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沒有主體間性,就不知道某人是不是在“遵守一條規則”
哈貝馬斯對于“規則”概念的重視,除了受到韋伯(M. Weber)和涂爾干(E. Durkheim)等社會學家的觀點的影響之外,在哲學上主要受到康德哲學和分析哲學的影響。分析哲學——尤其是后期維特根斯坦(L. Wittgenstein)影響之下的日常語言哲學——對規則的研究,使哈貝馬斯獲得了用來界定其理論的核心概念——“交往行動”——之所以為一種“行動”而不僅僅是一種“行為”的概念工具。在以行為主義為代表的客觀主義進路影響極大的20世紀西方社會理論界,哈貝馬斯對“行動”的這種理解,對于他的社會研究具有一種“元理論選擇”的意義。從這個角度來說,在討論康德哲學對哈貝馬斯的規則觀的影響之前,有必要先討論分析哲學對他的規則觀的影響。
在哈貝馬斯作出的諸多概念區分中,“行動”(德語的Handeln和英語的action)和“行為”(德語的Verhalten和英語的behavior)的區別是最基本的一個。國內出版的哈貝馬斯著作的中文譯本有不少把哈貝馬斯的“交往行動”譯成“交往行為”。這樣的譯法當然也有它的道理。一方面,“行為”的含義寬于“行動”,因而也包括“行動”。另一方面,在現代漢語中,“行為”似乎顯得比“行動”更抽象一些、更像一個理論術語一些。但是,不管在翻譯其他著作時是不是可以把德語的Handeln和英語的action譯成“行為”,在哈貝馬斯那里這肯定是很不妥當的,因為哈貝馬斯非常強調Handeln與Verhalten的區別,也就是action與behavior的區別。人們一般用“行為”一詞來翻譯Verhalten和behavior。如果也用這個詞翻譯Handeln和action,會出現兩種可能:或者是不得不取消Handeln(action)與Verhalten(behavior)的區別,或者是不得不用“行為”以外的一個詞來翻譯Verhalten(behavior)。前一種情況是對哈貝馬斯的嚴重誤讀,后一種情況則無法體現Verhalten這個詞,尤其是behavior這個詞與Behaviorismus/behaviorism(行為主義)這個詞的詞源上和意義上的密切聯系。
在哈貝馬斯看來,“行動”和“行為”之間的關鍵性區別,在于前者一定是意向性的,而后者可以是非意向性的——事實上他常常用這個詞表示非意向性的行為。1971年哈貝馬斯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作了一系列演講,其中第一個演講的第一節的標題就是“行為與行動的區別”(Verhalten versus Handeln/Behavior versus action)。簡單地說,行動區別于行為之處在于行動是意向性的,行為則不是意向性的;而行動之所以是意向性的,是因為行動是受規則支配的。哈貝馬斯寫道:
“行為如果是由規范支配的,或者說是取向于規則的話,我就把它稱為意向性的。規則或規范不像事件那樣發生,而是根據一種主體間承認的意義[Bedeutung]而有效的。規范具有這樣一種語義內容,也就是意義[Sinn],一旦進行意義理解的主體遵守了這些規范,它就成為他的行為的理由或動機。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談論的是行動。其行動取向于規則的行動者的意向,與該規則的這種意義相符合。只有這種取向于規則的行為,我們才稱為行動;只有行動我們才稱作意向性的。”
這里,哈貝馬斯把行動的“意向性”和行動的“遵守規則性”聯系起來,但沒有對兩者之間的聯系作出具體說明。在其他一些著作中,尤其是在1981年出版的《交往行動理論》中,哈貝馬斯借助維特根斯坦有關“遵守規則”的論述對這種聯系進行了說明。在哈貝馬斯看來,這種聯系的關鍵在于行為的意向性取決于“意義的同一性”,而意義的同一性則依賴于規則的主體間有效性。行為作為一種意向表達所具有的意義是無法僅僅依靠客觀的觀察來把握的,因為從觀察者的視角出發,我們只能看到符號的“意義的持續性”(Konstanz der Bedeu-tungen),即在什么情況下出現了同樣意義的行為;但這種意義的持續性不等于“意義的同一性”(Identitaet der Bedeutungen):重要的不是僅僅知道在哪些情況下出現了哪些同樣的行為,而是知道哪些行動被當作是同樣的行為——也就是具有相同意義的行為。“對同樣符號的具有持續意義的使用,決不僅僅是現成地給與的,而是要能夠為符號使用者自己所知道的。而能確保意義的這種同一性的,只能是‘約定地’確定一符號之意義的一條規則的有效性[Geltung]。”
