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980年代
- 毒品史(歷史學堂)
- (墨)卡門·博洛薩 (美)邁克·華萊士
- 6298字
- 2020-01-16 16:45:15
里根將自己打扮成一個尊重法律和秩序的人,準備逆轉吉米·卡特任內一系列懦弱無能的政策,不過,卡特確實把這個國家從尼克松的狂熱中拉了出來。中產階級父母越來越沒興趣讓自己的孩子遠離大麻,只有極少數人堅持認為大麻是有害的。對于這種情況,卡特的反應與里根不同,后者與安斯林格一脈相承,也斷言大麻“極有可能是美國最危險的毒品”。但卡特很不走運,吸食可卡因的人在他眼皮底下爆炸式增長,以至于里根順利地成了尼克松轉世,剛一上任就重啟了打擊毒品的戰爭。1982年1月,里根成立了南佛羅里達毒品稽查隊,面對面地迎戰可卡因巨頭們。該機構由副總統喬治·H·W. 布什領導,吸收了陸軍和海軍力量,旨在打擊邁阿密的毒品犯罪行為。
他們的行動奏效了。偵察機與武裝直升機截斷了哥倫比亞—佛羅里達之間業已形成的廣泛的販毒網。緝毒行動讓麥德林的毒販頭目們損失了上億美元,但他們有個現成的補救方法:哥倫比亞人放棄了自己直接運貨的業務,然后加大了經過墨西哥通道的貨物量。起初,利潤主要流回了南美洲。據《福布斯》雜志估計,麥德林的頭號走私犯巴勃羅·埃斯科瓦爾的個人身家約90億美元,這使他成了有史以來最富有的罪犯。但是漸漸地,墨西哥人從僅僅從事高回報的走私服務,轉而要求進行更充分的合作。很快,菲利克斯·蓋拉多、豐塞卡·卡里略與卡羅·昆特羅提供的可卡因就占到了不斷擴大的美國市場的90%,這些錢洗白后,一年利潤估計有50億。僅在一個月內,就有2000萬美元通過美國銀行的圣地亞哥分行匯入他們的腰包。
到了1984年,美國緝毒署在提到三足鼎立的哥倫比亞販毒集團時,開始稱他們為“瓜達拉哈拉卡特爾”、“麥德林卡特爾”和“卡利卡特爾”。雖然這種稱呼讓人聯想到這些組織具有驚人的財富和權力,但還是有些誤導。“卡特爾”通常是指一個由多家公司或多個國家組成的大財團,旨在消除競爭和不受歡迎的對手,避免價格戰和利潤縮水。石油輸出國組織——“歐佩克”(OPEC)就是那個時代價格壟斷組織的頭號例子。瓜達拉哈拉人確實建立了聯盟——實際上,他們形成了壟斷——但他們聯合的只是單干的黑幫分子或者小幫派,并非大型的政治或經濟組織。這個名字還是就此保留了下來,盡管該聯盟的成員并不買賬。
“卡特爾”還存在著另一層意思上的誤導,即它忽略了墨西哥政府在其中所處的中心地位。瓜達拉哈拉卡特爾的繁榮,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受到了米蓋爾·納薩爾·哈羅(1978—1982)及其繼任者約瑟·安東尼奧·索利亞·佩雷斯(1982—1985)領導的國家安全理事會的保護。國家安全理事會是黑幫的保護傘,他們利用墨西哥警察的無線電系統攔截美國警察的監視信息,以確保裝有毒品的卡車安全通過邊境;他們大肆分發國家安全理事會的徽章(美國緝毒署的特工很難不注意到,他們每次逮捕的高級毒販都攜帶著國家安全理事會的證件)。納薩爾·哈羅賣力地為瓜達拉哈拉集團效勞,最終因為貪婪而自食其果。1981年,聯邦調查局在圣地亞哥逮捕了他,因為他向美國走私汽車,這是其毒品生意附帶的一宗沒必要的生意。的確,是中央情報局提拔了他,堅稱他“是其墨西哥城辦事處一個必不可少的、關鍵的聯絡人”,但納薩爾·哈羅公然辜負了他們的期待,自然要被處理掉。其繼任者索利亞·佩雷斯最初證明了自己足以勝任這個職位,但后來情況有點尷尬,并且他還因下令殺害一位杰出記者被判處35年監禁。
事實證明,瓜達拉哈拉集團從別國——羅納德·里根的政府——得到了更為關鍵的支持,但這一次并非無心(就像關閉“邁阿密走廊”所帶來的預料之外的后果),而絕對是有意為之。
