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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感覺自己是在那股不可見力的助推下來到的弗里德里希阿魯門博物館圓形大廳。這里也被卡羅琳·克麗絲朵芙—巴卡姬芙命名為“大腦廳”(The Brain)。陳列其中、與博物館其他部分一玻之隔的便是那件由卡羅琳親自布置的展品。它是個微型宇宙,也是整個大展的一幅拼圖,意欲從某種程度上反映出第十三屆文獻展的思想脈絡;而在我看來,這大腦的隨機性似乎有些過頭了:它將喬治·莫蘭迪于法西斯時代的博洛尼亞創作的靜物瓶子與朱塞佩·佩諾尼的雕塑融合在了一起,又在它與黎巴嫩內戰中損壞的物件、以阿富汗山石——塔利班曾在那兒炸毀了千年大佛——刻制的書本、愛娃·布勞恩的最后一瓶香水之間建立起了聯系。

這大腦,依我看,缺了點內部關聯性。它給人一種印象:還有其他太多風格迥異的藝術元素可以和它拼接到一道,結局也不會有什么兩樣,因為這組作品呈現的東西更像是無序的堆積,而非有邏輯的選擇。我向波士頓表達了我的意見,她說,恐怕我搞錯了,尤其我可能沒考慮到,卡羅琳·克麗絲朵芙—巴卡姬芙曾發表過這樣的看法:在藝術里,混亂是件真正奇妙的事。

混亂?我記得在哪兒讀到過,第十三屆文獻展的不少參觀者都著重指出了這點:面對本屆大展的折中主義傾向時的混亂。但許多人道出這個詞的目的不是為了批評,而是想要強調在這里看到的展品集合所共同實現的多元性、它的百花齊放,以及它所涵蓋的范圍之廣。它正是對我們身處的歷史時刻的一個有趣的隱喻。

可即便記起了這些,我仍是在“大腦”面前感到困惑不解的眾人之一,概因如此,我打聽起更多信息,希望再了解一些關于那圓形大廳的事。我繼續圍繞那件作品展開提問,很快便得知,布勞恩的香水瓶——毫無疑問,它逐漸成為了最讓我在意的物件——之所以被完好無損地保存到了今天,正是因為1945年4月,美國戰地記者、藝術家李·米勒于獨裁者的浴缸里——在慕尼黑攝政王廣場,后者與布勞恩的居所中——發現了它。

弗里德里希阿魯門博物館的玻璃柜里還保存著一條繡有阿道夫·希特勒姓名首字母的毛巾。李·米勒將毛巾與香水一并拿回了她在慕尼黑的酒店,我們再也沒法知道她是否在日常生活中用過那兩件怪異的、或許有些戀物癖趣味的戰利品。這很重要嗎?不怎么重要,事實上,毫不重要。不管怎樣,我在心里說,假設找到那塊毛巾的是我,我連碰都不會碰它,它只會讓我作嘔;不過這只是對我而言。在陳列有那瓶香水以及繡著A.H.字樣的毛巾的柜子里還展出了四張李·米勒快活地躺在希特勒浴缸中的照片。當大戰結束、這些影像被刊載在《紐約時報》上時,它們貌似招致了“舉止輕浮”的評價,激起了些許波瀾;可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它們,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大概是個人都會覺得挺輕佻的吧,我琢磨著,然而也不算不容置辯。有一點倒是很明確:那浴缸比我這輩子用過的、無論哪套房子里的浴缸都要先進許多。我在思忖著這個。看似挺小家子氣的,可真不一定是那回事兒。那浴缸比我的所有浴缸都現代。

隨后,似乎覺得剛才糾結那些實在可恥,我搓了搓臉,意欲將它忘卻。而在摩擦過后,我用肉眼望向那無形的氣流,就跟真能看見似的;當下有一陣沮喪感向我撲來。那種失落,就好比我們行到中途,遽然回身,望見我們走過的路、那條漠然的路;它從我們腳下徑直逝去,默示著時間的不可回溯。