說得具體些:當我們從客觀的觀察者的角度談論某種特定類型的意向性行為或具有某個特定意義的行動的出現頻率的時候,我們已經假定了我們理解了這種行動的意義是什么,而這種意義不能僅僅是客觀觀察者所強加的,而也應該是為行動者自己所理解的。但問題是,某種類型的行動總是發生于不同的具體情境的,我們有什么依據來確定在這些不同情境中發生的行為是具有相同意義的行動呢?哈貝馬斯強調,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固然不能僅僅依據客觀的觀察,但也不能僅僅依據行動者自己的理解;因為,否則的話,一個人以為自己在實施同樣的行動,就會等同于他實際上是在實施同樣的行動了。在這里,哈貝馬斯引用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的一條著名論證,即關于人們不可能獨自地遵守規則的論證:“一個人以為在遵守一條規則,并不就是在遵守一條規則。因此,規則是不可能‘私下地’遵守的:否則的話,以為自己在遵守一條規則,就會與遵守規則是同一回事了。”對此哈貝馬斯解釋說:
“這個考慮的要點,是說如果不存在甲的行為可以受到乙的批判——一種原則上有可能達成共識的批判——的情況的話,甲是無法確信他到底是不是在遵守一條規則的。維特根斯坦想要表明的是,規則的同一性和規則的有效性是從頭到尾相互聯系在一起的。遵守一條規則,意味著在每一個場合遵守同一條規則。規則在其多樣的實現之中的同一性,并不依賴于可觀察的不變性,而依賴于它的有效性的主體間性。規則之成立是虛擬的,所以就有可能對規則支配的行為進行批評,并評價它是成功的還是不正確的。這樣,對于甲和乙來說,就預設了兩種不同的角色。甲具有遵守規則的能力,因為他避免系統的錯誤。而乙則具有判斷甲的規則支配行為的能力。乙的判斷能力又進一步預設了規則能力,因為乙要能夠進行所要求的檢驗的話,他就必須能夠向甲指出他的錯誤,并且,如果必要的話,形成一種有關該規則之正確運用的一致意見。這樣,乙就接過了甲的角色,向他表明他做錯在哪兒。在這種情況下甲接過了裁判者角色,并進一步又可能通過向乙顯示用錯規則的是他[乙]而對自己起初的行為加以辯護。沒有這種相互批評和導致一致意見的相互指教的可能性,規則的同一性是不可能確保的。一個主體如果要能夠遵守一條規則——也就是說,遵守同一條規則——的話,這條規則就必須對于至少兩個主體而言主體間地具有有效性。”
也就是說,維特根斯坦之所以在“以為自己在遵守一條規則”和“確實在遵守一條規則”之間作出區別,是因為對一個主體(甲)來說,如果他的行為無法受到另一個主體(乙)的批評的話,他是無法確切地知道他是不是在遵守一條規則的。規則的同一性取決于規則的主體間的有效性,而規則的主體間的有效性,是指只有通過一個主體(甲)在另一個主體(乙)的批評面前成功地捍衛了說自己是遵守了一條規則的立場之后,才能說他不僅僅是認為他在遵守規則,而確實也有理由說他在遵守規則。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存在著一條適用于甲和乙的行為的規則。
哈貝馬斯在進行上述分析的時候,克里普克(S. Kripke)的《維特根斯坦論規則和私人語言》(1982)一書還沒有發表。哈貝馬斯在此后發表的著作中,也沒有提到克里普克這本書的觀點。但哈貝馬斯對維特根斯坦的規則論的理解,與克里普克在該書中所作的引起廣泛注意的詮釋,是有相當接近之處的。克里普克在該書中的一些觀點,有助于我們理解上面討論的哈貝馬斯的觀點。
克里普克說,一般認為是《哲學研究》第243節才開始的那個著名的反對私人語言的論證,其實在這以前就開始了,甚至它的結論在第202節就已經做出了。這202節,就是前面提到的哈貝馬斯引用的那段話。在克里普克看來,維特根斯坦的這段話,是對前一節即第201節中提出的一個悖論的回答:“這就是我們的悖論:沒有一種行動是可以被一條規則所確定的,因為每種行動都可以根據那條規則做出來。”克里普克認為這個問題是整個《哲學研究》的中心問題,其實質是一種新形式的懷疑論,甚至是“哲學迄今為止所曾見過的最徹底最獨創的懷疑論。”
在克里普克看來,維特根斯坦的真正問題并不是:“我們怎么能夠表明私人語言——或某種其他特殊形式的語言——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問題是:“我們怎么能表明任何語言(公共的、私人的或不管什么語言)是可能的?”