從1982年開始,中央情報局和白宮的官員們(比如奧利弗·諾思和艾利奧特·艾布拉姆斯)一直在想辦法繞開美國國會對進一步援助尼加拉瓜反政府軍的禁令,這支受到美國支持的準軍事武裝試圖推翻尼加拉瓜的桑定(Sandinista)政府。他們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通過墨西哥毒販偷偷運送武器給這支反政府軍。在那段時間里,菲利克斯·蓋拉多每個月都會把4噸可卡因運進美國,然后以大殺傷力武器、現金、飛機和飛行員等方式向反政府軍提供“人道主義援助”。而卡羅·昆特羅的一個農場實際上成了訓練基地,由國家安全理事會——中央情報局信任的墨西哥分支機構——管理。作為回報,華盛頓方面采取了相反的態度,允許墨西哥加工的大量強效可卡因(crack cocaine)涌入美國城市街頭,這種極易上癮且銷量巨大的毒品對貧困社區造成了嚴重破壞,還爆發了爭奪市場份額的槍戰,導致犯罪率飆升。
美國緝毒署因為國家安全理事會和中央情報局與實力日益壯大的販毒卡特爾之間走得很近而越來越沮喪。緝毒署特工恩里克·“基基”·卡馬雷納,自從1980年起就一直在瓜達拉哈拉工作,曾一再向華盛頓抱怨黑幫們受到的庇護。1984年11月,他成功說服國家安全理事會的對頭——聯邦司法警察突襲了水牛農場。當450人乘坐直升機摧毀田地、燒掉一萬噸大麻之后,怒不可遏的卡特爾頭目們綁架了卡馬雷納,先折磨,然后殺害了他。其尸體最后在米切肯州某個養豬場的一個淺墳里被人發現。
美國緝毒署震怒。首先,他們開始追查兇手。卡羅·昆特羅揮舞著他的國家安全理事會徽章,在瓜達拉哈拉機場逃過一劫,最終在哥斯達黎加被抓獲,經過審判、定罪,被判入獄。索利亞·佩雷斯則因為給他發了徽章而被解雇,豐塞卡·卡里略也步了卡羅·昆特羅的后塵,至此,只有菲利克斯·蓋拉多仍未被找到。接著,美國緝毒署向媒體披露了國家安全理事會與壞蛋們沆瀣一氣的真相,這些真相一直被隱瞞著。當然,美國方面自始至終都是知情的,之所以秘而不宣,是因為在里根政府任期內,中央情報局的“反共牌”壓住了美國緝毒署的“反毒牌”。此外,美國緝毒署還曝光了涉案的革命制度黨資深政客的腐敗行徑,對該黨形象和聲譽造成了沉重打擊。因此,米蓋爾·德·拉·馬德里政府(1982—1988)解散了國家安全理事會,把一些特工和警察部門的指揮官送進了監獄,但還有很多人只是換了身制服,轉而去其他聯邦機構任職,比如早已成立的聯邦司法警察或是中央情報局的墨西哥版本——國家安全研究中心(CISEN)。
卡馬雷納遇害的丑聞,提升了緝毒署在美國政府中的政治地位,不但使其擴張為一個龐大的官僚機構,還促成了1986年的《反毒品濫用法》[32]的通過。該法案要求美國緝毒署的分支機構每年提交一次報告,證明所有接受美國援助的國家都在全力配合美國的禁毒工作,或者在自行采取充分有效的措施。(如此一來,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毒品消費國的美國又自命為法官,就這個美國自己都未能解決的問題對別國的情況指手畫腳。)如果被問到的這個國家不符合美國的要求——墨西哥顯然就是這樣一個國家——它就會被美國從所有對外援助項目中排除掉。更糟糕的是(尤其是對墨西哥而言),美國將對這個國家向多邊發展銀行(例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申請的所有貸款請求提出反對,而這一點對那個國家來說無疑是致命的。
也正是在1986年,隨著強效可卡因的飛速泛濫,“伊朗門事件”的丑聞曝光,再加上美國中期選舉的臨近,里根提高了他宣傳禁毒戰的調門。“我的同齡人會記得,當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遭到襲擊時,我們是如何積極行動起來的,”他大聲疾呼道,“現在,我們面臨著另一場爭取自由的戰爭!”他簽署了《國家安全決策指令》[33],宣布毒品交易對國家安全構成了威脅。這份指令準許美國國防部介入各種各樣的禁毒活動中,尤其是發生在美墨邊境上的。
墨西哥總統德·拉·馬德里老老實實地依樣而行,也宣布毒品交易是對墨西哥國家安全的威脅,授權軍隊擴大其對于禁毒行動的參與。在這件事上,他別無選擇。墨西哥已經陷入全面的經濟危機,做出保證,從而獲得貸款,目前已變得至關重要。在全力應對經濟危機的過程中,德·拉·馬德里將在這個國家的經濟與政策領域發動一場深刻的變革,這場變革會對從事毒品生意的組織產生極大影響。
