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想吃糖葫蘆。”“乖,下了火車爸爸就給你買。”虞曙昇一扭頭,看到鄰座一對父女,他們是上一站上來的,剛上車的時候,小姑娘一直在父親懷里睡覺,此刻剛剛醒來,揉著睡眼便向父親撒嬌。
那小姑娘不過三四歲的模樣,虞曙昇沖她微微一笑,小姑娘卻不喜陌生男子,將頭扭向一旁。虞曙昇尷尬地笑笑,那名父親則連連對虞曙昇賠笑:“小孩子不懂事,妞妞,來,叫叔叔。”虞曙昇笑著沖他擺擺手:“沒事兒,沒事兒。”
小姑娘怯生生地轉過頭來,低聲叫了聲:“叔叔。”隨后便張開雙臂,攬住父親的脖子,要他抱。那名父親伸手抱住了小姑娘,小姑娘將頭靠在父親肩膀上,似乎又要入睡。
虞曙昇在旁邊看著這一幕,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父親”這個概念,對于虞曙昇來說十分遙遠和陌生,他自幼沒有父親,家中男性長輩唯有一位舅老爺,還在他很小的時候離世了。
在這點上,母親虞懿琳倒是與他同病相憐。他時常聽母親講起自己年幼喪父的舊事,特別是在那段特別的時期,母親經常說自己的殺父仇人是舊軍閥,以示自己也是苦大仇深,并非剝削人的資本家。
母親的敘述每次都以“那天是個大晴天,瑞祥昇店里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那人年齡三十上下,身著藏青色嗶嘰呢西裝,外罩花呢馬甲,頭戴西式禮帽,一副紳士打扮”開始。
當時正好虞懿琳的父親虞紹剛在店中,他趕忙上前招呼道:“先生,想做件什么樣的衣裳?”那人上下打量了下虞紹剛,道:“您是虞掌柜的?”
虞紹剛笑道:“我不是,我大哥才是。您找我們掌柜的有事?”
那人點點頭,道:“我們老板想請一位裁縫去他家中為他量體裁衣。”
虞紹剛一見那人派頭,便知這是樁大生意,趕緊叫人去請虞紹義來。虞紹義與虞紹剛將那人請進內室,那人見到虞紹義,脫帽行了一禮,道:“虞老板,久仰久仰。”
虞紹義趕忙拱手還禮道:“不敢當,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笑瞇瞇地道:“在下久田廉介,久聞瑞祥昇所賣布料質量上乘,童叟無欺,且店中有位技藝絕倫的裁縫,為來店的客人裁制衣裳。”
虞紹義一聽久田之名,便知其是日本人。中華大地自清末以來屢遭外侮,虞紹義對此人雖沒有特別的敵意,也沒有任何好感。虞紹義維持著生意人特有的微笑,問道:“久田先生過譽了,那么先生來我瑞祥昇所為何事呢?”
久田廉介笑道:“我想請貴店中這位坐堂裁縫與我回濟南,為我的老板裁制衣裳。”
虞紹義皺皺眉道:“濟南?”久田廉介點點頭:“在下知道,貴店的裁縫從不出店為人裁衣,所以我老板為此出了高價。”久田廉介說罷,沖虞紹義伸出了五根指頭。
虞紹義為難道:“久田先生,這不是價錢的問題,不瞞先生說,敝店的裁縫正是鄙人的小妹,如今小妹已然嫁人,且懷有身孕,實是不方便遠行。”
久田廉介皺皺眉道:“在下千里迢迢自濟南趕來,就是慕你瑞祥昇之大名,虞老板難道要讓在下空手而歸嗎?”
虞紹義正自沉吟間,虞紹剛開言道:“久田先生,不如這樣,在下隨您前去濟南,先將衣裳尺寸量好,回來后交與小妹裁制,裁制好后再為您送去,如何?”