克里普克把維特根斯坦的問題與休謨(D. Hume)的問題作比較。休謨認為,只有當具體事件a和b被認為是分別屬于兩個事件類A和B——它們之間的關系是由“A類的所有事件后繼著B類的事件”這樣一個概述建立起來的——的時候,我們才能說a是b的原因。當僅僅考慮a和b本身的時候,并沒有可運用的因果關系。克里普克認為休謨的這種論證可以叫作“私人的因果性的不可能性”論證。維特根斯坦關于私人語言的不可能性的論證,就像休謨的私人因果性的不可能性論證一樣,是他對懷疑論問題的“懷疑論解決”。對一個懷疑論問題可以有兩種形式的解決。一種是直接的解決,即表明經過更仔細的考察,懷疑論被證明是不可靠的;一個更深奧復雜的論證,被用來對懷疑論者所懷疑的那個命題提供證明。笛卡爾對自己的哲學懷疑所提出的就是這樣一個直接的解決。與此相反,對懷疑論問題的懷疑論解決,是先承認懷疑論者的否定性論斷是不可回答的,然后表明,我們的日常的實踐方式(practice)或信念之所以為正當的,是因為它其實并不需要懷疑論者表明為不可得到的那種辯護。懷疑論論證的價值很大程度上在于表明了這樣一點:一個日常的實踐方式,如果要對它進行辯護的話,這種辯護是不可能以某種方式進行的。維特根斯坦的“懷疑論解決”的要點是:它不允許我們談論被作為孤立個人本身考慮的說話者有任何意謂。
在解釋維特根斯坦的這個懷疑論解決的時候,克里普克認為維特根斯坦像休謨一樣,實施了所謂“條件句的轉換”,通過這種轉換把原先的問題給消解掉了。對于常識來說,有這樣一個條件句:如果類型A的事件是類型B的事件的原因,那么,如果類型A中的一個事件e發生了,那么類型B的一個事件e′就必定隨之而來。休謨對這個條件句進行了換位,從而顛轉了我們所強調的重點:不再把因果聯系看作是首要的,以為觀察到的規則性(regularities)是由此而來的;相反,休謨派把規則性看作是首要的,并且指出在相應的規則有一個反例的時候,我們就取消一個因果假說。與此相仿地,維特根斯坦也對以下條件句進行了換位:“如果約翰把‘+’理解為相加,那么,如果要他回答‘68+57’,他就會回答‘125’。”換位的結果是:“如果約翰在被要求回答‘68+57’的時候沒有回答‘125’,我們就不能說他把‘+’理解為相加。”(當然這里省略了一些復雜情況。)這樣,約翰把“+”理解為相加這一點并沒有獨立的地位,所以我們不能對他是不是有了理解、有沒有一種特定的精神狀態作單獨的考察。重要的是我們用什么標準來就約翰是不是把‘+’理解為相加而達成一致意見。也就是說,“維特根斯坦對他的問題的懷疑論解決,取決于一致意見,取決于可檢驗性——取決于一個人檢驗另一個人是不是像他那樣有能力使用一個詞項”。問規則能不能被私人地遵守的問題,并不是問一個像荒島上魯賓孫那樣的人能不能遵守規則。克里普克說:
“……如果我們要認為魯賓孫是在遵守規則的,我們是把他放到我們的共同體中加以考慮,并且把我們關于遵守規則的標準運用于他。說那個私人[語言]模型是錯誤的,其意思不必是說一個物理上孤立的個人是不能被說成是遵守規則的;它的意思毋寧是:一個個人,如果孤立地考慮的話(不管他是否在物理上是孤立的),是無法被說成是遵守規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