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經(jīng)的邏輯
- (美)埃利澤·斯滕伯格
- 3530字
- 2020-04-14 10:46:40
自動模式下的殺人案
肯尼斯·帕克斯(Kenneth Parks)二十三歲,住在加拿大的多倫多,從事電子產(chǎn)品生意,工作穩(wěn)定,結(jié)婚已近兩年,有一個五個月大的可愛女兒。他和岳父母的關(guān)系也十分融洽,甚至覺得比自己的父母更加親近。他的岳母還親熱地叫他“女兒的體貼靠山”。
1987年春天,帕克斯卻為人生中的一個糟糕決定付出了沉重代價。他沉迷于賭博,常去賭馬,并且花大價錢押冷門——也就是成績最差但是潛在回報最高的賽馬。幾輪下注失敗以后,他開始挪用公司的資金來向妻子隱瞞損失。每天上班他都心驚膽戰(zhàn),因為他還要掩蓋自己從公司偷錢的證據(jù)。可紙包不住火,他終于行徑敗露,被公司開除,還被告上法庭。就這樣,他越來越難向妻子坦白自己賭博的事了,尤其是當兩人不得不把房子掛牌出售的時候。
債務(wù)的壓力常使帕克斯徹夜難眠。就算好容易睡著,他也會在半夜驚醒,胸中填滿焦慮。在參加完一次“賭友匿名互助會”(Gamblers Anonymous)后,帕克斯決定向家人包括岳父母坦白自己的財務(wù)困境。在召開家庭會議的前夕,他一刻都沒有睡著;翌日早晨,筋疲力盡的他告訴妻子會議推遲一天。那是5月23日星期六,凌晨1點30分,帕克斯終于在長沙發(fā)上沉沉睡去。
帕克斯接下來的記憶,是看著滿面驚恐的岳母在自己面前倒下。他接著跑到車里,當他伸手去夠方向盤時,才發(fā)現(xiàn)手上正握著一把刀,刀上正在滴血。他把刀子扔到地上,然后徑直開到了警察局,告訴警察:“我好像殺人了。”
在對許多證人分開詢問之后,帕克斯的故事終于現(xiàn)出了全貌。從自己睡著到看見岳母驚恐倒地,中間的事情他都不記得了。但是調(diào)查人員發(fā)現(xiàn),在帕克斯失去記憶的那段時間里,他做成了不少事情。他先從長沙發(fā)上起身,穿上鞋子外套,然后走出家門,驅(qū)車23公里,中間在三個紅燈前面停下,繼而走進岳父母家中,先和岳父打斗并且掐了岳父的脖子,接著又將岳母刺死。然而從頭到尾,他卻完全沒有印象。
醫(yī)學評估沒有發(fā)現(xiàn)身體疾病或藥物濫用的跡象,其后,四位精神病學家也一起參與進來,以期推進案情進展。在他們看來,帕克斯顯然被發(fā)生的一切給嚇壞了,而且他也沒有預(yù)謀殺人的跡象。他沒有明確的作案動機,因為殺死岳父母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難以遏制的攻擊性。他智力達到平均水平,沒有妄想、幻覺或是任何精神錯亂。因為醫(yī)學檢查一無所獲,四位精神病學家感到十分吃驚,他們也說不出帕克斯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來在一位神經(jīng)病學家的幫助下,他們意識到帕克斯的情況可能和睡眠障礙有關(guān)。他歷來睡得很淺,有時還會夢游,他家族的許多人都有這個毛病。他的夢游經(jīng)歷始于童年。有一次,幾個兄弟甚至看見他在熟睡中爬出了一扇窗戶,他們合力才把他拉回床上。他還有過尿床、夜驚和說夢話的行為,而這些都與夢游相關(guān)。那位神經(jīng)病學家建議用多導(dǎo)睡眠圖(polysomnogram)給他做一次全面睡眠評估,這種設(shè)備能夠同時測量睡眠者的腦波、眼動、心律、呼吸頻率和肌肉運動。結(jié)果顯示,帕克斯的慢波睡眠顯著多于常人,而這正是長期夢游者的典型特征。當所有證據(jù)匯總完畢、呈上法庭,法官裁決帕克斯襲擊岳父、殺死岳母時處于夢游狀態(tài),他的兩項罪名均不成立。正像一位法官在判詞中說的那樣:
雖然“自動行為”這個詞在不久前才首次進入法律界,但是嫌疑人在行動時缺乏意圖,卻向來是無罪辯護的有效理由,這一點是司法的基本原則。只要能證明嫌疑人的行為屬無心之過,就足以使法庭宣告他無罪……在普通法中,一個人只要在案發(fā)時處于意識喪失或者意識不全的狀態(tài),那么他的行為就不能稱之為罪行。同樣,如果他因為精神疾病或者缺乏理智,無法辨別一項行為的本質(zhì)和特性,也無法判斷那是一項錯誤的行為,則他同樣不需要承擔責任。我們的刑法有一條基本準則,那就是一個人只能對自己有意識、有目的的行為負責。
為了更好地了解肯尼斯·帕克斯的腦在那個可怕的夜晚可能發(fā)生了什么,我們需要考慮睡眠的四個階段。第一階段,你還在朦朧狀態(tài),很容易醒來,并且醒來后你甚至可能意識不到自己睡著過。第二階段,你的肌肉松弛下來,雖然偶爾也會有不由自主的收縮。你的心律變慢,體溫降低,身體準備進入更深的睡眠。第三階段稱為“慢波睡眠”,是整個周期中程度最深的睡眠,有的人會在這個階段夜驚或是尿床,而夢游也發(fā)生在這個階段。最后是快速眼動睡眠,其間你的肌肉完全麻痹,我們最生動的夢境就發(fā)生在這個階段,但肌肉的麻痹會阻止我們的身體將夢境執(zhí)行出來。而在慢波睡眠階段,身體卻不會有這樣的麻痹機制;我們前面說過,在肯尼迪·帕克斯身上,這個階段特別的漫長。
