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鳴鳳記》:時事劇的發(fā)軔
如果說,《寶劍記》和《浣紗記》還是古為今用,將歷史和現(xiàn)實打成一片,那么《鳴鳳記》傳奇則直面現(xiàn)實,把現(xiàn)實中剛剛發(fā)生的政治斗爭搬上了舞臺。《鳴鳳記》編就演出之時,這場政治斗爭剛剛結束,而余波未已。清焦循《劇說》卷三記載:
相傳《鳴鳳》傳奇,弇州門人作,唯《法場》一折,是弇州自填。詞初成時,命優(yōu)人演之,邀縣令同觀。令變色起謝,欲亟去,弇州徐出邸抄示之,曰:“嵩父子已敗矣。”乃終宴。
這一傳聞雖在時間上有誤,但卻生動地表現(xiàn)出,《鳴鳳記》傳奇對嘉靖年間嚴嵩結黨營私、把持朝政、誤國害民的丑惡嘴臉和無恥行徑極盡揭露鞭撻之能事,對憂國憂民的正派官員夏言、楊繼盛等則予以熱情歌頌,其政治傾向的鮮明、斗爭精神的大膽以及干預時政的及時,實有震聾發(fā)聵的效用。
《鳴鳳記》傳奇雖然不是“后七子”巨魁王世貞所作,卻同王世貞有著密切的關系。王世貞從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登第,步入仕途開始,就直接參與了反對嚴嵩集團的政治斗爭,積極支持夏言、楊繼盛、沈煉等反嚴勢力,強烈抨擊趙文華等嚴氏黨羽,而且他的父親王忬即死于嚴嵩之手
。所以,將王世貞同《鳴鳳記》傳奇掛上鉤,雖然查無實據(jù),但卻事出有因。而王世貞在萬歷初年雄居“后七子”之首的令人矚目的社會地位,也大大擴大了《鳴鳳記》傳奇的社會影響。
《鳴鳳記》傳奇現(xiàn)存最早刻本,為明萬歷間讀書坊刻本,題《寶晉齋鳴鳳記》。全劇共四十一出,圍繞正邪善惡兩大陣營的對峙沖突展開。作者著力把邪惡一方的驕奢淫逸、橫行霸道揭露得淋漓盡致,把正義一方的勇敢剛強、大義凜然表現(xiàn)得充分透徹,從而造成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嘉靖年間,北有俺答,南有倭寇,國土淪喪,生靈涂炭。而嚴嵩、嚴世蕃父子及其爪牙趙文華、鄢懋卿等人卻把持朝政,為非作歹,劣性惡行,令人發(fā)指。劇中《嚴嵩慶壽》、《嚴通宦官》、《花樓春宴》、《文華祭海》、《世蕃奸計》、《鄢趙爭寵》等出,直截無隱地把嚴氏集團奢侈、殘暴、鄙怯、傾軋的丑惡面貌和陰暗本質(zhì)披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其中以第二十一出《文華祭海》最為荒誕絕倫。倭寇侵犯東南,“攻陷城池,殺戮百姓”,消息傳來,皇帝令嚴嵩派人前去剿滅。嚴嵩懼怕如派一勇將前去滅敵奏功,便會令勇將得到皇帝信任,威脅自己的權勢,于是他便任命義子趙文華為兵部尚書,督師征剿。趙文華對軍事一竅不通,到了東南沿海,便先用“金銀酒器一箱”祭祀東海龍王,事后又濫殺無辜百姓冒充倭寇首領,向朝廷領賞。嚴嵩派趙文華督師時,指望:“江南富貴繁華,趙公一去,可保金銀寶玩滿載而歸,少不得一半是我家的。”因此趙文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自然有恃無恐:“我朝內(nèi)有人,邊功易奏,豈有他虞!”至于倭寇橫行,百姓遭殃,他們都置之腦后,不屑一顧。貪圖個人私利,滿足一己欲望,而不顧國家危亡,任憑生民涂炭,這正是奸臣邪佞的本質(zhì)特性。
