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卡塞爾不歡迎邏輯
- (西)恩里克·比拉-馬塔斯
- 2825字
- 2020-01-16 14:57:09
在我看來這已成了個不爭的事實:每每我倆出現(xiàn)交流障礙、關系癱瘓,這關系也在立時恢復原狀,反之亦然,就好像崩壞與重建真的可以融為一體,完美地共存于同一個瞬間。
就這樣,正當我們侃著這個、聊著那個,事實上,我們在探討著哲理抑或希望探討著哲理——這可能也是當代藝術最核心的活動——卡塞爾夜幕漸落,萬物湮滅,緩慢得如同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周二。
乍然,她流露出跳脫的企圖,出其不意地為步行唱起又一輪的贊歌,同時推薦我去看看某個聲音裝置,據(jù)稱離那兒不遠,實際又得走上好一陣子:它位于舊火車總站十號站臺盡頭。
大戰(zhàn)時,她說,那站臺主要是用來驅逐猶太人的,而今,蘇格蘭人蘇珊·菲利普斯在那兒安設了她的聲音裝置“弦樂練習曲”(Study for Strings)。
我婉拒了這一新的提議,稱,她還有工作,我不想再麻煩她了,此外,我也得回酒店了,正如早先所說,我開始沒力氣了。我總覺之前她是沒聽到,便一再重申了回到黑森蘭德客房、盡早搭起我的草堂的迫切需求:都這個點了,我必須掐斷任何可能讓世俗生活延續(xù)下去的苗頭。
很自然地,我沒跟她說,但我尤其害怕,尤其忌憚她見到我每逢此時便習慣性掛上的慘白臉色;我知道,再過幾分鐘,我的臉就會陰沉下來,我的性格將變得十分易怒,一切都會難辦許多,而這次,我沒有科利亞多博士的藥片可以救我。
我邊向她傳達著我的堅持,邊想起了羅伯特·瓦爾澤的《散步》。在拖泥帶水地描述了一通某位散步者幸福的日間閑游后——整本書里,此人一直在走——我們來到了如樹陰般圓滿的末頁、揭示著主人公心情變換的結語:“我起身準備回家,因為天色已晚,四周一片黑暗。”
瓦爾澤的這個小小顫音打破了整本書的游戲規(guī)則,愉快的游蕩戛然而止。街道變得漆黑一團。如果說至此那位散步者都感覺十分愜意,無與倫比地快活,沉醉于一路所見的任何風景,轉眼他告訴我們,天黑了,一切都變了,連這本書也到達了它的終點,因為主人公想要躲回他的巢里了。
少時之后,我仍在向波士頓述說我的健康問題;就像強行要在我的話后接個“天色已晚”似的,她陡然打斷了我,稱,要思考大崩潰,“弦樂練習曲”就是最好的地方,沒有之一。她道出這話的方式是如此斬釘截鐵,我好似陷入了我性情里最綿軟的那潭沼地之中,仿佛我爺爺?shù)哪莾砂跸∧嗪诹宋业男住N耶斚戮屠Щ笃饋恚翰ㄊ款D是否在挽留我,或者只是有意堅持步行,好讓我來說不,這樣她就不會落下個“不愿陪我”的口實。
我很快發(fā)覺,事情正往一個迥然相異的方向推演著,恐怕比我料想的更為陰暗,或許比我預期的更為復雜。我絕對,務必,要去那個站臺看看,波士頓又一次亮出了先前驚魂一刻瞪我的那種憤怒眼神。我這輩子都沒見過有誰如此著急忙慌地催我去火車站的。我怯怯地問道,為什么一定得去那兒呢。太陽就快完全落山了,卡塞爾的天空中,云朵逐漸被染成了猩紅色。因為我想,波士頓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吐出了她的話語,再走一會兒,我喜歡走路;因為這會兒你也該意識到,你所在的不是個地中海國家,而是個保有著深切悲痛的國度;因為你竟不知道雅利安人的香水瓶與先鋒藝術間的關系。她終于道破了對我怒火中燒的原因。