夢游是一個神秘的例子,它顯示了一個人的行為是如何被他無法控制的自動過程所主宰的,而且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這會造成可怕的后果。美國睡眠醫(yī)學會曾經(jīng)歸納了夢游的四個特征:
—夢游中的人很難喚醒;
—醒來時會意識模糊;
—對夢游時的經(jīng)歷會喪失全部或部分記憶;
—可能有危險的行為。
關(guān)于夢游的報告中記錄了夢游者的許多行為,包括投擲重物、從臥室的窗戶躍出,甚至在睡夢中發(fā)生性行為。這最后一種行為甚至在科學文獻中有了一個專門的名稱,叫“睡眠性交癥”(sexsomnia)。這又是一個可怕的例子,證明人在熟睡時能夠完成復(fù)雜的行為。
那些夢游并可能做出危險舉動的人,大多并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夢游過。他們往往只有在身邊的人,比如伴侶告訴他們時才知道自己夢游了。有的人會忽然醒轉(zhuǎn),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在入睡的地方,這才意識到自己夢游過了。為什么夢游者總是記不得自己夢游了呢?你可能覺得這是因為他們的腦在當時并不活躍、無法處理周圍的信息——他們畢竟是在睡覺嘛。但實際上,人腦在慢波睡眠期間是相當活躍的。人會在這個階段做些簡單的夢,加上肌肉還未麻痹,腦甚至能夠指揮肌肉收縮,做出一些復(fù)雜的舉動來。
另一種說法認為,夢游者之所以不記得自己夢游,是因為他們的腦沒有將這個舉動記入情節(jié)記憶。這樣看來,夢游者就和心不在焉的駕車人有一些共性了。這樣的駕車人不記得自己怎么把車子開到了工作單位,因為他的腦海里充滿了其他念頭,比如自己要做的那個演講。他記得關(guān)于那個演講的想法,但是忘記了駕車這個復(fù)雜的任務(wù)。那么夢游者的腦海里又裝滿了什么呢?答案是——他們的夢。
我們有時會記得自己的夢,但是也常常不記得。研究表明,記不記得,都取決于我們做夢時處于睡眠的哪一個階段。如果夢發(fā)生在快速眼動睡眠階段,我們就能記住其中的75%左右。如果夢發(fā)生在慢波睡眠,也就是夢游的那個階段,我們就只能記住其中的60%不到了。這個差異的原因還不清楚。和快速眼動睡眠階段相比,慢波睡眠階段的夢較短,而且往往更像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念頭,而不像真正的夢。如果平常的慢波睡眠產(chǎn)生的都是短小零碎的夢,而且我們幾乎有一半時間都不記得它們的內(nèi)容,那么夢游又如何影響我們的夢、影響我們對夢的記憶呢?2009年的一項夢游研究探討了這個問題。
睡眠專家對46名對象開展了至少兩年的跟蹤研究,他們要求這些對象描述自己記得的夢游期間的任何想法或夢境。他們記下了對象是否記得自己的夢境,如果記得的話又夢見了什么,并將記錄匯編成資料。他們發(fā)現(xiàn),有71%的對象至少記得夢游期間的部分夢境。而在這些記得夢境的人中間,大多數(shù)(84%)都形容那些夢的內(nèi)容或是可怖,或是同等程度地令人不適。下面的表格列出了他們報告的一些夢,以及他們在夢游期間的行為。

夢游者往往記得夢游前后的夢,但是不記得夢游行為本身,也不記得自己在夢游期間做過的事。他們只能在事后拼湊出之前發(fā)生了什么。當我們的意識遭到了損壞或者專注于其他活動、無法分析當下的行為時,我們的自動系統(tǒng)便會接管身體。看看上面的表格,你會發(fā)現(xiàn)夢的內(nèi)容和夢游行為之間有著清楚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夢游期間,人的意識專注于心中的幻想,身體就進入了自動模式。夢游者仿佛成為了執(zhí)行夢境的自動機器。
肯尼斯·帕克斯睡得不好。當他準備面對岳父母、向他們坦白自己的謊言和魯莽毀掉了家庭時,他的內(nèi)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簡直到了心理崩潰的邊緣。在脆弱的精神狀態(tài)下,或許有一種幻想在夜間偷偷潛入了他的頭腦。他也許夢到了一個不用面對家人的方法:要是岳父母在會面之前死了,他就不用向他們坦白了。帕克斯如果處于覺醒狀態(tài)、能夠有意識地反省自己的行為,他是絕對不會犯下殺人案的。然而在夢里,一個人卻可以想象任何事情。
當天晚上,肯尼斯·帕克斯的頭腦很可能被一個恐怖的噩夢占據(jù)了。他有意識的官能無法監(jiān)控行為,于是自動系統(tǒng)便接管了他的身體。他成為了一個最致命的心不在焉的駕車人,先是驅(qū)車行駛了二十多公里,繼而又殺了人,而且自始至終,他都處于自動模式。看來僵尸的確存在,而且能犯下暴行。
我們有一個能夠控制行為的自動系統(tǒng)線路。這套系統(tǒng)的行徑會違背我們的利益,比如將小鼠引向迷宮的歧路,比如引領(lǐng)一個男人殺人。這就不免引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會有這套系統(tǒng)存在?想來自然選擇將它保留下來,是因為它有一些用處。那么,擁有了這樣一套系統(tǒng),又能使我們獲得哪些優(yōu)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