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喇叭
- 鯉·我去二〇〇〇年
- 張悅然主編
- 3759字
- 2020-03-16 16:48:34
文|李靜睿
1997年2月20日清晨,我最后一次在生活中聽到大喇叭。
新年的第二個星期,我去了一次東京。東京的冬天還是那樣,大部分時間都有陽光,偶爾刮溫柔的風,下一點溫柔的雨,哪怕這個時刻,也只有一種軟綿綿的冷意,適合絲襪和腳踝,大衣和長裙。
三年前我曾經在東京待過一段時間,住在東京大學的國際宿舍里,從澀谷坐井之頭線,兩站就到“駒場東大前”,出地鐵后沿著一個小坡往上走十分鐘,經過兩排干凈到讓人緊張的一戶建,就是宿舍大樓。我們每天走在這條路上,往返地鐵,往返便利店,往返學校,去不知道哪里散步,吃一份碗比頭大的豚骨拉面,在陽臺上晾曬衣服、讀書和長久發呆。樓下一個院子里種滿柚子樹,四個月時間,枝頭的青綠小果一點點變成碩大的明黃果實。除了鳥叫、救護車和深夜摩托車加速的馬達聲,我們幾乎沒有聽見過什么聲音,似乎每個人都跟我們一樣,沉默地活著,為一點點小事輕輕歡笑,又為一點點小事低聲哭泣。后來才有日本朋友跟我們說,這一帶是東京的豪宅區,“安倍首相就住在這附近啊”,我們走在路上,她用手指往一個含混的方向,習慣性壓低了聲音說。
東京就是這樣,一個靜悄悄的城市,每個人都習慣性壓低了聲音。地鐵上沒有人打電話,居酒屋里大家低聲傾訴沉默喝酒,拉面館里只有吸面條的吸溜聲。有時候走在小道上,看著前面的車慢吞吞跟在一個人背后許久,司機大概也會有點著急,卻始終沒有按下喇叭。畢竟在這個城市里,喇叭幾乎等于一種入侵。如此種種,讓我在吉祥寺散步時偶然看到手機上“新農村大喇叭工程;覆蓋全國200多個市、縣助力鄉村振興”的新聞,不得不產生幻覺,好像白日灼灼,我站在東京的街道上,奮力向前,回到過去。
1997年2月20日清晨,我最后一次在生活中聽到大喇叭。那時候我家是一個四十平方的一室一廳,為了讓我擁有自己的房間,父母把四個平方的陽臺封閉起來,勉強放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小書桌。我每天側著身子才能上床,坐在床邊才能寫作業。陽臺西曬,夏天我整夜流汗,在草席上留下清晰身形;冬天四處漏風,我蓋兩床厚被,每晚抱著六個暖瓶。但我還是喜歡這四個平方,因為我從此有了一道門和一把鎖,門意味著一個獨立世界,意味著門內的我是獨自一人。我堅持每天關門睡覺,再熱也是如此。有時候夜里實在睡不著,我會爬起來,坐在床上,拉開簡陋窗簾,看一會兒外面的星星。我根本不認識什么星星,我只是覺得一個人看星星這件事很好。直到現在,我還是這樣想,我和星星,我們可以獨立組成宇宙,可以在宇宙內部自轉公轉,可以追逐一顆流星,也可以變成一顆流星。
1997年2月20日清晨6點,我睡在自己的床上,自己的房間,屬于我的四個平方里。正是寒假,父母隨便我睡到幾點。我將醒未醒,猶豫著要不要起床上個廁所再睡回籠覺,窗外突然有喇叭聲,畢畢剝剝地說了一句長長的話,非常嚴肅,像新聞聯播,或者所有與之類似的東西。我只覺稀奇,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什么,但我聽到父母的臥室里一陣躁動,爸爸迅速跳下床,赤腳沖進客廳打開電視,并且在電視有任何聲音之前大聲地說:“你們快起來,鄧小平死了!”
爸爸沒說錯,官方在那天清晨宣布了鄧小平去世的消息,通過所有可以通過的途徑,包括我窗外的大喇叭,在此之前,我甚至從來沒有留意到那棵樹上有一個喇叭。后來我總是想起這件事,想到爸爸在那個時刻仿似本能的反應,在經過一系列殘酷的政治訓練之后,他無須思索就能知道,在那個時刻,只有這唯一的一件事,能讓大喇叭在清晨6點響起來。爸爸在“文革”末期因反革命罪被判刑八年,那時候媽媽已經在和他談戀愛,以一種自殺式決心承諾要等他這八年,但在坐了一年半牢之后,他獲得了平反。爸爸說,出獄后他和哥哥們喝酒,第一杯酒舉起來,他說的是“為鄧小平干杯”。第一次去深圳旅行,爸爸堅持要到那幅鄧小平的巨大畫像下合影,他又不認識路,輾轉多時,終于真的合了影。十年前我覺得這些都很可笑,甚至有點愚蠢,一個人為什么要為自己本應獲得的生活感謝什么?但漸漸地我體會到了那種慶幸,生活碎裂了,卻還能用膠水勉強拼起,拼得不好,看上去很丑,有斑斑傷痕,但畢竟一個大致完整的生活立在那里,讓你感覺慰藉。
鄧小平去世了,我們看完新聞,爸爸帶著我去區政府,因為那里有附近唯一的一面國旗,他要親眼見到那里降了半旗,好像這對爸爸是一種再次保證和慰藉:這個人死了,但他的允諾會持續。隨后的幾天,學校把學生們都叫回去了,在大教室里折疊白花,觀看電視里的追悼儀式,大家都哭,抱著面前一大堆折得歪歪扭扭的白花大哭不止,為不確定的理由,懷著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情感。學校的大喇叭一直放著哀樂,大家看完追悼會,在哀樂下離開校園,回家的沿途都有大喇叭,都在放哀樂,就這樣,我胸前戴著一朵白花,回到了我那四十平方中的四個平方,這一次門隔離不了什么,我只能聽著哀樂,一直聽著一直聽著,直到它終于停止。