自1930年代卡德納斯執政以來,革命制度黨就一直實行干涉主義的發展政策,試圖促進墨西哥的工業化,并通過征收關稅、限制外資所有權、投資能源與交通領域的基礎建設、補貼農民、提供充分的社會服務,使國家經濟實現更大程度的自給自足。總的來說,他們做得不壞:從1940年到1970年,國民生產總值增長了6倍。在1970年至1976年的6年任期內,埃切維利亞總統通過將600多家企業——電影公司、汽車制造廠、酒店、出版機構——國有化,以及承擔重大的公共工程建設(公路、排水系統),尤其是墨西哥城的,極大地擴大了國有經濟的發展。在這一國有化過程中,許多項目都獲得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或世界銀行的貸款支持,國家債務也因此增加了3倍。埃切維利亞總統之所以敢如此大手大腳,是因為1972年在塔巴斯科州大草原發現了儲量巨大的油田——那里很快被稱為“小科威特”,之后又在坎佩切灣的淺海地帶發現了儲量更大的油田。這些資源的潛在價值因1973年歐佩克成功地推高了全球油價而急劇提升。
不過,這個國家還是沒能逃脫1970年代中期爆發的全球經濟衰退的影響,它導致對墨西哥工業出口的需求下降。1976年,埃切維利亞總統被迫讓比索貶值。當比索貶值一半,通貨膨脹大幅飆升,資本紛紛外逃以尋找更安全的地方。在洛佩茲·波蒂略的6年任期里,救星出現了——油田的噴油井投入運行。到1979年,僅坎佩切灣油田一天就可生產150萬桶原油。國有石油壟斷企業——墨西哥國家石油公司(PEMEX)這下可以停止進口石油并開始出口了。企業收入從1976年的5億美元攀升到1981年的130億美元,后面這個數字是受到了又一輪石油價格上漲的推動,因為1979年伊朗爆發革命暫時縮減了石油產量。
另一筆意外之財接踵而至。當美國銀行家到達墨西哥城時,他們的手提箱里塞滿了急于借給這個石油儲量豐富的國家的石油美元[34]。截至1981年,這里已探明的石油儲量預計為2000億桶(《財富》雜志有篇文章題目是“銀行家們為什么突然愛上了墨西哥”)。洛佩茲·波蒂略很樂意以石油換取資金,撬動墨西哥未來的發展,他還在革命制度黨的國家主導發展戰略上下了雙倍賭注。
大量的公共支出流向了生產型企業,墨西哥國家石油公司就是其中一個。1977年到1980年期間,石油公司得到了126億美元的國際貸款,相當于墨西哥全部外債的37%,這筆錢被用于海上鉆井平臺的建設和運轉,以及建造岸上的加工設備,擴建煉油廠,繼續進行石油勘探,購買國外的生產資料和專業技術。這些投入使得墨西哥的石油產量從1977年的4億桶,提高到1980年19億桶。另一些則投入鐵路、公路及制造業,幫助墨西哥經濟實現了每年8%的增長。
但是,大部分支出被浪費在了欠考慮的項目、經常性支出上,而非資本支出以及官僚機構自私自利的擴張(及其薪資)上。其中一些公然用于裙帶關系或腐敗中。這種腐敗,就像諺語所說的那樣,魚從頭臭起。原因之一是革命制度黨的體制幾乎賦予其法老式總統以無限的權力。洛佩茲·波蒂略把自己的親戚(妻子、姐妹、兒子)都塞進了政府高層,讓一個情婦做了旅游部長,并吹噓這一切。“我兒子就是我裙帶關系的驕傲。”他得意地宣稱。
洛佩茲·波蒂略的密友、工程師喬治·迪亞斯·塞拉諾坐上了墨西哥國家石油公司的頭把交椅。在成功地擴大了新油田的開發的同時,迪亞斯·塞拉諾與這家公司的許多高管一樣,也將手伸向了公司利潤。后來,他因此入獄5年。洛佩茲·波蒂略總統當年學校里的室友——“黑人”阿圖羅·杜拉佐,被任命為墨西哥城的警察局長。在他之前的6年總統任期里,杜拉佐是墨西哥城首府貝尼托—華雷斯國際機場的警長,在他的幫助下,該機場成為哥倫比亞可卡因的重要轉運點。現在,他又將全市2.8萬人的警察部隊改造成一個販毒網,先把可卡因小包分發給旅長們,再由他們賣給下屬去消費,并出售給公眾。在杜拉佐1978年至1982年任職期間,警察肆無忌憚地強奸婦女,后者很快明白絕不能向警察求助。實際上,一看到有警察走過來,她們就往相反方向跑去。
