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虞懿琳很少跟虞曙昇講過去的事,對于母親幼年的事,他只知道母親生于一九二二年,家里有間傳了百年的裁縫鋪。有時候虞曙昇也會想,母親生于那個動蕩的年代,應該有著很不平凡的童年經歷。
一九二一年,也就是民國十年,北洋政府對面臨著內憂外患的中華民國,在不得已下而不斷地進行著修修補補,企圖維系著國內僅剩的安寧。
時值七月末,天氣酷熱,嘉興南湖的浩渺煙波上,停泊著一艘單夾弄中型畫舫,舫中十多位青年從中午十一時開會直到傍晚六時許。面對滿天風雨陰霾,會議閉幕時他們輕呼出時代的最強音:“共產黨萬歲!世界勞工萬歲!第三國際萬歲!共產主義萬歲!”一湖煙波無聲,有幸在陰霾中見證了這一“開天辟地大事變”。
北平城,瑞祥昇綢布店,虞紹剛受堂兄掌柜虞紹義之托,剛從嘉興購進了一批織錦回到北平。虞紹剛一進門就抱怨道:“這天兒可是越來越熱了。”
虞紹義笑道:“紹剛,辛苦了,趕緊回去看看弟妹吧。”
虞紹剛之妻柳氏是個傳統的大家閨秀,其父是前清遺老,因連年戰亂,僅存的家底被仗打得所剩無幾。
一九一二年,自秦始皇當了皇帝以來,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位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在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皇權的紫禁城中宣布退位。隨著清帝的退位,中華大地上的衣冠服飾,又迎來了一次徹底的顛覆。
二百多年前清軍入關,終結了幾千年的漢家衣冠,如今,中華民國成立,中國民眾不再統一穿著旗裝。他們穿著馬褂、旗袍、中山裝,還有自西洋傳來的西裝和洋裝,一時間,中華大地上,第一次迎來了服飾的百花齊放。
瑞祥昇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逐漸發展壯大的。清光緒年間,虞家的瑞祥昇還是前門外鮮魚口的一處街邊綢布攤,經過幾十年的苦心經營,虞家出資五萬兩銀子盤下了大柵欄的一處鋪面房,開辦瑞祥昇綢布店。及至民國初年,瑞祥昇已成為北平城中最大的綢布店之一。
柳氏之父雖認為虞家是不入流的生意人,但見瑞祥昇生意一路蒸蒸日上,便只得將女兒許配給虞紹剛,起碼為女兒尋得一個吃穿不愁的前程。
虞紹剛雖是個生意人,為人卻忠厚樸實。虞紹剛與柳氏成婚后,夫妻二人相敬如賓,感情甚篤。
柳氏見丈夫歸家,欣喜無限,打了一盆清水,為其擦了擦汗水,問道:“外頭如今怎么樣?”