劇中還穿插了一些小插曲,用以揭露嚴氏集團的暴虐。如第二十三出《拜謁忠靈》,寫翰林學士郭希顏與門生鄒應龍、林潤在街上閑行,遇到一個唱曲行乞、骨瘦如柴的瞎女人。原來她是被嚴世蕃強奪的揚州良家婦女,父親被逼死,家財被擄盡,她也因色衰寵弛,被世蕃正妻刺瞎雙目,趕出家門,靠叫化為生。他們又遇到一個男乞丐,是嚴嵩鄉(xiāng)人,名胡義。嚴嵩未發(fā)達時多得胡家接濟,既發(fā)達后,反而縱容管家侵占胡家田地。胡義進京告狀,歷時半年,毫無結果,竟淪為乞丐。這類插曲大約是當時的實事,劇中散陳雜列,帶有一定的新聞報導性,這正是時事紀實劇的特點。
《鳴鳳記》傳奇更以千鈞筆力塑造了一批前仆后繼與嚴氏集團進行殊死斗爭的忠臣義士。第一出《家門大意》說:“前后同心八諫臣,朝陽丹鳳一齊鳴。”所以劇名《鳴鳳記》。所謂“八諫臣”,即楊繼盛、董傳策、吳時來、張翀、郭希顏、鄒應龍、孫丕揚、林潤;又合夏言、曾銑為“十義”,或稱“雙忠八義”。受到流傳久遠的“趙氏孤兒”故事的啟發(fā),感受現(xiàn)實中言官冒死進諫的風氣,《鳴鳳記》突破了傳奇作品以一生一旦作為主角貫穿全劇的傳統(tǒng)格局,先后鋪張了“雙忠八義”舍生忘死的政治行動和他們的家屬們悲歡離合的不幸遭遇。封建政治體制的腐朽似乎使作者感覺到,以昏君為靠山的邪惡勢力的巨大決非孤軍奮戰(zhàn)的正義力量所能抗衡;而倫理意識的強化以及對朝廷的精神凝聚力,又使作者摒棄了《寶劍記》傳奇所稱許的綠林道路;于是他有意識地描寫了一場十個忠臣在朝廷斗爭中前仆后繼的英雄壯舉,以表達對黑暗政治的激烈批判。正因為如此,全劇充滿了悲壯的悲劇精神。
在劇中,這十位忠臣的行動無一不是為國抗爭、為民請命,所以有著鮮明的正義性。
宰相夏言本已告老還鄉(xiāng),同僚舊友想借他的聲望阻遏嚴嵩的兇焰,極力向皇上推薦,他出于憂國之心,毅然重受相職于豺狼當?shù)乐畷r。他運籌帷幄,力圖恢復河套,卻處處受到奸臣們的阻攔。這時,他毫不畏懼,當面斥責嚴嵩的誤國行徑。他下定決心:“猛拼舍著殘生命,不學他腆靦依回茍祿人。”抱定主意:“倘有不虞,何惜一死!”(第六出《二將爭朝》)后來果然被圣旨處斬,含冤九泉。與歷史人物相比,傳奇中的夏言形象更為光彩耀人。
劇中楊繼盛夫婦的烈跡最為感人。當初,楊繼盛揭發(fā)嚴黨仇鸞通敵的陰謀,反遭嚴嵩陷害,毒刑拷打,手指拶折,脛骨夾損,貶謫到邊地為小吏。仇鸞事暴露后,皇帝召回楊繼盛,升任兵部武選司。楊繼盛出于義憤,決心寫奏本彈劾嚴嵩。當他“燈前修本”時,手指流血,夫人勸阻,甚至先人鬼魂也現(xiàn)形警誡,他仍義無反顧。次日他到午門外朗聲宣讀奏章,結果當即被判處斬刑。楊夫人聞訊趕到刑場,為丈夫滿斟別酒一杯,并高誦祭文,表揚丈夫的“正氣”、“忠心”和“壯懷”。為了為丈夫伸冤,楊夫人伏闕要求“尸諫”,監(jiān)斬官不敢轉(zhuǎn)達,她立即拔出利刃,當場自刎身亡。楊繼盛夫婦這種大無畏的犧牲精神,真可驚天地,泣鬼神。
劇中兵部郎中張翀、禮部主事董傳策和工科給事吳時來三人相約上本,其事也可歌可泣。吳時來先是擔心老母憂慮,用假言搪塞,后來以實言相告,他的母親說:“孩兒,你不須念我,且把死生父母置之度外,好好去做個忠臣!”(第二十八出《吳公辭親》)有這樣深明大義的親人的支持,忠臣義士怎能不“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張翀則作好必死的準備,他安排妻兒回鄉(xiāng),未與妻子說明原因,卻命人預備下自用的棺材。他浩然長嘆道:
我想朝中眾臣,多是封妻蔭子,下官為國,反成拋妻棄子,恐非人情也!只是我平生志愿,不在妻孥之樂。倘驅(qū)除奸佞,使天下夫妻母子皆得安寧,便苦了我一家也說不得!(第二十九出《鶴樓赴義》)
這種公而忘私、舍身為國的高尚情懷,怎不感人肺腑!