虞紹義聞言一驚,剛要阻止,久田廉介便道:“如今也只能這樣了,那就麻煩虞先生隨在下走一趟。”
久田廉介走后,虞紹義對堂弟道:“紹剛,你這也忒莽撞了,如今世道這么亂,蔣介石的部隊一路北上,不知道何時就會打到濟南,你此時貿然去那是非之地,怕是太過危險了。”
虞紹剛笑笑道:“就算是冒險,也不能砸了咱們瑞祥昇的金字招牌不是?再說,我就是個生意人,這打仗的事兒與我無關,他們也不能濫殺無辜啊。”
虞紹剛告別妻女,即將踏上征程。正要去學堂上學的虞懿琳眨著一雙大眼睛問道:“爹,你什么時候回來呀?”虞紹剛抱起女兒,親了親她的小臉,笑道:“爹爭取早點回來陪琳兒,好不好呀?”虞懿琳奶聲奶氣道:“好。”
虞紹剛隨著久田廉介到了濟南,見到了久田廉介所謂的“老板”。久田對虞紹剛介紹道:“虞先生,這是我們的福田將軍。”又對福田用日本話說道,“將軍,人我帶來了,他就是瑞祥昇的人。”
虞紹剛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見到穿軍裝的日本軍人,不免有些緊張,點頭致意道:“將……將軍,您……您好。”
福田對虞紹剛點了點頭,又對久田廉介囑咐了幾句。久田廉介聽罷,對虞紹剛笑道:“虞先生,請隨我來。”
福田彥助,中將,日本第六師團師團長。第六師團是日本陸軍的一個甲種師團,也是十七個常備師團之一,該師團裝備精良,作風彪悍,于一九二八年奉日本田中內閣之命在山東青島登陸,駐扎在膠濟鐵路沿線要地。
奉系軍閥張宗昌盤踞濟南,聽聞蔣介石北伐要攻山東,趕忙前去找福田彥助搬救兵,福田便順勢領兵進入濟南。
福田彥助收到日本內閣首相田中義一的訓令,要求其迅速占領濟南。因此福田彥助此次找來虞紹剛,便是為了讓虞紹剛為自己和部下裁制幾身上好的中式服裝,方便自己占領山東后進一步與中國官員和軍閥、商人打交道。
張宗昌為讓日軍幫助自己守住濟南,請福田彥助及其部下前來赴宴,福田知人稱“狗肉將軍”的張宗昌姨太太眾多,想必對瑞祥昇的布料十分感興趣,便讓久田廉介帶虞紹剛同去。
張宗昌請來了自己的姨太太們前來作陪,福田彥助將虞紹剛介紹給了張宗昌。姨太太們早就聽說過瑞祥昇的字號,便都圍在虞紹剛身邊,向其咨詢時新的布料與款式。
正當酒酣耳熱之時,張宗昌的參謀長金壽良忽然沖了進來,將張宗昌拉到一旁,對其耳語道:“大帥,不好了,北伐軍已經占領了萬德,膠濟鐵路也被他們攔腰切斷了。”
張宗昌一聽立時臉色慘白,趕忙哆哆嗦嗦地來到福田彥助跟前,說道:“福田將軍,您……您可得幫幫我呀,北伐軍殺過來了。”
誰料福田彥助絲毫不為所動,將死魚眼一翻,冷冷一笑道:“張將軍,我大日本皇軍只管駐地防守,你說的事情是你們中國內政,我們不便干涉。”
張宗昌見福田指望不上,趕忙與金壽良出門商議,商議間,張宗昌遠遠望見福田彥助摟著他心愛的四姨太放肆調笑。
張宗昌大怒,卻不敢當面得罪日本人,只得哼著他自己寫的《大風歌》泄憤:“大炮開兮轟他娘,威加海內兮回家鄉,安得巨鯨兮吞扶桑!”
