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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沒在行李中帶上雷蒙·魯塞爾的《獨地》,一本深得我心的小說;它未能與我同行,卻仿佛時刻陪伴著我,因為我幾乎可以將它背誦下來。千百遍地細讀著它,我總有感覺,把它牢記在心而非帶著旅行,我就像擁有了一枚奇異而獨特——這點確鑿無疑——的護身符。我素來將魯塞爾的這本書看作是各種散步場所的總匯:某天傍晚——它帶上了些許啟蒙之旅的意味——智慧的馬夏·康特雷爾一一羅列起了他的產業、美麗的蒙莫朗西山莊中的瑰異與珍奇。

我有時覺得,將自己置入他人的小說也挺有意思。許因如此,當波士頓與我終于在一段短暫的步行后抵達了開闊的弗里德里希廣場,我記起了《獨地》第二章開頭的句子:“在行程終點,我們發現了一塊異常平坦、全無遮攔的廣闊之地……”

事實上,與波士頓一同軋過的那段路只是之后更多跋涉的序曲,它們也在某種程度上將我的卡塞爾之行變成了一篇以行走為標點的游記;其間,正如《獨地》一般,我見證了如此多的罕物、如此多的奇跡。

到達大廣場的同時,我們也落入了一個字面意義上“無法續行”的地點:已有大批人群聚集在空場上,等待進入歐洲最古老的公立博物館,自1955年文獻展初創以來便一直占據其核心位置的弗里德里希阿魯門博物館。很難想象有誰參觀了整個展覽,卻沒到過這棟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巨型建筑(從橫蠻的戰火中幸存下來的不多的幾座之一),這就好比一個去了德國的人不曉得有座城市叫作柏林一樣。

我這輩子沒見過那么長的隊伍。相對8月來說和暢的溫度,加之距離文獻展的閉幕只剩四天,卡塞爾城里擁進了一堆趕末班車的游客。隊列中,我再度體驗著驚恐,只覺有人在用詭秘的眼神盯著我,只差沒跟我說:你終于屈尊來到了這里。我又一次感到,我可能是他們在等待的人;這想法毫無意義,卻令使盡渾身解數的我都沒法逃離,我進而揣測,我自信看到的一切是否蘊藏著某種真理、我窮盡一生也不一定能悟得的真理。

當然,他們也可能只是認錯了。此時波士頓說道,我們有超厲害的通行證,可以不用排隊。聽到這話的我差點原地蹦起來。我一直覺得,此類操作——某人忽就超越了其他人——相當治愈,概因我們身后背負了太多挫折。不時來這么一下很棒,跳過一條單調的長隊所帶來的屈辱;它直讓我們想起那條每個人都須等待其中的縱列,我們會一個一個地沿著它,或早或遲地,踏入死神的王國。

我向來對此種安排抱持著歡迎態度,因而我欣然接受,順便想起,我爺爺給我的唯一一個寶貴建議便是:要想出人頭地,就得跳過所有煩人的隊伍。

當守衛們嚴格認真地檢查著我們的通行證、遏抑著抗議加塞者的怒火,波士頓向我談起了卡羅琳·克麗絲朵芙—巴卡姬芙的信條:通過藝術,人可以改變現實,但別去強迫它。卡羅琳打從一開始就是變革的擁護者,卻從未向參展人施壓,或對他們的作品進行過多管制,這樣,那些藝術家——如果有此意愿——便能自發地揭示出全新的道路。

我們過了檢票口,步入傳說中的弗里德里希阿魯門博物館。一到里面,我們行走在大博物館宏偉的底樓展廳,它們空蕩蕩的,像是在,波士頓語,催人省思著“盈滿”與“空缺”間的關系;僅因此地是這項國際性大展一直以來的主要展館,其中的“空白”就比在任何一處更引人矚目。

面對這樣的留白,我不禁想到了多年以前的那個周日的早上,剛剛興建完成的巴塞羅那當代藝術博物館,簡稱MACBA,帶著顯而易見的匆忙向公眾開放;開放是開放了,卻沒有任何繪畫或雕塑,內里空無一物。于是巴塞羅那的市民們在館中漫步,欣賞著純白的墻面、堅固的架構,以及種種建筑細節,為親手納稅捐造了此處的自己而驕傲,同時自語道,藝術品不急,還可以再等等。

正當我于弗里德里希阿魯門博物館中遙想起那一切,紀念著巴塞羅那的那段幸福歲月,波士頓見我木然走在那回旋于空空如也的展廳間的氣流里、被迫豎起了衣領,便將我領去了掛在兩道冷冷清清的白墻折角上的一塊不起眼的小牌跟前。

我從那標牌上讀到,驚惶萬分地讀到,那股氣流是人造的,制造者名曰瑞安·甘德。天才啊,我想,竟能有人在一陣風上署名!妙極!可有一點,我也不免想到,那些當代藝術的誹謗者定會從這塊牌子上找到靈感,竭其所能地挖苦一番。

波士頓向我證實,甘德確將那陣無形的微風命名為“不可見的力”(The Invisible Pull),它似在輕推著參觀者們,給他們一股柔和的能量、意外的助力。

那股輕風讓我覺得十分有趣,我第一時間聯想到了杜尚的香水“巴黎空氣”以及他送給妹妹的結婚禮物、那本幾何學概論:她必須將它置于戶外,吊在廚房窗邊,任憑大風將它吹動,選出那些必須解開的幾何問題。杜尚料到了它的結局,便將其定名為“不幸的現成品”:最終,他的禮物果然被風刮得無影無蹤。

