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虛實相半的歷史劇
元代和明前期的歷史劇有兩個十分顯著的特點,即濃郁的道德史觀和鮮明的虛構意識,這成為傳奇生長期歷史劇的藝術傳統。
首先,《春秋》經典隱寓褒貶和垂戒來世的敘事功能,不僅成為中國歷代寫史遵循不易的準則,而且積淀為歷代文人傳承不絕的歷史道德意識。褒善貶惡,賞善罰惡,既是解說、認識、評判歷史的始點和終點,也是歷史自身的基本目的和最高職能。這種傳統的道德史觀,成為元代和明前期絕大多數歷史劇的創作主旨。當然這并不排斥每一部歷史劇中都包含著作家對于歷史的獨特闡釋,而僅僅是說,作家的闡釋在根本上無法超越道德史觀。傳奇生長期的歷史劇延續了這一傳統,大多也是溯本于道德史觀的,以闡揚忠孝節義為天職,以懲勸世道人心為本務,表現出與教化傳奇殊途同歸的藝術趨向。
其次,元代和明前期的歷史劇與宋代戲劇“大抵真假相半”、“多虛少實”的藝術觀念一脈相承,在題材上多采自歷史傳說而不是史書正傳,即使取材于史書正傳的也多加以虛構增飾。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一《莊岳委談》下說:“其事欲謬悠而亡根也,其名欲顛倒而亡實也。”
王驥德《曲律》卷三《雜論》上說:“古戲不論事實,亦不論理之有無可否,于古人事多損益緣飾為之,然尚存梗概。”
呂天成《曲品》卷上《舊傳奇品序》也說:“有意駕虛,不必與事實合。”傳奇生長期的歷史劇中,凡是改編宋元戲文舊本的,無論出自文人之手還是出自民間藝人之手,幾乎都繼承了這種“多虛少實”的特點,甚至有意標榜藝術虛構。如闕名《蘇英皇后鸚鵡記》第一折【鷓鴣天】云:
戲曲相傳已有年,諸家搬演盡堪憐。無非取樂寬懷抱,何必尋求實事填?
而傳奇生長期由文人士大夫獨立創作的歷史劇,則往往表現出一種反虛求實的創作傾向,雖然他們并不絕然地否定藝術虛構,但卻更自覺地以史書正傳為創作藍本。胡應麟《莊岳委談》下又說:“近為傳奇者若良史焉,古意微矣。”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五也說:
近來作小說,稍涉怪誕,人便笑其不經。而新出雜劇,若《浣紗》、《青衫》、《義乳》、《孤兒》等作,必事事考之正史,年月不合,姓字不同,不敢作也。如此,則看史傳足矣,何名為戲?
但總體上看,這時期文人士大夫獨立創作的歷史劇大多還是“虛實相半”,并未能忠實地堅持“良史”的風范。
一、嘉靖以前的歷史劇
嘉靖以前的歷史劇,較著名的有《東窗記》、《雙忠記》、《連環記》、《千金記》、《金丸記》、《金印記》等。這些歷史劇更多地汲取的是民間大眾藝術的創作源泉,所以一直葆有旺盛的生命力,在舞臺上長演不衰。
《東窗記》傳奇的作者可能是周禮。該劇現存萬歷間富春堂刻本,凡二卷四十折,據宋元闕名戲文《秦太師東窗事犯》改編,敘寫北宋岳飛抗金的事跡,情節多采諸野史雜傳及民間傳說。曲詞質樸遒勁,壯烈悲憤,讀之令人裂眥。其后闕名又據此劇改編為《精忠記》傳奇,今存汲古閣刻本,流傳更廣。
《雙忠記》傳奇的作者是姚茂良。該劇現存萬歷間富春堂刻本,凡二卷三十六折,取材于《舊唐書》卷一八七、《新唐書》卷一九二本傳及韓愈《昌黎先生集》卷十三《張中丞傳后敘》,敘寫唐朝張巡、許遠抗擊安史之亂的事跡。這是文人獨立創作的傳奇作品,所以劇中所敘多為實跡,全劇潑染著濃重的道德教化色調。作者自云:
典故新奇,事無虛妄,使人觀聽不舍。閻閭之間,男子效其才良;閨門之內,女子慕其貞烈。將見四海同風,咸歸尊君親上之俗,豈小補哉?(第一折)
