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重讀《范進中舉》

范進,就是《儒林外史》中那位可笑人物。

他聽說他中舉了,興奮過度,瘋了。后來,他老丈人用那殺豬的手,給了他一巴掌,才清醒過來。

最近,重讀《儒林外史》這部描寫封建社會里各色文人的諷刺小說,看到范進中舉后發癡發狂一節,過去,也曾很笑話這位可憐蟲的。現在想想,這個范進真可笑嗎?是不是也有一點“見了?人壓不住火”的勁頭?

這是北京小市民習慣用的一句俚語,包括這個,也是字典里查不到的方言。

何謂“人”?就是極孬,極衰,極窩囊廢,極無反抗力的,誰都可以欺侮,可以收拾,可以笑罵,可以不當一回事的人。什么叫“壓不住火”?就是指那種其實也不過稍稍占一點優勢的強者,見了這等不敢還嘴,不敢發怒,不敢得罪的弱者,要不排揎一頓,搶白一頓,臭訓幾句,吼上兩聲,就覺得欠缺些什么似的。這種無端宣泄其聲威的霸態,很可笑,也很令人齒冷,因為其實他自己也算不上是什么東西。

舊時市井中,京城地界的胡同,淺狹湫隘,老爺的轎子抬過,那些鳴鑼的,喝道的,包括穿著青衣小褂的轎夫,便連喝斥帶推搡,把兩旁的小百姓趕開。稍有不及躲閃者,或是反應遲鈍者,不是一頓詈罵,便要遭皮肉之苦了。現在,走在大街上,突然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罵一聲你瞎了眼之類,恐怕是當年抬轎者的余風所及了。所以,對于無反抗能力者的這種肆虐行徑,歸之這樣一句俚語,實在很形象。當然,這個火不是表現在喝斥推搡上,而是那個壓不住火的人,心理上的優越感得到滿足,在臉上流露出來的嘲笑,那才叫可惡。

假如,設身處地,自己為這個范進,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識得幾個大字,能寫之乎者也,不從20歲考到54歲,成為科舉制度下的犧牲品,還有其他什么更好的出路呢?我小的時候,就見識過考了一輩子也沒拿到功名的老童生,還在擬八股,還在做策問,其實那時早民國了,仍沉湎在科舉夢中。所以,這個責任是由把人扭曲了的社會來負,范進只是付出了一生為代價罷了,想到這里,也許就笑不起來了。

如果他有膂力,很可能當他老丈人胡屠夫的助手,殺豬錐牛。如果他有銀兩,也許會像杜慎卿那樣游山玩水,搖船吟詩。如果他臉皮夠厚,也無妨冒充一下牛布衣,混口飯吃。他什么都不是,既不具備賈寶玉在大觀園內倚紅偎翠的物質基礎,也不擁有張君瑞在普救寺里風流蘊藉的個人條件。即或如賈寶玉者,雖然他一生反對科舉,視功名為祿蠹,可出家前還得中一個舉人,才放心去當和尚。張君瑞盡管戀愛談昏了頭,可終于還是要在長亭與崔鶯鶯分別,上京趕考。所以,范進只有這條科舉之路可走,除非他像不第秀才張角,黃巢那樣去鬧革命,但借給他膽子,也是不敢的。寫這部小說的吳敬梓老先生,也是一生榜上無名,盡管心理不平衡,頂多在書里怨而不怒地宣泄兩句,也就如此而已,他怎么能讓筆下的這個小人物范進,揭竿而起呢?

每個人都處于他那個時代格局中,謀生圖存,能夠沖破限制者是少數,非大智大勇,和有大作為者莫能為。一般人,無天大本事,只能在固化了的框框中討生活,不敢越雷池一步。后代的人是不能以自己所處的變化了的情勢,來責備他們當時沒有對邪惡,對壓迫,對不正義,對不公平作這樣的斗爭或那樣的抵抗,這類說風涼話的好漢,也有“見著?人壓不住火”的嫌疑,至少也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所以,范進只好第二十余次地走進他一再敗績的考場,實際是挺悲壯的行為。雖然“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是一副孔乙己式好笑的樣子。但在科舉取士的時代,這個對胡屠夫都膽戰心驚的老童生,敢對統治者和封建制度強加給他的心靈勞役,發出一些抗爭的吶喊嗎!不可能的,每個人都有他時代的局限性。

但作為一個具體的人來研究,他一考再考地不氣餒,不泄氣,說他鍥而不舍,其志可嘉,不也可以嗎!總比得意時忘形,失意時詛咒整個世界的患得患失情緒要強得多吧?尤其初見他的宗師時,更能表現出他人格的完整。當被問到:“如何總不進學?”他實實在在地回答:“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這樣敢于坦承自己的不足,比時下一些碰不得的作家有勇氣得多。范進交了卷就磕頭下去了,并未像他同科的魏好古那樣狂妄,要求面試,還自吹“童生詩詞歌賦都會”。這個范進,不搞那種“務名而不務實”的“雜學”,只是老老實實做學問,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在人品文品上又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拿今天的話說,一個人靠作品說話,而不依賴非文學的手段,來獵取名聲,范進的這份清醒,不也難能可貴嗎?