最后就只剩下了這個,我想,回望卻一無所見的目光。也許正因如此,我才匆忙決定——帶著絕望——向前看。可這會兒見到的才是我真正希望回避的東西:布勞恩的香水瓶所放出的邪惡電波,當然還有我自以為拋在腦后的永不復返的過去,包括我在存放于弗里德里希阿魯門博物館圓形大廳內的“大腦”中踏過的那些腳步。

我在德國。走到這兒,我才第一次開始對此有些意識。人都知道,如果我們是坐飛機來到的另一個國家,我們得過一陣子才會真正將自己置于其時的所在地。臨到我的情形,直到我遭遇A.H.的毛巾與布勞恩的香水的那一刻,我才剛有感覺,我或許已經降落在日耳曼的地界。納粹的物件與不可逆轉的過往的視像令我陡然自覺雙腳著地。這里有舊日的恐怖,有納粹無盡罪惡的烙印。可是,這算著陸嗎?可能我尚未完全抵達,仍需繼續自問,我是否到了德國。

離開弗里德里希阿魯門博物館前不久,在波士頓的極力推薦下,我們去另一個展廳參觀了泰國藝術家帕恰亞·菲因逢的奇異作品“睡眠病”(Sleeping Sickness)。我最初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一個小黑點——它位于一張大方桌上,被鋪在上面的一塊大玻璃壓在中央。可當我走上前去,便發現那不是個點,而是像那塊小牌所說的,是兩只采采蠅——一只有繁衍能力的雌蠅以及它不育的配偶。那一瞬——后來我又見了許多比這更加離奇的東西——它讓我感覺太過詭譎,與我心目中的先鋒藝術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帕恰亞·菲因逢,波士頓說,研究的是采采蠅的生態管控;這種蠅能通過口器的叮咬在人與人之間傳播睡眠病。我聽著有些懵,不知說什么好,腦子里想的卻是那些我認識的、平時的行為舉止就像被那種蒼蠅叮過似的人。

此后,當我們向博物館出口走去,我復又記起愛娃·布勞恩的香水瓶,進而深思起“罪”這個主題。這疑問二度向我襲來,就如同蒼蠅飛回到感染者身上,只為再加倍感染他一次。在我的故土,那個因恐怖內戰聞名于世的國度,罪惡感幾乎就不存在;這么矯情的事還是留給純樸的德國人去做吧。誰也不會浪費那時間,來為自己曾經是納粹分子、佛朗哥派、與馬德里獨裁者勾結的加泰羅尼亞人抑或第三帝國劊子手的同黨而羞愧。在我的祖國,人人都對歐洲的衰亡不聞不問,許是由于我們沒有直接參加任何一次世界大戰,便習慣于將這一切看作是別人的事,也或者是因為,說到底,我們一直生活在衰敗之中、一蹶不振,以至于我們根本就對此毫無覺知。

你在德國,我心中有個話音似在反復訴說,就像貫穿《歐羅巴》[17]的那個人聲——拉爾斯·馮·特里厄的這部極具迷人色彩的電影講述的正是荒蠻頹敗的古老歐洲大陸。

“你在歐洲。”影片中能不時聽到這樣的句子。而攝影機展現在我們眼前的則是一塊變身為廣闊無邊的醫院的大陸。

我們繼續朝弗里德里希阿魯門博物館的大門走去,忽然,告訴我我在德國的那個聲音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勤。我心想,或許我終于實實在在地著陸了。如果是這樣,我已身處一個公認集智慧與野蠻于一體的國度,一個深知內疚滋味、且多年來一直在為“該因罪孽感到莫大的痛苦”還是“該試著少去悔恨”而困惑的國度;總之,這個國家的公民試圖在多或少夸大一些負罪感之間找到一個合理的平衡點,也許已經意識到,沒有記憶,他們便會冒著再度成為畸形惡獸的風險,而回憶過度,他們就會被殘忍地困在過去的恐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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