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卡塞爾不歡迎邏輯
- (西)恩里克·比拉-馬塔斯
- 2169字
- 2020-01-16 14:57:09
我們將賽格爾的黑屋拋在腦后,穿過舊樓花園,走在通往大街的廊道中。
波士頓對我說,她是個步行的狂熱者,對走路情有獨鐘。她一直很好奇:這種最自然、最原始的位移方式竟會成為世間最光輝的運動;大概它太富創造力了,因為它擁有人類的速度。步行,她道,似能產出一種獨特的思維敘述句法。
而在這番短暫的思考過后,她重又問起賽格爾的房間給我留下的印象,想知道我作何感受。
“回頭告訴你,”我冷不丁刺出一句,“但我必須得說,若非英國抗擊了希特勒,今天我就不會站在這兒了。”
顯而易見的麥高芬,也許直接緣起于到哪算哪、想啥說啥的行走藝術。且我發現,它還賦予了人們不假思索地說出自己想法的權利,誰都可以允許一句話名副其實地“脫口而出”。與用心組織、打磨到自認為可以發表時才敢釋出的句子不同,那些不經大腦而是從我們的漫步中徑直誕生的話語可以是放肆的、怪異的,時而不像我們,時而又制造出某種出人意料的句法,教我們心頭一緊,因為我們三觀盡毀地發現:它確實屬于我們,我們卻從未察覺。
“若非英國抗擊了希特勒?”波士頓問道。
我沒接話,不知說什么好,事實上,我那麥高芬在任何時候都毫無意義;我沒接話,但這寂靜一點不顯尷尬,因為人們走走談談,沉默便從不會緊張、從不會劇烈、從不會嚴重。就比如,誰沒回答什么又有何干?客觀上看,他還走著他的路呢,沒有哪個時刻會顯得間不容發。
左手邊,在與國王大街相交的一條馬路上,波士頓指著個掛有文獻展標牌的公交車站,無論是禮拜幾早上,每十五分鐘都會有輛免費公車把我放到“成吉思汗”門口。
我最怕的詞:“成吉思汗”。
我不想去那中餐館。這就跟被逼著上學一樣,況且我也無意向誰——向任何人——直播我的寫作。或許正因如此,我裝沒聽見,專心致志地走著我的路。
此后的幾秒,我盯著地面,極其鄭重地沿國王大街而下;文獻展之大殿,弗里德里希阿魯門博物館就在這條街上。行路的同時,我自覺抗拒著一切,尤其是踏進“成吉思汗”這件事。
“賽格爾的黑屋之于現在的你就是離你酒店客房最近的房間了。”波士頓語,伴隨這個長句的還有她迷人的吐字和一個清淺而俏麗的微笑。
我不懂她為什么這么說,可正是這樣,那句句子才深深刻進了我的腦海;我覺得自己之所以將它記住是指望著之后能夠理解,事實也果真如此,因為兩小時后,當我回到酒店,走進客房,希圖將它改造成我的“思想小屋”時,我立馬想起了波士頓的那句話;我想起了它,因為我發現,的確,從陽臺探身出去,便能見到那黑屋所在的樓宇入口。
你會就這個寫些什么嗎?她問道,我們還在沿國王大街緩慢前行,走到弗里德里希阿魯門博物館大約得十二分鐘。就哪個?哦,她說,我想問的是,你有沒有計劃寫上幾行,關于你同賽格爾黑屋的親密接觸?嗯,可能吧;這樣的回答也許會令她不快,概因那問題還隱含著另一層涵義:我得把我的文章展示給“成吉思汗”的訪客們看。但緊接著我又想到,她實際想要的是不是讓我為她而寫?為什么不呢?所以那是真的咯?人委實可以用寫作綁住一個女孩?所幸我很快發覺,只要稍微想想,便能明白,綁住波士頓的企圖毫無意義。因此我搬出了理性來讓自己冷靜,告訴自己,她最不可能做的就是請我征服她。于是我選擇了這樣續話,跟她解釋道,我計劃每天傍晚把自己鎖到那賓館房間里,將它打造成一處隔絕之所、自省之地、類似茅舍的一處假想空間,我可以很輕易地在其中努力思索、冥想歡樂,就比如,將它視作為所有創造的核心;那兒也特像這么一個地方,我可以潛心探尋我與這個誤入歧途、不能復得的世界的關系。或許在那種環境下,我才會寫些什么,但我也不太確定;我在那業已成為草廬的客房內的主要任務不是寫作,而是思考。
聽到這里,波士頓不禁擠出個親善和美的笑,遞來個友好的眼神(我已開始不聲不響地適應起此類“老年專享”的溫柔視線;近年來,已有不少女性懷著悲憫之心向我投來過這樣的目光)。我發現,有時她渾然天成的快樂的魅力甚至蓋過了她曼妙的聲線——后者已無需多言。可從她的視角來看,波士頓說道,在任何時候都不忘帶上她莫名自信的語氣,沒有什么比枯坐在一處封閉房間、“思想小屋”抑或“妄想茅廬”——隨我怎么叫——更不利于思考的了。
她說話時的樣子是如此迷人,以至于,我想,全天下的理都站到了她的那邊。但我不愿讓她發現我在贊許她的明智,便裝作傻傻沒聽見,渾然不知對方都說了些什么,邊裝邊琢磨起我在賽格爾的黑屋里被人擦到、甚而防御起第二次觸碰的事。那不是什么可以漠然置之的東西;那或許是一次,我自語道,難忘的擦肩。
在今天看來,假設當時的我就已見識過“藝術給出行為,你應對就行了”(我直到晚上才讀到它),事情大概會順利許多。楚絲·馬丁內茲的這個神奇的麥高芬恰也可以被這樣解讀:“人碰都碰了,現在就交給你了,孫子,看你怎么應付。”
可我尚未與楚絲的那句金句——日后我會將它銘記于心——邂逅。當晚我見到它時,我把它和波士頓于日落時分告訴我的那個信息聯系在了一塊兒:卡羅琳·克麗絲朵芙—巴卡姬芙曾表示,希望參觀者們“放手去做”,第十三屆文獻展不設任何可能限制其參與行為的藝術口號。而在這番聯想過后,我掂量著,卡羅琳和楚絲是不是已經用這無意義的、不設條框的、奇出怪樣的邀請——到“成吉思汗”去——“蹭”了一下我的肩,好看看我有沒有能力將她們的中國提案轉化為某種創造,或換句話說,有沒有本事把她們拋出的提議變成一種生育和生產力拔群的“應對”方式。