可就算“不可見的力”再有杜尚的痕跡,也不妨礙“將那陣輕風擱到第十三屆文獻展的心臟位置,置于它的精神中心”成了個絕妙的、甚至能產出些許快樂的主意。說實在的,它讓我暫時體驗了星點“審美的瞬間”,我記得,那正是我來卡塞爾找尋的東西之一:某種和諧的剎那,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但我很樂意去品嘗它。此外,還有,真是活見鬼了:那股無形的氣流用一種怪異卻在任何情況下都顯得饒有興味的舒適感——光是這個就足以充當我此次卡塞爾之行的理由——填滿了我的心田。它讓我神魂顛倒。我已不在乎它為何吸引我。或許曉得它能立時使我高興起來就已足夠,恰似每天早上固有的歡暢——它好比遺忘的藝術,失憶的巧工,總能讓人解脫,輕盈得宛如清晨的第一縷微風——而反觀黃昏,特別是夜晚,它們苦澀沉重,只會將我引向煩惱,也正如記憶所能做的,僅僅為人捎來了難以消解的過去,成了怨恨與悲傷的最可駭的盟友。

晝夜分別的壞處——我指我白天與晚上精神狀態的不同——就在于它是如此一以貫之,自五年前開始,我就沒有哪怕一天能夠逃脫此項一成不變的鐵律:太陽當空就安樂,太陽落山便憂愁。

我轉身來到標牌前,又將它念了一遍,開心地笑了,然后重回剛才的位置,與波士頓站到一起。我久久地看著她的金色涼鞋,曾在巴塞羅那讓我意亂神迷的那雙,或許如今已經不再那么教我心醉,她的聲線也失去了我倆初見之日、第一印象帶來的那種破壞力,可這太正常了,況且對我來說,她仍是一個無比愉悅人心的存在,盡管我從未忘卻我倆的年齡差距,尤其是那“老年專享”的溫柔視線——就像瞄靶射擊一樣,這儼然成了她最愛的游戲。

由于這個以及一些旁的原因,我決定專注于那股不可見的氣流。于是,明知這條路意味著什么的我追憶起那句句子的主人,句子是這樣的:當偉大的作品將環繞我們的一切燒盡,留下的空缺便是那方讓我們點燃自己微光的美地。當時以及現在的我都已記不得那位作者的姓名,但在經歷了那陣輕風之后——它給我最突出的印象便是,它當屬自我光輝之締造者——我已不再是先前的那個我了。

大概它不是本屆文獻展最好的展品——我怎么知道,再說了,我就看了兩件,其中一件還是棟小黑屋——卻有一暈光在那兒生成,深埋進我的心里,在我于卡塞爾逗留之際一直陪伴著我。

從天才之作中,我想,總能涌出些什么,它激勵著我們,鼓動我們向前,讓我們不僅僅是對它所啟示之物進行部分的模仿,而是走得更遠,去發現我們自己的星球……已再沒有什么能夠更改我對那陣天才的微風的評斷,而波士頓也未曾試圖澆熄我的熱情——或許在這點上她與我心靈相通。但有一句話她說得很對,她好心提醒我,“天才”是個彈性太大的形容詞,在西班牙語中包含著太多意思。但不管怎樣,她道,“天才”一詞,你懂我懂。

即便波士頓在我身邊,我還是掂量了一下那種可能性:我是否草率了,失誤了,也許我就不該夸大我在領略那陣輕風時的激動;但那都無所謂了。如果說“不可見的力”對我的吸引是毫無理由的,那我只是在經歷我們已在愛情中經歷了無數遍的東西;許多情況下,那都是個不講道理、無需根據的王國。難道我已不記得司湯達的例子?他旅居意大利時,便如此用力、如此無緣無故地戀上了那個國度,以至于將一位在伊夫雷亞[16]吟唱奇馬羅薩的《秘婚記》的歌劇演員的形象想作了令他登時來電的情人;那位女伶有顆折斷的門牙,但說實在的,在任何瘋狂之愛的不可見力的驅使下,這又有什么要緊。難道我也忘了少年維特的一見鐘情?他只是透過門洞窺見了在給弟妹們切面包片的綠蒂;而這最初的一眼,盡管如此平凡,無理可循,卻讓他走出了那么遠,甚而邁向了激情的極限,邁向了自殺。

那股助力,那股隱形的力,或許已成了全天下千萬白癡的取笑對象。可這又怎樣?我已愛上了那道氣流,愛上了那陣輕風。我還猜想著,在它的氣勁、它的力量中,是否隱藏著什么我尚未察覺的東西,興許是某種加了密的信息。

“你這涼鞋哪兒買的?”我問波士頓。

“怎么?你喜歡?”

“跟這風挺搭的。對,我喜歡,不過……”我有意加了點喉音,像在開玩笑似的,“有那么幾秒,我都覺得它可以勾起我最大的熱情。”

“你指愛?”她的警覺令人印象深刻。

“也或者是自殺呢?你能想象嗎,為一雙金色涼鞋放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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