金壽良趕忙在側勸道:“大帥,如今北伐軍已經攻進了濟南,形勢緊急,不容拖延,咱們現在是吞不了扶桑了,還是考慮歸隱扶桑吧。”
張宗昌知金壽良所言是實,便趕忙回去,準備收拾金銀細軟。收拾好財物后,張宗昌便要帶著最心愛的四姨太一同出逃。誰知張宗昌一時間卻尋不到四姨太的蹤影。
原來四姨太也不滿福田彥助對自己動手動腳,便故意將話題岔開,道:“福田先生,我聽說您帶了北平瑞祥昇的裁縫來,能不能叫他來給我裁一身衣裳呀?”
福田彥助點點頭,讓久田廉介把虞紹剛叫到近前。虞紹剛點頭向四姨太致意道:“夫人好。”四姨太道:“虞老板,我最近做的這幾身旗袍總是不合身,花樣也顯得俗氣,你能不能幫我做一身花樣時髦的旗袍呀?”
虞紹剛是個老實的生意人,便實話實說道:“夫人,我們店里的裁縫在北平,您若是要做衣裳,我只能為您把尺寸量好,帶回北平去做。”
四姨太只是想借機擺脫福田彥助,便點點頭道:“好啊,那現在就給我量吧。”說罷,向福田彥助告了辭,帶著虞紹剛來至一間臥房內,說道:“你就在這里給我量吧。”
虞紹剛是老派人物,觀念傳統,一向秉持著男女授受不親的理念,從未給除自己妻子之外的女性量過身體,四姨太又是心狠手辣的軍閥張宗昌的姨太太,一時間便不知從何處下手。
但四姨太卻并不在意,將雙臂張開,道:“快量啊。”
張宗昌闖進屋里時,虞紹剛正拿尺子為四姨太測量腰圍,遠遠看去,就像虞紹剛在摟著四姨太的腰一般。
張宗昌見狀大怒道:“好哇,日本人欺負老子,你一個小小的裁縫,也敢在老子的太歲頭上動土?!”張宗昌憋了一肚子的氣,正不知如何發泄,虞紹剛恰恰撞在了槍口上。
張宗昌不由分說,從腰間掏出手槍,對著虞紹剛便是一槍,“砰”的一聲,虞紹剛胸前登時綻起了一朵血花。
四姨太被嚇了一跳,剛要解釋,張宗昌便走過去拉住她的手道:“來不及了,快跟我跑吧。”
張宗昌帶著四姨太坐上了掛著日本國旗的小轎車,連夜從濟南逃到煙臺,后乘船經大連逃到了日本。
五月一日,國民革命軍克復濟南,日軍遂于五月三日派兵侵入中國政府所設的山東交涉署,將包括交涉員蔡公時在內的交涉署職員全部殺害,并肆意焚掠屠殺,制造了著名的“濟南慘案”。
虞紹剛就這樣在濟南結束了自己年僅三十三歲的生命。消息傳回北平時,柳氏痛哭失聲,幾度暈厥。年僅六歲的虞懿琳,還未經歷過生離,卻已遭遇了死別,她想不明白,為何爹爹說要早些回來陪自己,卻一直都沒有回來。
北平的瑞祥昇內一片縞素。虞紹義低著頭對柳氏道:“弟妹,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紹剛。”柳氏低首拭淚道:“別說了,大哥。”
虞紹義道:“弟妹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將懿琳當作自己的女兒,好好照顧你們母女。”
虞懿琳幼小的軀體上披著重孝,在送葬的長長路途當中,她腦海中一直回想著母親對自己說的話:“琳兒,記住了,咱們的仇人名叫張!宗!昌!”
一九二八年六月,震驚中外的“皇姑屯事件”爆發。同年十月,蔣介石在南京就任國民政府主席,十二月,張作霖之子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至此,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政府形式上完成了全國統一。在蔣介石這位“裁縫”的縫補之下,中華大地這一襲華袍,自民國建立以來,第一次被修補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