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卡塞爾不歡迎邏輯
- (西)恩里克·比拉-馬塔斯
- 2739字
- 2020-01-16 14:57:09
我知道怎么在沒人幫我的情況下回到黑森蘭德酒店,沿國王大街別轉就行了,稍后我對波士頓說。左親親,右親親,拜拜。波士頓沒定確切時間,但稱第二天早上會到酒店接我,我倆一起去那中餐館。果如我一直所懼怕的,顯然,我的“成吉思汗”之縛怕是誰都沒法解除了。一整個下午我都避免問及任何關于那“中國把戲”的事——我是摸著良心這么叫的——幼稚地以為,只要這樣,我就能逃過那場劫難。可鴕鳥戰術不會次次生效,最后道別時,只見“中國把戲”終究浮出了水面,就在最扎人的那一刻、我自信已完全擺脫它的那一刻。
天色已晚,四周開始變得一片黑暗。
我發覺,這還是我有生以來頭一回不愿置身于別人的小說中,在此我指羅伯特·瓦爾澤的那本書。盡管乍想挺詩意,跟《散步》中描寫的一模一樣:天黑了,萬物轉黯;但怎么說都該是那位寫書的人,亦即瓦爾澤,而不是我,去身臨其境地體驗一番。可我驚惶地見到,那位快樂敘述者的經歷正如數發生在我的身上:天晚了,我一閃念,還是不逛了吧。通常夜幕降臨時,我都在家了,因此卡塞爾那天,我的惆悵與瓦爾澤相似。
可也許周圍還談不上那么漆黑陌生呢,我自語道,努力不讓痛苦的情緒在大街上爆發。那一刻,我該能安穩度過,以世間最大的冷靜走完通往黑森蘭德的那段——那安穩大概有點死撐的味道,但它保不齊有用呢,至少幫我頂過哀怨的第一次侵襲。我做到了,我制住了它,進而發現,我在街中所見的一切仍能教我欣喜而非壓抑。然而只過了一會兒,自覺孤獨無依的我還是開始消沉起來。我本質上就是個中國人,且正在回家,我念叨著。而此時我又遇到了更多麻煩;我不再敢看那些行人,因為我又一次感到他們在對我說:你終于到了。
“你們在等我嗎?”我真想大聲問他們。
可他們一定會奇怪地看著我。
然而,他們中的有些人確實是在等著我的吧,而且還約定,如果我最終真的下定決心問了,就一起擺出沒這回事的樣子。
我好想對他們說:
“我知道你們等了我好幾天了。我一來就發現了。”
而最讓我訝異的也許是,我看到,我的能量——要我說,它就跟太陽能似的——霎時回復了不少。事實是,我在這國王大街上,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才好了:這突如其來的隱形的力,它勁兒實在大,大得有點過頭了。我只覺我的胳膊變得老長,腿離我的身體極遠極遠。我還沒能習慣這個,而我的步伐——我以如此怪異的姿態在街上走著——宛若精神病人,又好似被一陣不可目見——可能它同時還不可戰勝——的微風吹得不停擺晃。之前我覺得在瞅我的人里此時有誰在說:你終于到了這兒,但狀態那么糟,你是不會恢復了。
所幸距酒店還有沒幾米時,那股力也隨著我向目的地的逼近而同步消逝,我又重新回到了那個夜晚崩潰、早上恢復的人。有時復歸原狀,即便是可悲的原狀,也是件極好的事。誰會想到呢,可當見到那驟然而來的荒唐能量如水汽般散去,我感覺更平靜了;比起有兩條過長的胳膊、《堂吉訶德》中堪與風車混淆的巨人之臂,我真愿意就這么悶悶不樂著。
我踏進黑森蘭德酒店,徑直朝027房間——我位于二樓的客房——走去;我來到陽臺,立馬想起了那句波士頓于幾小時前告訴我的話:從那兒,我能看見賽格爾的黑屋所在的樓宇。
