yè)。1997年，他記得發(fā)生了許多事，先是鄧小平去世，然后香港要回歸。每個學(xué)生都發(fā)了一枚紀(jì)念回歸的徽章，紅色的，具體印的什么，記不清了。

在漫長的年少時光，他經(jīng)常猜測家里的經(jīng)濟(jì)條件，對照舊社會的影視劇，他們能吃飽飯，和地主家吃的也相差不會太大，起碼不是貧下中農(nóng)。有記憶開始，父親就是趕騾車?yán)洠绯鐾須w，閑時伺候六七畝土地。母親在建筑隊當(dāng)小工，也當(dāng)過小販賣過米糕，她有白斑病，做了沒多久，然后是在鎮(zhèn)上給承包蔬菜大棚的打工，一年無休。他也曾想，自己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傳家寶之類的，或者家里如此貧寒，大概是故意偽裝要磨煉這個兒子。直到上初中，開始了青春期，他才不無遺憾地承認(rèn)，家里的確就這么窮，在任何的時代，他家都會是在底層。

他迷戀過一陣子武術(shù)，模仿甄子丹演的電視劇《精武門》，在白紙上寫下這三個字，貼在門框上，找來兩根木棍，用繩子連在一起耍雙節(jié)棍，扔出去，打破了南屋門框上的一扇玻璃，二十多年后，那扇玻璃還是用塑料紙糊著。東屋和西屋門框上的玻璃，是幾年后踢足球打破的，也保持原樣。1998年的世界杯，當(dāng)足球運動員，是他第一個人生理想，維持了兩三年的時間。其實他也沒那么喜歡看球賽，進(jìn)球太少，充斥著漫長的乏悶。他性格急躁，缺乏耐心。

1998年的抗洪救災(zāi)，他還有印象，秋天在門口剝玉米皮。他說，中國人太多，洪水淹死幾個也沒事。父親罵他，你這像是人說的話嗎，滾一邊去。父親當(dāng)時已經(jīng)賣掉騾車，在化工廠上班，負(fù)責(zé)倒料，十二小時工作制，黑白班，一星期倒一次班。車間化學(xué)原料味大，戴著口罩。那段時間，家里總是彌漫著嗆人的化學(xué)味。也是這時候，父親的身體開始垮掉，脾氣變得暴躁。他是后來才意識到，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那種拖家?guī)Э诘臒o力感。身體在走下坡路，孩子都在上學(xué)，不敢冒險去嘗試。他一直在周圍的工廠，輪番打工，短則幾個月，長則幾年，除了那幾畝地，再沒固定過。

他進(jìn)入青春期，冗長的假期喜歡待在家里，無休止地看電視，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他感受著周遭發(fā)生的變化，又不覺得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他交過一個筆友，通信幾次后，當(dāng)知道對方的樣貌后，他再也沒回過信。1999年，班里開始有同學(xué)在聊天室交友。這年，他家里剛安裝了電話。整個1990年代，對他來說，是記憶的起點，而他剛憧憬起未來的時候，1990年代已經(jīng)悄然過去。那些所謂的大事，對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少年又算得了什么。更讓他難以釋懷的，倒不如說是，還沒牽過姑娘的手。

他生活至今，當(dāng)年籠罩在心里的謎團(tuán)，現(xiàn)在也都有了答案。他沒想過自己會從事寫作，沒想到父親會在自己二十五歲那年離開人世。他和一個姑娘結(jié)婚，組建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從生活中得到的，比失去的多。時代和科技的發(fā)展，在他看來，改變的只是生活的方式，人類的感情和隔閡，依舊如此。愛和痛苦，除了時間，不會得到任何的緩解和治愈。回望1990年代，他想起的更多是父親留給他的回憶。有年夏天，早上下大雨，父親背著他，穿著雨衣。漆黑一片，他聽著父親的喘息聲，不知覺間，到了學(xué)校。他像是盲人，被時代馱著走。大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