虞紹剛搖了搖頭,道:“這天兒越來越熱了,這人心,也越發不安分了。我聽說,好多地方的工人都醞釀著要罷工呢。這世道,是越來越亂了。”
柳氏道:“既是如此,這段日子你就少出去些吧。守在家里,咱們兩口兒要死也死在一塊兒。”
虞紹剛嗔道:“胡說些什么?你這年紀輕輕的,怎么就提死了呢?這世道亂便亂它的去,我只盼著別影響咱們瑞祥昇的生意,跟咱們兩口兒的小日子就成。”
柳氏低首,含羞一笑,二人小別勝新婚,自是免不了一番纏綿。
“賣報賣報,黎大帥再任總統,賣報賣報!”“哎,來份報紙。”虞紹剛原本不怎么關心政治,然而如今妻子有孕在身,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如此迫切地希望這個時局安定下來。但是現實并不如他希望的那樣,隨著北伐軍一路高歌猛進,各地的罷工運動亦是風起云涌。與此同時,張作霖宣布滿蒙獨立,在以張為首的各路軍閥的割據下,中華大地就如同一件長滿虱子的華袍,不斷地被撕裂和啃噬,卻無人能夠予以縫補。
也就是在這動蕩的一年,虞紹剛與柳氏的第一個女兒,降生了。虞紹剛甚是疼愛這個女兒,為其取名為懿琳,意為無瑕的美玉。
南湖一大之后,共產黨成立了領導工人運動的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該部領導的京漢鐵路大罷工上演了整個大罷工運動中最為壯烈的一幕。一九二三年,軍閥吳佩孚暴力鎮壓工人罷工,制造了震驚中外的“二七慘案”。
同年六月,直系軍閥曹錕通過賄選,將黎元洪逐出天津,成為第五任中華民國大總統,并找到年過六旬、在前清做過督撫的孫寶儀出來組織內閣。
孫寶儀,也就是前國務總理顏惠興的妻兄,翌年一月宣布就職,標榜他的內閣是“憲法”告成后的第一屆正式內閣,并且提出了“奉行憲法”“和平統一”的施政方針。而兩年后,其內弟顏惠興再任國務總理并攝行總統職權,不久后被奉系軍閥張作霖逼迫下臺,被迫隱居天津英租界。尚在襁褓中的虞懿琳絕對想不到,高居內閣總理的兩位大人物,竟會對自己的人生產生巨大的影響與改變。
轟轟烈烈的大罷工和政府內閣的不斷更迭并沒有對瑞祥昇造成太大的沖擊。虞家的瑞祥昇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大,除了當家的虞紹義經營有方之外,還有一個獨到之處。與藥房的坐堂大夫同理,瑞祥昇也在店里設立了一位坐堂裁縫。
這位坐堂裁縫可是非比尋常,一直以來都由虞家未出閣的女兒擔任。瑞祥昇的坐堂裁縫根據來店客人的身材、相貌、身份、氣質,為其推薦適合的布料,堅持童叟無欺,絕不刻意推薦高價布料。同時,為客人量體裁衣,提供定制服務。
原來虞氏一族世世代代流傳下一門裁衣絕技,一向傳內不傳外、傳女不傳男,只由虞家未出閣的姑母,選擇族中最為聰慧靈巧的女孩兒,一對一教授給自己的侄女。
傳到虞紹義這一代,便是其堂妹虞嬿如得傳秘技。虞嬿如時年已二十有二,尚未出閣。長兄如父,虞紹義為此沒少著急,虞嬿如卻笑稱未找到合適的傳人,便不出閣。虞懿琳出生后,虞嬿如看著虞懿琳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笑道:“我找了這么多年的傳人,終于找到了。”
虞嬿如沒有看錯人。虞懿琳天資聰穎,異于常人,特別是裁縫制衣,可謂天賦異稟。虞懿琳繼承了其姑母虞嬿如的嗜衣如命,自幼就認為,每一塊布料都是有生命的,所以虞懿琳在剪裁時,下剪十分精準,為讓布料少受刀剪砍噬之苦。布料成衣后,虞懿琳更視其為穿在身上的精靈,一針一線繡出一魂一魄。