想來想去,除去他得知考中后的一時瘋癲失態,出了洋相外,余下的,也就是一個窩囊窮酸的讀書人罷了,不怎么好笑。相反,我們常常看到胸無點墨,卻裝出滿腹經綸者,述而不作,大賣其狗皮膏藥者,在那里淋漓盡致地指點江山時,倒沒有一個人像《皇帝的新衣》那個小童,看到光屁股人似的笑話一頓。那么絕非草包的范進,主考官看了三遍他的卷子以后,“才曉得是天地間的至文,真乃一字一珠”!還有什么好笑話的呢?比之那些“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輩,恐怕不是他們笑范進,而是應該范進笑他們了。

范進怯懦些,拘謹些,也是事實。他之所以不敢像寫了幾篇作品的才子,馬上就來不及地張揚傻狂,挺胸凸肚,主要是生計維艱和屢試屢敗,挫折得他垂頭喪氣的原因,老實講,生存和發展,對每個人都是考驗,他焉能例外?但對他的宗師周進,做門生的,未見他多么過分地巴結,也不像后來那些喜歡攀附名流的人那樣,爬山虎似的纏繞不放。更沒有打著先生或老師的招牌,假傳圣旨,招搖撞騙。只不過“獨自送在三十里之外”,然后站在那里,“直望著門槍的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才回到下處”,著重于感情上的知遇之恩。后來他被欽點山東學道,對他老師囑辦的事,挺認真地去做的。雖然這時,他也開始假道學起來,說是吃素,卻夾了一個大蝦丸子塞進嘴中,那多少也是劣紳們,濁吏們誘化的結果,何況當時也沒有拒腐防變的教育。雖然也收財物,也打秋風,在那個社會里就是平常事了。但當他未完成宗師任務時,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連吳敬梓的筆下,也承認這個范學道是老實人的。

這種所謂的老實人,在北京俚語中,就是“人”了。他那個殺豬的丈人,就是最典型的“見著?人壓不住火”的貨色,經常是“一頓夾七夾八,罵得范進摸門不得”。雖然考中后,他“見女婿衣裳后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前倨后恭,是個十分勢利眼的小人。但胡屠戶,以及一切對他壓不住火的人,造成他心理過于長久的抑郁狀態,一朝得到爆發,便只有神經錯亂一途了。撇開可能是他家族病史方面的考慮,因為他母親最后也是死于過度興奮的歇斯底里之中,略去這個遺傳基因不計。一個經歷了二十幾次考場中名落孫山的沮喪,刺激,失敗,白眼的弱者,突然于絕望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線曙光,得到他追求一生的東西,我想,他不瘋才怪。其實,在任何人的一生中,誰不曾在心靈上經受過成敗得失的沖擊呢?至多程度不同而已。以己度人,那個歡喜瘋了的范進,“一腳踹在塘里,掙起來,頭發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固然可笑,可更多的是可悲,難道不值得同情嗎!

范進中舉了,至少在書中看到的他,尚未一闊臉就變,這就差強人意。將來會不會變,那是難以預卜的一回事了。不過,看他對老丈人那留下千古話柄的一巴掌未加計較,更沒有秋后算賬,這心胸就算可以的了。有的人,剛剛拿得權,馬上給不悅于己的人來個下馬威。哪怕那是屁大的權,也要用足用夠,一副暴發戶的淺薄嘴臉,連范進還不如呢!

而且,范進得意以后,雖然田產,錢米,奴仆,丫環,一應俱全,唱戲,擺酒,請客,擺譜,也都學會。可看他對發妻的態度,也還說得過去,既沒有嫌棄休妻之意,也無包二奶,養小秘另結新歡的行徑。這在舊社會里,本是順理成章,不以為奇的事情,范進不但不風流,倒規規矩矩地把人家送給他的“雪白的細絲錠子”,趕緊一封一封地交予娘子胡氏,這也多少能看到他本質上的良善之處。

所以,第一,他是個普通人,第二,“從二十幾歲考到五十四歲”太多的碰得頭破血流的教訓,使他明白生活的艱難。因此,第三,至于他將來,能否做一個太好的官,也別對他抱有指望,但如果做壞官,諒他也壞不到哪里去。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因為一個積弱的人,要強不易,要壞也難。但他確實不可笑,這是真的。不信,你再翻翻這一段《儒林外史》。

總之,不要嘲笑弱者,更不要見著“人”壓不住火,這是最起碼的為人之道。

主站蜘蛛池模板: 伊宁市| 虹口区| 吴桥县| 柘城县| 四平市| 西盟| 仪征市| 玉树县| 太保市| 航空| 南漳县| 额尔古纳市| 金门县| 南皮县| 大宁县| 安康市| 霸州市| 塔河县| 邻水| 香河县| 阿拉善右旗| 吉林市| 历史| 哈尔滨市| 佳木斯市| 清水县| 汽车| 司法| 旺苍县| 兰溪市| 江津市| 荥经县| 东山县| 安泽县| 蒲城县| 达尔| 顺平县| 沾益县| 犍为县| 承德县| 柳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