呂天成《曲品》卷上評云:“筆能寫義烈之肺腸,詞亦達事情之悲憤。求人于古,足重于今。”卷下又評云:“境慘情悲,詞亦充暢。”劇末寫張、許二人陰魂聚首,結局殊覺黯然。這種濃烈的悲劇情調,既源于作者忠實于歷史,背離團圓俗套,直寫主人公的悲劇結局,也包含著作者對英烈殉國的無限感慨。
《連環記》傳奇的作者是王濟(1474—1540)。該劇現存清鈔本,凡二卷三十折,敘寫東漢末年司徒王允用義女貂蟬設連環計,謀殺董卓的故事。此劇以元闕名《錦云堂美女連環記》雜劇為藍本
,兼采《三國志通俗演義》小說第四回《廢漢帝陳留踐位,謀董賊孟德獻刀》及第八回《王司徒巧使連環計,董太師大鬧鳳儀亭》,并參合正史,詳加鋪敘。呂天成《曲品》卷下評云:“詞多佳句,事亦可喜。”卷上又評云:“頗知煉局之法,半寂半喧;更通琢句之方,或莊或逸。”就語言風格而言,此劇系文詞派的早期作品,但曲詞流暢平穩,在文詞派作品中可稱翹楚。
《千金記》傳奇的作者是沈采。該劇現存萬歷間富春堂刻本,凡四卷五十折。全劇以楚漢相爭時韓信的生平事跡為主,系據元代金仁杰《蕭何月夜追韓信》雜劇改編
;又牽合項羽事跡,而以漢高祖劉邦成大業事為背景,以張良、蕭何為貫穿線索,大略據《史記》、《漢書》、《資治通鑒》等正史敷演,稍加增飾。劇中虛構韓信母親、妻子的事跡,作為旦角關目,實成蛇足,并未能像后出的《寶劍記》、《鳴鳳記》那樣將英雄的親屬與英雄的壯舉融為一體。所以呂天成《曲品》卷下評云:“但事業有余,閨閫處太寥落。且旦是增出,只入虞姬、漂母,亦何不可?”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亦評云:“紀楚、漢事甚豪暢,但所演皆英雄本色,閨閣處便覺寂寥。”全劇雖以韓信為主,但描寫項羽處極有聲色,所以結構上分為兩條線索,缺少“主腦”。后世流傳的多為以項羽為主人公的出目,如《勵兵》(俗名《起霸》)、《會宴》(《鴻門》)、《夜宴》、《代謝》(《撇斗》)、《歌楚》(《楚歌》)、《解散》(《探營》)、《別姬》、《問津》、《滅項》(末二折合為《跌霸》)等;演韓信者,僅有《北追》(《追信》)、《登拜》(《拜將》)二折。
闕名的《金丸記》傳奇,現存清康熙間鈔本等,凡二卷三十出,以元代闕名的《金水橋陳琳抱妝盒》雜劇為藍本
,敘寫北宋真宗時宮廷傾軋的故事,本于宋元民間傳說。劇中歌頌太監陳琳、宮女寇承御勇救太子的義舉,展示了卑賤者在政治斗爭中所表現出的高尚道德品質和鮮明政治態度,昭示了平民參與政治的苗頭,尤其值得注意。此劇約撰成于成化十一年至二十三年間(1475—1487),呂天成《曲品》卷下評云:“此詞出在成化年,曾感動宮闈。”《曲海總目提要》卷三十九“金丸記”條云:劇中所敘宋真宗李宸妃事,“與明代紀太后事相類,或作者借宋事以寓意耳”。
同時尚有說唱詞話《新刊全相說唱足本仁宗認母傳》,現存明成化間刻本。可以看出這是當時的一個熱門題材。
闕名的《金印記》傳奇,現存萬歷間繼志齋刻本等,凡四卷四十二出,敘寫戰國時洛陽人蘇秦合縱連橫的事跡,系宋元闕名戲文《蘇秦衣錦還鄉》的改編本
。劇作大率據《戰國策》和《史記》卷六十九《蘇秦列傳》敷演,稍作增飾。此劇寄托了改編者懷才不遇的孤憤情懷,第一出《家門正傳》【水調歌頭】云:
揮毫奪造化,鼓舌動風雷。良時未遇,珠玉暫塵埋。尚且鵬程九萬,未遂龍門三汲,風月且舒懷。閑得《六國傳》,書會好安排。按宮商,妝科范,有詼諧。比如故事,有如神驥壓駑駘。醒炎涼世態,只恁輕貧重富,所貴在多才。知音高著眼,大喝采聲來。
劇中對世態炎涼的描寫,富于平民色彩。呂天成《曲品》卷下評云:“寫世態炎涼曲盡,真足令人感激,近俚處俱見古態。”全劇關目瑣細,曲詞質樸,頗存戲文舊貌。