墨西哥的外債穩步增加,從1976年的200億,到1982年的近590億。但是一開始它似乎還能應付,后來就難以招架了,主要是因為局勢發展超出了其可控范圍。1970年代中期,美國的通貨膨脹又讓墨西哥的經濟衰退雪上加霜,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歐佩克成功地提高了原油價格。為了像福特總統(1974—1977)呼吁的那樣“立刻打垮通貨膨脹”,保羅·沃克擔任主席的美國聯邦儲備銀行1979年開始提高利率,最終將基本利率從12%提高到21%。到1980年,高利率導致了更嚴重的衰退,通貨膨脹的確下降了,但它的實現靠的是將失業率抬高到1930年代大蕭條以來從未出現過的程度。
沃克在美國造成的這次經濟衰退,對墨西哥產生了更具破壞性的影響,因為短期貸款的滾動利率幾乎翻了一番。到1982年,單單是付利息,一年就不止80億美元。更糟的是,隨著支出猛增,收入卻下降了。原油價格下跌,是因為全球經濟衰退使得需求減少,而伊朗石油回歸市場又使供應增加。1981年到1982年之間,墨西哥石油價格從78美元一桶跌至32美元一桶。與此同時,墨西哥的資本又因比索對美元的貶值而外逃。在1982年1月到6月間,120億美元逃離墨西哥,導致比索不得不一再貶值,從20比1降到50比1,再到150比1。
墨西哥明確表示它將不再支付利息,美國銀行嚇壞了。如果墨西哥破產,全美最大的13家銀行將共計損失600億,即他們共同資本的48%。并且,一旦墨西哥破產,絕大多數拉美國家也會跟著垮臺,這很可能會引發整個國際金融體系的崩潰。于是,美國拿出了數十億美元的一攬子貸款和信貸,并擬訂了一個非官方的債務延期計劃。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也被拉進來,向墨西哥提供緊急貸款,以使其恢復對美國銀行債務的償還,從它們的魯莽行為中把它們拯救出來。這些機構采用了1975年“紐約財政危機”中制定的方案,現在對墨西哥實施“結構性調整”。債權人要求將公共服務私有化,削減政府的社會項目,對外資擴大開放,集中力量償還貸款和利息。這種粗暴的干涉被賦予了一種意識形態光環,使人重新認識到了市場對于國家的固有優勢,只不過這次它被重新包裝成了“新自由主義”。
執行上述要求的使命落在了米蓋爾·德·拉·馬德里總統(1978—1982)的肩上。他曾是洛佩茲·波蒂略任內的計劃與預算部部長,是革命制度黨的技術官僚中名聲較好的一位。德·拉·馬德里并非從該黨的群眾政治組織中脫穎而出,而是崛起于金融和石油機構。他不需要被動地走上這條新自由主義道路,在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時,他已經領悟了其中的教義。他認為,國家機構是墨西哥的負擔,應該甩掉,連同革命制度黨遺留下來的許多項目和意識形態一起丟棄。但他無意拋棄一黨制,甚而還打算利用革命制度黨來個180度的大轉變。德·拉·馬德里對許多規模較小的國有企業進行了私有化,削減基礎設施的投入,降低關稅,不向精英征稅,鼓勵外商投資。他還削減政府對農業部門的補貼,令其采取以出口為導向的模式并開始種植莊稼,不是為了養活墨西哥人,而是為了還外國債權人的債。
第一輪休克療法付出了可怕的代價。經濟觸底,停滯不前達10年之久。許多行業陷入崩潰,至少失去了80萬個工作崗位。農民們背井離鄉,從凋敝的鄉村成群涌入失業率高企的墨西哥城。實際工資因通貨膨脹高達100%而直線下降。到1987年,據墨西哥政府估計,半數以上的人口營養不良。與此同時,債務從1982年占GDP的30%,增加到1987年的60%。1980年代因此成了“失落的十年”,上百萬生命被葬送。
屋漏偏逢連夜雨。1985年,大約一萬人死于墨西哥城的8.1級大地震,墨西哥城也幾乎毀于一旦。國力疲軟的早期跡象,部分是由于思想上的麻痹,政府除了愚蠢地拒絕了美國及其他國家提供的援助外,對這場災難并沒有采取有力的應對措施,而在低估死亡人數上倒是盡了全力。是墨西哥平民,尤其是青年和婦女,扛起了救災的重擔,為幸存者提供食物和基本的庇護所。之后,他們開始要求城市重建。各種民間組織在更廣的范圍內涌現出來,鑄成旨在反對經濟緊縮計劃的社會運動。人們反抗被逐出自己的家園,反對侵吞土地,要求政府提供公共物品。人們對革命制度黨威權統治的長期不滿,現在因為對其效率低下和思想上的反復而更加憤怒。很快,這股怒火將被引向推翻革命制度黨政權的政治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