那必定就是我一天中最大的失誤:不相信布勞恩的香水也能和先鋒藝術產生聯(lián)系。但這樣的話,一個新問題又來了:真有先鋒藝術嗎?世界各地都有人在談論一種領先于時代的藝術,可對我來說,它的存在并不清晰。“先鋒”一詞的含義似乎已經和上世紀初不同了……然而現(xiàn)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于緊接著的艱難行走中,我得知,卡塞爾的戰(zhàn)后大重建要到1955年才正式開始,當時的市民極有勇氣地揀選了一條比他們同胞的決定顯得沒把握得多的路,在工業(yè)發(fā)展與文化復興之間選擇了后者,又請建筑師兼教授阿爾諾德·博德負責策劃首屆文獻展。它有著鮮明的修復性:德國在希特勒獨裁時期曾將當代藝術定義為“墮落”,并將它的實踐者們屠殺驅逐,而如今的它要以一次大展向二三十年代的藝術獻禮,用博德的話講,“它終于讓藝術貼近了工人”。
終抵舊火車站的我們緩步朝十號站臺盡頭走去。到了那兒我才明白——幾乎是頓悟——為什么那個聲音裝置,“弦樂練習曲”,要比任何一處更適合追憶那段納粹當權的歲月、被波士頓稱為大崩潰的時光。
盡管全世界都知道,現(xiàn)時所謂的先鋒藝術,大抵都得由一部分視覺元素,以及為了完善前者、解釋前者而生的文字組成,但奇怪的是,在“弦樂練習曲”中完全見不到此類情況。蘇珊·菲利普斯的這個裝置,只需來到十號站臺終點便能立刻會意,不再需要任何一本小冊子來完成她的敘述。
“弦樂練習曲”是件毫不花哨的作品,直接挖掘著一個人道主義烏托邦終結時的莫大的悲劇。通過設置在卡塞爾火車總站限定區(qū)域內的高音喇叭,菲利普斯做到了讓所有行至該站臺末端的人——戰(zhàn)爭中,大批猶太家庭就是在這兒等待著將要把他們送進集中營的列車——都能收聽到那段美妙卻又萬般悲戚的旋律、死難者的靈歌:“弦樂練習曲”。2012年,卡塞爾文獻展播送著它,作為對大屠殺的紀念,因為它的作者,被放逐特萊西恩施塔特的捷克音樂家帕維爾·哈斯,正是為集中營的毒氣室譜寫的這段樂曲;此后不久,他被轉移到奧斯威辛,并死在了那里。
我們是站著聽的,臉上掛著與所有在場者一樣凝重的表情,同時看到,不斷有其他聽眾加入到這場不足半小時的鐵道音樂會中;另有內容相同的諸多場次,以短暫的間歇分隔,每天在這悲傷的站臺上陸續(xù)演出。最終,約有三十人懷著一樣的感動聽完了這段大小提琴的合奏,曲罷,盡都定在原地,若有所思,不發(fā)一語,深受震撼,像是正從所聽所憶,所想所演,甚至可以說,所親身經歷的崩潰中慢慢恢復;在那兒,人不難感到脆弱悲戚,有如一名流離失所的被逐者。
那一刻我很想向波士頓坦言,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自己竟沒發(fā)現(xiàn),從一開始,政治,或者更準確地說,人道主義世界的永恒幻夢,就與藝術探索以及最前沿的藝術密不可分。但我只字未提,因為我打心里還在記恨她;都這個點了我還想不明白,我只不過問了句納粹香水和先鋒藝術,她就可以這么懲罰我,對,懲罰我,逼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行走,或許還一本正經地盤算著,到了某站臺的終點,我就能誠心悔改,變得不那么欠考慮。
我很想對她說:我怎么能那么白癡呢!或者反過來指責她,她竟用如此微妙的方式對我施以懲戒。橫豎我選擇了沉默,靜觀著在場者共同的心境平復。我在這群極有可能是從各方趕來的陌生人間偵測到了一種極強的內聚力。就好像他們在想——就好像我們在想:這就是時機,這就是地點,我們已經知道什么是我們的問題。也像是有一縷精氣、一陣微風、一股強大的道德氣流、一種不可見的力,正將我們推向未來,也將我們這群自發(fā)組成的、仿佛忽就擁有了破壞力的人們永遠焊在了一起。
這便是那種,我忖度著,我們從不會在電視報道中見到的事:仿佛心照不宣的人們的沉默共謀、隨時都在興起卻從未被察覺的無言叛亂、偶然集結的人群、發(fā)生在公園中或陰暗角落里的突然集會,讓我們時不時還能對人類的未來保持樂觀。他們于幾分鐘內聚攏,而后散去,所有人都加入到了這場對抗道德淪喪的地下斗爭中。某日,他們將攜空前的憤怒揭竿而起,將一切的一切炸個稀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