傳奇生長期據元人雜劇或宋元戲文改編的歷史劇為數甚夥。如以三國故事為題材的傳奇有《桃園記》、《古城記》和《草廬記》,祁彪佳《遠山堂曲品·桃園》云:“《三國傳》中曲,首《桃園》,《古城》次之,《草廬》又次之。雖出自俗吻,猶能窺音律一二。”此外,《舉鼎記》傳奇寫春秋時伍子胥故事,《和戎記》傳奇寫漢朝王昭君出塞,《投筆記》傳奇寫漢朝班超投筆從戎,《白袍記》傳奇寫唐朝薛仁貴征東,《金貂記》傳奇寫尉遲恭不服老等等。這些劇本大都本于民間傳說,采用民間曲調,雖然語言粗鄙,卻因諧俚俗而快人心,盛行于劇場。
二、張鳳翼及其歷史劇
生長期專力創作歷史劇的文人傳奇作家,有張鳳翼。
張鳳翼(1527—1613),字伯起,號靈墟,別署冷然居士。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早歲工古文辭,與弟獻翼、燕翼并有才名,時人稱為“三張”。嘉靖四十三年(1564)中舉,后四次會試均落第,乃絕意仕進。晚年以賣文傭書為生,不同于傳統的文人。沈瓚《近事叢殘》云:
張孝廉伯起,文學品格,獨邁時流,而恥以詩文字翰,結交貴人。乃榜其門曰:“本宅缺少紙筆,凡有以扇求楷書滿面者,銀一錢;行書八句者,三分;特撰壽詩壽文,每軸各若干。”人爭求之。自庚辰(按,即萬歷八年[1580],鳳翼五十四歲)至今,三十年不改。
張鳳翼與王世貞等“后七子”派交往密切。所著有《處實堂前后集》、《譚輅》、《文選纂注》、《夢占類考》等。
據徐復祚《曲論》記載,張鳳翼精于曲律,“晚喜為樂府新聲,天下之愛伯起新聲甚于古文辭。”他曾自扮蔡伯喈,其仲子扮演趙五娘,父子同臺演出《琵琶記》,“觀者填門,夷然不屑意也”。撰有散曲集《敲月軒詞稿》,已佚。所撰傳奇七種:《紅拂記》、《祝發記》、《竊符記》、《虎符記》、《灌園記》、《扊扅記》六種,合稱《陽春六集》,唯《扊扅記》僅存殘曲,其余五種皆存;另有《平播記》,已佚。
張鳳翼現存的傳奇都是歷史劇,其中以《紅拂記》最負盛名。《紅拂記》傳奇現存萬歷間玩虎軒本、富春堂本、繼志齋本、文林閣本等,凡二卷三十四出,敘寫隋末大亂,京兆三原人李靖于楊素府中與歌妓紅拂相遇生情,一起投奔李世民,途中得到虬髯客張仲堅的資助。而流落楊素府中的樂昌公主,與其夫徐德言破鏡重圓,也在紅拂的勸說下投奔李靖。后李靖奉命征高麗,張仲堅率海外兵士,助其成功。劇中紅拂慧眼識英雄,俠情耀日月,形象光彩照人,表現了文人士大夫渴望紅顏知己的心態。而李靖的英邁氣概,也是作者豪情壯志的寄托。
此劇為張鳳翼青年時新婚伴房一月而成,當以紅拂、樂昌二故事,自賀得良妻之意。紅拂事本唐人杜光庭《虬髯客傳》,見《太平廣記》卷一九三;樂昌公主事本唐人孟棨《本事詩·情感類》。按其本事,樂昌之事在陳隋代興之際,紅拂之事在隋唐代興之時,相隔二十余年,但都與楊素有關系,所以作者兩相牽合,虛構紅拂與樂昌同時為楊府美人,成為患難之交,前后離合起伏,針線綿密,渾然一體。徐復祚《曲論》訾其“本《虬髯客傳》而作,惜其增出徐德言合鏡一段,遂成兩家門,頭腦太多”,非為的評。李贄《焚書》卷四《雜述·紅拂》總評云:“此記關目好,曲好,白好,事好。”
其中第二出《仗策渡江》,第十出《俠女私奔》,最為膾炙人口。
《竊符記》傳奇現存明萬歷間金陵繼志齋刻本等,凡二卷四十出,取材于《史記》卷七七《魏公子列傳》,寫戰國時魏國信陵君與如姬竊符救趙的故事。原傳唯言如姬之父為人所殺,劇中增出仇仁(亦即“仇人”),鋪敘如姬姓王,受仇仁逼迫,恰為信陵君所救,終得入宮為姬,而仇仁逃趙,為趙括用為中軍,信陵君遣朱亥至趙營殺仇仁等情節。于是如姬之所以勇于竊符,事出有因。如姬竊符后結果如何,史無記載,劇中作如姬遭受拷打,及信陵班師,仍與魏王和好,這是作者以意為之,多少表現出平民的審美趣味。