那是我最后一次投入地參與集體生活,在那之后,和喇叭一樣,這種整齊劃一的行動和情緒在我的生活中漸漸退去。我上了大學,住在四人宿舍里,但假期回家,我們終于擁有配好獨立衛生間的房子(父母買房子的重要理由是,萬一你交了男朋友,而他想來我們家做客,半夜要上廁所怎么辦呢),并且迅速對以前需要出門上廁所的生活感到陌生,這種陌生大概也是一種本能,好像遺忘就意味著拒絕,意味著不再發生。就像我多次問爸爸監獄里的生活,他總說:“吃得好好哦,每周都有紅燒肉,饅頭吃都吃不完,我們還在圍墻那里挖了個洞,把饅頭遞出去,和外頭的農民換煙。”
十幾年后我住在東京,宿舍只有二十七個平方,但有一個相對寬敞的衛生間,在和丈夫吵架又無處可去的時候,我就把門反鎖,坐在地板上看書。東京的房子就是這樣,再小也會有一個獨立衛生間,有時候去那種每人一個小隔間的拉面館,衛生間窄到無法再放下洗手池,他們就在馬桶水箱上方設計了一個小小水龍頭,洗過手的水會再流入馬桶,于是每次上完廁所,我就在馬桶上洗手,房間太小了,轉身時稍不注意就能撞上門把手。我全盤接受了這種麻煩,住很小的房間,去很小的拉面館,上很小的廁所,用馬桶上的洗手池。作為整個青春期都需要排隊上公共廁所的人,我完全知道日本人在固執地保護什么,個體生活并不時時寬松愉快,大量時候它意味麻煩,但自由就是這樣的,你總需要拿出一點什么作為交換,而它就像所有并不那么必需的東西,通常都不怎么便宜。
年前正好看到《啥是佩奇》,深山里迷茫的老人,為了滿足孫子隨口說出的愿望,用村里大喇叭問大家“啥是佩奇”,在這個時刻,好像喇叭又變得有點可愛,雖然深究下去,一個小賣鋪里都有智能手機的村莊,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尋找一只粉紅小豬?2008年四川地震時我去綿陽采訪,小半個城市撤離在山上,剛剛經歷了恐懼和死亡的人們窮極無聊,坐在帳篷里斗地主和炸金花,居委會的工作人員一人手持一個喇叭,在帳篷間穿梭,給沒牌的家庭發牌,站在一旁看大家又出了幾個炸。除了招呼大家領盒飯和物資,我沒見過那些喇叭在別的時候響起過,人人都是驚弓之鳥,害怕再有任何消息,因為在那個時刻,所有的消息都是壞消息。記者們也討論過,要是地震那一刻有大喇叭響起,會不會多少能救一些人?哪怕只是提前十秒。在地震十年之后,四川已經有一些社區啟用地震預警的大喇叭,大家一起經歷了既不想回憶又無法忘記的2008年,好像誰都不能說喇叭在這里有什么問題,但喇叭的問題在于,作為個體,我們無法控制它會為什么響起,又為什么安靜,而這正是我們所期望的、對自己生活最起碼的控制。
幾年前我讀王笛的《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書中寫自晚清之后,四川的茶館就一直處于國家政權的密切注視之下,以維持公共秩序之名,作為公共空間意義上的茶館,實質上在各種禁令和規章之下逐步逝去,“從這本書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國家權力的無限擴張和國家文化的勝利所帶來的結果。現代中國比任何時候都更步調統一,但比任何時候都缺乏文化的個性和多樣性”。公共的地方不夠公共,私人的地方卻又不夠私人,生活像一個悖論,讓人無所適從,也不知道拿出哪種姿態才算合理,既不想順服,也無力對抗,于是大家都僵在原地。
吉祥寺是井之頭線的終點,地鐵方便,這邊的LIFE超市又在晚上10點后有很好的折扣,我們就總來這里,先去居酒屋喝啤酒和梅酒,在“磯丸水產”烤蟹蓋和海螺、扇貝和白蛤、一排大蝦、整只烏賊,再去超市里買牛排、生魚片、草莓和其他忘記什么東西。那時候并不知道吉祥寺對東京意味著什么,回去第二年,才看到《只有吉祥寺是想住的街道嗎?》,原來我們總去的那個地方,連續五年被選為東京最受歡迎的居住地,在日劇《火花》里,無法成功的搞笑藝人深夜在吉祥寺的街道上漫步,坐在井之頭公園里發呆,和澀谷與新宿不同,吉祥寺提供了一種沉默而平價的慰藉。
現在我就在這里,看眼前風拂水面,白日灼灼,湖中坐在天鵝船中穿梭的都是像我一般的成年人。我花了1500日元,坐在小板凳上讓公園里的畫家給我們畫全家福,再往前走,是矮小的中年男人站在樹下,反反復復拉海頓的小夜曲。不知道怎么回事,海頓讓眼前一切更加安靜了,畫家正在給我們三人上腮紅和唇色,她把我女兒畫得多可愛啊,像一只粉紅小豬。我放松地伸了伸懶腰,開始思考等會兒去哪里吃午飯。吉祥寺的街道狹小逼仄,還有公交車艱難駛過,老年人揮手維持秩序,你得站在路邊,耐心地等車緩緩過去。如果習慣了心急火燎的北京,眼下這一切會顯得慢到不可思議,但你可以放心,在這里喇叭不會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