這些忠臣義士的行動只是上本參奏。他們同奸臣的斗爭不是依靠廣大人民(這在當時是不可能的),而是指望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的覺悟(這在當時是唯一可行的)。他們抱著堅定的信念:“這也不是圣上斥逐忠良,都是奸臣蒙蔽之過。”(第三十出《三臣謫戍》)他們的斗爭方式是迂腐的,他們的思想認識也是淺陋的,但他們的斗爭目標卻是明確而正義的:為國計民生必須清除奸臣!正是這種正義性,使他們的行動和精神激蕩起一股浩然正氣,凝聚為一脈民族精神。這種舍身求法、為民請命、公而忘私的高尚精神,應該是我們民族文化的精華。
對忠臣義士們的事跡和遭遇,作者既感嘆:“堂堂命世臣,聚朝廷,矢心重把綱常整。忠魂醒,義氣伸,芳名振。非干明圣無聰聽,榮枯生死皆有命。”(第四十一出《封贈忠臣》【節(jié)節(jié)高】)又慶幸:“龍飛嘉靖圣明君,忠義賢良可慶。”(第一出《家門大意》【西江月】)流露出一種難以明言的矛盾情感。這里隱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對傳統(tǒng)道德的懷疑精神。
因為傳統(tǒng)的單線突進的結構方式無法表現(xiàn)這場鋪蓋著很大的空間范圍和時間范圍的政治斗爭,因此為了服從表現(xiàn)主題的需要,《鳴鳳記》傳奇不能不別出心裁,采用多線索的結構方式。全劇頭緒紛繁,人物駁雜:十個忠臣、五個回合的斗爭,三個主要的奸臣,再加上受害者家屬的流離失所和外敵的入侵騷擾。而全劇的藝術完整性,主要是由其總體感染的鮮明性得以體現(xiàn)的。作者善于集中提煉典型事例,組成戲劇沖突,使全劇首尾連貫,一氣呵成,毫不松懈。
此外,為了使結構更為嚴謹,作者還著意采用了一些特殊的結構手法。如以鄒應龍(生)和林潤(小生)的成長為主線,忠奸兩派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的斗爭,既促使他們不斷成長起來,也使兩派的力量對比逐漸發(fā)生變化,強者變?nèi)酰跽咦儚姡?jīng)過曲折而艱巨的斗爭,最后正義終于戰(zhàn)勝邪惡。又如作者將十個忠臣作了分類處理,或單寫(如楊繼盛),或合寫(如張翀、董傳策、吳時來),或正寫(如夏言等),或側寫(如曾銑),用不同的方式展示人物各自不同的性格,使同中有異。而且,作者還嫻熟地運用了對比手法,主要是正邪、忠奸的對比,既有正面沖突(如第五出《忠佞異議》、第六出《二相爭朝》),也有側面渲染(如第七出《嚴通宦官》、第十三出《花樓春宴》、第十四出《燈前修本》),還有一些總結性、階段性的場面(如第十一出《驛里相逢》、第十六出《夫婦死節(jié)》、第三十出《三臣謫戍》、第三十四出《忠良會邊》),這些場面對比鮮明,使全劇波瀾跌宕。
《鳴鳳記》傳奇的語言風格屬于文詞派,曲辭和賓白都偏重于典雅綺麗,是口味純正的文人之曲。清人梁廷楠《曲話》卷三評云:“《鳴鳳記》《河套》一折,膾炙人口。然白內(nèi)多用駢儷之體,頗礙優(yōu)伶搬演。上場純用小詞,亦新耳目,但多改用古人名作為之,大雅所弗善也。”
呂天成《曲品》卷下評此劇云:“記時事甚悉,令人有手刃賊嵩之意。”的確,《鳴鳳記》傳奇是明清時期以當代重大政治斗爭為題材的時事劇的開山之作,成為明末時事劇的直接先導和藝術典范。而且清初李玉的《清忠譜》、孔尚任的《桃花扇》等傳奇作品,也都從《鳴鳳記》得到了啟發(fā)。
明后期,《鳴鳳記》傳奇的演出一直不衰,《群音類選》、《樂府菁華》、《醉怡情》等戲曲選集,均收錄此劇散出。清初周亮工《書影》卷九記載,海鹽戲曲演員張金鳳,少以色幸于嚴世蕃,嚴敗,金鳳粉墨扮《鳴鳳記》中的嚴世蕃,舉動酷肖,名噪一時。侯方域《馬伶?zhèn)鳌酚涊d,明末某大鹽商同時請來金陵梨園興化、華林二部演戲,都演《鳴鳳記》,擺擂臺比優(yōu)劣。李伶扮演嚴嵩,得到觀眾喜愛;而馬伶扮演嚴嵩,觀眾卻甚寥寥。于是馬伶潛身匿跡,不知去向。三年以后,馬伶突然出現(xiàn),要求大鹽商再搞一次擂臺賽,演出《鳴鳳記》。他仍扮演嚴嵩,惟妙惟肖,終于把李伶比下去了。人們問他拜何人為師,技藝竟如此長進?他說:當年我投身“嚴相國儔”的相國昆山顧秉謙,“求為其門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國于朝房,察其舉止,聆其語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為師也”
。可見,正是由于明后期嚴嵩式的權奸佞臣依然數(shù)見不鮮,《鳴鳳記》傳奇才能始終熱演,具有長久不衰的生命力。借助于文學藝術作品來認識和批判現(xiàn)實,這是中國古代傳承久遠的文藝欣賞傳統(tǒng)。清代戲曲選集《綴白裘》,也收錄此劇《辭閣》、《嵩壽》、《吃茶》、《河套》、《夏驛》、《寫本》、《斬楊》、《醉易》、《放易》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