《虎符記》傳奇現存萬歷間富春堂刻本等,凡二卷四十折,敘寫元末懷遠人花云,從明太祖朱元璋起兵,出守太平,為陳友諒所擒,其妻郜氏、子花煒和妾孫氏悲歡離合的故事。本于《明史》卷二八九《花云傳》,多所增飾。如花云本與許瑗、王鼎同時殉節,作者為后來團圓,虛構花云被擒囚禁,增出張定邊勸降、花云失明及花煒立功、迎父入朝等后段大半情節。原傳郜氏赴水而死,亦改為被其弟所救。凡此皆為了說忠表孝,揚貞褒義,作者蓋深致惋惜,為古人補恨。呂天成《曲品》卷下評云:“前半真,后半假,不得不爾。女俠如此,固當傳。”
《祝發記》傳奇現存萬歷間富春堂刻本,凡二卷二十八出,事本《南史》卷六十《徐摛傳》附《徐孝克傳》及《陳書》卷二六《徐陵傳》附《徐孝克傳》,略加增飾,敘寫徐孝克盡孝、其妻守節的故事。據沈德符《顧曲雜言》載:張鳳翼“以丙戌上太夫人壽,作《祝發記》,則母已八旬,而身亦耳順矣。”按,丙戌為萬歷十四年(1586),此劇作于是年。呂天成《曲品》卷下評云:“伯起以之壽母,境趣凄楚逼真。布置安插,段段恰好,柳城(按,即呂天成的伯父孫如法)稱為七傳之最。但事情非人所樂談耳。”然則此劇為作者表示孝心之作,實為教化劇之流亞。
《灌園記》傳奇亦存萬歷間富春堂刻本,凡二卷三十出,敘寫戰國時齊緡王荒淫無度,國勢傾危,世子田法章憂國進諫,觸怒父王,被發往莒州安置,歷盡艱辛,最后得以復國。事本《戰國策·齊策》、《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及《資治通鑒》等。劇中所敘多與史實相合,唯法章與君王后相愛的情節全屬虛構。呂天成《曲品》卷上評云:“有風致而不蔓,節俠俱在。”后來馮夢龍不滿此劇情節,刪改為《新灌園》,《新灌園序》指摘《灌園記》缺點說:
夫法章以亡國之余,父死人手,身為人奴,此正孝子枕戈、志士臥薪之日,不務憤悱憂思,而汲汲焉一婦人之是獲,少有心肝,必不乃爾。且五六年間,音耗隔絕,驟爾黃袍加身,而父仇未報也,父骨未收也,都不一置問,而惓惓焉訊所私德之太傅,又謂有心肝乎哉?君王后千古女俠,一再見而遂失身,即史所稱陰與之私,談何容易!而王孫賈子母忠義,為嗣君報終天之恨者,反棄置不錄。若是,則灌園而已,私偶而已。灌園、私偶,何奇乎?而何傳乎?
其實,這樣的情節構思,正表現出張鳳翼運用史實的審慎態度、傾慕風致的生活情趣和信守禮教的創作思想。
張鳳翼的傳奇作品一般拘泥于史實,結構較為松散,王驥德《曲律》卷四《雜論》下評云:“長洲體裁輕俊,快于登場,言言襪線,不成科段。”卷三《論劇戲》又舉例說:“傳中緊要處,須重著精神,極力發揮使透。如……紅拂私奔,如姬竊符,皆本傳大頭腦,如何草草放過!”但其劇本體制較為短小,如《紅拂記》三十四出,《祝發記》二十八出,《竊符記》四十出,《灌園》三十出,《虎符記》四十出;而且每出一般由四五支曲牌組成,便于舞臺演出,實為后世傳奇劇本篇幅“縮長為短”的先導。
在語言風格上,張鳳翼屬于文詞派作家,凌濛初《譚曲雜札》評云:
張伯起小有俊才,而無長料。其不用意修詞處,不甚為詞掩,頗有一二真語、土語,氣亦疏通。毋奈為習俗流弊所沿,一嵌故實,便堆砌拼湊,亦是仿伯龍(按,指梁辰魚)使然耳……乃心知拙于長料,自恐寂寥,未免涂飾,豈知正是病處。
這一批評的確是一針見血。沈德符《顧曲雜言》論其音韻云:
張(伯起)則以意用韻,便俗唱而已。余每問之,答云:“子見高則誠《琵琶記》否?余用此例,奈何訝之?”
的確,張鳳翼更多的是采用南戲民間韻例,而不是昆腔新曲的韻例,這正是明中期傳奇作家的共同特點。徐復祚《曲論》不明白這一點,評《紅拂記》說:“佳曲甚多,骨肉勻稱,但用吳音,先天、簾纖隨口亂押,開閉罔辨,不復知有周韻(按,即周德清《中原音韻》)矣。”這未免無的放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