虞懿琳更善于為這些精靈尋找主人。虞嬿如未出閣前,虞懿琳時常跟著姑母觀看店中的客人,虞懿琳總能一眼為客人挑出最適合他們的衣裳來。
時光流轉至一九二七年,虞懿琳已是五齡稚女,虞嬿如也成功出閣。虞嬿如的夫君陳安和曾在袁世凱執政時期做過北洋政府審計院的書記員,后孫寶儀擔任民國總理,陳安和便找到孫寶儀,孫寶儀將其調入財政部,誰料孫寶儀與當時的財政部部長王克敏不和,陳安和的書記員沒干多久。隨著孫寶儀辭去內閣總理一職,陳安和便也離開了北洋政府,改去花旗銀行北平分行就職。
虞嬿如與陳安和的相識便是在瑞祥昇。陳安和幼時讀過私塾,后來又上過西式學堂,加之一直從事文字工作,身上便有幾分書卷氣質。陳安和第一次來到瑞祥昇,虞嬿如便注意到了這個年輕人。
久而久之,虞嬿如發現這個年輕人很是不一般,他幾乎每月都會定期光顧瑞祥昇,但是卻只買一塊最廉價的梭布。
一次,虞嬿如因早起頭痛,去店里遲了些,卻正撞上陳安和垂頭喪氣地從瑞祥昇中出來。虞嬿如驚訝地打量著他,陳安和一見虞嬿如,立時精神煥發,吞吞吐吐道:“虞……虞小姐……”
虞嬿如笑道:“先生找我有事?”陳安和道:“嗯……”陳安和正自支吾,瑞祥昇店里的伙計走了出來,對著虞嬿如笑道:“小姐還不知道吧?陳先生每次來咱們瑞祥昇,就是為了一睹小姐芳容呢。”
伙計此言一出,兩人都是低首尷尬一笑。虞嬿如將陳安和請入了店中,二人長談直至日落。虞嬿如見陳安和談吐不俗,又對自己癡情,不覺動了凡心。
及至瑞祥昇快要打烊之時,陳安和不覺慨嘆自己家境貧寒,又時乖命蹇,嘆道:“唉,可惜在下囊中羞澀,不然定要裁些華達呢,教虞小姐幫忙裁制一身上好的中山裝。”
虞嬿如道:“先生怎么能這么說?再簡單的料子,經過得當的裁制,也能做出好衣裳來。就和人一樣,腹有詩書氣自華,縱使貧窮使其面上蒙塵,也依然掩蓋不住其散發的光芒。”
陳安和聽聞此言,眼睛一亮,道:“小姐真的這樣認為?”虞嬿如含羞點了點頭。
虞嬿如要與陳安和訂婚,此事遭到了虞家當家人虞紹義的強烈反對。虞家縱非朝中名流,也是京城有名的富商之家,豈能將女兒許配給一介窮酸的職員?但虞嬿如強硬堅持己見,并斥堂兄嫌貧愛富。當時“婚姻自由,戀愛自由”的思潮已深入人心,虞紹義也不好再棒打鴛鴦,便陪了價值八千兩銀的嫁妝,將虞嬿如風風光光地嫁給了陳安和,有了這筆錢,虞嬿如與陳安和的婚后生活便也能柴米無憂了。
虞嬿如與陳安和舉辦的是西式婚禮,成婚當日,虞嬿如身著純白色禮服,頭紗包住了額頭的頭發,從兩邊別住并垂下長拖至地,禮服是日常穿著的襖裙款式,上下兩件,袖式為“倒大袖”,整個衣身繡滿了充滿美好寓意的傳統圖案。陳安和身著虞嬿如親手為其縫制的西式黑色燕尾大禮服,白襯衣,系上黑領花,手套白手套,持高筒禮帽,足穿白襪、黑皮鞋。禮服左上小兜飾有一塊折成三角形的白手絹作為裝飾,并佩戴一串白茉莉花,謂之“掛花兒”。
虞懿琳作為婚禮的花童,第一次為西式禮服的美所震撼。
虞嬿如婚后也時常回家教導虞懿琳裁衣。受姑母和姑父的影響,虞懿琳在裁衣之余,也不忘讀書學史。虞懿琳的裁衣妙手在寫詩作文時便成了生花妙筆,虞懿琳五歲時便作《旗袍》詩:“髻鬟釵朵滿街香,辛亥還而盡棄藏。卻怪漢人家婦女,旗袍個個斗新裝。”[1]連姑父陳安和也不禁贊嘆:“這小小女童,竟能做出如此文章來,真是天生奇才。”
受時局動蕩影響,虞紹剛常年在外奔波,柳氏便也一直未再有身孕,虞懿琳便是虞紹剛唯一的女兒。虞紹剛對獨女百般寵愛,并不囿于男女之別,見愛女天資聰穎,便在其五歲時送入了學堂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