實際也正如她的預告。另一方面,我還確認了,委實,孤寂是不可能的,因為這里住滿了幽靈。我已別過波士頓,但她仍以某種形態存留此地——此刻是在我的記憶里。我僅在陽臺上待了一小會兒,這已足夠讓我與那幢酒店附樓——包蘊著賽格爾的房間的幽暗鄰棟——建立起精神聯系。在我心中,那間黑屋已成了暗夜中的燈塔、盛放我目光的方向;若我被草堂中的孤獨(與幽魂們一起)憋得透不過氣,我便可走上露臺,向那兒眺望。
有座看不見的燈塔總比什么都沒有強,可話說回來,我的茅舍還沒搭呢。也或者不用搭?因為建筑它的最佳方法大概就是將這酒店客房想象成一處無需引言、本就能完美承接我思想生活的地方。
我的小屋模板是肖倫,在那兒,維特根斯坦得以與世隔絕、傾聽自我,從而確證,他在此地比在教室里更擅于思考。事實上,住進茅舍的他開始向那些渴望以新眼光看待事物的人——而非科學界或普通公民——發聲。思維在他心中甚至成了種藝術成就。他的哲學追求是解放頭腦,尋求意識與世界的開放;他想給出的不是真理,而是真實,不是論據,而是例證,不是起因,而是動機,不是體系,而是片段。
當他在肖倫思索著,我躺倒在床,雙手抱于腦后,眼望著天花板。我想起了一位朋友。有回他跟我講,對一個屬靈的人而言,任何形式的流亡都可以化作對內心專注的激勵。要是我白天——那會兒我往往心情不錯——就能想到或記起這句話那該多好。不過即便如此,它仍能在我的前行道路中提供助力。從長遠看,我琢磨著,人定能發現,抱著有所產出的心態對待每件小事才是人世間最重要的。
我看了看表,正是打電話回家的好時候。我年邁的父母告訴我,確切地講,巴塞羅那的民族游行不是民族游行,而是獨立游行,至少本地各大電視臺正在不停這么重復。
大眾的自由是無法捍衛的,可以守護的只是個人的自由,我驀然產生了這樣的念頭,許是因為,我正身處我內心專注的起始、我“思想小屋”的發端,而且說到底,我討厭人家和我談起群眾運動也是相當合乎邏輯:我正欲做出的行為,在酒店中筑起草堂,需要孤單一人。
我又打給妻子,和她說,我覺得我這天的生活,雖說不像個動作片,但也接二連三地碰上了各種事情。可當她問我都碰上什么了,我僅能吐出一句,剛是在開玩笑呢。我不想說出口的就好比:我一到這兒便發覺,卡塞爾人都像在等著我;而這種誤解讓我聯想起了我和侄子保羅一起開車去安特衛普的那天,就在那富麗堂皇的火車站附近,一種預感忽地涌了上來:這座城市將會面臨責罰。是哪位祖先的哪段遼遠的過去映成了這番視像,教我很自然地把它與現世綁在了一起?這想法真有那么不著邊際么,相信自己的前世曾生活在歐洲各地,而當下的我則預見了災難的到來,自覺回到了在其他時代無數次走過的街巷?在卡塞爾這樣一個地方,什么都無法排除;在向先鋒思想敞開大門的同時,它也默認不歡迎任何邏輯。
可我一點不想把這透露給我老婆,大概它不適合擱在電話里說;于是我向她道別。稍后——無疑是受到了我所落入的孤獨情境的驅策——我聽到,有喊聲從外頭、從那被細微的氣流吹動的窗簾間鉆了進來,零星幾聲,于風中飄搖,而在天花板上旋轉的反光像在預告著將要劃穿頂棚的某道裂縫。透過那豁口,樓上房間的談話也許便能清晰傳入我耳中。這要是巴塞羅那,配上約翰·威廉·威爾金森的那些說辭,我定會以為他們將我安置在了那家中餐館的樓上,對面就是森林,而此刻的我看到,這事沒有發生也不會發生,準確地說,情況恰恰相反,因為黑暗力量賜給我的監聽小孔不在下方,卻似在上,仿佛那房頂之上就是戈爾韋灣的所在。又是個新問題?仔細想想,這問題根本不存在,它僅是由天花板上的反光造成的,而后者或又對上了我酒店附樓的燈塔、我暗夜中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